蒯因论“翻译的不确定性”

2016-03-16 03:52蒯因
关键词:词项语言学家土著人

W.V.蒯因



蒯因论“翻译的不确定性”

W.V.蒯因

一、论支持翻译不确定性的理由*我要感谢伯顿·德雷本对这篇文章早期草稿的有益的批评。

我的gavagai例子在翻译的不确定性的讨论中,被过于中心化了。读者把这个例子看成我学说的基础,并且打算通过解析这个例子来质疑我的学说。事实上,这个学说的真正基础并非如此,而比这要广泛、深刻得多。

让我们暂且把翻译放到一边,思考一下物理理论。显然,物理理论为过去的证据不充分决定,未来的观察也可能与它发生冲突。当然,把过去的和现在的证据加起来还是不能充分决定物理理论,因为一些与其发生冲突的可观察事件也可能碰巧没有被发现。此外,很多人也会认同,情况远非如此,即使把所有可能的观察都考虑在内,也还是不能充分决定物理理论。但是,也不要把这种可能性神秘化,我想表达的意思如下:考虑一下某种语言的所有观察句,即所有适合用来报道外部世界的可观察事件的场合句。*我在《语词和对象》第10节中提出观察句的概念或许在《本体论的相对性及其他论文》(纽约: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1969年)第85—89页中获得了进一步说明。把时间和地点结合起来附加到这些可观察的事件上,不考虑观察者当下是否在场。仅仅根据世界上那些虽然没有被观察到但却可观察的过去和将来的事件,我们可以决定这些附上时间和地点的语句有些是真的,有些是假的。现在,我关于物理理论的观点是,即使所有这些事实加起来也不能充分决定物理理论。哪怕所有可能的观察都被确定,理论也依然可以发生变化。物理理论之间可能互不相容,即使从最宽泛的意义上来说,它们各自都和所有可能的观察材料相一致。简言之,它们可能是逻辑上不相容的,但经验上是等价的。但愿在这一点上,能达成广泛共识,因为理论词项的可观察标准通常是有弹性的、不完备的。只要人们能就这一普遍的观点达成一致,至于在很强意义上物理理论为经验所不确定的程度究竟有多大,并不强求一致。他们中有些人承认理论与经验观察之间的这种松散性仅仅存在于最高端的、最思辨的物理理论领域,而其他人甚至将这种松散性扩展到宏观物体的常识性特征上。

现在让我们回到完全异域的物理学家理论的彻底翻译上来。在彻底翻译的实验中,开始总是通过归纳找出相同的刺激意义来实现两种语言的观察句的对等。为了后面分析这种异域人的理论语句,我们得先提出分析假设,其最终的合理性本质上就是使它们所蕴含的观察句相匹配。但是,前面提到的物理理论之间的经验的松散性或不确定性,现在再次出现了。只要一个物理理论的真是由可观察的句子所不充分决定的,那么异域人的物理理论的翻译也是由它的观察句的翻译所不充分决定的。即使所有可能的观察是固定的,如果我们的物理理论依然能够发生变化,那么我们对于异域人的物理理论的翻译也仍然可能发生改变,尽管我们对他的所有可能的观察报告的翻译是固定的。我们对于异域人的观察句的翻译并不能固定我们对于异域人的物理理论的翻译,正如我们自己的一切可能的观察也并不能固定我们自己的物理理论一样。

翻译的不确定性并不仅仅是物理学上经验不充分决定性的一个例子。这里的理由也不只是说,语言学分享了物理学上经验不充分决定性的特征,尽管语言学是行为主义科学的一部分,从根本上说也是物理科学的一部分。相反,翻译的不确定性是另外一回事。物理理论A和B都与所有可能的观察材料相一致,然而我们可能采纳A作为自己的理论,不过仍有理由认为异域人可能相信A,也可能相信B。

