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章震
(和田师范专科学校 宣传部,重庆 400715)
论《京本通俗小说》的引首
王章震
(和田师范专科学校 宣传部,重庆 400715)
《京本通俗小说》是我国古代的一部通俗小说集,收录了在宋元“说话”艺人话本基础上经下层文人编纂整理、可供阅读的话本小说。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宋之话本》一篇中重点提到了这部著作,因此,其重要性不言而喻,这里的引首虽然只是《京本通俗小说》诸种的一个极小方面,但却极具特色,是不可缺少的部分,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对考察中国小说的历史变迁有很重要的意义。
京本通俗小说;引首
宋之说话人,于小说及讲史皆多高手,而不闻有著作。[1]今人看到的多是经过下层文人编纂整理、可供阅读的话本小说。《京本通俗小说》即是这样一部有关话本小说的集子,原书不知何人所编,不知本几卷,今存卷十至十六,每卷一篇。今本最早见于缪荃孙《烟画东堂小品》(1920),收录有《碾玉观音》、《菩萨蛮》、《西山一窟鬼》等多种,作品不但体现了当时的社会生活及风俗人情,而且对小说史的研究具有很高的价值,也是有宋一代文学的重要侧面。
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简要提到《京本通俗小说》,并在分析其中《碾玉观音》一种的时候说:“如《碾玉观音》因欲叙咸安郡王游春,则辄举春词至十余首……此种引首,与讲史之先叙天地开辟者略异。”[1]纵观《京本通俗小说》诸种,在引首上确实特色鲜明,与前代其他文学形式有很大不同,我们从中可以窥见整个话本小说和后世章回小说的一些重要特征和影响。就国内外研究情况看,《京本通俗小说》研究不多,对其引首的专门讨论乏有其人。
《京本通俗小说》卷十至十六,其引首一般采用诗或词或诗词混合的形式,这是一个重要的特色。
(一)以诗开头的,例如第十一卷《菩萨蛮》:
利名门路两无凭,百岁风前短焰灯。
只恐为僧僧不了,为僧得了尽输僧。
以诗开头在话本小说中最为普遍,如果可以进一步细分,还能将这些诗歌分为以格律诗、古风两种开头的形式,《京本通俗小说》中以诗开头的还有第十五卷《错斩崔宁》、第十四卷《拗相公》等。
(二)以词开头的如第十二卷《西山一窟鬼》,且是数词联缀的形式:
杏花过雨,渐残红零落,胭脂颜色。流水飘香人渐远,难托春心脉脉。
恨别王孙,墙阴目断,手把青梅摘。金鞍何处,绿杨依旧南陌。
消散云雨须臾,多情因甚,有轻离轻拆。燕语千般,争解说些子伊家消息。厚约深盟,除非重见,见了方端的。而今无奈,寸肠千恨堆积。
在这一种的引首里,《念奴娇》之后,尚有《谒金门》、《浣溪沙》、《柳梢青》等数十来首词,以词开头,数次联缀,在后来的话本小说中也较少见。
(三)以诗词混合形式开头的如第十六卷《冯玉梅团圆》:
帘卷水西楼,一曲新腔唱打油。宿雨眠云年少梦,休讴!且尽生前酒一瓯。
明日又登舟,却指今宵是旧游。 同是他乡沦落客,休愁!月子弯弯照几州?
这首词未句乃借用吴歌成语,吴歌云:
月子弯弯照几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凡家夫妇同罗帐,几家飘散在它州。
以诗词混合形式开头的还有第十三卷《志诚张主管》和第十卷《碾玉观音》。
引首在数量和比例上,“以诗开头”的在整体上占第一位,“以词开头”的次之,“诗词混合形式开头”的更次之。另外,话本小说的引首还可以根据情况放置,如果话本小说是按照“回”和“段落”而设,那么引首就不仅用于篇首,也可以用于每个回和段落之首,这样一种话本小说就因回和段落的不同而可以有多个引首。例如《碾玉观音》,上下两回都有诗词作为开头。除此之外,还有个别特殊情况。在一些话本小说里,在诗词为主的引首之前还会存在一段闲话(或称闲文)。例如《拗相公》篇首有一段:
得岁月,延岁月;得欢悦,且欢悦。万事乘除总在天,何必愁肠千万结。放心宽,莫量窄。古今兴废言不彻。金谷繁华眼底尘,淮阴事业锋去血。临潼会上胆气消,丹阳县里萧声绝。到来弱草胜春花,运上精金逊顽铁。逍遥快乐是便宜,到老方知滋味别,精衣淡饭足家常,养得浮生一世拙。
