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路路
(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 , 甘肃 兰州 730070)
论中国古代小说情节因果链条中的“偶然因”
——以张实《流红记》为例
马路路
(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 , 甘肃 兰州 730070)
中国古代小说作品的大部分故事情节都含有内在因果关系,其故事情节链条中的因果关系往往不止有一重,故事情节的发生也都带有偶然性。宋代传奇小说《流红记》中多处出现“偶然因”,使故事情节内部有了因果关系,具有一定的逻辑;同时增强了情节的传奇性,起到了波澜起伏、柳暗花明的效果,深化了“事岂偶然,莫非前定”的主题。
《流红记》;故事情节;偶然因
高尔基说:“文学的第三个要素是情节。”作为叙事文学的小说,情节要素在其构成中显得格外重要。在小说创作与评论中,通常将生活事件、矛盾冲突的发生称之为故事情节。亚里斯多德在《诗学》中说:“悲剧之所以能使人惊心动魄,之所以能引起恐惧与怜悯的感情,主要依靠情节中的‘突转’与‘发现’。但‘突转’与‘发现’必须建立在‘可然律’或‘必然律’的基础上,‘倘若一桩桩事件是意外发生的,但比较好彼此之间又存在因果关系,那就最能产生这样的效果;这样的事件比自然发生,也即偶然发生的事件,更为惊人,这样的情节比较好。’”戏剧是如此,小说亦是如此。小说情节中的因果关系越深刻、充分,便越能够揭示小说中人物的深层感情与性格,情节本身也会更加具有真实感。
中国古代小说尤其重视情节的波澜起伏和生动曲折。因为故事情节本身都是较为琐屑和平凡的日常生活,如果在故事情节中增加一些偶然因素和因缘巧合,能够使情节产生惊奇感。纵观中国古代小说,除部分志怪小说和志人小说基本只是叙述事件、没有明显地揭示出事件的因果关系外,大部分作品情节中都含有内在的因果关系和因缘巧合,而且这种因果关系和因缘巧合常常都是偶然的。这种在小说情节的因果链条中作为“因”的事件是偶然的因果关系便称之为“偶然因”。[1]
古代小说中一些情节形态只属于单纯的故事的作品,由于作者主要依靠故事本身来实现其创作意图,人物只不过是故事的载体,因此不太注意揭示人物行为的感情因和性格因,他们情节中的因果关系便多属于偶然因果。例如宋代传奇小说《流红记》中“红叶题诗”的故事:唐僖宗时,书生于祐晚间散步于禁衙间,正伤感于“万物摇落,悲风索秋颓阳西倾”,看见御沟中有断断续续的红叶顺水流出,于祐浣手之际偶然拾得一枚“脱叶”,细看竟有墨迹。原来是有人在红叶上题了一首诗:“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于是于祐便将“蓄于书笥,终日咏味”。因为想到御沟中水出自禁掖,所以猜想红叶上的诗为宫中美人所题,于是便又在红叶上题诗二句,曰:“曾闻叶上题红怨,叶上题诗寄阿谁?”置于御沟上游流入宫中。后来于祐多次参加科举考试,都未能获得成功,“迹颇羁倦”,便投靠河中府权势之人韩泳府上作一门客。一段时间之后遇上皇帝将二十多名宫女遣出宫中,有一位韩姓妇人来投奔韩泳。韩泳认为于祐未娶,韩夫人末嫁,便为他们两人做媒,二人结为夫妇。一日,韩氏在于祐的书笥中发现了红叶,便告诉于祐红叶上的诗正是韩氏所作。同时韩氏也在水中拾到过一枚题诗的红叶,取出来一看,恰巧是于祐之前所题诗。二人相对感泣,叹因缘前定。从整个故事情节的发展来看,其中的偶然因不难看出,具体而言,表现在以下三处:
