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晶
〔美〕多尹(J. T. Doyen) 著
李晶 译
《红楼梦》译介研究应重视外语文献的中译
——从早期《红楼梦》英译的一则稀见资料说起
李 晶
《J. T. 多尹与〈红楼梦〉在美国的最早译介》是近期国内学人发掘出的一则《红楼梦》早期英译资料,结合对该资料的翻译与辨析,可以揭示出《红楼梦》译介研究工作中外语文献中译的重要性,学术界应该重视此类文献的翻译与发表。译介与传播研究应该是《红楼梦》研究的一个努力方向。《红楼梦》外文译介与研究文献是全球视野下《红楼梦》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以汉语为主要工作语言的学人有权分享,也理当以开放的心态审视此类文献。文献的中译恰是译介研究的一个前提。
《红楼梦》; 译介研究; 外语文献; 中译; 多尹
《红楼梦学刊》2015年第5期上发表了吴永昇、郑锦怀的《J. T. 多尹与〈红楼梦〉在美国的最早译介》一文。文中简要回顾了《红楼梦》在英语世界的传播,指出既往研究中对于早期译介的关注多集中在英国传教士、汉学家身上,缺乏对美国相关文献的挖掘介绍,但揭示了一份稀见资料:1868年7月,美国传教士多尹(J. T. Doyen)发表在《大陆月刊》(TheOverlandMonthly)上的《红楼梦》英译片段,题为《一部中国小说的一页》(A Leaf from a Chinese Novel),并指出:
这是目前所见《红楼梦》在美国正式发表的首个英译版本。此前,虽有学者注意到该文的存在,但他仅一语带过,未曾指出它与《红楼梦》的关联,更未做深入考察,殊为遗憾。[1]接下来,吴郑文介绍了多尹的生平与传教活动、《大陆月刊》的基本情况,分析了该文长期无人关注的原因。关于《一部中国小说的一页》文章本身,只以一页左右的篇幅简要交代了内容梗概,编译了文中部分内容并略加评述,并未详细描述全文的具体情形,倒是拿出一整节来探讨了“多尹译介《红楼梦》的特点与得失”。作者发掘出多年间湮没无闻的外语文献,填补学术空白,并具体介绍了相关背景资料,于外语中的《红楼梦》译介与传播研究不无意义。不过,对于价值最大的文献本身却只是简略带过,不见全貌,未免让读者云里雾里不知究竟,同样要感叹“殊为遗憾”了。
笔者根据吴郑文提供的信息,在国外英文网页上查找到多尹文章的原文,并译成中文附后。原文仅2 500余字,译成中文也不过4 200多字。整体来看,多尹此文是结合中国古代文人、史家的著书传统,简要交代了中国自庙堂到朝野对著书立说与刻书发行的观念,给出了《红楼梦》出现的历史与社会背景,然后编译了原著第六回中两段对话场景,最后以较为平和的立场,建议美国读者应该对这部小说有所了解。统观全文,虽不乏特定语境下的文化优越感,出语或有偏差,但总体来讲尚属客观,对《红楼梦》的语言特色与人物形象的传达也比较贴切;从译文篇幅而言,说是结合“编译”的“摘译”更合适,不足以称“节译”,称为“首个英译版本”更不太妥当。
