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案研究的困境及出路
——基于科学主义的反思

2016-03-16 05:19刘雪菊
关键词:江村被访者个案研究

刘雪菊

(中央民族大学 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 北京 10081)



个案研究的困境及出路
——基于科学主义的反思

刘雪菊

(中央民族大学 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 北京 10081)

在社会科学领域真正开创了个案研究最初范例的当推马林诺夫斯基。个案研究的广泛应用,打破了社会科学领域量化研究一统天下的局面。个案研究在取得了丰硕的学术成果的同时,也受到了一些批评。个案研究如何获得对更大范围事实的认知,如何获得更具一般性的理论概括,如何摆脱样本结论不能推论总体的困境,归根结底,就是个案研究意义何在的问题。文章在回顾个案研究发展史的基础上,试图从费孝通的类型比较法、格尔兹的深描说与赫克索恩的被访者驱动抽样三个方面对上述问题进行回答。即使在科学主义思维的笼罩下,个案研究也有“春天”。

个案研究;类型比较法;深描说;被访者驱动抽样;科学主义

一、个案研究的早期应用

个案研究是社会科学研究中经常使用的方法,具有悠久的历史。尽管该术语已被广泛使用,但关于什么是个案,学术界并无明确的定义。邓津与林肯认为个案“可以是一个孩子,也可以是一个班的孩子,可以是一个事件……它的行为是模式化的,具有显著的一致性和连续性,通常人们认为,有些特征是系统内部的,个案边界以内的;而另外一些特征是个案边界以外的”①[美]诺曼·K·邓津、伊冯娜·S·林肯:《定性研究:策略与艺术》,风笑天等译,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446页。。风笑天认为“个案研究即对一个个人、一件事件、一个社会集团,或是一个社区所进行的深入全面的研究”②风笑天:《社会学研究方法》,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257页。。可以看出,对个案研究而言,一方面个案的特殊性非常重要;另一方面个案既可以是简单的,又可以是复杂的。

在个案研究的早期应用中,英国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是现代学者始终绕不开的重要人物。他基于1914-1915年和1917-1918年间在新几内亚东部南马辛地区对“库拉”活动的研究,撰写了《西太平洋的航海者》一书。通过对库拉交换圈的意义阐述, 马林诺夫斯基向读者们生动地展示了居住在这一地区的人们生活的面貌。这部历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重要著作,成为了个案研究的最初范例。

近些年来,在社会学家、人类学家和民族学家的共同推动下,个案研究的“出镜率”越来越高,涌现了一大批学术成果。仔细阅读便会发现,个案研究中存在这样一种趋势,即每一位研究者似乎都有宏大的学术抱负,旨在从更宏观的意义上阐述自己研究的意义。譬如马若孟的《中国农民经济——河北和山东的农民发展1890-1949》一书,通过对河北和山东的村庄及农户经济研究,论述了中国近代农村经济是如何组织起来、怎样行使职能以及怎样随着时间而改变等问题。这种现象的产生固然可以理解,研究者们通过对研究成果的巧妙命名,即“主标题+副标题”的方式来建立个案与个案之间、个案与外在世界之间的隐晦联系,但想要成功地实现从微观到宏观、从特殊到一般的过渡,让读者信服其研究推论,方法论上的回应是必不可少的。

当涂尔干解释为何澳洲图腾制度可以代表整个原始宗教时,他指出:“有人也许会反驳说, 就单个宗教而言, 不管它能够扩展到什么样的范围, 要想成为上述归纳研究的基础, 还是显得太狭窄了。我们从来没有幻想要忽视这个事实……不过, 我们也同样认为, 当我们通过设计周密的实验证明了某项定律之后, 那么所证实的东西就是普遍有效的。”*[法]埃米尔·涂尔干:《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渠东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548-549页。可见涂尔干深受科学主义*科学主义认为社会科学应该模仿自然科学而揭示普适性和确定性的规律。的影响,认为社会科学也能像自然科学那样揭示出普适性的规律,通过对一个个案的研究就能认知整个世界,从一个个案研究中获得的结论便可以外推到任何一个场合。正是在这样的思想影响下,马林诺夫斯基认为通过对原始社会中人们行动的研究,便可认知宏观社会系统。也就是说,微观可以直接上升到宏观,特殊可以上升到一般,对微观世界或特殊案例的研究可以实现对整个社会的宏观认知。