第一处是于祐与韩姓宫女之间得以产生联系的“因”是题诗红叶。于祐偶然间拾得题诗红叶,并因为这枚红叶“精神具耗”。但于祐为何在禁衙间散步?作者并没有揭示。红叶上的诗为何人所作?红叶又为何流出宫中?作者也没有写。因此为此处作者只是借红叶使得于祐与红叶题诗之人产生联系,创作意图并不是为了刻画人物性格、塑造人物形象,所以并没有揭示出人物行为的内在原因,由人物行为构成的事件是偶然的,作为原因的“红叶题诗”也是偶然发生的。以偶然事件开篇,有助于抓住读者的好奇心,使读者急欲寻找解释这些巧合的动机。
第二处是作为于祐与韩姓妇人得以结为夫妇的原因事件是韩泳的帮助,“令人通媒妁,助佑进羔雁,尽六礼之数,交二姓之欢。”而韩泳为什么会帮助于祐?纯粹是偶然的,因为正巧有“姿色甚丽”之韩姓妇人来到他的府中居住。这一偶然事件也是故事中的核心事件,推动了情节发展。叙述学家里蒙凯南在《叙事虚构作品:当代诗学》一书中,将情节的事件归纳为两类:一类为核心事件,指通过开辟非此即彼的选项而推动情节发展的事件;另一类为附属事件,指那些伴随核心事件存在而不起到推动情节发展的事件。[2]
第三处是于祐与韩姓妇人相互道明红叶题诗事件的原因是韩氏于偶然间发现了于祐所存的红叶,大惊曰:“此吾所作之句,君何故得之?”故事发展至此,之前的悬念便有了交代,同时故事情节的发展也达到了高潮。
这三种“偶然因”综合在一起,使得场面引人入胜,情节出人意料,故事的发展有了前后的因果关系,共同产生了一个必然结果。这正是小说“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特点,有极高的艺术表现力。小说创作家都善于捕捉偶然性的生活现象来刻画人物,编写故事。一个作家也只有抓注生活中的偶然事件,才能拥有广大的读者。“文艺作品不能一切都在人意料中,必须有出人意外的东西。”[3]事实上,“红叶题诗”是一个十分著名的传统题材,唐五代时的“红叶题诗”的故事已经有五个:范摅《云溪友议》中的《题红怨》记载了其中的两个,分别为顾况和卢渥从御沟中拾到了题有诗的红叶,感慨而和之,但都未涉及书生和宫女的情爱;陆龟蒙所作《小名录》描写贾全虚的故事,贞元年间的进士贾全虚拾得从宫中流出的题诗红叶,德宗为之感动,寻访得知诗为宫中宫女凤儿所题,因此便将凤儿赐婚贾全虚;孟棨《本事诗·情感》亦载“红叶题诗”为顾况事,相比《云溪友议》有所增加,但仍然没有涉及婚恋;又有五代孙光崇《北梦琐言》卷九引用唐人刘山甫《金溪闲谈》记载了李茵的故事,李茵曾得到御沟流出的题诗红叶,得以与题诗的宫女云芳子结为夫妇,后来云芳子被内官认出,逼其离去,云芳子自缢而死。[4]在唐代文学家的笔下,“红叶题诗”的故事主要表现幽禁于深宫中的宫女们的哀怨,以及她们对人间自由生活和美好爱情的向往。但张实的《流红记》在唐人“红叶题诗”故事的基础上,为故事情节的发展设置增添了诸多偶然性原因事件,运用“鸾胶续弦”的结构方法粘合于祐散步于禁衙间拾得红叶和韩氏来到韩泳府中居住两条线索,使二人的遇合自然合理而不露痕迹,突出“事岂偶然,莫非前定”的主题。于祐与韩氏的相遇是十分偶然的,但张实让韩氏在于祐的书笥中发现了红叶,认出了诗为自己所作,这样一来,偶然性的巧合就有了自然合理的前因,有了一定的必然性,故事从而变得真实可信。一个个“偶然因”事件的连续展开,也构成了小说峰回路转、惊险新奇的艺术效果。
恩格斯认为,情节的巧妙安排是文学作品一个十分重要的艺术手法。被断定为必然的东西,是由纯粹的偶然性所构成的,而所谓偶然的东西,是有一种必然性隐藏在里面的形式。这些偶然性本身自然纳入总的发展过程中,并为其他必然性所补偿。但是发展的加速和延缓在很大程度上是取决于偶然性的。[5]《流红记》中,作者认为流水是无情的。但流水和红叶却让两个相隔遥远、本无任何联系的人相遇,是“天理”。通过几个“偶然因”事件的设置让于祐和韩氏得以结合,表达了当时的青年男女对美好爱情的向往。而韩泳帮助于祐这一事件情节的安排,表达了人们“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愿望。
