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晓勇,王仕伦,王 飞(合肥学院中文系,安徽合肥230601)
论民国时期皖籍学者唐诗研究
任晓勇,王仕伦,王飞
(合肥学院中文系,安徽合肥230601)
摘要:民国皖籍学者在唐诗研究领域取得了突出成就,已知发表、出版唐诗研究论文或著作的学者有十九位。胡适的唐诗学体现了进化观念、平民意识和自由精神,影响既深且巨;苏雪林继承“四唐说”,又汲取“文学主潮论”,建构了新型的唐代诗歌史;汪静之博采古代诗话和新学,全面比较李白与杜甫的同异;朱光潜融合本土“情景论”与西欧的“直觉论”,发展了王国维的“境界”学说;宗白华通过发掘边塞诗的民族精神寄托了抗日爱国的思想;胡怀琛是最早提出李白出生于西域的学者之一,其对李白生地、种族和文化的考论具有重要的学术意义;张振珮是民国中期少数以“唯物史观”指导唐诗研究的学人,在唐诗学史上有特殊地位。此外其他十数位学者的成果也颇多创获。此期皖籍学人唐诗学论著体例也发生了明显的演进。胡适、苏雪林、汪静之、章衣萍、张振珮与刘麟生等人运用现代“文学史”的模式来建构自己的专著;朱光潜则不取历时性叙述,自觉使用原理阐释的范式;畲贤勋、周荫棠等人的长篇文章受西方学位论文的影响,讲究系统、层次和逻辑关系。总之,民国皖籍学者植根于传统诗学,广泛撷取新知,并做了多向度的探索和创造,从而推动了唐诗学由古典向现代型态的迈进。
关键词:民国时期;皖籍学者;唐诗研究;
民国时期皖籍学者在唐诗研究方面取得了突出成就,已知发表、出版过唐诗研究的论文或著作的学者至少有十九位,其中多数成为20世纪学术界的知名或著名学者,他们是(按照生年先后为序):吴闿生、胡怀琛、胡适、刘麟生、储皖峰、苏雪林、朱光潜、宗白华、段熙仲、张汝舟、章衣萍、陈友琴、汪静之、畲贤勋、朱湘、周荫棠、邹恩雨、张振珮、金启华。
上述诸位学者唐诗研究成果的具体内容丰富多彩,有的是对有唐一代三百年诗歌发展史的历时性叙述,有的是对唐诗特质的理论阐释,有的是对唐朝重要诗人生平事迹的考证,有的是对唐诗重要流派、诗人的文学观点和诗歌艺术成就的系统分析,已涉及唐诗学的主要的或重要的方面。不仅如此,大多数著述从体例、方法到理论观点都显示出中西诗学的互相交融、以及唐诗学由古典向现代形态的演进。
下面将其划分为总论与诗人论两类予以述评。
胡适、苏雪林、朱光潜、宗白华与刘麟生等人都曾对唐诗做过总括性的研究,其成果形式有论文,也有专著。
胡适(1891-1962,绩溪县人)对唐诗的论述,主要见于《国语文学史》(1922)与《白话文学史(上卷)》(1928)以及相关单篇论文。胡适论唐诗的内容相当丰富:
(一)新的四唐说
向来论唐诗的,有一种四分法,把唐朝分作初、盛、中、晚四个时期……他们极力推崇盛唐,以为初唐不过是个盛唐的结胎时期,中唐是衰落时期,晚唐更衰了。但是我们从国语文学史上看起来,我们的结论恰和他们相反,这四个时期正可以代表唐朝国语文学发达史上的四个时期。初唐,贵族文学的时期。平民文学不占势力。盛唐,文学开始白话化的时期。中唐,白话文学风行的时期。晚唐至五代,白话文学大盛的时期。[1]39
胡适认为,初、盛、中、晚唐,诗歌白话化程度越来越高,文学越来越“发达”。传统的“四唐说”是宋代以后多数学者认同的观点,它既是时间(数量)上的分期,也是诗歌成就(质量)上的评价。胡适的观点却基本上是翻案。他为什么会得出几乎“相反”的结论呢?原因在于他使用了不同的评判标准,这个标准就是“白话”。须注意,在这段话语里,胡适是将文言文学、白话文学的概念与贵族文学、平民文学的概念相对应的。这就是说,白话化是与平民性相关联的。可见,表层上看是语言标准,而其内核则为民主意识的价值观。就此意义而言,“新四唐说”不仅具有学术创造性,也具有政治进步性。
(二)乐府诗
胡适对有唐一代的乐府诗给予了热情的介绍,特别推崇盛唐的乐府诗。《白话文学史》第二编设了专章《八世纪的乐府新词》,将其作为盛唐诗坛成就的代表,他认为:“盛唐诗的关键在乐府歌辞”。第一步是诗人仿作乐府,第二步是诗人沿用乐府古题而自作新辞,第三步是诗人用古乐府民歌的精神来创作新乐府。“在这三步之中,乐府民歌的风趣与文体不知不觉地浸润了,影响了,改变了诗体的各方面,遂使这个时代的诗在文学史上放一大异彩”[2]283。
那么胡适为何特别青睐乐府诗呢?这与他的一个宏观文学史理念有关。他曾说:
庙堂的文学之外,还有田野的文学;贵族文学之外,还有平民的文学。……二千年的文学史上,所以能有一点生气,能有一点人味,全靠有那无数小百姓和那无数小百姓的代表的平民文学在那里打一点底子。[1]22-23
“两条路子”又被他称为“上下两层潮流”,并且认为:“往往下层的文学力量大,影响到上层的文学。……下层的文学总是慢慢上来影响上层的文学”[3]。这种对于文学史现象的区分和规律的描述之中包含着褒贬的态度,作者旗帜鲜明地否定封建贵族文化,而肯定平民文化。其中的民主意识不言而喻。基于上述认识,胡适做出了一个著名的论断:“一切新文学的来源都在民间。……这是文学史的通例,古今中外都逃不出这条通例”[2]160。胡适的论断是有意识地颠覆封建士大夫的“文统说”,极力鼓吹、赞扬平民百姓的文艺创造功绩,闪耀着动人的民主思想光辉。
胡适这一“个人的见地”(《白话文学史·自序》)在民主主义成为文学史“元价值”“元叙述”的20世纪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被广泛接受和传播。
(三)“百年极盛”说:写实主义、社会问题诗
胡适说,从8世纪下半叶至9世纪上半叶,即从杜甫中年至白居易逝世,“这一百年是唐诗的极盛时代”[2]331。胡适认为8世纪上半叶是“浪漫的文学”,而此后的一百年是“写实的文学”。从唐诗史的主流方面看,这种区分大致不错。他对写实主义诗歌赞赏有加,认为,这个时期写实主义诗风的“创始人与最伟大的代表是杜甫”,“同道者”是元结、顾况,“发挥光大”者是张籍、元稹、白居易等人。胡适重点论述了他们用“新题乐府”所写的“社会问题诗”[2]361。
上面的论述,对学界甚有影响,后人在这一认识基础上,提炼出了“中唐新乐府运动”的重要概念。
(四)浪漫文学与律诗
胡适认为,李白是8世纪上半叶文学的代表。他说:8世纪上半叶“是个解放的时代,……这个时代的人生观是一种放纵的、爱自由的、求自然的人生观”[2]283-284。李白“最可以代表那个浪漫的时代,最可以代表那时代的自然主义的人生观”[2]293。在诗歌艺术上,他认为:李白的“特别长处”是“大胆地运用民间的语言,容纳民歌的风格,很少雕饰,最近自然”;“能充分发挥诗体(乐府歌行)解放的趋势,为后人开不少生路”[2]298;“文笔又恣肆自由,不受骈偶体的束缚”[2]302。胡适提出的“文学革命”的“八事”中有“不用典”“不用对仗(文当废骈,诗当废律)”“讲求文法”诸条。所以否定律诗成为他的一个重要观点,认为“骈偶之上又加了一层声律的束缚,文学的生机被它压死了”[2]228。胡适对律诗严词贬斥,直接的原因是提倡白话诗的需要,而深层的原因却是胡适作为启蒙大师具有强烈的自由精神和解放气质。
胡适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领袖,他以现代启蒙主义的视野审视唐代诗歌史,肯定唐诗的白话化,推崇乐府歌词,褒扬写实主义的“社会问题诗”,称赞盛唐的浪漫诗风;而对形式严苛的律诗则予以贬斥。胡适论唐诗的思想底蕴是进化观念、平民意识和自由精神,这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形成的新的诗学范式(paradigm)。
苏雪林(1897-1999,太平县人)于1933年出版了《唐诗概论》[4],从体例上看,本书属于断代专体文学史,以历时性为叙述线索,所以可称为唐代诗歌史。作者服膺徽州同乡、新文化运动领袖胡适的文学思想,其著作受到《白话文学史》的极大影响。她称誉胡适所说的“一切文学都从民间来”是“一条黄金定律”[4]8。胡适认为,向来论唐诗的人都笼统地夸说“盛唐”,却不知道安史之乱是一条界限,其前与其后的诗歌大不相同,李白与杜甫(包括整个唐诗史)是分属于前后两个不同的时期。苏雪林赞成说:“这真是千余年来未有之议论,以后我们论唐诗都当以此为准”[4]17。她也拥护胡适关于诗歌的白话化和平民性问题的一系列论述。另外,也与他一样很少论述杜甫以及其后的律诗,并时有批评(如谓“酷裁八病,碎用四声”)。不过略有不同的是她对初唐律诗的定型以及相关人物给予了适当的介绍(设立了专章“沈宋与律诗”)。
除受到胡适论著影响之外,苏雪林的《唐诗概论》还明显受到了当时颇为风行的“文学主潮说”的深刻影响。此说源自丹麦学者勃兰兑斯(G·M· C·Brandes,1842-1927)六卷本的巨著《十九世纪文学主潮》(1872-1890年间著),该书实际上是19世纪上半叶欧洲文学史,主要论述18世纪古典主义之后,欧洲的几次文学“主潮”(主流)的盛衰起伏过程,如浪漫主义(romanticism)、写实主义(real⁃ism)等。勃氏认为,每一个文学潮流都是由少数大作家与众多中小作家所形成;前一个文学潮流演变至衰弊时,另一个与之“反动”(反拨)的新潮流应运而起。这种文学史观及其叙述模式对中国文学史家产生了直接启发,郑振铎和刘大杰都声称受过此书影响。