在这段闲文之后,才是一首表明训诫劝惩的诗,这种在诗词前有一段闲话的引首并不典型,但也是引首体式的一个特殊之处。
(一)通俗易懂。话本小说本身就是一种市民文学,反映了一般市民生活意识和审美情趣,在语言上文白相间,在诗词之外还有衔接联络上下文的白话,因此引言的语言整体上都是通俗易懂的。话本小说的所谓“话本”,其实是从“说话人”说话时所依据的底本,原只是师徒相传的“说话”的书面记录,是口头文学,是口语体,口气也是针对听众的,并且大部分听众来自民间里巷。有书引用班固在汉书艺文志中给小说下的界定是“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涂说者之所造也。”[2]从中即可窥见小说整体上的一些来源。从这一角度看,话本无疑是面对民间群众的,从“说话”底本经下层文人脱胎整理而来的话本小说带有这种通俗易懂的特点,《京本通俗小说》是话本小说集,正是如此。早先胡士莹先生在其《话本小说概论》中谈到话本小说的发展时说:“话本小说的发展是由下列特点决定的:第一,它主要是市民文学;第二,它是市民的口头文学;第三,它是这种文学的底本、加工本或摹拟本。”[3]作为市民文学,话本小说的引首部分,当然也不例外,其语言虽有文有白,但整体上通俗易懂,体现出了与市民文学、口头文学共同的特点,以生活化的语言代替了书面语言,使用大众能够快速理解和领会的白话形式。这种直接源于人民生活而又经过提炼的白话小说语言应用在引首上,使其具有了生动丰富的表现力和生活气息,适应了话本小说以此反映市井生活和表现普遍人物为主要内容的需要。
另外,必须要指出的是,在话本小说引首部分主要是诗词,虽然这样的文体在日常生活中较少用到,但其实在说话者的有意选择和组织下,却少有艰深难懂的词汇和需要深入细致地探究推敲的典故等,或者说在意思上很容易得到听众(或读者)的共鸣,和普通白话在理解上的难易程度已很接近,堪称是无障碍的诗词阅读,因此语言大都浅易流畅,呈现出了通俗易懂的明显特点,这其实也十分符合俗文学在接受群体中的心理期待,其中的部分诗歌甚至还过于通俗,甚有打油诗歌的味道。例如《碾玉观音》里:这三首词,都不如王荆公看见花瓣儿片片风吹下地来,原来这春归去是东风断送的。有诗道:
春日春风有时好,春日春风有时恶。
不得春风花不开,花开又被风吹落。
在这首诗里,春日、春风、春花等都是百姓生活里常见的、较有诗歌意味的意象,整首诗里也没有令人难以理解的词汇,也没有唐诗里比较常见的用典手法,并且在平仄和押韵上也不讲究,此类的诗歌在《京本通俗小说》中大量存在,不仅引首部分如此,也可以说是话本小说中诗歌的共性。
(二)训诫劝惩。在《京本通俗小说》诸种的引首里,我们都可以明显地感受到创作者在一开始就想告诉读者的那种东西,从这些开场的诗词中就感受到了一种积极劝诫的口吻和语气,它们或是想告诉人一种好的处世方法,或是想使人明白什么才是人生的真正意义,或者就是直白地奉劝人们要弃恶向善,多做好事等等。在《中国小说史略》里,鲁迅先生谈到话本小说的“惩劝”时曾言:“其取材多在近时,或采之他种说部,主在娱心,而杂以惩劝。”[1]其中的取材大抵指的都是大事,在大事上,没有太多可以发挥的地方,在细节上,就多作增加和修饰,以播笑谑,主要目的是娱心,但是与娱心相对,鲁迅先生则提出了一个比较重要的特点,就是话本小说是“杂以惩劝”的。因为“古典小说一向就有劝诫传统,强调寓教于乐,注重艺术感染力。”[4]我们据此对比文本发现,发现其中关于惩劝的内容其实主要就在这些小说的引首诗词里面,引首里的诗词是点明故事惩劝意义的重要载体,这些带有训诫劝惩口气的语言能让普通大众在娱乐之后还能够有所收获,得到娱心之后的丝丝余味,因此引首里的关于训诫劝惩的语言颇有画龙点睛的妙处,这一点和有宋以前的唐传奇文学很相似,传奇文中也有训诫劝惩,只不过在这些宋元话本小说里,那些训诫劝惩的内容主要集中在以诗词为主的引首里。