翻译中,对于A和B两种理论的选择可能受简单性支配。把B理论而不是A理论强加于异域人,我们可能拿出更短的、更直接的译文,无需过多的、煞费苦心的语境释义。这是一种可能性。再一种可能性是,A和B两种选择都要求非常迂回的、冗长的翻译规则。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可能认为异域人既不接受A,也不接受B;相反,我们可能把一些可以反驳的、错误的,或是令人费解的、晦涩难懂的物理理论强加给异域人,或者我们甚至认为异域人根本不拥有自洽的物理理论。但是,我们也可以想象第三种可能性,那就是A和B两种理论都可以合理地指派给异域人。其结果可能是,只要我们在某些地方作出适当迂回的翻译,那么A和B两种理论就可以同等地传递给异域人。在这个事例中,无法通过把异域人置于新的物理材料或者通过注意他的言语反应来获得选择的依据,因为A和B两种理论都同样地符合所有可能的观察材料。也无法通过以理论询问的方式来获得选择的依据,因为询问的话语总是发生在异域人的语言中,而且本身也可以根据二者中的任意一种方式予以解释。在这一事例中,我们的选择依据仅仅取决于两种翻译系统中最先碰巧发现的那一种。

黑匣子的比喻常常是有用的,但在这儿可能令人误解。关键并不是一个隐藏着的事实问题,因为通过了解更多的关于思维过程的大脑生理机能,这些事实可以揭示。认为每一个真正独特的精神状态的背后存在一个独特的身体机制是一回事;认为每一个以传统的心灵主义语言所表述的独特事件都具有一个独特的机制,则是另一回事。在上面的情形中,问异域人真的相信A还是更相信B,这个问题的意义正是我所怀疑的,我论证翻译不确定性的意图就是要搞清楚这一点。

我这几页纸的论证一直并将继续针对这样的一些读者,即承认存在着逻辑上不相容但经验上等价的物理理论A和B。假如这些读者被我的论证说服了,那么他们会承认多大程度上的翻译不确定性将取决于他们会承认多大程度上的物理学的经验松散性。如果他们认为物理学为经验所不充分决定只出现在其最高端的理论部分,那么根据已有的论证,我可以断言这些读者也会同时认可理论物理学的翻译不确定性。就我个人而言,我认为物理学上的经验松散性扩展到了普通物体的一般特征上,因此,翻译的不确定性也同样影响到关于普通物体的话语层面。但是,对于那些不愿探讨得那么深远的人来说,重要的是要注意翻译的不确定性是一个程度问题。

现在就来讨论Gavagai 作为一个极端的例子所带来的问题。它是一个观察句。我们假定它的刺激意义通过归纳已经得到很好的确定,正好与“兔子”的刺激意义不谋而合。*严格地讲,即使在很小程度上这种归纳也预设了像分析假设这样的内容,即决定把什么作为同意和反对的标记。见《语词和对象》,第80页;又见D·戴维森和J·辛提卡编著的《语词和异议》(多德雷赫特:莱德尔,1968年),第312页,第317页;或者见《综合》,xix.1/2(1968年12月),第284页,第289页。这里的不确定性只有当我们试图决定gavagai作为一个词项的分离指称时才会出现:它究竟是指兔子,还是兔子的时段,或是兔子不可分离的组成部分。有读者已经提出,怎样借助筛选法或其他方法给土著人一个我们想要加以区分的暗示,就能解决这里的指称问题。

这类精巧的方法是徒劳无益的,因为它弄错了目标。这里的目标不是制造观察句刺激意义之间的隔阂,从而将Gavagai 等同于“兔子”,也不是等同于“兔子的时段”或“兔子不可分离的组成部分”,因为这些句子的刺激意义的同一性是无可争议的。它们包含的刺激使人们相信兔子是在场的。这里的目标应该是gavagai 作为一个词项对于土著人来说指的是什么。但是,词项及其所指的这两个概念都取决于我们对自己语言的语法分析。我们可以将这些概念投射到土著语中去,找出土著语中与我们的代词、同一性、复数以及其他相关装置相类似的东西;我在《语词和对象》一书中曾指出,在这方面存在着一定的选择余地。另一方面,一旦我们作出了选择,不管是多么任意的选择,gavagai到底是指称兔子,还是兔子的时段,还是兔子不可分离的组成部分,这一问题只消通过询问便可以得到解决。