二、个案研究的现实困境

个案研究在社会科学研究中的广泛使用,打破了量化研究一统天下的局面,面对“两军”并存的局势,似乎个案研究受到了更多的批评。虽然涂尔干和马林诺夫斯基分别回应了个案研究中特殊与一般、微观与宏观的关系问题,但他们的回应并不能消解量化研究者或个案研究使用者等对个案研究意义的质疑。

根据社会学研究方法的分类体系,个案研究属于定性研究而非定量研究。在定量研究中,样本的抽取是按照特定的抽样框、根据某种概率规则抽取出来的,按照这种方法抽取出来的样本便能在很大程度上代表总体*王宁:《个案研究中的样本属性与外推逻辑》,《公共行政评论》2008年第1期。,即具有总体代表性,也就是说可以把样本中所得结论外推到总体中。但是在个案研究中,研究者往往不知道研究总体有多少,也不能制定出抽样框,因而样本的选取也并不能遵循定量研究的抽样逻辑,也就意味着个案研究的结论不能外推到总体中。在这一点上,与建立在统计学意义上的定量研究相比,个案研究相形见绌。

因此,个案研究的意义何在便成了个案研究拥护者最急需回答的问题,毕竟几乎没有任何一位社会学家会宣称个案就是个案本身。就像前面提到的,他们都试图从一个或少数几个个案中发展某种形式的概括*卢晖临、李雪:《如何走出个案——从个案研究到扩展个案研究》,《中国社会科学》2007年第1期。,实现个案的超越。

那么,个案研究如何获得对更大范围事实的认知,如何获得更具一般性的理论概括,如何摆脱样本结论不能推论总体的困境,归根结底,就是个案研究意义何在的问题。回顾个案研究的发展史, 解决上述问题的方法有两种:一是研究区域的扩展,从微型社区研究*由于参考文献的来源不同,在本文中,微型社区研究与社区研究或微型研究的含义相同,只是不同学者的表述方式存在差异。到类型比较法的转向;二是个案的深度挖掘,从“微观模式”与“自然实验”模式到“深描说”的转向。

三、两种解决之道

(一)从微型社区研究到类型比较法的转向

1.微型社区研究

微型社区研究是费孝通先生认识社会的方法之一,指将社区看作一个整体, 具体而微地描述它的运行*费孝通:《论小城镇及其他》,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270-271页。。微型社区研究最典型的著作是《江村经济》一书,书中详尽地描写了吴江县开弦弓村的社会结构和农民的生活面貌,包括区域背景、亲属关系和中国的土地问题等。通过深入分析,费先生指出,“中国农村的基本问题,简单地说,就是农民的收入降低到不足以维持最低生活水平所需的程度。中国农村真正的问题是人民的饥饿问题”。*费孝通:《江村经济》,北京: 商务印书馆,2001年,第236页。在此基础上,费先生将恢复农村企业、增加农民收入作为解决中国农村问题的良方。

无可置疑,《江村经济》一书的出版为国内外学者和普通民众认识中国农村社会打开了一扇门。马林诺夫斯基更是将《江村经济》视为“人类学实地调查和理论工作发展中的一个里程碑”*费孝通:《江村经济》,第13页。。就在该书获得赞誉的同时,也出现了一些批评的声音。莫里斯·弗里德曼借用人类学对中国社会的研究,认为费先生的研究有两点值得商讨:一是人类学意义上的微型社区研究是否适用于现代或者说当代文明社会;二是中国社会具有巨大的异质性,仅仅通过微型农村社区的研究是否能够达到认识整个中国的目的。*Maurice Freedman,“A Chinese Phase in Social Anthropology”,The British Journal of Sociology,vol.14,no.1(March 1963).埃德蒙·利奇针对中国人类学家的著作也提出了两个问题:一是像中国人类学家那样,以自身所处的社会为研究对象是否可取;二是面对广大的中国,通过微型社区研究来认识中国国情是否有效。*Leach Edmund,Social Anthropology,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3.

