隔雾人生(小说)

2016-03-16 10:03陈聪
翠苑 2016年1期
关键词:老头子老伴校长

作者简介:

陈聪,原名陈林,笔名凡君,安徽定远人。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南京市作协会员,现居南京江宁。作品刊发于《北京文学》《重庆文学》《延安文学》《时代文学》《散文世界》《中国散文家》《江苏作家》《扬子江诗刊》《雨花》《青春》《翠苑》;出版作品集《成长的疼痛》,小说、散文、诗歌获奖若干。

做了12年大学校长的吴文彬,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拆阅着从传达室送来的一大堆信件。多数都是从各省、市寄来的教学资料或模拟试卷的样品。如今的广告信息真是便捷得很:你不必出门,不用咨询,就有各种文件像雪花一般飘落于你的手上,让你应接不暇。

还有几天就要退休了,吴文彬每天都要拆阅大量的信件,显得烦琐而又枯燥。真正有留用价值的资料,犹如晨星,其余都是一些投石问路的废纸片儿。但因为即将离任了,他还是觉得要认真地做完每一件事情,以免在往后的生活回忆中留下遗憾。

他仍然坐着,一封接一封拆开眼前堆放着的信件。

墙上的挂钟清脆地敲了10声。窗外,没有阳光射入,却能看到丝丝缕缕的晨雾轻柔地漫进屋来。初冬的雾一场浓似一场,夹着一丝凉意,沾上人的头发或眼眉,有种说不出的清爽。

吴文彬抬手摘下眼镜,掏出纸巾,轻轻地擦拭了几下又重新戴上,然后继续捏起桌上的信件。此时,拿在他手上的,不是那种黄色的、右上角印着四方的“邮资已付”的印刷品,一眼就看出是手写的,字体细小而娟秀,一看就是名女子的信。他小心地撕裂封口,展开笺纸。

吴校长:

您好,打扰您了!

我和张守传于1998年5月21日登记结婚,感情一直很融洽。但是,我怀孕7个月时,医院B超显示是女孩。他积极主张让我把孩子做引产,可是这样做,成人的生命会受到威胁。同时,我想以我37岁的年龄,应该有自己的孩子。我以为孩子出生后,他会好转。可是事与愿违,我于1999年5月5日在市妇产医院做了解剖产手术。女儿出生后,丈夫俯在我身边说了一句“完了,一切都完了。”

在月子里,丈夫极为不满地说:“生男孩上天堂,生女孩下地狱。”

他要把孩子送人,我执意不肯。他不让上户口,在孩子刚到3个月时,我偷偷地把孩子的户口落上了。这时他火了,更加变本加厉地气我,并称:愿意养你自己养,还指着女儿的小便说什么“把那不值钱的东西盖上。”等一些不堪入耳的话。

我很珍惜我与他之间的缘分,对生活充满了美好的希望和憧憬。在我37岁的生命旅程中遇上了他,希望得到幸福。可是他只把我当成了生孩子的工具,这完全玷污了我的感情和人格。女儿出生后,婆婆不让我登她家的门槛,丈夫不让我回家。我抱着3个月的女儿无处可去,我感到我和我女儿的安全得不到保障。

我希望通过组织对丈夫进行帮助教育,使他有所悔过和改变,使他能正确对待现实的一切。

张守传妻 王秀兰

1999.8.10

吴文彬看完信后,手在不觉中颤抖着,手里的信笺宛如被窗外拥进来的风吹拂一般摇曳着。他久久地凝视着手里那两张薄薄的信笺,竟如两块千斤巨石般沉重。他感到有种隔世的恍惚,世间真的还有这种人存在吗?而且就发生在自己身边,还是自己领导下的职员。这不得不让他感到难堪和悲哀,还有一份被欺瞒、被愚弄后的愤慨。他只是在很多年前的报纸上看过类似的,来自农村的报道,想不到将要进入21世纪了,还有这种人,何况还是个高级知识分子。若不是这封信就拿在自己的手上,他怎么也不会相信这是事实。他想:再善于伪装的人,也不可能隐藏这么多年而不露一点蛛丝马迹吧?