因此,借助筛选法和其他类似方法的帮助,我们最大的希望就是得到一个间接的线索,即关于代词、同一性、复数等各种各样的分析假设,哪些最终能够很自然地起作用。如果我们拥有这类线索,是否等于说,前面所假定的多样化选择事实上并不存在呢?或者,虽然存在着多样化的选择,但我们还是找到了可以帮助我们选择的实际因素呢?这个问题显然不是真实的,与翻译的不确定性学说也毫不相关。

这个gavagai例子至多是一个词项的不可测知性事例,而不是语句翻译的不确定性的例子。在刺激同义性范围内,作为句子 Gavagai 的翻译是唯一的;因为场合句“兔子”“兔子的时段”和“兔子不可分离的组成部分”是刺激同义的,而且作为一个全词句是可以互换的。这个gavagai例子对于句子翻译的不确定性仅有间接的影响:人们可以合理地设想,根据gavagai与“兔子”或“兔子的时段”等不同词项的对应,包含gavagai的冗长的非观察句可以用不同的方法翻译成英语。指出这一点的目的并不是对翻译不确定性的证明,而是帮助读者将想象中的翻译不确定性与彻底翻译的具体现实结合起来。翻译的不确定性的论证正如前文所说的是另外一回事。

对于词项的不可测知性问题,其本身是无可争辩的。可以发现真实生活中一个明显的、与日语中分类词*见《本体论的相对性及其他论文》,pp.35f.又见《哲学杂志》,LXV, 7(1968年4月4日),pp.191ff.(classifiers)有关的例子。此外,这个例子可以清晰地说明词项的不可测知性不必总是把句子翻译的不确定性纳入它的轨道,哪怕我们谈论的正是gavagai这个词。同样地,由延迟实指,比如表达式对应它们的哥德尔数字的实指所引起的问题,严格说来也属于词项的不可测知性的范畴。词项的不可测知性,而不是翻译的不确定性,是本体论的相对性的内容。

有两种途径可以最大限度地扩展翻译不确定性学说的范围。我可以从上面做起,也可以从下面做起,或者是二者兼而有之。从上面来看,有一种论证,就是开篇提到的,试图说服任何人承认自然科学的各个部分的翻译具有不确定性,因为他愿意把自然科学看成是由所有可能的观察所不充分决定的。如果我能够让人们把这种经验的松散性看做不仅影响高端的理论物理学,而且也影响对物体的常识性的谈论,那么我就能让他们承认对物体的常识性谈论的翻译不确定性。这就是我所说的从上面扩展。

从下面来扩展,我的意思是对于翻译不确定性的任何论证都可以建立在词项的不可测知性上。我设想哈曼关于自然数的例子*见G·哈曼《翻译与意义的介绍》,载于《语词和异议》,第14页;又见《综合》,同上,第14页。就是来自这一端,虽然它是理论上的。也就是说,按照冯·诺依曼分析自然数的方法,句子“3∈5”可以成为集合论的一个真语句,但是按照策梅洛的方法,它就是一个假语句。不过,正如哈曼所承认的,这个句子的局限性就是“3∈5”是无意义的,除了用作自然数的集合论解释外。

在这几页纸中,我不愿思考从下面扩展翻译不确定性的论域有哪些更好之处,也不愿思考从上面扩展有哪些更好之处。我这里的目的就是分离这些问题,确定这些论证;哪一套方案可以证明更多的东西,最有效的还是留给读者自己去思考。

二、再论翻译的不确定性

25年过去了,我的《语词和对象》频频引发对翻译的不确定性命题的批评以及不同场合对此命题的种种误解。对于这些问题,我也在不同的地方做出过零星的回应。现在,伯顿·德雷本又把我拉回到关于这个主题的富有成效的讨论中来,并要求我做出简洁而全面的澄清。

