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志润
(华南师范大学 公共管理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
库恩的亚里斯多德经历简析
宋志润
(华南师范大学 公共管理学院,广东 广州510006)
[摘要]亚里斯多德经历是库恩学术研究生涯的重要转折点,也是《科学革命的结构》思想的起点。库恩从亚里斯多德经历认识到不同时代思想模式的断裂,在《科学革命的结构》中甚至以格式塔转换和宗教皈依等夸张样式来论证科学史上经历范式变化的科学共同体的思想状况。
[关键词]库恩;亚里斯多德经历;不可通约性
库恩(T. S. Kuhn)在1962年出版的《科学革命的结构》(以下简称《结构》)为他赢得巨大声誉的同时也引发众多反对。其中,在以色列召开的一次会议上,有人甚至声称“应该烧掉那本书(指《结构》)”,“它满篇说的都是非理性”。[1-3]库恩最为期待的哲学领域学者批评声尤著,认知科学研究小组ABC认为,库恩“承受了许多先知的命运:他被他最希望影响的人们所忽视”。[4](P1)近四十年之后,尼科尔斯这样评价,“对于库恩,无论我们是支持、反对,还是中立,我们都不能否认这一点,即库恩的著作在有关科学、文化和跨越诸多学术领域的政策方面具有极大的争议性,甚至在政治领域和商业世界也一样。”[5](P1)库恩的哲学思想影响深远,但他走上哲学之路非常偶然,触发事件是他攻读博士学位期间的一次传奇经历。
一、库恩的亚里斯多德经历
1990年10月,年近七旬的库恩参加了美国科学哲学联合会双年会,谈到他正在写作的“Development of Science and Changes of Lexicon”时说,“不可通约问题占据了该书最大的篇幅。自从《结构》一书出版以来的三十年来,该书中还没有什么其他方面如此深刻地令我关注,这些年来我更加强烈地感到不可通约性必定是任何历史的、发展的和进化的科学知识观的重要组成部分。”[1](P90)不可通约性,也可译为不可公度性,或不可共量性,在科学哲学领域是一种隐喻性用法,意思是科学理论之间“没有共同语言”,用库恩的话说,两个理论是不可通约的指的是,“不存在这样一种中立的或其他的语言,可以把由语句集表达的两个理论翻译成这种语言而没有剩余或损失。”[1](P36)该论题是库恩思想的核心,其产生始自他的亚里斯多德经历。该经历对库恩的影响是如此之大,无论是学术思想还是个人职业生涯规划等均如此,库恩在后来的许多著述和访谈中屡次提及,津津乐道。
库恩遭遇亚里斯多德经历是在1947年攻读博士学位时发生的。库恩1940年进入哈佛大学,后师从Van Vleck研究固态物理学,并于1949年以“单价金属的内聚能”研究获得博士学位。1947年时任哈佛大学校长的James B. Conant选择他作助教,讲授科学通识课程,为此库恩开始阅读过去的科学文献,在阅读过程中,库恩遭遇了亚里斯多德,正是这个经历开始引起他对不可通约性问题的思考。
“我第一次遇到不可通约问题是在1947年,那时我还是一个理论物理专业的研究生,应邀做一些关于伽利略的讲演。为了清理伽利略思想的来龙去脉,我阅读了亚里斯多德的物理学。在阅读过程中我发现亚里斯多德的物理学看起来一以贯之的奇怪,不过我还是相信我对于文本的阅读能够告诉我那些观点说的是什么。我不断遇到一些根本讲不通的文字,它们与其说是模糊不清,不如说荒谬,以至于不能相信它们是出自于亚里斯多德这位天才学者之手。我耐着性子读下去,在1947年一个炎热的夏日,我终于在看似反常的文字中看到了一种形式(pattern),亚里斯多德的文字旋即有了意义,不过这只是在我变换了阅读方式,改变了阅读文献前已经具有的某些概念(也就是语词的意义)时才发生的。”[6](P32)
学习是从不会到会的过程, 这需要诸多条件,理解则是语词知识充分具备的情况下从陌生文本中领会其意义。库恩在阅读以现代英文译就的亚里斯多德文本时,尽管词项语句并不陌生,却根本无法理解亚里斯多德试图表达什么意思。因课程讲授的要求,亚里斯多德物理学属不可或缺的主题,库恩耐着性子继续他的阅读。经历了一段时间,库恩对于亚里斯多德物理学终于形成顿悟。一般而言,顿悟发生在突破现有理解模式找到新的路径之时,以形象化图式言之,就是从现有平面脱出,从一个另外的高度形成俯瞰姿态,从而原来的阅读对象就呈现出不同的形态,阅读者进而对理解模式开始反思,这类似于二阶思维。对于库恩来说,这一个意义非常重大的时刻对其一生产生了决定性影响。