正是授课的时间,办公室里静静的。吴文彬真想跑出办公室,找到上课的张守传,冲上讲台把他揪出教室,塞到校园中心地,当着全校师生的面,把信公布于众,再狠狠地痛骂他一顿,甚至会举起自己愤怒的手,刮掉他脸上那副文质彬彬的眼镜。

任何一个人看了这封信都不会无动于衷的。

可是,吴文彬没有如他臆想中那样动作起来。他依旧久久地坐在书桌旁,一言不发,他最终还是抑制住了自己冲动的心。他要深入地思考一下此事的可信成分:也许那只是出于女人的一时冲动或使小性子呢?那样自己不是太轻率、太武断了吗?想到此,他把两张信笺轻轻折成四方小块,慢慢揣进内衣口袋,然后站起来一步一步踱到窗口。外面的雾似乎愈加浓厚了,一如此时自己沉重的心情。雾总会散的,阳光很快会照进屋里来的,他想。

电话铃突然很尖利地叫了起来,吴文彬伸手抓起电话送到耳边礼貌地问候道:“您好,这是校长办公室。”

没有人知道电话那边是什么人,说了些什么。但从老校长嘴里发出的“啊——”的一声惊叫,接着是一连串的喃喃低语:“死了,她死了。怎么这么巧,这么快?张守传的妻子死了?”

第二天上午,来张守传家吊丧的,除了亲属和邻居,再就是以吴文彬为首的师生们。人们都怀着沉重的心情,有坐、有站地安慰着、搀扶着哭哭啼啼的死者家属。偶尔,能听见从张守传口中吐出一两声忽高忽低的“我不该对你说那些的。往后孩子可咋办呀?”的话语。

最不自然、最最伤心和不安的还是吴文彬。他很留意地注视着生者张守传和死者王秀兰,当然,死者只能看到一个大概的轮廓了,透过那层薄薄的盖在死者身体上的白色布单,吴文彬似乎能感觉到王秀兰正用乞求和埋怨的目光盯着自己,他的心就更加慌乱、沉重和不安;掉转头看张守传,他虽然显得有些憔悴和悲伤,可吴文彬隐约感觉到他那有些造作和夸张的神情——一个失去至亲的人,此刻该是痛不欲生而又欲哭无泪的,那种缄默无语更显其内心的悲痛。因为,他自己就在37岁的时候,尝试过丧妻之苦。那时,他是整整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睡不语,想哭、想诉却又欲说还休,往事种种一起涌上心头,还是独自承受吧,那样大喊大叫,只会让子女和亲友更加悲伤。5年后,才在朋友的一再撮合下重建了一个家,直到现在还美满如初。

吴文彬想着那张死者写的信,正如此时的死者一样,静静地贴在自己的内衣口袋里,冷冷的,宛如一块无法融化的冰似的让他感到寒冷。

望着殡仪馆的灵车来了又去了,吴文彬只好在心里默默念叨着:安息吧,王秀兰,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至少要给我的良心一个交代。

7天之后,张守传正常上班了。 吴文彬开始注意起张守传日常的一举一动,可是,他发现不到一点点异常来。但他仍然在默默地等待着、注视着、忍耐着。“总有一天,狐狸的尾巴会露出来的。”他在心里不断安慰着自己说。 深夜,吴文彬被自己的噩梦惊出一声响亮的呻吟。身边的老伴拉亮电灯,看到吴文彬额头上有星星点点的汗水溢出,一会便凝聚成一颗豆大的汗珠,他两眼无神地盯着屋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老伴伸出手,轻柔地推了他一下问:“老头子,你咋了?你从前可是从来不做噩梦的呀?你梦见什么了?你说话呀你!半夜三更的,你可别吓唬我啊!”老伴在耳边一声声地追问着,他仍旧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慢慢地抬起手,从内衣口袋里,抽出皱了的信笺递给了老伴,顺手又从床头柜上,把老花镜送到老伴面前。老伴戴上眼镜,凑近台灯,很仔细,且快速地阅览了一遍。看完后,她才如释重负,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她看不出有什么不祥的征兆,也想不明白这信和老头子的噩梦有什么直接的关联。她把信重新折好,取下眼镜问道:“你这是怎么了嘛?这事不是过去了吗?那个张老师的妻子,不是她自己晒衣服时,不小心掉下楼摔死的吗?这纯属意外事故,你白天黑夜为这事忧心,值得吗?你该不是老糊涂了吧?你不是闲着没事做心里闹得慌吧?”