面对上述质疑,费先生首先对利奇的批评进行了回应。针对第一个问题,费先生认为这关涉学者个人的价值判断:“个人的价值判断离不开他所属的文化和所属的时代。我是出生于二十世纪初期的中国人,正是生逢社会的剧变,国家危急之际……用我所得到的知识去推动中国社会的进步,所以是有所为而为的。”*费孝通:《人的研究在中国——缺席的对话》,《读书》1990年第10期。如果学习人类学不能使费先生更深入地理解社会、改善中国农民的生活处境,他也许早已改行,或甚至不会踏入人类学这门学科。对于第二个问题,费先生其实在20世纪40年代就意识到了。费先生指出:“我确是没有意思想把那个调查过的江村作为整个中国所有千千万万的农村的典型……但我必须老实说,我的旨趣并不仅限于了解这个农村……江村这个小村子只是我整个旅程的开端。”*费孝通:《人的研究在中国——缺席的对话》,《读书》1990年第10期。那么,按照利奇个别案例不能概括众多的观点,费先生的研究就只能停滞不前。为了解决这一问题,费先生通过自己的研究实践来证明从个别出发是可以接近总体的。而针对这一问题的回应实质上也指向了弗里德曼提出的第一点批评。

2.类型比较法

费先生认为:“一切事物都在一定条件下存在的。如果条件相同就会发生相同的事物。相同条件形成的相同事物就是一个类型。”*费孝通:《人的研究在中国——缺席的对话》,《读书》1990年第10 期。其实当我们承认江村是中国的村庄,而不是英国、美国、德国等其他国家的村庄,江村是受传统家庭手工业与现代工商业影响较深的农村,而不是纯种植业或纯畜牧业占主导的农村时,我们的脑海中就已经出现了类型的概念了。因此,费先生与利奇争论的焦点应该是江村能否代表一些与江村具有相同环境和条件的农村,而不是江村能否代表中国所有农村的问题。通过对问题的进一步厘清,可见费先生并没有否认微型社区研究对于认识整体社会事实的意义。

遵照费先生的类型概念,如果说江村是中国农村的一种类型,那么是否还存在其他类型的中国农村呢?若是就这样一个类型一个类型地研究下去,在某一个时刻我们是否能够接近了解中国社会的全部概貌?带着这样的问题,江村之后,费先生又选取了禄村、易村、玉村等微型社区进行研究。如果江村是受传统家庭手工业与现代工商业影响较深的农村类型,那么禄村是远离现代工商业且以农业为主的农村类型,易村属于手工业比较发达的农村类型,玉村属于具有手工业但受现代工商业影响较深的农村类型。可以说,《云南三村》一书的成功离不开类型比较方法的运用。

前面提到弗里德曼批评费先生的研究领域狭窄地局限在村庄中,其实费先生在晚年也意识到了这一问题:“对中国农村的调查不能限于农村, 因为在经济上它是城乡网络的基础, 离开了上层的结构就不容易看清它的面貌……怎样在微型分析的基础上来进行这方面的调查研究,当时我并没有真正解决。”*费孝通:《学术自述与反思》,北京:三联书店,1996年,第35 页。因此,20世纪80年代以来,费先生将小城镇作为其主要的研究领域。早先,费先生依据小城镇的功能来对其进行“类型”划分。后来,他发现小城镇的主要功能越来越趋同。于是提出“模式”的概念,通过比较分析不同小城镇的发展模式来从不同的角度认识中国社会。费先生认为:“模式作为一个研究人文世界方法论上的概念, 我是在过去有半个多世纪的学术实践中逐步取得的, 而且觉得行之有效。”*费孝通:《从马林诺夫斯基老师学习文化论的体会》,《费孝通文集》第13卷,北京:群言出版社,1990年,第424-425页。