亚里斯多德经历在库恩的记忆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他在《必要的张力》序言曾言,“我自己是在1947年才开始彻底醒悟的,当时要我暂时中断我的当代物理学的研究项目,准备一组关于17世纪力学起源问题的讲演。……在一个难忘的(也是炎热的)夏日,这些困惑突然消失了。我一下子领悟到,可以采取另一种方式阅读那些我一直苦苦攻读的文本,从而理解有关的入门的途径。”[7]
《必要的张力》是1977年出版的,三十年的时间跨度使得库恩的回忆必定存在一定的记忆修饰,不过对照前引文,我们大致可以把握库恩领悟到的是什么,另一种阅读方式又所指为何?显然学生时代的库恩当时的概念结构是牛顿体系的,这种概念结构与亚里斯多德体系截然不同。库恩意识到二体系相应概念的差异,如“运动”,亚里斯多德体系意味着“性质的变化”,在其宇宙中处于核心地位的不是元素或物体,而是形式。阅读亚里斯多德的著作必须对诸如运动、位置、地点等形成公元前四世纪的希腊人本有的理解。经过亚里斯多德经历,库恩开始有意识地寻找一种阅读过时文献的最好方法。并总结出两条教训,“第一,读一个文本有许多方式,拿现代最易于理解的方式用到过去,往往不合适。第二,文本的可塑性使各种读法都不一样,因为有一些(人们却总是希望只有一种)比别的更合理、更为前后一贯。”[7]不能以现在惯用的方式来理解过去的文本,必须把过去的文本作为一个有内聚性的整体,不能为了适应现代的阅读而故意舍弃一些不能理解的部分。
亚里斯多德经历使得库恩产生了不可通约性的最初意识——“不可通约性这个概念对我突现出来,是在我试图理解古代科学文献中所遇到的明显没有意义的段落那个时候,通常它们往往被看成是作者混乱或错误信念的结果。与此不同,我的经历使我意识到,那些段落一直被误读了,通过恢复有关词项的古老意义,认识到这些意义与后来流行的意义有所不同,我们就可以消除认为历史文献没有意义的那种表象。从那时起,我常常隐喻式把后来意义得自先前意义这样的过程说成是语言变化的过程。”[1](P90)
古代科学文献所反映的是当时时代背景下科学家对于自然界的认识,其深层次是基本的形而上学观念。不同时代,或者说即使是同一时代,不同的科学家在深层观念方面也会有不同。理解古代文本,如果基于现在的基本观念来进行,是不可能达成真正的理解的。库恩意识到当时占支配地位的公认理论(逻辑实证主义)存在问题,这使他萌生了《结构》中的思想雏形,包括科学革命、范式和不可通约性等。
二、库恩的亚里斯多德经历的实质
在阅读过去时代的文献的过程中遇到不可理解的东西,锲而不舍地抓住这些疑难加以思考以达成理解,最终能找到解决的办法,这几乎是所有阅读者都遭遇的事情。这里,不同之处在于——这个过程本身引起了库恩的深思,这可谓二阶思维。看起来似乎是库恩所特有的那种个人秉赋性的历史敏感在这里起了作用。从俗常思维中抽离正是哲学的特质。库恩在这里形成某种顿悟,形成用一种格式塔转换,从而开始了摆脱俗常思维的思想历程。由亚里斯多德经历,库恩得到这样的启示:
“读亚里斯多德的书使我看到一种人们直接对待自然以及用语言描述自然的方式的全面变革。不宜把这种方式说成是知识的增加或者只是错误的逐步改正。赫伯特·巴特菲尔德把这种变革说成是‘另一种思路’,这个问题立即涉及格式塔心理学及其有关著作。发现了历史,也发现了我的第一次科学革命,以后寻求最好的阅读方式也往往成了另一次这一类的革命。要辨别了解这些事件,只有对过去的著作恢复过时的读法。”[7]
由于亚里斯多德经历,库恩意识到人类思想的发展并不是累积式的,并不是在一个构架下增加知识片段或进行修改的过程,不同时代的思想模式之间存在断裂,正是这种断裂造成人们理解过去文本的障碍。这是一种普遍现象,但是没有为人们所广泛认识,而认识与否,实际上无疑会深刻影响我们对于知识、知识发展,甚至人类思想的看法。
