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说文解字》的“邑”部看许慎的人文地理观

燕海雄

(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 北京 100081)



从《说文解字》的“邑”部看许慎的人文地理观

燕海雄

(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 北京 100081)

本文通过对《说文解字》中邑部字群的重新释读，寻找出许慎在文字解说中隐藏在字里行间的政治无意识活动，进一步看到许氏的人文地理观，即以郡县归属为主，结合一些必要的历史现象，如人口、姓氏、民族等具有一定稳定性的政治力量，对当时人口、姓氏和民族分布状况有着一定的认识。这是一种既尊重历史因素、更考虑现实因素的人文地理观。

说文解字；许慎；邑部字群；人文地理观

许慎在《说文解字·序》中曰：“盖文字者，经艺之本，王政之始，前人所以垂后，后人所以识古。”许氏如此看重文字的政治功能，一则出于时代的要求，二则出于其自身对于文字的理解。故许氏引《书》曰：“‘予欲观古人之象’，言必遵修旧文而不穿凿。”这里的“古人之象”，许氏指的是文字的源头。许氏距离“古人之象”的时代已经很久远了，但其“言必遵修旧文而不穿凿”的“说文解字”的态度，是后人释读经典的模范。许氏的时代距离我们现在也很久远了，但是对于其经典著作--《说文解字》，笔者也是基于这种态度去释读出隐藏在字里行间的无意识活动，这种无意识不是别的，正是与“经艺之本，王政之始”关系甚大且又隐蔽的政治无意识。

许氏曰：“邑，国也，从口，先王之制，尊卑有大小，从巴，凡邑之属皆从邑。”从上可见，邑作为“先王之制”，在历史上是作为一种政治体制存在的；再从“尊卑有大小”中可见，邑又是此种政治体制中的一个环节，而非全部。罗振玉在《增订殷墟书契考释》中曰：“邑，象人踞形。邑为人所居。故从口从人。”由此可见，邑不仅是关于地理空间的一个环节，亦是关于人的政治体制的一个层次。我们甚至可以做出这样的一种比较：与土部、山部、部、石部及阜部字群相比较，邑部字群不是纯自然的地理概念，而更多地渗透着人的政治活动的因素。许氏对于邑部字群的说解，强烈地体现着他关于人文地理的政治倾向；此种政治倾向是无意识的，是许氏时代人们潜在的政治要求。

邑部字群共有一百八十四个字，重六字。在这个巨大的字群中，有些是国名和邑名，表示的是一些地理空间概念，如邶、郑、邓、邲、邯、郸、鄘、鄶等；有些是关于国邑和行政区域的名称，表示的是一些政治尊卑的概念，如邦、郡、都、郊等。许氏正是从对地理空间概念的定位话语中和政治尊卑概念的定档话语中，体现出其强烈的政治倾向。笔者从人口、姓氏、民族、历史和郡县等五个层面来释读许慎的人文地理观的。

一、人口

《说文》曰：

鄰，五家为鄰。……

鄼，百家为鄼，聚也。南阳有鄼县。……

鄙，五鄼为鄙。……

结合鄰、鄼、鄙三个字一起来分析，若以家为基本的换算单位，即可得出这样的一个恒等式：1鄙=5鄼=20鄰=500家。这样就可以得出一种以家庭为管理层面的制度体制：家==>鄰==>鄼==>鄙==> 这种以家庭作为基本单位的制度体制，大约可以追溯到氏族部落时代。由于生存环境的恶劣、医疗卫生条件的低下等一系列的客观条件，这导致社会生产力的极其短缺。为了保障劳动力，一种以家庭(人口)为层面的政治体制就随着经验的积累建立了起来。在这种体制下，家庭(人口)作为衡量一国(地区)财富多少和实力强弱的基本参数。但另一方面，由于疾病和战争等天灾人祸的频繁，这导致了家庭(人口)很容易流失和变更，因此，以家庭为基本层面的政治体制极其不稳固，它作为短时间的衡量标准无可厚非，但作为长时间的管理定条就不适宜了。从许氏对“鄼”的说解中：“南阳有鄼县。”这可以说明：到了许氏的时代，这种以家庭为层面的上层建筑已经衰微至极，以至于很少有人知晓。它作为历史知识只能出现在像如许氏这种经学大师的著作之中。

从上面对鄰、鄼、鄙三字的释读中，可以看到劳动力在许氏时代已不是阻碍历史发展的主要障碍了，那种以人口为层面的人文地理观念只能作为历史痕迹在古老的地名中遗存了下来。

二、姓氏

《说文》曰：

邰，炎帝之后，姜姓所封。……

扈，夏后同姓所封。……

鄎，姬姓之国，在淮北。……

鄧，曼姓之国，今属南阳。……

鄶，祝融之后，妘姓所封。……

鄅，妘姓之国。……

郕，鲁孟氏邑。……

鄫，姒姓国，在东海。……

郭，齐之郭氏虚。……

冯阝，姬姓之国。……

综合分析上面10个字，姓氏作为一个重要的分析层面在许氏的字群说解中存在着。许氏在说解这类型的文字时，没有按照纯自然空间的分布对其定位，而是选择了生活在这个地理位置上的某姓氏群体对其定位，这个姓氏群体，必然是能够代表此地的喧赫历史，即足以代表其辉煌的时刻。“邰”之所以被人知，是因为其在历史上为炎帝之后姜姓所封；“鄎”之所以被人知，是因为其在历史上为姬姓之国；其它亦然。可见，姓氏作为一种政治力量在汉代发挥着重要的作用，正像如资本主义时期的“阶级”力量和现阶段的民族、宗教力量。许氏因此按照时代的惯性，把姓氏作为一种历史因素注入到他的著作中。此种“注入”，是把现实空间虚拟化，把历史空间中的精华提取出来，完成了其对某一地理位置的最终定位，同时亦完成了其对某一“旧文”的当代解读。