早期传教士的英文行文习惯与当代英文略有差异,其中提到一些中文说法,一时查不到确切原文,只能姑且回译为现代汉语;有几处涉及文化背景知识的疑难问题,也难查考相应出处,也只能搁置待查。*如“皇帝还有三门穷亲戚得照应:他姊妹,他亲娘,还有他夫人家的那些亲戚”等语,见文后附录笔者翻译的多尹文章译文。即便如此,将全文译成中文来看,也与此前仅仅看到相关介绍与评述感觉大不相同。看到文章全貌之后,再读郑文对多尹原文的简介与评价,笔者虽不乏认同之处,但在部分问题上也有异议。譬如吴郑文中谈道:
多尹指出,《红楼梦》过于冗长而琐碎,对于那些看书态度散漫的读者来说实在是无法忍受。因此,他在文中只会向读者提供《红楼梦》最初章节中的几个场景,以及那些最易译成英文的内容。[1]
对比多尹原文可知,后一句交代的是“本文只展现介绍性的那一回中的几幕场景,这几幕也是最易于译成英文的”;这与吴郑文所述不无偏差。况且吴郑文中已谈到,多尹译介的内容出自原著第六回,此处言称“最初章节”,未免自相抵牾。
吴郑文后面又说,“多尹将狗儿娶妻生子等细节略过不译”,但多尹原文中分明是有所交代的:
狗儿娶妻刘氏,刘氏为他生育一儿一女,还为他带来了岳母,一位精明而纯朴的老太太。
谈到多尹对《红楼梦》中人名的翻译,吴郑文谈道:“他还弄错了原书中某些角色的姓与名。”比如将狗儿译为Mr. Kaou(狗儿先生),而没有按照他的姓氏译成Mr. Wang(王先生)。
还将凤姐祖父的姓“王”跟荣国府的“荣”混为一谈,分别将二者译为Mr. Young与the Young Mansion。[1]
此处指出的译名现象属实,多尹对原著中的姓名确是如此处理的。然而,这种处理与他对人物关系的简化与改写有关。原因如吴郑文所说,是他被原著中错综复杂的内容“给搞晕了头脑”,还是鉴于他对当时中英文化背景迥异的了解及其对英文读者的体贴,有意为之呢?这就需要结合多尹原文全文,尤其是其他类似的情形来考察分析。
多尹介绍《红楼梦》故事之初,就绕过了原著中“都中”究竟为何处,与金陵、姑苏等地的关系等问题,直接叙述为“这个家族居于北京,中国的首都”。接下来的内容主要交代了原著中的两个场景:一是狗儿家贫困无计,合家商议如何进京去求靠亲友。这部分的主要出场人物是狗儿夫妻与刘姥姥,三者皆有对话;二是刘姥姥进贾府之后与凤姐的会面,出场人物是刘姥姥、凤姐与平儿、板儿,对话基本在前二者之间。多尹不仅如吴郑文所述,略去了贾蓉等人的入场、退场和对话,还将狗儿之王家与王夫人、王熙凤之王家早年的“联宗”大为简化,将狗儿的名字译为“狗儿先生”,将王夫人的父亲转化为荣国府主人,名字也转译为“荣先生(Mr. Young)”,由此规避了“王府”“荣国府”与“贾府”的具体关系等问题,将原著中牵藤引蔓离合嫁娶的数家姻亲、联宗等简化为“狗儿家”与“荣家”一贫一富的两家亲友。
不仅如此,多尹还将“王夫人”这一角色彻底隐去,以“凤夫人(Lady Fung)”代替,甚至连王夫人“上了年纪,越发地怜贫恤老”的形象也直接移植到了“凤夫人”身上。原著中凤姐虽然当家,身份是晚辈,大多数事情仍要回禀王夫人,听命处理,多尹译文中将角色移植改换之后,“凤夫人”可以自行做主,译文中相应地不必再交代周瑞家的、平儿甚至小丫头们等人的打探、禀报、来回传话等情节,故事脉络大为简约。事实上,多尹文中将“打起红色绣帘”,引领刘姥姥与板儿进门的任务也转移到了“体面的上等奴仆”平儿身上。这在原著中是不太可能的,为刘姥姥这种身份的访客打帘子的是小丫头或老嬷嬷们。这样的改写虽然与原著不尽相符,却减少了出场人物,情节简净,尽可能地减轻了与汉语读者阅读习惯大不相同的英文读者的负担。
