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恒兵(南京政治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南京210003)
《德意志意识形态》:历史唯物主义方法论的奠基之作
许恒兵
(南京政治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南京210003)
摘要:理解和把握马克思恩格斯通过《德意志意识形态》所实现的重大理论变革的意义,必须深刻领会“第一章”副标题即“唯物主义观点和唯心主义观点的对立”的真实意蕴。在首要的意义上,这一对立宣示的是阐明历史的两种方法论的对立。其中,德国“唯心主义观点”以“精神性活动”高于“物质性活动”为前提,并坚持从“精神性活动”出发阐明人类历史,实为考察历史的“思辨方法”,其所提供的只能是“意识的空话”;而马克思恩格斯的“唯物主义观点”则以“物质性活动”高于“精神性活动”为前提,坚持从“物质性活动”出发阐明历史,实为符合现实生活实际的考察方法,其所提供的则是“真正的知识”。两种阐明历史的方法论对立造成了“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与“问题在于改变世界”的对立。
关键词:《德意志意识形态》;唯物主义观点;唯心主义观点;历史唯物主义方法论
长期以来,对于《德意志意识形态》(以下简称《形态》),人们普遍认同马克思恩格斯在其中比较系统地阐述了历史唯物主义,但对于其到底为何种意义上的历史唯物主义却未能做出有效的阐释。在惯常的理解中,人们坚持按照本体论的哲学范式理解历史唯物主义,即认为历史唯物主义仍然是一种“物质本体论”,马克思恩格斯通过将其延伸或推广至历史领域,从而实现了对历史的唯物主义阐明。至少有三重理由可以证明此种理解的缺陷:首先,此种理解隐含着对历史唯物主义与一切旧唯物主义的原则性差别的否认,二者的不同只是体现为前者更加彻底而已;其次,马克思早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明确主张“消灭哲学”,而“哲学”并非只是唯心主义哲学,而且包括以往的一切唯物主义哲学,既然如此,认同历史唯物主义仅仅只是传统的本体论式的唯物主义哲学在历史领域彻底化的结果,必定使得马克思陷入逻辑上的自相矛盾;最后,马克思之前的一切旧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直观唯物主义——在将“唯物主义”贯彻到历史领域时,皆以失败而告终,表明传统的本体论式的唯物主义在原则上是无法实现对历史的唯物主义阐释的。为此,我们必须紧密结合《形态》的理论阐述,深度展开马克思所主张的与“唯心主义观点”相对立的“唯物主义观点”的真实意义,并以此阐释马克思所宣称的“新唯物主义”何以是“改变世界”的哲学。
对于《形态》的写作目的,正如马克思在其“引言”中所宣称的:“就是要揭穿同现实的影子所作的哲学斗争,揭穿这种投合耽于幻想、精神萎靡的德国民众口味的哲学斗争,使之信誉扫地。”[1]510这里的“哲学斗争”是指黑格尔派哲学所展开的纯粹观念批判,马克思恩格斯还用“德意志意识形态”“德国哲学”“德国的批判”对其作指称。对于德国批判的总体特征,《形态》明确指出它“没有离开过哲学的基地”,“这个批判虽然没有研究过自己的一般哲学前提,但是它谈到的全部问题终究是在一定的哲学体系即黑格尔体系的基地上产生的”[1]514。这就表明,黑格尔之后的“德国的批判”仍旧隶属于黑格尔哲学的“传统”,即便是曾经对黑格尔哲学展开过激进批判的费尔巴哈仍然“还是一位理论家和哲学家”[1]549。因此,在直接的意义上,整个《形态》的目的及其批判乃是对黑格尔派哲学的批判;在间接的意义上,则是对黑格尔哲学乃至整个传统形而上学的批判。正如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所说,当1845年恩格斯也住在布鲁塞尔时,马克思和他“决定共同阐明我们的见解与德国哲学的意识形态的见解的对立”,而“这个心愿是以批判黑格尔以后的哲学的形式来实现的”[2]。