阅读总是以目前自身的背景知识为前提,以现有评价标准为尺度面对文本,阅读者以自己现有的概念来理解文本。尽管多数时候阅读会顺畅,但在面对涉及到一些关键词项的段落时,往往会遭遇到困难,尤其是古代文本,原因在于古代文本的作者并不是以现有方式使用相关概念的。正如库恩后来在“科学史中的可能世界”中所言,“对于过去的文本中的词语和词组,把它们当成是发生在当代对话中那样,预设文本的作者也以同样的方式使用它们。利用当代的词汇表来理解,由于语言的继承性和传递性,文本中大部分内容都可以这种方式得到理解而不会产生困难,但是,也有一些互相关联的词项难以用同样的方式得到理解,包含这些词项的句子就成为反常的东西。”[1](P59)这样的理解方式就是一种以阅读者为中心的共时性阅读方式,无论被评价对象是当下的文本,还是过去时代的,一律因阅读者个人目前的理解能力而成为现时的对象,如果以几何图像做比,那么可以说是一种以阅读者为中心的球体。库恩从亚里斯多德经历所领悟到的,就是实现了一种理解方式的转变,不再以理解者自己的理解和评价平台为中心,而是以一种变动的理解平台,具体来说就是以亚里斯多德的方式理解亚里斯多德,以哥白尼理解哥白尼。如何理解亚里斯多德?就是学会亚里斯多德的语汇体系,成为亚里斯多德的同时代人,甚至成为亚里斯多德本人。通过掌握作者的语言,阅读者就能够较好理解文本,同样以几何图象来比喻,这样的理解模式就成为一个圆柱体,轴心线就是不断变动的理解平台,阅读者因不同的文本对象、不同的时空条件而形成相应的理解平台。但实质上,用海德格尔的术语,阅读者对于自身的“被抛状态”是不可选择的,阅读者自身的理解平台是阅读得以进行的基础,阅读者不可能自如地变换理解平台。在阅读者和被评价对象间总是存在时间空间的间隔,不同地域、不同时代的思想模式存在着差异,知识状态也各不相同(如培根四偶像所言)。时代状态如此,受其熏陶的个人更因其不同的生长背景、生活经历而在认知状态上表现出形态各异,即便是同时代人,两代还会形成代沟,更何况研究古代文献涉及到几百上千年的间隔。[8]
库恩意识到了不同的阅读方式,研究不同时代之间的观念断裂,如何敉平之间的差异,成为库恩职业选择的出发点。关于某一时代统治性的思想模式,库恩后来提炼出“范式”概念,不同时代的科学具有不同的范式,范式之间不可通约,科学革命导致范式转换,这种转换可以心理学上的格式塔转换相比拟,库恩在《结构》中大量使用格式塔转换来强化范式转变的论证。科学共同体以范式为纽带联系在一起,要成为共同体的一员,掌握范式成为必须的门槛。科学史就是范式更迭的历史,要理解过去时代的科学理论只能是学习当时的范式。在后来数十年的学术生涯中,库恩不断修正自己的思想,相继提出学科基质、解释学基础、分类学和词汇系统等概念,把思想断裂比为学科基质的间隔、迥异的相似性相异性关系、分类学范畴不同、词汇系统的差异等,不可通约性也演变为不可翻译性。由库恩这个亚里斯多德经历所导致的不可通约论题的契机,已经蕴涵了所有以后将会发生的事情。
亚里斯多德经历的重要性还表现在它决定了库恩一生的职业选择。按照库恩本人所学专业,其职业首选自然是理论物理学,他在本科毕业以后进入“无线电研究实验室”,在范·弗莱克领导下进行雷达干扰的理论研究,1944年还被派往欧洲。二战期间的反雷达工作使库恩对于未来的职业选择有些踌躇,“(在战争中有关雷达干扰技术的工作)与以后的事情没有多大关系,只是我越来越意识到在雷达研究领域我并不是很感兴趣,一定程度上,这使我对于成为一个物理学家将会是怎样有所疑虑”。[1](P271)二战结束后,库恩回到哈佛开始攻读学位,隔年被柯南特教授选中担任非科学专业学生的科学通识课程的助教。库恩在准备科学史材料时很快遭遇亚里斯多德经历,不可通约性问题初次突现出来,进而更影响到他的职业选择。欧美很多哲学家如维特根斯坦、卡尔纳普等都是理工科出身。但由一个阅读经历就导致一生的职业选择发生如此重大的影响,确实颇具库恩特色。库恩最先是转入科学史研究,以后才关涉科学哲学。以至于库恩后来这样说,如果他能够专著于一个领域,在物理学领域也花上象在科学史上的功夫,那将会成为一个极其优秀的科学家,而无须为在哲学界备受争议得不到承认而焦虑了。
三、简短的评论
亚里斯多德经历使得库恩对当时占据支配地位的逻辑实证主义科学进步观产生怀疑,认识到科学发展不是累积式的,而是经历着断裂,科学革命前后新旧范式之间不可通约。真正的科学史家就是探寻并以通用的语言呈现这种断裂。尽管库恩的志向是哲学研究,而非历史学,但他后来的大多数学术和教学生涯都是科学史,所做的工作就是俯瞰或跨越科学史的这种断裂。就科学史文献而言,库恩一生的观点似乎在理解可能与否之间摇摆,因而不同时代思想模式断裂与连续之间的张力,也许就可以认为是库恩思想的一个基点。