从多尹对原著中姻亲关系的简化、出场人物的删减与对话的剪裁等处理来看,基本上可以说他对原著内容的处理极有可能是有意为之。多尹将原著第六回中刘姥姥与周瑞家的会面与筹划一笔带过,却将刘姥姥进入贾府后的所见所闻绘声绘色描摹一番,尤其是凤姐房内的西洋钟表,这大概也是为了增加西方读者的亲切感。经他拣选保留下来的对话内容是极见原著精神的。
从全文来看,除了部分概括性的衔接交代文字,多尹对《红楼梦》原著中这两段场景的编译,主要靠人物对话来展现,对话内容占全文一半的篇幅。多尹共节译了原著中的二十段对话,吴郑文中仅摘选“守着多大碗吃多大的饭”“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侯门深似海”三句谚语来分析多尹翻译之“得”,另外仅选取两段对话来分析多尹翻译之“失”,并得出多尹的译文不够准确,“表达也过于累赘、严肃,完全不像对话”的结论,这是难以令人信服的。
笔者将多尹全文回译成中文之后,细读对话,整体感觉与吴郑文结论相反。多尹的译文虽不是对《红楼梦》中对话的完全直译,但译文中传达的语义基本与原著相当,语言风格符合人物各自的身份、性格,活泼畅达,称得上佳译。举例来说,多尹将原著中狗儿说的“难道叫我打劫偷去不成”译为:
Would you have me betake myself to the road as a cut-throat?
吴郑文认为其中betake一词“过于书面化”,并且“也未将原文中‘偷’字译出”。事实上,多尹行文时代betake是否“过于书面化”姑且存疑;“打劫偷去”可以理解为“打劫和偷盗”,也可以理解为“打劫或偷盗”,应该是泛指通过不法行为获得财物,并不一定局限为某种特定含义。多尹以cut-throat一语体现出“不顾一切”“杀人越货”的两层语义,正是对原著内涵的恰切传达,并非误译或漏译。吴郑文中批评的另一例多尹译文,细味之下也与此相类,此处不再赘述。
笔者赞同吴郑文中“多尹对于中国的异质文化表现出相当的尊重,并在其文中加以较好地保留,其行文可圈可点”的论断;但对于以下两点是不太认同的:
他进行修辞改造的痕迹深重,文中存有不少有意或无意的误译、漏译或删略不译之处。……他在人物性格的描绘和语言特色的传达方面做得就不那么到位。[1]
关于第一点,前文已谈过;第二点谈到人物性格的描绘和语言特色的传达,就多尹全文而言,他笔下刘姥姥与凤姐的对答可谓活泼机敏,跌宕起伏,好看得很。通过来言去语中语气、遣词的变化,多尹细致地勾绘出刘姥姥面对凤姐时从紧张、窘迫到放松、兴奋的情绪转换,尤其是刘姥姥看准时机将孩子推到面前,自豪地暗示双方家庭当年的亲戚关系,巧妙地以孩子的口吻道出一家人迫于穷困不得不求亲靠友的处境,避免了自己直接开口的尴尬;同时异常机敏地点破了凤姐所谓“料理着这么一大家子家业,我们也实在分不出空去探访老朋友”的客套话显然是在敷衍:
当然这位中国小说家这么写,是十足的传奇文字了。