那么,马克思在《形态》中对黑格尔派哲学展开批判的“主旨”是什么呢?在惯常的理解中,匹配于对历史唯物主义作为“本体论”哲学的理解,人们更多地将其理解为对德国的“唯心主义”或“精神本体论”的批判。的确,这一批判无疑构成了“第一章”的重要内容,但深入解读“第一章”可以发现,它绝非只是马克思恩格斯展开批判的全部。由于德国唯心主义本身内涵着思辨的方法,即正如海德格尔在海德堡以“黑格尔与希腊人”为主题的演讲中所指出的,在黑格尔的唯心主义哲学中,“‘方法’乃是主体性的最内在的运动,是‘存在之灵魂’,是绝对者之现实性整体的组织由以发挥作用的生产过程”[3]。《形态》对德国哲学的批判内涵着双重意蕴:它既是对德国唯心主义的批判,也是对其思辨方法的批判。
我们首先来看《形态》对黑格尔派的“唯心主义”批判。马克思指出:“所有的德国哲学批判家们都断言:观念、想法、概念迄今一直支配和决定着现实的人,现实世界是观念世界的产物……他们相同的地方在于他们相信这种思想的统治;他们相同的地方在于他们相信他们的批判的思想活动一定会使现存的东西灭亡,而要做到这一点,他们或者认为有他们的孤立的思想活动就已经足够,或者希望争得共同的意识。”[1]510而这种断言无非是已经完成了“实证唯心主义”的黑格尔哲学的再现而已,“德国哲学家们在他们的黑格尔的思想世界中迷失了方向,他们反对观念、想法的统治,而按照他们的观点,即按照黑格尔的幻想,思想、观念、想法一直是产生、规定和支配现实世界的”[1]511。马克思恩格斯进指出:“这些哲学家没有一个想到要提出关于德国哲学和德国现实之间的联系问题,关于他们所作的批判和他们自身的物质环境之间的联系问题。”[1]516从而直指德国唯心主义始终处于理论与现实的坚硬的二元对立之中的根本缺陷。
黑格尔派哲学何以仍旧隶属于黑格尔式的“实证唯心主义”呢?问题的关键在于,仍然执着于黑格尔式的思辨方法,即如马克思早已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所揭示的,德国的批判“对批判的方法采取完全非批判的态度”[4]94,它“甚至一点也没想到现在已经到了同自己的母亲即黑格尔辩证法批判地划清界限的时候”,从而是“对自身持完全非批判的态度”[1]95-96。同时,这也表明,在马克思看来,通过对黑格尔派哲学展开批判而与德国哲学彻底划清界限,其关键在于对内涵于其中的思辨方法的批判;思辨方法的批判因而必定成为《形态》批判之首要,尤其贯穿于第一章行文的始终。具而言之,在第一章第一部分以“一般意识形态,特别是德国哲学”为标题的内容阐述中,马克思指出黑格尔式的思辨方法是“从天国降到人间”或“意识决定生活”,即“从意识出发,把意识看做有生命的个人”的考察历史的方法,并强调这种方法必定陷入将历史视为“想象的主体的想象的活动”的唯心主义。而在第一章第二部分中,马克思指出思辨的方法“在每个时代中寻找某种范畴”,“从观念出发解释世界”,以致将历史“作为‘源于精神的精神’消融在‘自我意识’中”[1]544。由于执着于超验的抽象前提阐明历史,马克思强调指出迄今为止的一切历史观“总是遵照它之外的某种尺度来编写的”,以致其“只能在历史上看到重大政治历史事件,看到宗教的和一般理论的斗争,而且在每次描述某一历史时代的时候,它都不得不赞同这一时代的幻想”[1]545。进而,马克思基于思辨方法的视角对德国哲学展开了集中批判,指认其始终在“纯粹精神”的领域兜圈子,其中,“黑格尔的历史哲学在整个这种德国历史编纂学的最终的、达到自己‘最纯粹的表现’的成果”,黑格尔之后的圣布鲁诺即鲍威尔将历史视为“一定是一连串的‘思想’,其中一个吞噬一个,最终消失于‘自我意识’中”,而施蒂纳则认为“历史进程必定只是‘骑士’、强盗和幽灵的历史”[1]546。第一章第三部分无疑体现了马克思恩格斯对思辨方法的最集中的批判。