一些批评者说,这个论题是我的行为主义的结果,也有人说这是对我的行为主义的归谬。我不能接受第二种观点,但可以接受第一种观点。我进一步认为,行为主义的方法是必需的。在心理学上,一个人可以是也可以不是一个行为主义者,但是在语言学上,我们别无选择。我们每个人学习语言都是通过观察别人的言语行为,然后形成自己尝试性的言语行为,这种行为可以被别人观察到,也可以受到别人的强化或矫正。我们严格地依靠观察情景中的这种明显的行为来学习语言。只要我们对语言的掌握与所有外在的检测点相符,我们的话语或者我们对某人话语的反应就可以按照某一共享的情景得以评价,到此为止,一切都好。我们在各个检测点之间的精神生活与认定我们是否掌握该语言无关。

那么,在语言学意义上除了根据可观察场合的明显行为收集到的东西外,别无所有。为了验证这些局限,我提出了彻底翻译的思想实验。用行话来说,“源语”是土著语,“目的语”是英语。土著语言不可以通过任何作为中介的已知语言获得,因此,我们唯一的材料就是土著人的话语以及可以同时观察到的情景。这个基础太微弱了,但是土著说话者自己也别无他法。

我们的语言学家可以根据对这些材料猜测性的推断来构建他的翻译手册,但是如何进一步确认就勉为其难了。通常来说,这种可以同时公开观察到的情景并不能使我们预测即使是我们自己语言的说话者下一句要说什么,因为话语和外界当下的可观察的情景之间通常只有微不足道的关联;还有头脑中正在考虑的计划,以及不可共享的过去的经历,都可能对话语产生影响。事实上,仅就这一点而言,语言具有实际的交流意义,预测的话语并不传递消息。

然而,有些句子严格地取决于可同时公开观察到的情景。比如像“天正在下雨”或者“那是一只兔子”这些我称为场合句的语句。这类土著语句是语言学家进入土著语言的入口。他尝试性地把土著人的话语和观察到的即时情景联系起来,希望它只是和那个场景相关联的场合句。为了验证这一点,他做了尝试,每当这个场景重现的时候,他自己主动说出这个句子来征求土著人的反应(同意或反对)。

这种询问并征求同意或反对的权宜之计,从微观上体现了实验科学(如物理学)比纯观察科学(如天文学)更具优势。为了运用这一方法,语言学家必须能够辨别土著社区表示同意或反对的标记,哪怕是猜测的。如果他猜测的那些标记是错误的,他的研究将会受挫,甚至需要重新开始。但是还有许多办法可以继续确定那些标记。首先,一个说话者总会对他在任何情况下都主动说出的话语表示同意。

我们的语言学家然后继续尝试性地确定和翻译观察句。一些观察句可能是由其他一些观察句借助逻辑连接词的提示复合而成,如“而且”(and)、“或者”(or)、“但是”(but)、“并非”(not)等。通过检验那些能够让土著人对复合句以及对复合句的组成部分予以同意的情景——同样,对于否定的情况也可以这么做——这样语言学家就可以得到关于这些连接词的大致合理的用法。

与观察句不同,大部分的话语和语言学家能够同时共享的刺激相抵触。语言学家只能在不同的场合主动提出这样的语句来试探土著人同意或者反对的反应,但是无法与共时的刺激相联系。下一步怎么办?

语言学家可以记录下这些没有分析的语句,再进行仔细研究。一些语句片段也会出现在已经分析过的观察句中。他会把它们当作语词来处理,并且试图把它们与英语中的表达配对,其方法是依据那些在观察句中已经得到暗示的内容。我把这种方法叫做分析假设(analytical hypotheses)。这里有猜测的工作,接下来还有更多的猜测工作。语言学家将会转向这些有着相同语词出现而没有分析过的非观察句,然后,他会依据那些已经分析过的零星的语句片段,对部分非观察句给出猜测性的解释。他会尝试性地积累一个带有英语翻译的土著语词汇表,以及一个尝试性的语法结构装置。然后以此类推,尝试对一个语句的所有可能的翻译。我们的语言学家通过与土著人不断地打交道来检验翻译系统的有效性,然后继续修补、反复猜测。这种“询问+同意”的途径一直是语言学家分析观察句的备用手段,在那些更高端的、更具猜测性的水准上其作用仍然是不可低估的。