从以上关于人物删减、译名调整与对话翻译等方面的辨析基本可以看出,多尹对原著的改写、摘译与介绍是着意斟酌、审慎行事的,是充分考虑到19世纪中后期英文世界普通读者对于中国文化背景的隔膜而做出的选择,并非译力不逮或责任心不足所致。本文后附有多尹全文中译,学界同仁感兴趣者可自行对照分析。这也就谈到了文献学方面的一个问题:《红楼梦》研究的外语文献应该有人来译成中文,供中文学界同仁阅读。
长期以来,由于语言的隔阂,古典文学的译介与传播研究往往为外语教学与研究界学人垄断,一手外语文献的检索与利用尤其如此。发掘出既往不为人知的外语文献之后,研究者的习惯性利用模式多是阅读原文,然后从中挑选出部分内容加以评述,撰写成中文学术文章发表,并不去做全文翻译。囿于历史原因,我国学术界从事文史研究的人士大多并不擅长外语文献的检索与阅读,面对此类文章,虽不见得认同相关结论,却苦于无法掌握第一手资料而无从辩驳,甚至难以核查相关文献资料的可靠性。至于掌握、利用文献者是否系统把握了文献全貌,透彻理解了原文作者的风格与题旨,就更无从谈起。究其原因,首在素来较少有人从事此类文献的翻译工作,前文所述即此一例。
只就《红楼梦》在英文世界中的译介与传播而言,目前所知最早的英文译介是英国传教士、汉学家马礼逊于1812年对原著第四回的摘译,不过是在私人书信里,并未发表。最早见诸出版物者,为1816年马礼逊在澳门出版的《中文对话与单句》一书,其中包括了原著第三十一回中宝玉与袭人的两段对话。[2]到2016年,《红楼梦》正式走入英文世界已整整两个世纪。二百年来,海内外学人、汉学家发表在英文报刊、教材、专著等出版物中的摘译与介绍,关于自乔利、王际真至杨宪益、戴乃迭与霍克思、闵福德等译者的节译与全译本的相关评介,外加英文版百科全书、各类词典等工具书中辗转流变的译介,积累下了诸多文献资料。在全球化大数据背景下,海外在线数据库中有许多既往少为人知的文献,笔者本人近年来查找、翻译过的英文文献即有不少,其中不乏知名学者之作。术业有专攻,挖掘外文文献、翻译外文文献,将这部分资料以汉语形式保存下来,供广大以汉语为主要工作语言的研究者参考、使用,这是外语界学人义不容辞的责任。
早在近一个半世纪之前,美国传教士多尹就倡导过:“(美国人)也该同样分享其他民族的智慧与美,尽管它们可能闭锁在陌生的语言里。”置诸当今全球一体化的背景下,有识之士早已认可。《红楼梦》是汉语中的名著,更是世界民族之林的艺术瑰宝,二百多年来不断吸引着其他民族的读者。而那些闭锁在陌生语言里的译介与研究文献,早该为我们所知晓,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不同语言之间的隔阂是客观问题,却不应该一直成为研究与切磋的障碍。翻译虽然很难做到百分之百对等,对外语中《红楼梦》研究文献的翻译却是值得切实努力的一项工作。掌握发表、出版资源的机构,应该重视此类文献的翻译,为译文提供一个面世、交流的平台。
《红楼梦》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世界上其他民族对《红楼梦》的认知与解读与我们的或有不同,这些不同却都是合情合理的存在,值得我们尊重、了解,平等相待。
[1] 吴永昇,郑锦怀.J. T. 多尹与《红楼梦》在美国的最早译介[J].红楼梦学刊,2015(5):133-145.
[2] 葛锐.道阻且长:红楼梦英译史的几点思考[J].李晶,译.红楼梦学刊,2012(2):242-279.