其中,马克思恩格斯强调指出:“要说明这种曾经在德国占统治地位的历史方法,以及说明它为什么主要在德国占统治地位的原因”[1]554,并对其作为“证明精神在历史上的最高统治的全部戏法”作了系统说明,即其遵循:第一,把进行统治的个人的思想同这些进行统治的个人本身分割来了,从而承认思想或幻想在历史上的统治;第二,使这种思想统治具有某种秩序,即将这些思想视为“概念的自我规定”;第三,消除这种“自我规定着的概念”的神秘外观,即把它变成某种人物——“自我意识”[1]554。如此,“就把一切唯物主义的因素从历史上消除了,就可以任凭自己的思辨之马自由奔驰了”[1]554。在第一章第四部分中,马克思则批判思辨的方法是一种“一开始就撇开现实条件的本末倒置的做法”[1]582。
综上所述,马克思恩格斯对德国哲学的批判首要地在于对其内涵的“思辨方法”的批判,并且,“思辨方法”的核心在于其总是遵循超验的抽象前提演绎历史,或者说,通过确立精神性活动至高无上的位置,从精神性活动出发阐明物质性活动,以致背离了历史发展或“事情”的本来面目。从结果上来看,这种方法使得历史最终变成了“不过是抽象的、绝对的思维的生产史,即逻辑的思辨的思维生产史”[4]99,或者说“只是为历史的运动着的抽象的、逻辑的、思辨的表达”[4]97,其所提供的也只能是“意识的空话”[1]526。
纵观《形态》第一章的内容铺展,其重要特色在于马克思总是基于对德国哲学的批判来澄明他和恩格斯的“共同意见”。既然对德国哲学的“思辨方法”批判构成了其批判的首要,那么,正如其副标题所宣称的“唯物主义观点和唯心主义观点的对立”,第一章所阐明的历史唯物主义也必定是与“思辨方法”相对立的。就此而言,两者之间的对立所指称的便必定不是我们惯常意义上所理解的,即“物质本体论”与“精神本体论”之间的对立,而首要的是方法论的对立。对此,塔克敏锐地指出:“马克思所用的‘唯物主义’既不具有一种自然的、机械的或生理上的内涵,也不追问意识心理的实在。‘唯物主义’不是指有关构成宇宙的材料的本性,尽管马克思断定构成宇宙的是物质材料。而术语‘唯心主义’在马克思的使用里也相应地区别传统哲学讨论中所使用的‘唯心主义’”[5]268,“对马克思而言,唯物主义—唯心主义的对立是历史的理解方法的对立”[5]269。而当列宁尤其突出地指出马克思恩格斯在其著作中“特别坚持的是历史唯物主义,而不是历史唯物主义”[6]时,无疑隐含着历史唯物主义在首要的意义是一种方法论的唯物主义,即如王南湜教授所指出的:“正是历史唯物主义之为一种方法或解释原则,才使历史之唯物主义地作为研究对象得以可能。”[7]
为了充分证明此种理解的合理性,我们在阐述马克思对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论澄明之前,再度追问一下惯常的理解将历史唯物主义视为“物质本体论”在历史领域的贯彻的问题之所在。而为了论述的集中性,同时匹配于本文之经典文本解读的要求,我们将目标锁定在马克思恩格斯对费尔巴哈的批判上。在《形态》的一个注释中,马克思强调他和恩格斯在对德国哲学的个别人物进行专门批判之前,先提出一些有关德国哲学和整个意识形态的一般意见,这些意见充分表明了他们自己的观点,并强调:“我们这些意见正是针对费尔巴哈的,因为只有他才至少向前迈进了一步,只有他的著作才可以认真地加以研究。”[1]520之所以说费尔巴哈“向前迈进了一步”,是因为他在德国思想界普遍沉浸于黑格尔的唯心主义体系时,通过颠倒“物质”和“精神”的关系,即通过宣称“物质不是精神的产物,而精神本身只是物质的最高产物”[8]281,“直截了当地使唯物主义重新登上王座”[8]275。也就是说,在马克思之前,通过确立“物质”的本体论地位而变革黑格尔的“精神本体论”已然为费尔巴哈所完成。但是,当费尔巴哈带着“物质本体论”的前提进入历史领域时,立即暴露出其无法克服的缺陷,即:“当费尔巴哈是一个唯物主义者的时候,历史在他的视野之外;当他去探讨历史的时候,他不是一个唯物主义者。在他那里,唯物主义和历史是彼此完全脱离的。”[1]530那么,问题出在哪里?很显然是方法,或如恩格斯所说,费尔巴哈找不到从“抽象王国”通往活生生的现实世界的道路。