(二)从“微观模式”与“自然实验”模式到“深描说”的转向

在传统的民族志研究中,试图追求普遍性结论的方式有两种:“琼斯村即美国”式的“微观模式”与“复活节岛即试验案例”式的“自然实验”模式。针对第一种模式,格尔茨认为:“人们能够在所谓‘典型’的小镇或村落中发现社会、文明、大的宗教或其他什么的本质(总结性的、简单化的)这样一种观点是明显的胡言谵语。人们在小镇或村落里所发现的只是小镇或村落的生活。”*[美]克利福德·格尔兹:《文化的解释》,韩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1999年,第28页。针对第二种模式,格尔茨认为:“自然实验室的概念同样有害,不仅因为这一类比是错误的……而且因为它会导致错误地认为出自民族志研究的资料,较之于那些出自其他类型的社会研究的资料,更为纯正,或更为基础,或更为是在,或更少受条件制约。”*[美]克利福德·格尔兹:《文化的解释》,韩莉译,第29页。因此民族志的“自然实验”模式是不可行的,民族志研究所能提供的也主要是“异域见闻”。“正是因为具有这种由在限定情境中长期的、主要是定性的、高度参与性的、几乎过于详尽的田野研究所产生的材料,那些使当代社会科学痛苦不堪的巨型概念——合法性、现代化、整合、冲突……意义等——才能得以具有可感觉的实在性,从而有可能不仅现实地和具体地对它们思考,而且,更重要的是,能用它们进行创造性和想象性思考。”*[美]克利福德·格尔兹:《文化的解释》,韩莉译,第30页。

通过对上述“微观模式”和“自然实验”模式的分析,格尔茨意识到了个案研究在微观与宏观转向中存在的不足,即认识更大范围事实所具有的局限性之后,提出了自己处理个案研究中概括性问题的方式,即通过“深描”个案所具有的特定意义来促成对现有理论的启发。因此,民族志研究所能做的即是尽可能地对“异域见闻”进行“深描”*[美]克利福德·格尔兹:《文化的解释》,韩莉译,第33页。。

格尔兹在《尼加拉:十九世纪巴厘剧场国家》一书中提出了“剧场国家”的概念,指出:“巴厘国家的展示性本质通过其至今所知的全部历史表露得一览无余,因为它从未走向专制,也根本无力促使专制权利走向全面集权化……相反,它走向了一种排场,走向了庆典,走向了主宰着巴厘文化的迷狂精神的公共戏剧化:社会不平等与地位炫耀……权力服务于夸示,而非夸示服务于权力。”*[美]克利福德·格尔兹:《尼加拉:十九世纪巴厘剧场国家》,赵丙祥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 第12页。可以看出,在格尔兹的整个研究中,象征体系的运用是十分突出的。他将不同的仪式看作是国家权力体系在微观层面上的反映,并且这种仪式的过程就体现了国家整个权力运作过程。通过这种剧场国家的分析,体现了微观的运作方式是如何与宏观的政治权力运行相联系,从而实现理论建构或者重建的目的。也正是在此基础上, 格尔茨“个案中的概括”才成为从微观走向宏观的一种可行之道,为回答个案研究的意义问题提供了一种全新的概念洞察力。但有学者提醒我们,“深描”可能忽视了人类学家不是在写“正在发生的事”而是在写“已经阐明、确定的话语和知识”,可能会陷入“抢救民族志”的假设中*[美]罗伯特·埃默森、雷切尔·弗雷兹、琳达·肖:《如何做田野笔记》,符裕、何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第21页。。

如果说“深描说”是人类学取向的话,注重个案的深度挖掘,促成对现有理论的启发;那么注重科学性、概括性和理论建构的社会学显然不能满足于此。正是由于二者研究志向的不同,给个案研究意义的实现提供了不同途径。

四、第三条出路?——被访者驱动抽样

费先生的类型比较法与格尔兹的“深描说”分别从个案研究如何获得对更大范围事实的认知,以及如何获得更具一般性的理论概括两个方面对个案研究的意义进行了回答。但是上述两种解决之道并未涉及个案如何选择的问题。如果说个案样本的结论不能推论总体,那么是否存在一种抽样方法能使个案样本对总体情况进行渐进无偏估计?