《结构》出版之后,库恩的不可通约性被理解为不可比较性,很多学者提出质疑。例如,戴维森认为,库恩是概念相对主义,而概念相对主义自相矛盾,因为概念图式之间的差异,只有借助于一个共同的基础才能显示出来,“不同的观点仅当有一个可在上面描绘它们的共同坐标系时才是有意义的;而一种共同坐标系的存在又与那种关于显著的不可比较的断言不符”。[9](P559)库恩主张科学革命前后的范式不可通约,新旧范式的支持者在不同的世界中工作,并不断援引科学史的案例,用科学革命后的语言来描述革命前的科学理论,本身就是自相反驳的,因而库恩需要确定一下概念差别的程度,以便克制做出相对主义断言的冲动。普特南也认为,库恩的不可通约性论题自相反驳,“假如这个命题是真的,那么我们根本就无法翻译别的语言——甚至以前阶段的我们的语言。而如果我们对有机体的声音全然无法诠释,那么我们就没有根据把他们当作思想家、说话者甚至人。简言之,如果他们是对的,那么其他文化的成员,包括17世纪的科学家,就可能被我们在概念上描述为仅仅是对刺激做出反应的动物。先对我们说伽利略具有‘不可通约的’概念,然后进一步去详细描述这些概念,这完全是自相矛盾的”。[10](P128)其实,通常的翻译都是译者熟练掌握两种语言,结合作者的背景知识、兴趣和用途所确定的语境来进行的,无论是不同语言之间,还是面对古代文本。正是这种翻译过程,才使得库恩得以大量援引科学史案例支持其观点,但实质上如果贯彻库恩的不可通约性论题,理解文本进而把握作者思想根本就不可能。奇彻认为,象库恩这样强烈主张科学哲学研究必须结合科学史的学者们,却又坚决主张相继的科学理论不可通约这样的观点,令人难以理解,“库恩在《结构》开始时,告诫哲学家要严肃对待科学史,最后他得出这样的结论,过去理论的内容抵抗用现代词项所做的表达。如果库恩和费耶阿本德是对的,那么历史学家事业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就成为不可能的了。我们不能用当代语言来表述过去的理论”。[11](P163)在这些学者的批评下,库恩后来区分解释与语言学习,将不可通约性论题限定为语言学层面的局部不可通约性,并进一步发展为关键词项的不可翻译性。人类在不同历史阶段的思想模式之间既有继承性又有独特性,《结构》中过度强调独特性,也就是范式之间没有什么继承性,范式之间是断裂的(不可通约),到后期,库恩逐渐收紧他的不可通约论题的范围,体现了他对不同范式之间继承性维度的重视。
另一个问题就是,库恩由亚里斯多德经历得到不可通约性思想的最初萌芽,并在《结构》中连篇累牍地用格式塔转换来论证范式的不可通约性,并主张科学革命后科学家在不同的世界中工作,实际上是混淆了历史学家与科学家的角色。在“科学史中的可能世界”中,库恩提到,“一个历史学家阅读一篇过时的科学文本,必定会遭遇无法理解的文字。……忽略那些无法理解的段落,或者把它们看作是错误、无知或迷信的产物而置之不理,这是人们通常的做法,并且这种反应有时也是合适的。不过,更为常见的是,人们同情性地思考那些有理解障碍的文字,这就有了一种不同的诊断,那些原文中明显的反常是一种人为的,是误读的产物。”[1](P59)这里,我们需要注意,是历史学家在阅读过去文本才产生这样的经验。专注于本领域研究工作的科学家不会有这样的遭遇,科学家在一种科学传统(也即范式)中接受教育,并在成熟范式的支配下,而专心于解谜事业,无须探究本学科的基本信念和承诺。通行的辉格式科学教科书掩盖了本学科发展的真实进程,科学发展被渲染成占据支配地位的科学传统的累积式发展状态。很少有科学家会对过去的范式产生兴趣,因而不可能遭遇库恩的亚里斯多德经历。因此,库恩实际错把历史学家的经验当作科学家的经验,认为他们在经历科学革命之时也同样会经历这样的转换。图尔敏的“常规科学与科学革命的区分无懈可击吗”就指出,许多物理学家都经历了1890-1930年这一时期的物理学变革,他们并没有意识到物理学概念的深刻变革,他们因为各自的原因只是改变了立场。[12](P43)显然,历史学家的某种阅读图式转变是存在的,但是把这种转变用到科学家身上,则有所误置。另一种误置就是库恩混淆科学家和科学共同体二者,库恩后来在为中文《库恩选集》所做的序言中说,“《结构》的论证在概括个人与概括集团之间来回摇摆,似乎以同样概念通用于二者为理所当然,集团无非个人的某种放大形式。最明显的例子就是我求助于鸭子变兔子之类的格式塔转换。其实如同其他视觉经验一样,个人会发生这种转换,许多事例表明,某些科学共同体成员在革命期间也会有此经验。但《结构》却把这种转换反复用为一个集团也会发生的模式,今天看来就不对了。”[13]库恩晚年也对知觉格式塔论证进行了反思,“最初,我既讨论不可通约性的语言学形式,也讨论了它的非语言学形式。我现在认为这是一个过度扩展,它产生于我没有能够意识到多少明显的非语言学成分在学习过程中是与语言学成分一起学得的”。[1](P60)这里所谓的非语言形式,指的应该就是范式转变的格式塔论证,实质上库恩的亚里斯多德经历就是一种格式塔转换。库恩晚年从语言学角度论证不可通约性论题,更加系统完善,但所达成的影响远不能与《结构》相提并论,个中原因作为哲学史话题也值得考察。