对此,《形态》指出:“诚然,费尔巴哈与‘纯粹的’唯物主义者相比有很大的优点:他承认人也是‘感性对象’。但是,他把人只是看做是‘感性对象’,而不是‘感性活动’,因为他在这里也仍然停留在理论领域,没有从人们现有的社会联系,从那些使人们成为现在这种样子的周围生活条件来观察人们”,“而是停留于抽象的‘人’”,并以将抽象的人外在的联系起来的抽象的“爱”视为理解历史的前提,从而仍旧停留于黑格尔式的“思辨方法”之中,以致“正是在共产主义的唯物主义者看到改造工业和社会结构的必要性和条件的地方,他却重新陷入唯心主义”[1]530。实际上,不止于费尔巴哈的直观唯物主义,在马克思看来,一切本体论式的“唯物主义”都必定会走向唯心主义,因为“抽象物质的方向”在根本上等同于“唯心主义的方向”[4]89。对此,马克思在批判经济学时作了更为明确的阐述,即:“经济学家们把人们的社会生产关系和受这些关系支配的物所获得的规定性看作物的自然属性,这种粗俗的唯物主义,是一种同样粗俗的唯心主义,甚至是一种拜物教,它把社会关系作为物的内在规定性归之于物,从而使物神秘化。”[9]
费尔巴哈乃至一切旧唯物主义者的失足提醒我们,马克思超越传统哲学的变革首要地必定不是本体论的变革,即从精神本体论转向物质本体论,而是正如阿伦特所深刻洞见的:“如果马克思正是个将黑格尔的‘唯心主义’拉到地面上的唯物主义者的话,他的影响将是短暂的,并会像他的同时代人一样仅限于学术圈内的争吵。”[10]33不仅如此,马克思还难以挣脱黑格尔哲学的牢笼,因为,“对黑格尔来说,一个人是从意识出发开始运动,意识在某个时刻‘物质化’,还是一个人以物质为出发点,向着‘精神化’的方向运动,并在某个时刻意识到它自身,都无关紧要。”[10]33基于此,我们有充分地理由认为,《形态》阐明的历史唯物主义必定在首要的意义上是方法论的。在《形态》第一章中,马克思针锋相对地指出,“我们是从人间上升到天国”,“不是意识决定生活,而是生活决定意识”,并以方法论的对立概括指出:“前一种考察方法从意识出发,把意识看做是有生命的个人。后一种符合现实生活的考察方法则从现实的、有生命的个人本身出发,把意识看做是他们的意识。”[1]525马克思还强调指出:“在思辨终止的地方,在现实生活面前,正是描述人们实践活动和实际发展过程的真正的实证科学开始的地方。”[1]526马克思关于历史唯物主义作为方法论的澄明更集中地展现在以下论断中,即“这种历史观就在于:从直接生活的物质生产出发阐述现实的生产过程,把同这种生产方式相联系的、它所产生的交往形式即各个不同阶段上的市民社会理解为整个历史的基础,从市民社会作为国家的活动描述的市民社会,同时从市民社会出发阐明意识的所有各种不同的理论产物和形式,如宗教、哲学、道德等等,而且追溯它们产生的过程。这样做当然就能够完整地描述事物了……这种历史观和唯心主义历史观不同,它不是在每个时代中寻找某种范畴,而是从物质实践出发来解释各种观念形态”[1]]544。在惯常的理解中,这段论述往往被视为对历史唯物主义本体论特质的描述,即马克思通过确立“物质生活”或者“实践”的本体论地位实现了对历史的唯物主义阐释。但是如果这是马克思言说的实情,那么,“物质生活”便成为精神生活的“根据”,而“作为根据,存在把存在者带向其当下在场”[11],从而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之间便存在着本体与派生关系。但是,马克思从未作此说明。一个有效的例证是马克思对人类精神生活之发端的概括,他指出:“思想、观念、意识的生产最初是直接与人们的物质活动、与人们的物质交往,与现实生活的语言交织在一起的”[1]524,其中“交织”一词强调的是“共在”与“交互作用”,而不是“先在性本体”与派生的关系。更为重要的是,“物质生活”的本体论化意味着其同时被固化为抽象的前提,从而必定难逃唯心主义的窠臼。再从这段话的内容来看,马克思于其中表达的恰恰不是本体论层面的理论特质,而是方法论层面的理论特质。其中频频出现的“从……出发……”“理解”或“说明”话语,无疑言说的是说明历史的方法或路径,这一方法的核心在于将人类社会生活划分为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两个层次,并从物质性活动出发“描述”历史,并阐明作为历史现实之“上层”人类的精神生活领域。