(责任编辑 范富安)
附录:
一部中国小说的一页
①A Leaf from a Chinese Novel[Volume 1, Issue 1, July 1868; pp.95-98], The Overland Monthly and Out West Magazine. 在线网址:http://quod.lib.umich.edu/m/moajrnl/ahj1472.1-01.001/91:17 page=root;rgn=full+text;size=100;view=image
〔美〕多尹(J. T. Doyen) 著
李晶 译
制作图书在中国是一门古老而高贵的手艺。早在公元前8世纪,中国就有许多历史学家著书立说,三百年后,孔子将他们留下的文字收集编订成书,流传至今。这些书籍中记载着广为世人知晓的各种内容,那是早在罗慕路斯*罗慕路斯(Romulus, 前771~前717), 罗马神话中的人物,与其孪生兄弟雷慕斯(Remus)共同奠基建造了罗马城,也是首位罗马国王。——译者注出生之前,已然坐过“龙椅”的六十六位国王的故事。
自然,贵族是与皇帝相伴的一种理念,但中国人别出心裁地创造了一个贵族之家。他们不考虑军功、家世、财富等,直接将孔子封为国家显要,孔氏子子孙孙世袭封号,全国其他家族均不可染指。然后他们为官员打开了一条狭窄的通道,又将荣耀和尊贵单独发放给了文人与学士。
这个陌生的民族似乎非常安于这种体制。要是和中国人谈起我们的政党政治和公共荣誉,他们会瞠目结舌,困惑不已。不过我们必须承认,该国付给官员的薪酬和对于各个阶层至为周全的考虑,是中国文学应得的回报,这也就扯平了。中国人坚信“经典”中承载着人们应该了解的一切知识。因此,作者也就不必获取金钱的酬劳了。
在中国,版权的概念是闻所未闻的。我们一般会推断,作者雇人印刷,将作品出版印行,这应该是一项赚钱的生意。事实上,中国富有的文人雅士有时候这么做,并不是为了营利,而是为了保证作品内容的准确,并且让读者尽量少花钱或者不花钱。
如果作者将自己的名字放在书的扉页上,大家会认为这是一种糟糕至极的品位。这就像中文里说的:“正如园丁将名字刻在花坛上;然而观者入园是为了赏花,不是为了关注莳花人的名字呀。”此外,中国人还喜欢让书籍带几分古意,仿佛是前人传下来的作品。他们说:“读者尚未领略到作品的妙处,作者就去沽名钓誉,这也太无礼了。”大约两个世纪之前,就是在这样一个民族里,出现了一部名为《红楼梦》的传奇故事。
如果读者只是随意阅读,会觉得这部小说冗长烦琐,细碎啰嗦至极,简直令人难以忍受。因此,本文只展现介绍性的那一回中的几幕场景,这几幕也是最易于译成英文的——不得不承认,用莎士比亚和弥尔顿的语言来讲述中国文学作品,是显得笨拙可笑的。这有点像中国的绘画,细节令人赞叹,可是对于我们经由科学与透视规则培育出来的欣赏品位而言,整体效果是令人骇叹的。
小说开篇好几回都是斯特恩(Sterne)所谓的开场白式的“宕开一笔”,然后不厌其烦地铺叙出了一个富贵而显赫的家族生活,这个家族居于北京,中国的首都。作者说,这种题材如同乱麻一般,并无什么头绪可作纲领;接着谈道:“其实,幸好在这个故事里,显赫的荣国府还有一门穷亲戚,正在筹划着打劫一下他们的钱包。”事情是这么一回事:有一位狗儿先生,他的父亲曾是绅士,多年前曾经为官。这位官员为荣先生的名气和权势吸引,通过中国人所谓的“联宗”,和荣府攀扯上了关系,这在中国来说是严格认可的。岁月变迁,荣府日渐富贵,而狗儿家从未得到命运的垂青。现在狗儿家搬出京城,住到一个小村庄里去了,家业萧条,贫困无计,勉强糊口而已。狗儿娶妻刘氏,刘氏为他生育一儿一女,还为他带来了岳母,一位精明而纯朴的老太太。老太太性格的这两面在后面经历的各种活动中得到了完美的描画,也和这段真实的历史不无相关。
狗儿先生的日子一直不宽裕。务农没什么收成,眼看冬日将近,御寒的衣物尚未备办,而冬天这个季节,家庭的需求倍增,资源却与日俱减。这个农夫焦躁不安,备感困顿沮丧,几杯酒下肚,眼看要闹气生事。就在此时,刘姥姥看不下去女婿垂头丧气的样子,跟他说了这样一番话:
“我的儿啊,要是我说话太直,不是要冲你发火儿,是要实实在在说句乡下人的话。我们有多大盘子就吃多大的饭。你年轻的时候仗着老人的积蓄,吃吃喝喝来得容易!可是家道确实不同以往了,你现在一点不懂怎么挣钱,就是懂,也不知道怎么攒钱,所以发脾气。这样下去,你能成个什么好人——什么大丈夫呢!听我说,我们虽说住在北京城外,到底离朝廷不远。城里遍地都是钱,只是我们不知道怎么去拿罢了。光是抱着胳膊可解决不了问题,琢磨琢磨我这话吧!”