显然,这种任务是艰巨的,而且猜测的空间也是巨大的。彻底翻译在实践中是可以避免的,只要找到某个人能将该语言翻译成他有点熟悉的语言,不管翻译得多么结巴。但是,就是这彻底翻译也暴露了对于意义验证的终极材料的贫乏。

那么,让我们来考虑一下彻底翻译者应该根据哪些限制来帮助指导他的猜测。连续性是有帮助的:连续的话语有望相互间有一定的联系。此外,当几个这样的话语被尝试性地翻译后,它们自身的关联可能暗示了系词的翻译,这个系词对于在其他地方发现相似的关联将是有所帮助的。

至于土著人可能相信什么,翻译者始终依靠心理的猜测。这种策略已经支配了他对观察句的翻译。除了观察层面的,这种策略仍然起作用,以防止他把土著人的主张翻译成明显的谬误。他将会赞同把这些信念指派给土著人的翻译方案。这种信念是理所当然的或者与土著人被观察到的生活方式相一致。但是,翻译者不会以把土著人被赋予的语法和语义学的结构搞得过于复杂为代价来建立这些价值,因为这又将是一个糟糕的心理状态。语言必须简单得足以让土著人能够学会,假设他们的思维和我们非常相似,当然没有相反的证据。实用的心理学就能够一直支持我们的彻底翻译者,他所使用的心理学方法就是移情;他尽可能地把自己想象在土著人的生活情境中。

我们的彻底翻译者将会不断完善翻译手册,并根据实际交流的成功经验与失败教训加以修改。这些交流的成功与失败在于何处,或者如何识别呢?与土著人成功的沟通被看做翻译手册进展顺利的证据。流利的交谈是进一步有利的证据。就土著人而言,震惊或迷惑的反应,或者似乎不相关的回答,往往表明翻译手册出了问题。

我们不难想象翻译者的艰辛。或许他已经用某种语义学的方法尝试性地把两句土著语句翻译成两句相类似的英语句,并且也同样发现体现在土著人对两句土语句使用中的亲切感。这就进一步鼓励他对两种语言进行尝试性的派对翻译。因此,他继续得意地假设他正在进行交流,结果却突然短路了。这就可能使他相信之前的那一对翻译终究还是有问题的。于是,翻译者就纳闷在之前流利的交谈中究竟是在什么地方出现了问题。

我们一直对出现这种情况的相关因素进行调查,这也是彻底翻译者必须面临的问题。这不是因为句子的意义难以捉摸或不可检测;而是因为对于句子意义而言,除了这些摸索的过程可以提供一些线索以外,其他什么也没有。也不要指望对这些步骤进行整理,然后通过引用这些过程来解释被当做翻译的东西;因为这些过程涉及对无法比较的价值观进行权衡的问题。例如,为了避免在土著人的语法和语义学中出现更多的荒诞现象,对于他们的信念,我们可以容忍的荒诞程度是多少?

上述思考让我们没有理由要求两个独立从事土著语翻译的彻底翻译者能够提供相互都能接受的翻译手册。他们的翻译手册就任何土著人有理由相信的行为而言可能是难以区分的,然而,每一种翻译手册都可能会给出另一位译者予以拒绝的翻译。这就是翻译的不确定性命题。

我已经用足够多的Gavagai*见《语词和对象》,麻省理工学院出版社,1960年版,第29—45页。例子证明只是词项翻译的不确定性,而不是句子的不确定性。相反,当Gavagai一旦被视为观察句时,它就直接具有确定的刺激情景,这个刺激情景能够接受经验的检验并且成为最牢固的检测点。同样,我举的日语分类词*见《本体论的相对性及其他论文》,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1969年版,第35—38页。(classifiers)的例子就只是词项的问题,而不是句子问题。仍与词项有关的更过分的例子是由代理函项*见W·V·蒯因《理论和事物》,哈佛大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9—22页。(proxy functions)提供的。但是我的翻译不确定性命题首先适用于以一个词来显示整句意思的语句;文献中已有的讨论并没有认清这一点,我对此表示失望。彻底的翻译几乎是一个不可思议的问题,对于同一种语言不可能进行两次彻底翻译。但有一点是确定的,当我们在思考彻底翻译可能的感觉材料的限度时,不确定性是不容置疑的。