在现实生活中,一些具体的生活事件的发生和发展都带有偶然性,偶然性中又藏着必然性,是偶然与必然的有机统一。因此,小说的情节并不排斥偶然因素。但只有揭示偶然中的必然,情节才能真实感人。小说情节中的“偶然因”不是如此,而是只利用了作为原因的事件的偶然性,不注意去发掘偶然事件发生的必然性。在《流红记》中,事件起因发生的时间和地点是偶然的。所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机会的到来不稀奇,可巧的是主人公在正需要时到来,或双方均不需要时又偏偏到来。于祐可以在任何时间散步于禁衙间,却偏偏在红叶流出之时经过御沟;可以在御沟任何一处浣手,却偏偏在红叶流经之地浣手。正是“偶然因”的特性和作用,为作者把握故事情节发展的幅度创造了有利条件。偶然性的导入可以推动了情节的迅速发展,推进了高潮的到来。事物发展在一般情况下是环环相扣、循规蹈矩的,但偶然事件一经到来,便会打破其宁静,加速故事情节的发展进程。
小说史首先呈现给人们的就是以偶然为基础的小说,从而形成了小说的生 活故事化。[6]中国古代的唐传奇和宋元话本显然属于这样的小说。根据张稔穰《中国古代小说艺术教程》,中国古代小说情节的因果链条中,作为“因”的部分,大体上有三种类型:偶然因、宿命因、情感性格因。随着古代文言小说审美情趣的不断发展,偶然因常常与宿命因、情感性格因共同出现在一些小说中情节的因果链条中。例如《醒世恒言》中的《乔太守乱点鸳鸯谱》,故事描写刘秉义夫妇为了给自己生重病的儿子冲喜,一定要将儿子的未婚妻、孙寡妇的女儿珠姨娶到家中来。孙寡妇让儿子玉郎扮成女子代姊“出嫁”,刘秉义的妻子则让女儿慧娘代替各个“娶妻”,结果玉郎和慧娘假戏真做,结成了美满姻缘。这里导致故事结局的原因带有非常大的偶然性,但同时又有人物性格和情感的原因:刘秉义夫妇因为救子心切而为子娶妻,孙寡妇出于爱女之情而让儿子“出嫁”, 玉郎和慧娘则是因为相互爱慕而假戏真做成为了夫妻。特定形式下的人物性格、情感因素,加上偶然性事件,才产生出了特定的情节结局。
文学创作最集中地体现着一个作家的思维过程。在创作过程中,作家常常设计诸多偶然性的因素,为把握情节的发展幅度和节奏提供了条件,使他们的创作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中国古代小说非常重视情节的偶然、巧合,作家们常常在故事中设置“偶然因”事件,使小说情节迂回曲折,跌宕起伏。特别是宋代的文言小说,对“偶然因”的运用和处理达到了较高的艺术水平。
[1] 张稔穰.中国古代小说艺术教程[M].山东教育出版社,1991:499.
[2] 姜颖,胡全生.论奥斯特小说情节的偶然性——以《纽约三部曲》和《月宫》为例[J].江西社会科学,2009(6):115.
[3] 贾文昭,徐召助.中国古典小说艺术欣赏[M].安徽人民出版社 1982:164.
[4] 李剑国.宋代志怪传奇叙录[M].南开大学出版社,1997:99.
[5]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M].人民出版社,2012:393.
[6] 张振忠.论小说创作对偶然性的兴趣[J].沈阳师范学院学报(社科版),1995(2):3.
2016-10-30
马路路(1991-),女,汉,甘肃省平凉市静宁县,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