为了使样本中获得的研究结论可以推论到总体,在定量研究中,我们通常都需要比较大的样本。而样本的数量取决于总体的规模、总体的异质性和研究的精度要求等。由于定量研究是建立在概率抽样基础之上,如果样本量足够充足,研究结果便可以推论到抽样总体中。由于个案研究注重对研究对象获得比较深入细致的解释性理解,选择样本时往往是非概率抽样,其中使用最多的就是目的性抽样,旨在选取能够提供和研究目的相关的丰富信息的个体*[美]乔伊斯·P.高尔、M.D.高尔、沃尔特·R.博格:《教育研究方法实用指南》,屈书杰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96页。。其具体的抽样策略是通过滚雪球抽样来实现的。

滚雪球抽样是一种用来选择知情人士或决定性个案的操作方式*陈向明:《质的研究方法与社会科学研究》,北京:教育科学出版社,2011年,第109页。。面对无法了解的总体,我们可以先从总体中的少数成员入手,对他们进行相关问题的调查,并询问他们是否还知道符合条件的人;再去找那些符合条件的人并询问他们还知道哪些人是符合条件的,当后访问的人再介绍的都是已经访问过的人,就达到了饱和的状态。滚雪球抽样虽然得到了广泛的使用,但“这种方法的明显缺陷是,所得样本并不是从目标群体中通过等概率抽样获得的……这种抽样中选取的前几个对象往往会影响所得样本的属性。因此,几乎不可能通过这样的样本来对总体的情况做有效概括”*唐纳德·特雷曼、陆瑶、齐亚强:《人口数据收集的新方法》,梁在主编:《人口学》,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410-411页。。

20世纪90年代以来,美国康奈尔大学的社会学家道格拉斯·赫克索恩撰写了系列文章介绍其对滚雪球抽样的改进。赫克索恩根据社会网络分析*社会网络分析是一种分析社会结构的理论和方法, 它将个人或群体视为一个个点, 将人与人之间、群体与群体之间的联系视为一条条连线, 整个社会结构就可以视为由各个点及其连线构成的一张大网络。的基本原理建立了被访者驱动抽样*所谓被访者驱动抽样(Respondent-driven Sampling,简称RDS),就是滚雪球抽样与一个给样本赋予权重的数学模型相结合、以弥补非随机抽样缺陷的抽样方法。,以实现对总体情况的渐进无偏估计*Douglas D. Heckathorn,“Respondent-driven Sampling:A New Approach to the Study of Hidden Popula-tion”,Social Problems,vol.44, no.2(May 1997).。在社会网络理论的影响下,被访者驱动抽样认为个人总是生活在一定的社会网络之中, 人与人之间一定也会存在由人际互动构成的社会网络;一旦我们知道了构成个案样本总体的社会网络的情况,我们也就可以对总体人口的特征有一个比较清楚的了解。比较而言,传统抽样估计是先从总体中随机抽取样本,再以样本直接估计总体。而被访者驱动抽样与此不同,首先需要用样本估计目标群体的社会网络结构,然后以社会网络信息估计不同子群体在总体中的比例。

由于被访者驱动抽样不是直接通过样本来推断总体,而是根据样本所在网络情况来推断总体, 因此它不仅可以告诉我们目标群体的总体特征,而且可以告诉我们目标群体是如何通过网络联结起来的。*赵延东、Jon Pedersen:《受访者推动抽样:研究隐藏人口的方法与实践》,《社会》2007年第2期。需要注意的是,韦吉内特和赫克索恩指出,被访者驱动抽样估计值的渐进无偏性取决于五个假设:一是被访者之间维持双向关系,即他们相互知道对方为目标群体成员;二是被访者在一个网络中都是以单一要素联系在一起的;三是抽样过程伴随着替换;四是被访者能够准确报告他/她个人的网络规模或他/她的度;五是被访者推荐目标群体成员是随机选择。*Cyprian Wejnert,Douglas D.Heckathorn:“Wed-Based Network Sampling:Efficiency ang Efficacy of Respondent-Driven Sample for Oline Research”,Sociological Methods and Research,vol.37, no.1(May 2007).