我的彻底翻译中思想实验的要点是哲学意义上的,是对不加批判的意义概念的批评,外加对内省的语义学概念的批判。我关心的是暴露它经验的局限性。以往人们认为,一个语句有某种意义,另外一个句子如果和它有相同的意义就是该语句的翻译。我们认为这是讲不通的。

我的翻译的不确定性命题针对意义进行批评的主要目的是澄清误解,但结果不是虚无主义。翻译仍然存在,而且是不可或缺的。不确定性的意思不是没有可接受的翻译,而是有很多翻译。一部好的翻译手册与言语行为的所有检验点相符,而在任何一个检验点上没有显示出来的东西也无大碍。

在驳斥以往关于语词和语句意义的概念过程中,我也并不否认语义学。关于语词使用的方式和语境问题已经做了大量的有益工作,并且还有许多工作要做。词典学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而且语义学理论还有待进一步的完善。但是,我并不想对诸如意义这样既独特又不寻常的陈旧概念进行科学的修复。这个概念最好被看做已经被清理掉的绊脚石。这些年来对于哲学家来说的绊脚石比科学语言学家要多,可以理解,科学语言学家只是发现意义这个概念,严格说来是无用的。

我的一些读者一直难以明白,为什么翻译的不确定性命题根本不是自然科学为所有可能的观察所不充分决定性命题的一个特例。这反过来又表明了皮埃尔·杜恒的认知,即当我们顽强不屈地根据观察材料修改某一理论时,我们有权选择取消该理论中的哪些成分句。

翻译不确定性不同于科学理论的不充分决定性,因为翻译手册正确与否的根据仅仅是土著人的言语行为,而不是隐藏的神经机制。如果不同的译者对某个土著语句的翻译有分歧,但对土著人而言又没有行为能够反映这种分歧,那么这根本就不是一个事实问题。从另一方面来讲,在自然科学的事例中,却存在这样的事实问题。即使所有可能的观察也不足以唯一地揭示它的科学理论。自然的事实超出了我们的理论以及所有可能的观察,不过,传统的语义学也超出了语言的事实。

在对比自然科学的不充分决定性和翻译的不确定性时,我采取的是自然实在论者的立场,这也是我真正坚持的。但是,我在其他地方用下面的方法对二者进行对比,并没有借助实在论。我们再次假定,自然科学是由所有可能的观察不充分决定的。然而,假如我们从许多与所有可能的观察都符合的整体自然理论中选择一个理论,翻译仍然是不确定的,即使与被选择的自然理论是相关的。这样,翻译的不确定性对于自然的不充分决定性而言就是另外一回事。

在结语部分,我还想针对不确定性命题一再出现的误解,补充一个无关的评论。我的不确定性仅适用于翻译,并不适用于语法性。我在语法性的范围内也把它看做一个不断完善的问题,但与翻译不同,语法性可以看做由行为倾向充分确定的。虽然结构上是不同的语法编码,事实上却能导致等值的语法输出,这一点是无需多言的。顺便重申一下,语义学同样还是一个重要的探索领域。我挑战的只是传统语义学中关于同义性这一想当然的概念。

(淮阴工学院外国语学院教师、南京师范大学博士生胡庭树译。本译文得到南京师范大学蒯因研究专家翟玉章教授的审校以及陈真教授的指导,在此表示诚挚的谢意。)

责任编辑:王荣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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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7-8444(2016)06-0809-07

2016-02-10

蒯因(W.V.Quine, 1908-2000),20世纪美国著名的分析哲学家、逻辑学家,哈佛大学哲学系教授,逻辑实用主义创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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