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方园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000)
关汉卿剧作的戏弄手法初探
——以《望江亭》和《救风尘》为例
刘方园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000)
摘要:关汉卿长期流连于勾栏瓦厮等下层娱乐场所,饱经风霜,谙于世故。这使他在创作时更为老练与圆滑,多回避强硬的正面冲突,而代之以以柔克刚的戏弄手法,于戏谑调笑中给上层权豪势要以打击,这在《望江亭》和《救风尘》中最为突出。
关键词:关汉卿;戏弄;《望江亭》;《救风尘》
戏弄即轻侮捉弄。作为喜剧中常用的一种艺术手法,由戏弄者与被戏弄者组成,多采用侧面的、荒诞的、虚拟的方式,给正面人物以热烈的赞美,给反面人物以无情的嘲讽。关汉卿“半生来折柳攀花,一世里眠花卧柳”[1]172,这种长期流连于风月场所的经历锤炼出他世故圆滑、老谋深算的战斗策略,他不屑于使用野蛮的暴力宣泄方式,而是采用温和、平稳的“嘴上功夫”来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效果。喜剧《望江亭》和《救风尘》是下层女性巧言戏弄上层权势的双璧,这两部喜剧热情讴歌了主人公谭记儿和赵盼儿在反对权豪势要时的智慧、伶俐、有胆有识。在这两部作品中,关汉卿把这种女性的柔性灌注于尖锐激烈的矛盾冲突中,场面有冷有热,张弛有度,从而达到了四两拨千斤的效果。
一、戏弄双方实力悬殊
关汉卿作为戏曲“本色派”的代表,非常注重“场上之曲”氛围的营造,竭力扩大戏弄双方实力的差距,形成尖锐对立,从而强化矛盾冲突。《望江亭》中,一方是谭记儿,一方是杨衙内。谭记儿原是学士李希颜的夫人,夫主亡化已三年光景,寡居无事,后改嫁白士中;杨衙内为权豪势宦,常自诩“花花太岁为第一,浪子丧门世无对”[2]179,为所欲为。《救风尘》中,一方是赵盼儿,一方是周舍。赵盼儿是汴梁城中一个熟谙风月的烟花女子,与姐妹宋引章欲觅姻配;周舍则是“酒肉场中三十载,花星整照二十年”[2]109的花花公子,在郑州开一客店专为寻花问柳。谭记儿是寡妇再嫁,赵盼儿是风尘妓女,杨衙内位高权重,周舍挟财仗势,主人公双方实力悬殊,关汉卿独出机杼,设置以卵击石的对抗,欲以这种实力的悬殊来证明下层人民并非任人宰割的羔羊,并且在塑造人物时,“总是赋予那些善良无辜的弱者以非凡的智慧、才能和崇高的道德,或者使他们的行动具有传奇色彩,或者使他们的精神和行为具有超自然的力量,使他们从精神上压倒邪恶势力,使邪恶势力处于被审判、被嘲笑、被抨击的地位”[3]228。谭记儿为保护丈夫白士中,巧扮渔妇,深入敌营,在望江亭中与杨衙内斗智斗勇,盗取势剑金牌;赵盼儿为救姐妹宋引章脱离魔爪,精心策划,曲意逢迎,在同周舍打情骂俏中骗取休书。关汉卿自诩为“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1]172,他以一种调侃的眼光来看待世俗,将权豪势要、达官贵人丑化为徒有其表的可怜虫,而将手无缚鸡之力的下层女性美化为泼辣、刚强、勇猛的女战士,下层人民身份地位越卑微,反而越揭露出上层权势色厉内荏、外实内虚的本质。
二、戏弄的正义性
元代是蒙古族入侵中原、实行异族统治的特殊时期,民族矛盾和阶级矛盾尖锐。元朝统治者为了强化其统治,给予蒙古人、色目人以政治、经济上的特权,他们构成社会特权阶级,挟权仗势,横行不法,为所欲为,大肆欺压良善,“官吏每无心正法,使百姓有口难言”[2]285。这种黑白颠倒、贤愚不辨的社会现实使得下层人民没有安全感,他们不堪于被凌辱、受压迫,因而大胆反抗,据理力争。在《望江亭》中,杨衙内依仗着自己权豪势要的身份,强娶谭记儿不成,便在圣上面前进谗言,说白士中贪花恋酒,不理公事,赚取势剑金牌,要去潭州标了白士中首级,而白士中在潭州清净无事,保境安民,颇得众心,却被杨衙内污蔑,性命不保,谭记儿便孤身救夫:
【十二月】你道他是花花太岁,要强逼的我步步相随。我呵,怕什么天翻地覆,就顺着他雨约云期。这桩事你只睁眼儿觑者,看怎生的发付他赖骨顽皮![2]182
《救风尘》中,周舍为骗娶宋引章,夏打扇,东暖床,提领系,整钗鬟,甜言蜜语,阿谀奉承,待娶进门后,先打了五十杀威棒,朝打暮骂,如今打的看着至死,不久身亡,使得赵盼儿心生恻隐:
【后庭花】……(唱)你好没来由,遭他毒手,无情的棍棒抽,赤津津鲜血流。逐朝家如暴囚,怕不将性命丢。况家乡隔郑州,有谁人相睬瞅,空这般出尽丑。[2]121