吴文彬听着老伴的数落,很久,才长长地叹息一声。他没有面对老伴,目光依旧停滞在屋顶,像是自言自语,又似乎在对谁倾诉:“唉——我活了大半辈子了,没有做过一件亏心事,但我今晚好像听见鬼敲门了。我梦见张守传的妻子,她七窍流血地站在我的床头,她指责我没有良心,没有找她丈夫谈话。她说自从信寄出后,她就每天试探着丈夫有没有被我找去教育过,可她丈夫每次都说她神经病或莫名其妙,对她冷若冰霜、形同陌路。她还骂我和她丈夫一样是个伪君子,夹着尾巴做人的缩头乌龟,所以她绝望地跳楼自杀了。”他似乎仍沉浸在梦境里,呢喃道:“她呜呜地哭泣着,双手捂着脸飘出了我们的屋门,一闪就不见了。我如果早一天收到她的信,就不会有今天这样的结局。我从此就欠下了一条永远也还不掉的人命,一条人命啊!”

老伴听着吴文彬的话,知道他钻进牛角尖里,一时是拔不出来了。她重重地叹息了一声,披衣起床,走到往日堆放旧报纸的地方翻了几番,从中抽出一张报纸,回到床前,把老花眼镜一块送到吴文彬面前说:“你再看看这份报道。唉——世道真的是变化无常啊!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儿都有。许多事情已经是见怪不怪了,也不是哪一个人能左右的,你何必要自寻烦恼呢?”她边说边用手指点了一下让吴文彬看的内容。

报上所说的是河南岳村乡一乡妇,为了贪图物质享受,先是卖了自己的3个孩子换钱花,又不择手段多次引诱、介绍自己的亲生女儿卖淫。最后在群众的举报下,终于落入法网,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吴文彬看完报纸,把报纸撕得粉碎,扔在床前的地板上,然后靠在床头默默无言,显得落寞而又悲伤。今夜,他失眠了。黑暗里他想了很多:从他记事起到现在,一件件往事宛如洪水一般涌上心头,但没有一件事让他问心有愧的。想不到天下真有这么多天理不容的事情存在。古人说“虎毒尚不食子”,可如今,有些人,怎么要向兽性退缩呢?这样下去,人类是否会回到野蛮的社会?人与兽,真的是难以辨认了啊!他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痴迷地想着。

又是一个多雾的清晨,阵阵雾气冰凉地浸入屋内的空间。吴文彬头一回赖在床上不想起来,尽管他一夜几乎没有闭一下眼,没有一丝的困倦。许多年了,都没有累的感觉,可今天怎么就打不起精神来呢?以前每天都是5点多起床,洗漱之后就与老伴出去散步,或于近处的广场拐角打两节太极拳,然后回到小区的巷口,吃几根油条,喝一杯豆浆,然后与老伴相互搀扶着回家,然后上班。但是今天,他感觉很不对劲,真地好似走了一段很陡峭的山路,只想就地躺下来,好好休息休息,哪怕再也醒不来。

可他又恰恰没有一点睡意。

老伴又一次走入卧室,催促他起床,并告诉他快到上班的时间了。他不得不慢慢地穿衣、套裤、离床、洗漱,那么慢,就似一位征战多年的老将军,解甲归田了,战争需要,又不得不再次披上战袍去冲锋陷阵那样。噢,到底是老了,他在心里叹息着想。