众所周知,作为非概率抽样的滚雪球抽样不能产生具有代表性的数据,因为使用社会联系招募新的被访者不是在总体中随机产生的;但通过在抽样过程中收集被访者及其目标群体的社会网络规模信息,可以计算由非随机网络结构所造成的偏差,被访者驱动抽样研究者可以由此计算出无偏总体估计,并对总体作出推断。这也就意味着,如果将被访者驱动抽样应用于个案的样本选择中,那么从个案样本中获得的结论就可以对总体情况进行渐进无偏估计。

在国外,被访者驱动抽样主要应用于对隐藏人口的研究中。隐藏人口一般规模较小,群体的边界不清楚,而且群体中的成员往往不愿意暴露自己的身份。例如艾滋病患者、吸毒人员、性工作者、同性恋和流浪艺人等等,都可以算作是隐藏人口。国内较早注意到被访者驱动抽样的是赵延东*赵延东、Jon Pedersen:《受访者推动抽样:研究隐藏人口的方法与实践》,《社会》2007年第2期。,撰文对其进行了较为全面的介绍。张文宏和雷开春*张文宏、雷开春:《城市新移民社会融合的结构、现状与影响因素分析》,《社会学研究》2008年第5期。、梁玉成*梁玉成:《在广州的非洲裔移民行为的因果机制——累积因果视野下的移民行为研究》,《社会学研究》2013年第1期。、刘林平、范长煜和王娅*刘林平、范长煜、王娅:《被访者驱动抽样在农民工调查中的应用:实践与评估》,《社会学研究》2015年第2期。等人分别将被访者驱动抽样应用于上海城市新移民、非洲裔外国人移民和农民工抽样中,这种适用对象的转换是否能充分发挥被访者驱动抽样的优势还值得探讨。

结论

在回顾个案研究发展历史的基础上,本文从费孝通的类型比较法、格尔兹的深描说与赫克索恩的被访者驱动抽样三个方面,对个案研究面临的困境,即个案研究如何获得对更大范围事实的认知,如何获得更具一般性的理论概括,如何摆脱样本结论不能推论总体的困境的问题进行回答。

费先生从微型社区研究到类型比较法的转向强调把具有不同性质和属性的社区分成不同的类型,进而将某种特定的社区研究和具有某种普遍意义的问题联系起来。从最初的《江村经济》到《云南三村》,再到后来的小城镇研究,费先生亲力亲为,试图从个案的类型代表性而非总体代表性的角度来回答个案研究的意义问题。但这种类型比较法有其自身的局限。一方面,由于总体具体可以被分成几个类型,而且每一种类型在总体中的比重是不能确定的,这就使学者容易陷入通过不同类型的汇集就可以代表整体这样一种统计意义上的“个体与总体”之间的思维模式中,这种异质性很难以处理;另一方面,不管是基于某些重要变量还是既有个案的提炼,对类型的划分容易有一种“前见”的因素在里面,这种先入为主的经验性可能在整个研究过程中都有渗透。

格尔兹一开始就批判了民族志研究中试图实现普遍性结论的两种主导倾向,认为无论是从小村落中发现大文明还是把所谓的民族志研究环境当作自然的试验场所都是明显的不合逻辑,进而提出了“深描说”,即通过对异域见闻的描述来促成对现有理论的创造性和想象性的思考。在格尔兹的整个研究中,象征体系的运用是十分突出的。就如在前面提到的他对19世纪巴厘政治生活的研究。在这项研究中,他将不同的仪式看作是国家权力体系在微观层面上的反映,并且这种仪式的过程就体现了国家整个权力运作过程。格尔兹通过这种剧场国家的分析,体现微观的运作方式是如何与宏观的政治权力运行相联系,从而实现理论建构或者重建的目的。从这个角度讲,可以看出格尔兹通过对这种异趣见闻背后意义体系的探究来回答个案研究的意义问题——提供一种全新的概念洞察力,获得更具一般性的理论概括。