许氏对于这类文字的特殊化处理，或者更准确地说，许氏时代姓氏因素的分外凸现，是姓氏作为政治力量在汉代觉醒的产物。从氏族时代到许氏时代，姓氏作为一种强有力的组织形式是与族群利益是相一致的；因此，族群利益的最大化是与姓氏相关的，它需要姓氏认同的族群来维护。许氏对于这类文字的注解，其实质上提出了中国古代社会的一种极其重要的政治组织形式和地域分布特征。这一点应该说是许氏对中国古代人文地理特征的准确阐释。

三、民族

《说文》曰：

鄯，鄯善，西胡国也。……

鄘，南夷国也。……

那，西夷国。……

结合这三个关于国名的邑部字群，可以发现许氏是通过方位(东南西北)对这些历史地理空间定位的，并且这些方位词语是和少数民族称谓结合在一起的。这种现象背后隐藏的是更加强烈的民族无意识。许氏的说解方式是发散式的，即由中心强势向四周弱势的，只要逆着许氏的说解路线，其最终的落脚点将是中原一带。也就是说，许氏的此种方向定位是以汉民族为中心，向东南西北四方发散。另外，还可以从许氏的说解中找到“胡、夷、狄”等三个字样，这可以说是许氏对其方向定位的一种补充，即民族定性。此种民族定性与方位定位的相互结合，是许氏对居于四方边地民族的认定，同时也体现出汉地对于边地民族认识的相对欠缺。另外还得注意到，此种方向定位与民族定性的相互结合是强势民族对于弱势民族的认识方式，其中体现出来的方向是实力弱化的方向，同时亦是民族边界过渡的方向。民族作为一种政治力量，在许氏时代正如姓氏一样，对人文地理的归属状况和分布状况起着极其重要的作用。正因为如此，许氏在注解这些字时，非常谨慎地选取了另外的一种阐释方式，即方向定位与民族定性相结合，从而揭示出当时民族问题的重要性。

四、历史

《说文》曰：

契阝，周封黄帝之后于也。……

支阝，周文王所封，在右扶风美阳中水乡。……

郗，周邑也，在河内。……

邵，晋邑也。……

郹，蔡邑也。……

在对这些文字注解时，许氏放弃了方位和姓氏等层面的定位和定性，对某字所指代的现实地理空间不加理睬，而是把现实空间历史化。这种历史化，大多是上溯到春秋战国之际，与其受封之时的地理位置相对接，这种对接是不精确的。随着历史的前进，人文地理的演化，历史上的封地已经与现实中的地理位置不相对等了，特别是一些封地中心的所在地和封地的大小。但是，许氏别有用心之处恰恰表现在这里。他的历史化倾向是一种充分考虑到历史因素的必然结果，从而对当时的人文地理归属作一守旧式的处理。

许氏对这些地理位置的历史化注解，渗透出的方法观是可贵的。他的这种态度，既是一种对历史的遵循，更是一种充分考虑现实因素的政治策略。这一点为我们现在的一些区域界线的划分提供了历史上的依据。

五、郡县

除去上面曾讨论过的文字，其余的邑部字群大多数采取的是郡县式的归属方式，即该地区在当时行政区域内处于何郡何县。这种说解方式随处可见，如：

郁，右扶风县郁夷也。……

郃，左冯翊郃阳县。……

口阝，京兆蓝田乡。……

邼，河东闻喜乡。……

汉承秦制，郡县制在许氏时代已稳定了下来。在邑部字群中，大部分字是采取这种郡县归属的方式进行说解的，这是上层建筑在人文地理上的体现，更是许氏拥护此种上层建筑的有力证据。这种拥护，是政治因素在时代观念上的直接反映。许氏的人文地理观念在此种情况下是极其明显的，他把此种行政地理在文字注解中保留了下来，有着现实的必要性。

六、结束语

《说文解字》中的邑部字群记载了汉代人文地理的方方面面，为后世了解汉代的行政区域制度与有效控制范围有着重要的意义。许氏在说文解字中流露出的政治无意识是对人文地理的遵循，具有一定的时代性。许氏的这种注解方式，即以郡县归属为主，结合一些必要的历史现象，如人口、姓氏、民族等具体的具有一定稳定性的政治力量，对当时人口、姓氏和民族分布状况有着充分的认识。这是一种既尊重历史因素、更考虑现实因素的人文地理观。

[1] 许慎. 说文解字[M]. 北京：中华书局，2001.

[2] 羅振玉. 增訂殷墟書契考釋卷下[M].藝文印書館(影印本)，1981.

[3] 陆宗达. 说文解字通论[M]. 北京：北京出版社，1981.

[4] 陆宗达，王宁. 训诂与训诂学[M]. 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1994.

[5] [清]桂馥. 说文解字义证[M]. 北京：中华书局，1987.

[6] [清]王筠. 说文句读[M]. 北京：中华书局，1988.

[7] [清]段玉裁. 说文解字注[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1981.

[收稿日期] 2015-09-02

[作者简介] 刘士红(1982-)，男，博士，讲师。研究方向：语言学、汉语作为第二语言教学相关研究。

2015-11-20

燕海雄(1980-)，男，博士，助理研究员。研究方向：历史语言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