在马克思看来,遵循历史唯物主义所开启的全新的方法论,“关于意识的空话将终止,它们一定会被真正的知识所代替”[1]526,也就是说,我们才能由此获得对历史的彻底的唯物主义的、科学的说明。对此,马克思明确指出:“事实上,通过分析找出宗教幻象的世俗核心,比反过来从当时的现实生活关系中引出它的天国形式要容易得多。后面这种方法是唯一的唯物主义的方法,因而也是唯一科学的方法。”[12]410为了更充分地说明历史唯物主义之首要任务在于方法论,并准确理解马克思上述言说的深刻意蕴,我们还须对从物质性活动出发阐明历史并进而阐明作为历史之“上层”的人类精神性活动何以能够是彻底的唯物主义作出有效的阐释。诚如王南湜教授所言:“对于人而言,只有感性的人的活动才是最为直接性的存在,也只有从感性活动出发,才称得上是从‘下层’出发去说明世界,也才称得上是真正的唯物主义。”[13]具而言之,遵循马克思的教导,对历史的彻底的唯物主义的阐明必定是“按照事物的真实面目及其产生情况来理解事物”[1]528,而世界的本来面目就在于:“感性世界决不是某种开天辟地以来就直接存在的、始终如一的东西,而是工业和社会状况的产物,是历史的产物,是世世代代活动的结果。”[1]528既然如此,如果像旧唯物主义般地将要说明的对象、现实、感性拉离物质性活动的场域,即“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做感性的人的活动,当做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体方面去理解”[1]499,就必定会在根本上偏离对象、现实、感性的本来面目,从而无法真正达到对其彻底的唯物主义的说明。反之,将对象置于物质性活动中,才是真正地回到了“事情”本身,从而围绕对象所展开的理论阐明才能是彻底的唯物主义的阐明。
基于上述论述可知,马克思所宣称的“唯物主义观点与唯心主义观点的对立”在首要的意义上是方法论的对立,即马克思所阐明的历史唯物主义作为符合现实生活实际的方法与思辨方法的对立。由此,马克思才真正达及以改变世界为根本旨向的彻底的唯物主义,并与“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的传统哲学根本对立。
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明确指出:“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1]502通过这种宣称,马克思实际上从历史使命的角度界划出历史唯物主义与一切旧哲学——无论是唯心主义还是唯物主义——的根本区别。那么,到底是何种原因造成了这一区别?对于其改变世界的功能,传统理解认为历史唯物主义作为把握了关于人类历史普遍规律的科学,因而对改造历史的实践活动具有指导作用。这一较为明快的解答固然有其合理性,毕竟科学的本然使命在于通过获得规律性知识而指导实践。而近代以来科学因其对人类生活的积极影响铸就的良好形象,即正如罗素所概括的,“科学是依靠观测和基于观测的推理,试图首先发现关于世界的各种特殊事实,然后发现把各种事实相互联系起来的规律,这种规律(在幸运的情况下)使人们能够预言将来发生的事物。同科学的这种理论方面联系着的是科学技术,它利用科学知识,生产科学时代以前不能生产的,或者至少是要昂贵得多的享受物或奢侈品。正是由于这一技术方面,甚至连那些非科学家的人们也赋予了科学如此巨大的重要性”[14],则更加强化了此种理解的合理性。但是,正是马克思同时给予了“科学”以严厉的批判,明确认为“那种排除历史过程的、抽象的自然科学的唯物主义的缺点,每当它的代表越出自己的专业范围时,就在他们的抽象的和意识形态的观念中显露出来”[12]410。