“你个老东西!你是什么意思?是叫我这就跑到大路上去打劫不成?”
“谁叫你去拦路抢劫了?听我说!难道钱会自己跑到咱们家来吗?我们凑到一块儿商量商量,也许就能想个主意把事儿办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我要是有现成的主意,还等着您老指点才去办吗?我能想起来的有权有势的朋友都早把我忘了;再说了,人家干吗自找麻烦来照顾我们呢?”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眼下就有个好机会——我替你们谋划谋划吧。”
“荣国府有钱有势,不论多远,总归是我们亲戚;凤太太德高望重,是一府之尊,掌管着祖上的大宅,听说她上了年纪,越发地怜贫恤老了。她要是不记得你,那只能怪你自己:傻顾着虚面子,不肯低头哈腰去求这些大人物;人家可是知道该端着身份,离你们这些骄傲自大的穷骨头远点儿呢。老天爷保佑,叫凤太太还记得从前的老朋友吧。朝这条道儿上想想,你就知道了。她拔根头发就比我们的腰还粗呢。”
这位农夫的妻子听到母亲这个计划,插话说:
“妈啊,您自然说的是,可是我得问问,我们这样的乡下佬怎么敢上大宅院去敲门呢?没有一个下人会放我进门的,无非是去打嘴现世罢了。我的决定是——不去为好!”
要不是这位好丈夫突然想到一个办法,既能挽救自己的骄傲,又能把老太太和她出的主意都用上,这场家庭会议或许就以这个“兴致勃勃”的回应告终了。他已经渐渐放松下来,一直在微笑,突然改换了招数。
“好啊,老妈!您比我更了解这些人,为什么不往这荣国府走走,亲自去一趟呢?”
“瞎说!侯门深似海,我算什么人,就敢随便进去了?看门儿的就得把我赶出来,我不是自讨苦吃!”
“哎哎,老太太,别就这么罢了。您到了城里,要能找到一位周先生就好,他是凤太太的仆人。那您就能迈进他们府里所有的门了,哪怕一道门上拴着十条门栓呢!”
“噢,对了,我知道他们周家,可是,唉!这么多年没来往,谁知道他们现在究竟怎么样呢。得去找周家帮忙,难就难在这里。罢了!罢了!我觉得还是我去吧,带上咱们家小子。总不能叫我们姑娘去卖头卖脚的。”
第二天,刘姥姥天一亮就出发,到了荣国府,时候还早。故事接下来铺叙出长篇大套的礼节,其繁冗足够平定一国事务的,然后引出一位“体面的上等奴仆”,把两位访客迎进了大客厅里。
贴身侍应的丫鬟平姑娘打起红色的绣帘,将这位老农妇和她的外孙引入一个宽敞的大厅,厅内装饰得富丽堂皇,鎏金灯笼雕花椅。中国风情的一切一切,所有的东西都是非常昂贵、非常气派,却又非常不舒服的。
不过,迷住刘姥姥的是一阵奇怪的滴滴答答声,好像打面机上筛面的动静;她不禁四处打量,看这稀奇古怪的动静是打哪儿来的。突然间,她瞥见大厅中间有个大盒子,吊在一根柱子上。这物件的底部垂下一杆秤砣似的东西,不断地摆来摆去。“我的老天爷,”这位老太太想道,“这是啥啊?做啥使的呢?”就在此时,响起一阵“叮叮咚咚”的声音,像是敲击金钟或铜钹发出的动静。她吓得跳了起来,可是这样的动静响了好多次才停。
这件非同寻常的摆设并无出奇之处,不过是一座欧洲钟表,报时而已。正是在这个时辰,那位尊贵的太太来到了待客室。她一进门,两位访客就跪拜在地;接着是一番解释,稍后大家轻松地攀谈起来。
凤太太想弄清楚这位卑微访客的来意,说道:
“亲戚们不大往来,都生疏了;有些亲戚呢不大看得起人,觉得谁都比不上他们。”
“好太太,我们日子过得紧巴,想来看您也来不起呢。穷成这样儿,当然不能来打您的嘴巴子啊。”
“啧啧,这么说可就叫人伤心啦;皇帝还有三门穷亲戚得照应呢:他姊妹,他亲娘,还有他夫人家的那些亲戚。”
“这是真的,正好也叫我想起要说什么了。论理不该提这个,长久不来往,我今儿还是头一回见您,不过说起来,我们也是这么大老远来了,来看一位慷慨的好朋友!”