吃过早饭,就要跨出屋门时,他忽然转回头对老伴说道:“我想提前退下来,明天就在家休养了。我突然有些支持不住的感觉,对什么都没了兴致。”老伴没有搭理他的话茬,她知道,老头子还沉浸在作茧自缚的困境中,还没有拔出来。

坐到办公桌旁,吴文彬想:明天就不再坐这张桌子了,一切都会有另一个人来代替自己。以前曾经在无事的时候,臆想过会有谁来坐这张椅子,如今对他而言,已经不再重要。他只想早点离开这间自己坐了十几年的办公室。虽然屋内的每一样陈设对他来说,都是那么熟悉,熟悉得宛如自身的每一个部位,闭着眼,想都不用想,就能摸到自己想拿的东西。

吴文彬忽然觉得,心里似乎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做完。他烦躁地抽出一支烟叼在嘴上,然后慌乱地在口袋里摸索着打火机。当他的手指刚碰到内衣里那两张信纸时,他才终于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了。

下午放学的时候,老师们都陆续地走出教室准备回家。吴校长向走出去的每一位教师辞别。当他看到张守传就要走向门口时,吴文彬大声地喊了他的名字。

张守传听到老校长的喊声有些诧异,也有些不安。他已经和老校长打过辞别的招呼了,现在又一次听到喊他的名字,心里突然产生一份无言而莫名的惶恐。吴校长从内衣口袋里,捏出皱巴巴的信笺,走到他的面前,伸出手递了过来,一脸的认真与严肃,说:“这是我收到的一封私人信件,很久了,我没有扔掉。我觉得还是让你看一下的好,尽管没有了任何意义。”

张守传困惑地看着老校长,然后接过了信笺,很柔软,还带有老校长的体温。他展看一看,一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用不着去看信纸后面的署名,他就可以知道是自己的妻子写的信。他抬头看了一眼吴校长,疑惑地问道:“老校长,这是给您的信,我看合适吗?是不是有些?”

吴文彬淡淡地、又冷冷地说:“你自己看看吧。最好是一字一字地过目不忘,我等着,你看完再走。希望你看了能给我一点恰当的解释。也许我真的老了,老得跟不上时代发展的步伐。我也很想在我最后离任的一天,向你请教和学习,我相信你不会令我失望的,对吗?我也会永远铭记和感激你的教导。”

张守传不难听出老校长话语中的尖刻与嘲讽。他还是站在原地,把信送到眼前。他还是很想看看妻子,除给自己之外的男人写了些什么。他预感到一定是有关孩子和家庭的事情。令他庆幸的是,他没有看到让他尴尬和不堪入目的内容。妻子只是把他曾经气头上也只有两口子间才能说的话,讲给了自己的领导听,仅此而已,很正常,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呼出一口气,把信纸折好,递给老校长道:“吴校长,谢谢您对我家庭的关心和对我妻子的信任,但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我不想再说什么。再次祝福您退休后的生活幸福安康!”

吴文彬原以为,张守传能说出几句忏悔的话,那样对死者和生者都是一份安慰,可吴文彬失望了。他仿佛又看到了王秀兰的那张七窍流血、模糊不清的脸,此时就飘忽在自己的眼前,还有她责骂的声音在回荡。死者怎么能安息呢?这个无耻之徒,竟然没有一点悔改之心,吴文彬愤怒了。

他两步跨到张守传面前,用颤抖的手,指着他的鼻尖,声嘶力竭地大吼起来:“张守传,你这个伪君子,你是个杀人凶手,你妻子是你用不见血的吐沫和不沾血的手推下楼摔死的。可你还问心无愧、心安理得地面对这一切。你该向你妻子忏悔,向你女儿乞求赎罪,向组织坦白错误。你没有一点犯罪感和羞耻感,你忘了你是从什么地方来到人世的,是谁生育了你,你已经忘了生育你的、给了你生命的母亲也是女人。我为你身为一名为人师表的老师而感到羞耻,你根本不懂做人、不配做人!”