赫克索恩提出的被访者驱动抽样最早只用于隐藏人口的研究中。进入新世纪以来,赫克索恩和其他人都在努力拓展它的适用范围,如对爵士乐手、美国本土亚文化群体的调查。国内也出现了这样的趋势,如将被访者驱动抽样作为外来工群体、移民儿童和农民工群体的样本选择方式。面对个案研究中总体不明确、没有完整的抽样框、样本无法推论总体的问题,被访者驱动抽样提供了很好的解决策略。但前面提到的被访者驱动抽样估计值的渐进无偏性取决于五个假设,若将这五个假设同时满足,难度很大,特别是随机选择目标成员。另外,被访者驱动抽样方法假设目标群体成员都可以通过直接或间接的方式联结起来,因此它不适用于一些成员间彼此隔绝的群体。

回顾个案研究的发展史,可以说个案研究面临着这样一个悖论,即个案研究从诞生之初, 概括性就不是它所追求的目标。而在中国全力追求现代化的今天,科学主义盛行,几乎一切都要像自然科学看齐已经成为一种不言而喻的信条*黄宗智,高原:《社会科学和法学应该模仿自然科学吗?》,《开放时代》2015年第2期。。并且社会科学在量化研究方面取得的进展使很多人相信,样本中的研究结果可以推论到抽样总体,否则这种研究就是不科学的,无意义的。这种思维方式渗透到了大部分社会科学家的头脑中,结果给个案研究乃至定性研究的评价问题造成了极大的困扰。面对科学主义、定量方法的冲击,个案研究若要立足就必须解决其意义何在的难题。

对个案研究意义的解读,我们不必限于某一特定取向:可以像费先生的类型比较法那样,是对其所属社会的一般性概括;也可以像格尔兹的深描说那样,提供一种全新的概念洞察力;还可以像赫克索恩的被访者驱动抽样那样,从资料收集方法上的革新来实现对总体情况的渐进无偏估计。近十年来,面对个案研究受到的质疑,布洛维*Michael Burawoy,The Colour of Class on the Copper Mines:From African Advancement to Zambianiza-tion,Manchester: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1972.*Michael Burawoy,“The Extended Case Method”,Sociological Theory,vol.16,no.1(March 1998).的拓展个案法与王富伟*王富伟:《个案研究的意义和限度——基于知识的增长》,《社会学研究》2012年第5期。的关系个案研究也引起了学者的注意,成为了研究方法领域备受关注的议题。不管是两种解决之道还是第三条出路,亦或是其他的解围策略,这些方式最终都会得到学界的检验。正如费先生、格尔兹和赫克索恩三位,对于他们提出的方案,既获得了学界的认可又存在一定的争议。不管怎样,个案研究的“春天”已经来到。

(责任编辑:袁宇)

The Plight and Outlet of the Case Study——Reflections Based on Scientism

LIU Xue-ju

(SchoolofEthnologyandSociology,MinzuUniversityofChina,Beijing100081,China)

Malinowski is the founder of the case study paradigm in social sciences. With the extensive application of the case study, the dominance of the quantitative research in social sciences has been broken. Despite its fruitful academic achievements, the case study has also met with some criticism?. How to attain a wider fact cognition? How to gain a more general theoretical generalization? And how to remove the plight of the sample conclusion’s inability to infer the total? All these are, in the final analysis, issues concerning the significance of the case study. On the basis of tracing the history of case studies, this paper attempts to answer the above questions from the perspectives of Fei Xiaotong’s typological comparison method, Geertz’s profound description theory and Heckathorn’s respondent-driven sampling. The case study can also enjoy a “promising” prospect even under the shadow of scientism.

case studies; the method of typological comparison; the profound description theory;the respondent-driven sampling; scientism

2016-05-21

刘雪菊(1990-),女,吉林辽源人,中央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2015级社会学专业博士生,主要从事环境社会学、生态环境问题研究。

C912.4

A

1674-5310(2016)-09-011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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