这位穷乡亲收起方才那番窘迫,很自豪(穷人仅余的奢侈品)地把孩子推出来:
“过来,板儿!到太太那儿去,(把孩子拉到身前)去告诉她你爹让你说什么来!他为啥打发咱们来见太太来着?是让咱们白来看看吗?啊,你知道他们在家不自在,米缸面瓮都空着,天儿也这就冷了!”
那位尊贵的太太早看明白这是演的哪一出了,不动声色地说:
“不用再说了。我全明白啦。”
在招待客人的地方摆出饭来,刘姥姥和孩子吃完回来道谢。尊贵的太太接着说:
“请您坐好,听我说。您老跑这趟所为何来,我完全明白。您呢自然是好意来看看我们。确实,我们这边儿本不应当等着您先找上门来,早该照应你们才对;可是料理着这么一大家子家业,我们也实在分不出空去探访老朋友了。”
当然这位中国小说家这么写,是十足的传奇文字了。太太又说道:
“不过呢,您好意来这一趟,确实是想着我们。这么老远来了,您要不嫌弃,肯拿点儿银子回去暂且使着,我是非常高兴的。”
刘姥姥眉开眼笑,顺口滑出另一句谚语来:“可真是,您自家也有多少地方要用钱呢;不过您知道,瘦死的骆驼还比马大呢。”
然后一位仆人应命给这位穷亲戚拿了二十两银子,又有人将她和孩子送到府门外,她还得到一句“得空再来”的邀请。这段戏就此落幕。
这就是一位极受欢迎的中国小说家描绘的画面,关于中国乡村生活中的精明和纯朴,以及中国上流阶层亲切和善、养尊处优的生活。对我国当今的文学读者来说,整部小说长达三卷,读来将会琐碎到家,无趣至极,无法取悦于他们喜好刺激的口味。我们的读者至少在每一两页书上都要看到令人激动不安的描写才好。中国人却生性绵软,讨厌激动。他们这个民族喜好鸦片烟带来的如梦似幻的宁静,而不是酒精唤起的癫狂。他们陈旧过时的文学作品对我们基本没什么吸引力,因为我们已饱受希腊、罗马文学的滋养,外加思维与智力活动的训练(这是亚洲人从未了解的)。然而,任何一种文学作品,如果能够影响千百万人的头脑,或者在一个性喜阅读的国家里,能够慰藉千百万读者的心灵,那么对它不屑一顾就是错误的。即使是在中国,也可能会有人在思想的矿脉中着意搜求。孔子已经在我们的书架上占据一席之地,并与英文世界的哲学家相去不远;谁会知道早在秦国闪出一线微光之前,就可能存在一片广阔的世界思想领域等待认知呢?谁又看不出在19世纪近乎狂热的活动中,西方极度渴望从其他民族中汲取“更多光明”呢?既然我们考虑物质资产时,将每一片土地、每一个民族都包括在内,那么也该同样分享其他民族丰富的智慧与美,尽管它们可能闭锁在陌生的语言里。我们确曾自诩要做全世界的教师;不过,我们还年轻,不妨多向年长者学习。
1006-2920(2016)06-0001-07
李晶,文学博士,中国国家图书馆副研究馆员(北京 100081)。
10.13892/j.cnki.cn41-1093/i.2016.06.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