“元代社会既然阶级压迫和民族压迫异常残酷,它所激起的被压迫者的反抗也必然是异常炽烈”[4],下层人民并非无理取闹、无事生非,他们是为了维护自身的合法权益而战,为了谋得生存的尊严而战。这种斗争的正义性,使得他们底气更足、无所畏惧。关汉卿在塑造主人公的形象时,也对这种品格加以赞美,将谭记儿塑造成除恶扬善的侠女,将赵盼儿美化为侠肝义胆的圣女,她们的行为因具有正义性而更具光彩。
三、戏弄手法灵活
贾仲明在《录鬼簿》中评价关汉卿为:“驱梨园领袖,总编修师首,捻杂剧班头。”[5]关汉卿作为戏剧大家,在创作时总是曲尽其妙地采用多种结构,避免雷同。《望江亭》和《救风尘》同为旦角喜剧,都以戏弄为主要表现手法,却有着明显不同。《望江亭》采用的是先进行小戏弄层层铺垫,再运用大戏弄一锤定音的结构,而《救风尘》采用的是多重戏弄手法齐头并进、共同克敌制胜的结构。
《望江亭》中,在谭记儿与杨衙内正面交锋之前,作者先叙述了白姑姑对谭记儿的戏弄、观众对谭记儿的戏弄及张千、李稍两小厮对杨衙内的戏弄,从侧面交代了人物性格。第一折中,谭记儿守寡三年,难忍寂寞,思云暮雨,白姑姑看穿其心意,有意撮合谭记儿与侄子白士中结成佳偶,谭记儿却惺惺作态,指责白姑姑不守教规,污了“七星坛”,逼得白姑姑使出撒手锏,污蔑谭记儿与白士中在道院私通,要挟谭记儿官休还是私休,谭记儿无计可施,只好借坡下驴,跟随了白士中。这是白姑姑对谭记儿的戏弄。第二折中,白士中收到老夫人的来信,知道杨衙内要来谋害自己,焦虑不安,谭记儿却以为是白士中前夫人的书信,打翻了醋坛子,对白士中百般试探,撒泼耍赖,以死相逼。谭记儿不知状况,观众们却一目了然,看着谭记儿撒泼出丑,捧腹大笑。这是观众对谭记儿的戏弄。第三折中,张千与李稍在杨衙内面前出乖卖丑,左边一个虱子,右边一个土鳖,表面在讨好主子,实际上使这位道貌岸然的钦差大臣仪表扫地。两人想吃酒,却哄骗杨衙内是为主子尽忠,检验酒中是否有毒,显然在贬低杨衙内智商。这是小厮对杨衙内的戏弄。谭记儿聪明而灵敏,杨衙内笨拙而呆板,这种对戏弄双方生活中真实面貌的提前暴露,使得观众对后来《望江亭》中的斗争结局已心中有数。谭记儿趁着夜色,扮作切脍渔妇,独驾孤舟,深入敌营,先是与张千、李稍拉近关系,顺水推舟说自己是张二嫂,要过去切脍,接近杨衙内后,投其所好,以色相诱,骗得一直小心谨慎的杨衙内将行程目的全与谭记儿说了,并恬不知耻地要娶谭记儿做二夫人,谭记儿假意敷衍,“不由我见官人便心邪,我也立不的志节”[2]189,使得杨衙内心花怒放,与她吟诗作对,传杯递盏,好不欢喜。其实谭记儿另有所图,暗中将杨衙内灌醉,盗取势剑金牌,换取文书,夜行而去。憨傻的杨衙内发现势剑金牌被盗之后,不但不早早收手,反而大摇大摆地去唬弄白士中,称势剑金牌丢了,但仍有文书,拿出来却是淫词《西江月》与《夜行船》,令杨衙内颜面扫地。杨衙内无计可施,只求一见白夫人,却原来就是切脍的张二嫂。杨衙内竟被一小女子玩弄于股掌之中,实在可笑。
杨衙内只是一个靠权势武装起来的花花太岁,而《救风尘》中的周舍则是一个熟知下层人民心理的市井无赖,他比杨衙内更多了几分流氓习性,更加狡诈、阴险,这使得关汉卿在《救风尘》中采用了与《望江亭》不同的戏弄手法:从多个方面齐头并进,对恶棍进行包围式攻击,具体体现在赵盼儿并不单枪匹马作战,而是与宋引章、安秀实相互配合,共同出击。
赵盼儿深知周舍贪财好色的本性,故而收拾了两箱子衣服行李,自带花红、羊、酒来见周舍:
【浪里来煞】……(云)我到那里,三言两语,肯写休书,万事俱休;若是不肯写休书,我将他掐一掐,拈一拈,搂一搂,抱一抱,着那厮通身酥,遍体麻。将他鼻凹儿抹上一块砂糖,着那厮舔又舔不着,吃又吃不着,赚得那厮写了休书。引章将的休书来,淹的撇了。我这里出了门儿,(唱)可不是一场风月,我着那汉一时休![2]122
周舍认出赵盼儿后,还记恨着当初破亲之事,要“关了店门,则打这小闲”,赵盼儿不慌不忙,甜言蜜语将周舍一顿哄骗,只说是当初仰慕周舍,嫉妒宋引章,现在就是自带奁房来嫁给周舍的,同时,适时安排宋引章来骂店,借机挑拨周舍与宋引章的关系,撺掇周舍休了宋引章。周舍可不是那么好骗的,虽表面上答应休了宋引章,可背地里盘算:“且慢着,那个妇人是我平日间打怕的,若与了一纸休书,那妇人就一道烟去了。这婆娘他若是不嫁我呵,可不弄的尖担两头脱?休的造次,把这婆娘摇撼的实着。”[2]128赵盼儿早已看透周舍的心思,投其心意,赌咒立誓,周舍仍不放心,要喝定亲酒,吃定亲茶,买红罗,赵盼儿也已考虑周全,顺便带着这些东西,并对周舍好一番甜言蜜语哄骗:“你的便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2]129如此,周舍已被迷得神魂颠倒了。