马克思还给予了被其誉为“科学”并致力于把握社会运动规律的政治经济学以严厉的批判,认为“经济学家们的论证方式是非常奇怪的。他们认为只有两种制度:一种是人为的,一种是天然的”,“经济学家所以说现存的关系(资产阶级生产关系)是天然的,是想以此说明,这些关系正是使生产财富和发展生产力得以按照自然规律进行的那些关系。因此,这些关系是不受时间影响的自然规律。这是应当永远支配社会的永恒规律。于是,以前是有历史的,现在再也没有历史了”[1]612,而没有历史也就隐匿着历史无需改变或不可变革的结论。显然,在马克思看来,作为科学的“政治经济学”隶属于马克思所要批判的仅仅只是解释世界的理论,而非致力于改造世界的理论。因此,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能够成为“改变世界”的哲学关键不在于其把握了人类历史的普遍规律,其所实现的功能转变必定有其更为深层次的原因。
为了有效说明这个原因,我们首先来看看《形态》对仅仅只是解释世界的哲学的批判,从中探究出其所以如此的根源。在《形态》第一章中,对于青年黑格尔派,马克思明确指出,他们“尽管满口讲的都是所谓‘震撼世界’的词句,却是最大的保守派”[1]516,因为根据他们的设想,“人们之间的关系、他们的一切举止行为、他们受到的束缚和限制,都是他们意识的产物”[1]515-516。也就是说,现实中的一切包括人所遭受的苦难皆被阐释为抽象的意识的产物,既然如此,他们便可以合乎逻辑地提出一种道德要求,即“要用人的、批判的或利己的意识来代替他们现在的意识,从而消除束缚他们的限制”,但是,“这种改变意识的要求,就是要求用另一种方式来解释存在的东西,也就是说,借助于另外的解释来承认它”[1]516,从而归根到底仍旧只是解释世界的哲学。很显然,上述批判的核心所指在于,青年黑格尔派由于遵循了黑格尔式的思辨方法,将意识的对象把握为仅仅只是意识的产物,或者说,通过将人归结为内在自我,而将自我之外的所有“他者”归结为只是意识的一个映射。如此,意识对对象的克服便只能是一种自我克服,即仅仅停留于内在思维之中的纯粹观念性克服。在此前提下,虽然青年黑格尔派有时表现出令人吃惊的激进的观点,但由于其不能彻底地面对社会现实,以致改变世界的问题被归结为一个纯粹精神的问题,而仅仅只是精神上的改变迫使现实世界包括人在其中遭受奴役和剥削的一切关系合法化,因而其归根到底是无关于现实世界之改变的黑格尔式的“实证唯心主义”。《形态》关于这种仅仅只是解释世界的哲学的方法论根源的分析,更显要地体现于马克思对费尔巴哈的批判中,即:“他从来没有把感性世界理解为构成这一世界的个人的全部活生生的感性活动……正是在共产主义的唯物主义者看到改造工业和社会结构的必要性和条件的地方,他却重新陷入了唯心主义。”[1]530
进一步来看,旧哲学之所以仅仅只是解释世界的哲学源于其内在性的思辨方法,相反,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之所以能够成为“改变世界”的哲学,必定源之其实现了对思辨方法的彻底变革,形成了符合现实生活实际的考察方法,或者说开启了从物质性活动出发阐明精神性活动的路径。那么,此种方法是如何通往“改变世界”的理论的?问题的关键在于,如果思辨的方法通过将意识之外的对象完全摄入精神性活动之中而走向了仅仅只是解释世界的哲学,那么,马克思则通过彻底颠倒思与行、深思与劳动的关系,赋予人改变世界的物质性活动以真正的——相对于抽象的精神性活动而言——独立自主性。在马克思看来,“改变世界”绝非是纯粹精神性的活动,而是纯粹精神性活动之外的感性实践活动。这样一来,黑格尔式的思辨方法所遮蔽或消极的“改变世界”的问题便凸显为首要的问题。由于“改变世界”之成为精神性活动之外的首要的问题,那么,那种单纯的依靠精神性活动而改变世界的神话或幻象便被彻底洞穿了;不仅如此,精神性活动的改变还要以现实世界的改变为基础。对此,《形态》指出,从物质实践出发解释各种观念形态,可知:“意识的一切形式和产物不是可以通过精神的批判来消灭的,不是可以通过把它们消融在‘自我意识’中或化为‘怪影’、‘幽灵’、‘怪想’等等来消灭的,而只有通过实际地推翻这一切唯心主义谬论所有产生的现实的社会关系,才能把它们消灭;历史的动力以及宗教、哲学和任何其他理论的动力是革命。”[1]544