吴文彬连珠炮似的轰炸,本以为会把眼前这个表面斯文、内里卑鄙的小人击得体无完肤而后快。可是,他又一次绝望了。

面前的张守传还是那样面带微笑、轻松自如地望着老校长吼叫。完了,他才那么亲热又和气地说:“老校长,您该回家了,所有的老师都下班了。对于我的家事,让您费心了,真该再次谢谢您才是。我也该回家了。再——见!”

吴文彬眼睁睁地看着张守传带着一个最终胜利者的姿态,一闪就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外。屋外,已经暗淡了许多,落日的余晖苍凉地映着天空,像一片被撕碎的淤血流遍西天,让人看着郁闷和忧伤。

吴文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跨进家门的。他总的感觉只有累,全身犹如散了骨架一般软弱无力,手脚也有些发抖。他一进家门就直奔卧室的床,他连衣服和鞋袜都没有脱,就一头扎上床去,闭上眼睛,头脑和眼前就成了黑暗一片。

晚饭的时候,老伴已经催了两次,吴文彬用微弱的声音回答了老伴,说不想吃了。可老伴还是那么执意地叫喊着他,好似有一份没有尝过的山珍海味要与他一起享用。吴文彬原本就有些烦闷的心绪,让老伴搅和得烦躁不安、六神无主,耳边宛如有一架架飞机轰鸣着擦身而过,令人无法忍受。

“你是在为我叫魂呀?”吴文彬大光其火地冲老伴吼叫起来,“我都说过不想吃了,你老是嚷嚷得没完没了,你要饿了你自己不能吃吗?我又没有夺你的筷子抢你的碗,真的吵死人了。我现在只想休息,我很累,懂吗?”他言不由衷地泼出了以前从没有说过的粗话、气话。

老伴没有走开,只是站在原地,她定神地凝视着吴文彬,瞬间,眼眶里便溢满了泪水。她感到很委屈,也很伤心:与老头子相依相伴生活了20年没有红过脸,一直都像一对老朋友那样和睦而且融洽。那么多风风雨雨都走过来了,仅仅因为别人的一点事情就弄得人不开心,家不和睦。她多么不忍心看到老头子刚刚离休,就寂寥、郁闷地过日子。其实,真正属于他们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呀!以前都是为了工作,为了儿女们,忙忙碌碌地忘记了自己。该不会还没有开始,美好生活的天空就要阴云密布、淫雨霏霏吧?!她又感到无可奈何,老头子的脾气,她是知道的,倔犟而又认真,认准了的理,你用10头牛都拉不回来。她就那么怔怔地立在吴文彬躺着的床边,重温着往事的点点滴滴,虽然已经成了断断续续、连接不上的碎片,但依然还是让人觉得那么温馨和珍贵。她一边回忆着,一边让泪水顺着脸庞一颗接一颗地跌落在地板上。她多么希望老头子听见自己的泪水跌在地板上的声音,能坐起来安慰一下委屈的自己。哪怕自己不需要安慰,只要他能走出卧室的门,坐到桌边吃几口饭,那样,他的胃部就不会在夜里疼痛了。她不忍心老头子身受病痛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那样他身体会垮掉的!

然而,吴文彬依旧那么和衣躺着,一动不动,宛如正做着一个甜美的梦,又似一个没有知觉的人,只有那微微起伏的胸口,说明那还是一个有生机的人。她知道自己拿他是没有办法了,又不能去喊他的子女来劝解,那样只会招来他更加恼火。因为他不需别人干涉自己的事情和心情,即使是自己最亲近的人。她弯下腰来,伸出一双颤巍巍的手,帮他拔掉鞋子。从他身下拉出来被褥、掖紧。她已经懒得再去收拾桌上的饭菜,便和衣靠在床边,盯着吴文彬默默垂泪,暗暗伤心。