接着宋引章出场,对周舍进一步戏弄。宋引章装作一副贤妻模样,假装对周舍仍有情意,温柔地问:“周舍,你要吃什么茶饭?”宋引章越是殷勤反而越惹得周舍恼怒,写了休书便赶宋引章走,宋引章欲擒故纵,质问“我有什么不是,你休了我?”“你要我走,我偏不走”,气得周舍将宋引章强推出门去。赵盼儿与宋引章演的这出戏,使得周舍上当受骗。然而,宋引章毕竟过于单纯,周舍反应过来后,愤恨追来,轻易就骗得宋引章手中的休书,咬碎了,气急败坏地对赵盼儿叫嚣:“你也是我的老婆。”赵盼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撒泼耍赖,指出定亲之酒、羊、红皆是自己所带,娼家女“凭着那说来的言咒誓为活路”“若信着这咒誓言,早死的绝门户”[2]134。周舍又强拉宋引章,赵盼儿则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指出真休书早已被她换掉了。周舍故伎重演,想夺走休书,赵盼儿可不是宋引章,嘲笑其“便有九头牛也拽不出去”[2]118。周舍无计可施,只好告官,赵盼儿早已暗中准备,安排安秀实出场,反而状告周舍强夺他人之妻。周舍自顾不暇,偷鸡不成蚀把米,真的应了自己的话“骑马一世,驴背上失了一脚”[2]118。
四、惩恶扬善的结局
“在正面人物有意戏弄反面人物的喜剧中,对于被戏弄者是讽刺和嘲笑,对于戏弄者相反则是赞美和歌颂,这两方面互为因果,相辅相成。”[6]关汉卿在剧作中所要表达的就是惩恶扬善。《望江亭》中,圣上指派湖南都御史李秉忠重新调查杨衙内所奏白士中贪花恋酒之事,李秉忠秉公执法,严惩杨衙内恶行,将其问成杂犯,杖八十,削职归田,白士中照旧供职,与谭记儿夫妻团圆。在《救风尘》中,周舍经过与赵盼儿的一番唇枪舌剑,终败下阵来,郑州李公弼判曰:“周舍杖六十,与民一体当差;宋引章仍归安秀才为妻;赵盼儿等宁家住坐。”[2]135关汉卿将自己的美好愿望投注于剧作之中,以惩恶扬善的大团圆结局来结束全篇,真乃大快人心。然而,在现实生活中,下层人民真的能凭几个小计谋、几句软玉温存的话就能打击上层权豪?岂不太低估了上层权势的智商?关汉卿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在结尾时配合以理想中更高一层的圣上、清官的英明决断,《望江亭》以清官李秉忠的秉公执法得以圆满,《救风尘》以圣上命清官李公弼暗中查访之后主持正义结束。这使得关汉卿的剧作增加了几分浪漫主义色彩,也体现了关汉卿创作的特色:“以塑造活生生的人物形象为中心,把表现现实生活本身的美与丑作为创作的基本目标,同时在此基础上又把表现自己理想的美作为艺术追求。”[1]228
《救风尘》和《望江亭》是关汉卿反抗黑暗现实的杰作,他运用戏弄手法,于嬉笑怒骂中把权豪势要嘲弄,可谓独具匠心。
[参 考 文 献]
[1]隋树森.全元散曲[M].北京:中华书局,1964:172.
[2]徐征,张月中,张圣洁,奚海.全元曲·第四卷[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3]钟林斌.关汉卿戏剧论稿[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6.
[4]黄克.关汉卿戏剧人物论[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22.
[5]钟嗣成,等.录鬼簿(外四种)[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8.
[6]李汉秋,李韵.关汉卿名剧赏论[M].上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0:113.
中图分类号:I207.3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3318(2016)02-0070-03
作者简介:刘方园(1989- ),女,河南洛阳人,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元明清文学。
收稿日期:2015-12-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