从行文的角度看,《京本通俗小说》里,诸种的引首或点明主题,概括大意;或营造意境,烘托气氛;或抒发感叹,正反陪衬,作用明显。例如第十卷《碾玉观音》:山色晴岚景物佳。暖烘回雁起平沙。东郊渐觉花供眼,南陌依稀草吐芽。堤上柳,未藏鸦,寻芳趁步到山家。陇头几树红梅落,红杏枝头未着花。在这首描写孟春景致的词后,还有四首诗,也都是关于春天的,在这些写景的诗词之后,才紧接着引出“绍兴年间,行在有个关西延州延安府人,本身是三镇节度使咸安郡王,当时怕春归去,将带着许多钧眷游春。”可见前面的所有关于春天的诗和词都是为了烘托游春的气氛,突出一个春意盎然的意境,同时也象征了女主角秀秀像春天一样美丽的青春,这都有利于后面转入正文。叶德均先生在《戏曲小说丛考》里言:“诗歌在平话中是插入进去用它来抒情、写景, 借以增加听众兴趣的。”[5]其实在话本小说里,增加兴趣就是在间接地烘托故事的气氛。另如《菩萨蛮》的引首:利名门路两无凭,百岁风前短焰灯。只恐为僧僧不了,为僧得了尽输僧。这首诗其实既用诗歌的语言概括了大意,点明了主题,同时从正面陪衬了正文,诗句里的“僧不了”和“尽输僧”是感叹也是结局,因为《菩萨蛮》是讲落第秀才陈义出家后又惨遭陷害身死的故事,他由于“利名无路”投灵隐寺出家,本来希望能够做一个僧人,可以远离红尘世事,但后来却结识宋高宗母舅吴七郡王,实属“为僧僧不了”,终不能完全出世,他入府中参见了郡王夫人,并作〔菩萨蛮〕咏粽子词,后来新荷被府中主管钱原糟蹋怀孕,反诬陈义。待新荷诉出真情后,郡王再命召取陈义时,陈已辞世火化。从结局看,“诗词预言人物故事结局的情节带有天命色彩和宿命因素。”[6]遭陷害的死亡却以佛家的宿世冤业为解释,掩盖了人物被屈杀的罪行,的确是“尽输僧”了。再如《西山一窟鬼》,讲的是秀才吴洪娶鬼妻、癞道人作法召神捉怪的故事,引首的词中有“胭脂颜色。流水飘香人渐远”、“ 而今无奈,寸肠千恨堆积。”等,从中就可以感受到正文的内容,既烘托了气氛,也抒发了感叹,也间接地暗示了整个故事的结局。《错斩崔宁》的引首:聪明伶俐自天生,懵懂痴呆未必真。嫉妒只因眉睫浅,戈矛时起笑谈深。九曲黄河心较险,十重铁甲面堪憎。时因酒色亡家国,几见诗书误好人。此处引首烘托气氛,概括大意,也从反面做出了陪衬,提出读诗书的好处,话本里刘贵家道消乏,从友人处借钱十五贯归家,与妾陈二姐戏言是典她所得的钱。陈二姐当夜偷偷逃回娘家,途中遇卖丝客崔宁,结伴同行。贼人静山大王闯入刘家偷钱,劈死刘贵,携钱潜逃。邻居发觉后告官追捕,见崔宁与陈二姐同行,身边并有钱十五贯,就把二人送官。二人屈打成招,同被处死。后来刘妻王氏又为静山大王劫去,事久吐露真情,才告官平反冤狱。小说情节曲折,细节描写又真实,但无论怎样,在引首里就可以知道,其实大意已明,感叹已觉。“嫉妒只因眉睫浅,戈矛时起笑谈深。九曲黄河心较险,十重铁甲面堪憎。”这是对故事内容的一个总结,故事本因嫉妒轻信而起,有矛盾的原因,后有矛盾的经过,同时也暗示了导致故事最后结局的曲折性,其中用“九曲黄河”、“ 十重铁甲”这些词汇,不但是要点明主题之一是写人心,又是夸张隐喻,烘托气氛。这个小说中还有一段议论可以作佐证:“这般冤枉,仔细可以推详出来。谁想问官糊涂,只图了事,不想捶楚之下,何求不得?”很能反映当时的人对这件冤案的看法,这又暗合了此引首诗中对世事变迁而抒发感叹的意味。
纵观《京本通俗小说》诸种,其引首艺术特色鲜明,明显不同于其他的文学形式。在外在形式上,引首普遍采用了以诗、词等为主的表现形式;在语言特征上,大多浅易明畅,通俗易懂,具有通俗文学的特点,同时因为处在篇首的位置,所以往往会带有训诫劝惩的意味,意图达到既娱心又感化和劝导人的目的。在行文作用上,引首或点明主题,概括大意,或营造意境,烘托气氛,或抒发感叹,正反陪衬,作用明显,总之,引首在整个话本小说里是绝对不可替代的,对考察中国小说的历史有很大的启示。
[1]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北京:中华书局,201:76.
[2] 王汝梅.张羽.中国小说理论史[M].杭州: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1:36.
[3] 胡士莹.话本小说概论[M].北京:中华书局, 1980:19.
[4] 萧欣桥.刘福元.话本小说史[M].浙江:浙江古籍出版社,2003:116.
[5] 叶德均.戏曲小说丛考[Z].北京:中华书局, 1979:207.
[6] 梁冬丽.论诗词在话本小说情节设置中的功用[J].百色学院学报,2011(4):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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