如果说“改变世界”绝非是抽象的精神性活动所能实现的,而首要的是精神性活动之外的物质性活动的事业,那么,马克思奠基于物质性活动基础之上所从事的精神性活动,或者说作为把握物质性活动及其产物的理论在改变世界之中到底起何作用?毫无疑问,但凡是理论,其固然的使命在于解释世界,也因此,马克思在批判哲学家们时绝非批判他们在解释世界,而是批判他们仅仅“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既然如此,马克思从物质性活动上升为精神性活动,或者说从“人间上升到天国”所执行的便是解释世界。但是,由于奠基于物质性活动解释世界,因此,所形成的理论便不再是“独立的”,“对现实的描述会使独立的哲学失去生存环境,能够取而代之的充其量不过是从对人类历史发展的考察中抽象出来的最一般的结果的概括”[1]526。这种概括或理论由于是非独立的,因而必定无法凭其一己之力执行改变世界的功能,但其对于改变世界却具有不可或缺的作用。首先,理论作为“实践活动和实际发展过程”的“真正的知识”,抓住了实践进程的关键环节、步骤或其中的实质性关系,以此为前提,人们的实践活动便能获得更为有效的展开。对此,葛兰西作了非常到位的说明,他指出:“人们可以在特定实践的基础上去构建一种理论,这种理论由于和实践本身的决定性要素相符合相一致,所以能够加速正在进行的历史过程,使得实践在其全部要素上都更为同质,更为融贯一致、更为有效,从而最大限度地发挥其潜力。”[15]其次,也是人的基本特质之一,人作为行动者改变世界离不开理想的支撑和引领。人作为行动者,被包裹于纷繁复杂的各种关系中,因而体现为一种现实性的存在,但人又不满足于自己的现实存在,而总是力图在超越现实的理想的引领下走向未来。在一定意义上说,人的理想越伟大,人的实践活动一定越富有成效。而理想的塑造只能归属于理论功能的发挥,“源于实践的理论,并不仅仅是对实践经验的概括和总结,更重要的是对实践活动、实践经验和实践成果的批判性反思、规范性矫正和理想性引导。这就是理论对实践的超越”[16]。
综上所述,作为马克思实现哲学变革或自我变革的奠基性文本之一,《形态》基于方法论的变革而与传统哲学彻底划清了界限,因此,《形态》所凸显的“唯物主义观点与唯心主义观点的对立”首要的不在于是本体论的对立,而是方法论的对立。基于这种对立,马克思凸显了“改变世界”之于历史发展的首要的基础性作用,与此同时也赋予了“解释世界”的理论在改变世界的过程中的不可或缺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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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群喜)
作者简介:许恒兵,男,安徽宣城人,南京政治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为当代马克思主义哲学。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国外学者历史唯物主义观的理解史研究”(11AZX001);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苏东唯物史观的发展逻辑研究”(13CZX014)。
收稿日期:2015-11-13
中图分类号:A11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9014(2016)01-0023-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