在遭遇亚里斯多德经历十五年后的1962年,在当时时代背景下,作为《结构》的作者,库恩被认为是革命倡导者,但这是一种误解,库恩坦承《结构》的思想是很保守的。[1](P308)伯德总结了库恩保守性的三种表现,一是强调传统的重要价值;二是主张科学具有自主性,社会政治、文化等因素的外部影响甚微;三是与激进的外表不同,库恩《结构》中未表述出来的预设,其实是与他所批判的实证主义、经验主义和笛卡尔主义一脉相承。[14](P27)霍宁根-惠内是库恩思想阐释专家,他曾经从六个方面讨论库恩思想的哲学价值:一是库恩的科学进步观;二是反对主张科学的目的在于逼真描述绝对者的某些形式的实在论;三是反对还原论;四是提出常规科学和科学革命的区分,反对波普尔证伪主义;五是提出范例性问题解决模式,对于一般的(由一套规则构成的)科学方法观产生冲击;六是主张从事科学研究的是科学共同体而非单个的科学家。[15]霍宁根-惠内对库恩思想在哲学史上的重要意义的评价是到位的,实质上尽管在哲学界颇具争议,但库恩思想在哲学领域以外产生了更大的影响。
亚里斯多德经历是库恩形成不可通约性论题的契机,使他意识到不同时代思想模式之间的断裂,如何揭示这种断裂成为他以后学术研究的重点,也是他完成《结构》的最初动力。不过当库恩从亚里斯多德经历认识到思想模式的断裂,并以格式塔转换、类宗教皈依等来论证科学史上经历范式变化的科学家的思想状况,从而强化他的范式理论的论证,这就把科学史家的体验误置到科学家身上,把科学家个人的体验误置到科学共同体。但必须承认,正是这样两种误置在某程度上却使得库恩能够酣畅淋漓地完成《结构》的写作,对比《结构》出版以后获得的巨大成功,这应该说也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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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谷晓红
On Kuhn’s “Aristotle” Experience
SONG Zhi-run
(South China Normal University,Guangzhou 510006,China)
Abstract:The experience that Kuhn worked on Aristotle’s Physics in 1947 is the trigger point of his academic thoughts. This also makes the starting point for “The Structure of Scientific Revolutions”. Kuhn noticed the crack of thinking patterns at various ages from Aristotle. In “Structure”,Kuhn puts forward the conception of paradigm,and uses psychological gestalt switch to expound the thinking status where the science community experienced paradigm change.
Key words:T. S. Kuhn;Aristotle’ experience;incommensurability
[收稿日期]2015-09-06
[作者简介]宋志润(1968-),男,山西昔阳人,副教授,博士,主要从事科学哲学、解释学研究。
[文章编号]1004—5856(2016)06—0001—06
[中图分类号]N031
[文献标识码]A
doi:10.3969/j.issn.1004-5856.2016.06.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