朦胧中,有清脆的鸟鸣声传进屋来。老伴掀开被褥,起床,打开窗户,一股浓浓的雾气拥了进来,伴随着一阵冷风,使她不禁打了一个冷战。她感觉有点头晕,眼前金星乱舞,接着是一片黑暗。她赶紧伸手扶着墙角,站了很久,很久,然后她才感觉到,老头子的双手搀住了自己,把她的身体移向床边。

他们紧紧地坐在一起,望着屋外的大雾。那丝丝缕缕的雾,像此时人的思绪一般飘忽不定,难以捉摸。吴文彬轻轻地说道:“这几天老是起这么大的雾,大概要下雪了。下雪就好了,下了雪就可以冻死很多很多不容易看出来的害虫,生活中就会安宁许多,下了雪,就会落得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老伴仍然静静地依靠在吴文彬的胸前,听着他梦魇一般的语言感到更加忧伤。

天已放亮,大雾却愈来愈厚重,没有阳光,也没有风,世界仿佛变成了一堵厚厚的又软绵绵的墙,阻隔着阳光和风,遮掩了以往许多许多美丽又清晰的东西。

吴文彬终于还是在老伴的吆喝中,坐在桌边吃了几口热好的饭菜,什么味也没有,如同嚼蜡。老伴没有再说什么,默默地撤了碗筷,进厨房去清洗了。

一天就这样开始了。一天就这样结束了。

一连几天,吴文彬和老伴都很少说话,几乎就没有什么话可说:一个不想说,一个怕惹祸。只是每当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老伴会在某一时刻被吴文彬的梦话惊醒,但她没有抬头,也没有开灯,只是侧耳静静地倾听着他所发出来的声音:“我没有收到信。不怪我。信来迟了。我要死给你看就信了吗?”

他中邪了。老伴浑身禁不住颤抖起来,感到有阵阵寒气袭上心头。看来还是那封信的缘故,我该怎么办?是不是该去找医生了呀?她深深地苦恼着,思索着,而又无奈。明天起来一定拖着他去看医生,老伴下着决心想。

当又一个黎明来临时,老伴一睁开眼睛,就被屋里的灯光刺痛得无法看清什么。她抬起头来,看到是老头子坐在书桌前,伏案写着什么的背影,那么的专注,连外面透进来的曙光也未察觉。“他肯定是疯了!什么时候起的床?他的头发什么时候全白了?”老伴在心里惊叫。

不知道过了多久。吴文彬终于抬起了头,然后摘下老花镜,放下手里的笔,折叠好写完的信笺,把它塞进了一个黄色的信封里,又拿起笔在信封上快速地写了几行字,这才拉开椅子,站起来转向老伴说道:“我要走了,你有空帮我把这封信寄出去。我可能一时回不来,你一个人吃饭,别再为我操心了。”

老伴接过吴文彬递过来的信,用目光扫了一眼,看到的是“张守传收”的字样。就在她再次抬眼去看吴文彬时,吴文彬已经走出大厅的门,迈向阳台。她以为老头子是要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或者是想看看东方未出的太阳。但她却又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虽然说不出是什么,她只感觉到老头子与往日的不同。她情不自禁地跟了出去,想为孤单的老头子遮挡一点初冬的冷风。可是,只在眨眼之间,吴文彬那高大挺立的身躯,宛如一棵千年老树一般轰然向外倒去,缓慢而又快速,一闪便不见了。她感到眼前一片黑暗,刚张开嘴巴,想喊什么,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有那一双欲抓住什么的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圆弧,她手里抓着的那封信,像一片秋天的落叶,慢慢随着吴文彬倒下的方向飘落而去——

雾,终于散尽了,依然没有阳光,在这样的季节,是多么需要温暖的阳光呀,可却又偏偏刮起了呼啸的西北风,阴冷阴冷的。

老伴很快苏醒来,她摇晃着、披撒着头发、奔跑到老头子的尸体旁,已经有很多人,所有人看到的是,他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双手向上,合并在一起,举过头顶,两腿分叉很大,呈现在人们眼前的,是一个醒目的、顶天立地的、大写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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