苏雪林撰写《唐诗概论》,其“流派”意识、演化观念都很强,并且能够自觉借用当时盛行的“文学主潮”理论及术语。她“将有唐一代诗歌分为五个时期:第一期继承齐梁古典作风的时期;第二期浪漫文学隆盛的时期;第三期写实的文学诞生的时期;第四期唯美文学发达的时期;第五期唐诗的衰颓的时期”[3]13。依据勃兰兑斯的《十九世纪文学主潮》可知,18世纪以来西方文艺思潮的主要流变是:古典主义→浪漫主义→写实主义→现代主义(包括唯美主义和象征主义等)。苏雪林对有唐一代诗歌流变的描述正与此相同,可见她对此种学说的汲取是相当自觉的。
余恕诚先生说:在唐诗学发展史上,苏雪林《唐诗概论》是“20世纪上半叶的代表性著作”[5]147。
朱光潜(1897-1986,桐城市人)涉及唐诗的论著比较多,《诗论》(1933年前起草,1942年初版)是其代表。作者曾说:《诗论》是“应用文艺心理学的基本原理去讨论诗的问题,同时,对于中国诗做一种学理的研究”[6]200。又说:“重点在原理,不在历史的发展”[7]70。作者对自己的著述体例相当自觉,与当时多见的文学史体例(历时性叙述)的研究模式不同,他使用的是原理阐释的范式,这在现代诗学史上具有重要意义。
由于具有长时段的东、西方教育经历,朱氏对中国传统思维特征有着较深刻的把握:“中国人的心理偏向重综合而不喜分析,长于直觉而短于逻辑的思考”。所以中国的“诗话大半是偶感随笔,信手拈来,片言中肯,简练亲切,是其所长;但是它的短处在零乱琐碎,不成系统,有时偏重主观,有时过信传统,缺乏科学的精神和方法”。现代治诗学人应该使用“谨严的分析与逻辑的归纳”的方法(《诗论·抗战版序》)。方法论上自觉的现代意识在《诗论》一书中有着典型的体现。
《诗论》共十三章,集中探讨“诗是什么”,尤其是“中国诗的本质特征是什么”这样的问题。作者排除了一般的“外部研究”,用文艺心理学、美学对诗歌“内部”做深入分析。第三章《诗的境界——情趣与意象》特别重要,所论不仅是一般诗歌的特点,更是中国诗歌的显著特征。正如作者所说“唐人的诗和五代及宋人的词尤其宜于从情趣意象配合的观点去研究”[7]70。
本章首先例举两首唐诗:
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相问,或恐是同乡。(崔颢《长干行》)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王维《鹿柴》)
作者说:“这两首诗都俨然是戏景,是画境”。“从前诗话家常拈出一两个字来称呼诗的这种独立自足的小天地。严沧浪所说的‘兴趣’,王渔洋所说的‘神韵’,袁简斋所说的‘性灵’,都只能得其片面。王静安标举‘境界’二字,似较概括,这里就采用它”[7]46。王国维是在《人间词话》里标举“境界”(或曰“意境”)概念的,朱光潜以此为基础,又借助西方理论,再与古代诗论相“印证”,对它进行了一种讲究逻辑的系统的阐释。
他说:“情景相生而且相契合无间,情恰能称景,景也恰能传情,这便是诗的境界。每个诗的境界都必有‘情趣’(feeling)和‘意象’(image)两个要素”,它是“意象与情趣的契合”[7]50。这就是作者对“境界”内涵和特征的基本界说。这一说法显然受到传统诗论中“情景交融”论的影响,但是作者也还受了西方学说的启示,主要是接受了克罗齐的美学理论。
在西方近代美学史上,康德提出了著名的“审美无利害论”,认为审美活动是“无所为而为的观赏(disinteristed contemplation)”。此说影响甚大,继承者甚众,而意大利的克罗齐则是这种学说的集大成者。朱光潜的《文艺心理学》《诗学》等都“大致是采取他的看法”[6]353。克罗齐美学的基本命题是“艺术即直觉”。他认为,审美经验就是一种“形象的直觉”活动,反言之,美和艺术就是“直觉的形象”。朱光潜说:艺术的意象和非艺术的意象应该有一个分别,克罗齐以为这种分别在有无整一性(unity)。非艺术的意象没有经过美感的心灵综合作用(aesthetic spiritual synthesis),所以零落错乱,来去无定,这就是通常所谓“幻想”(fan⁃cy)。艺术的意象经过美感的心灵综合作用,把原来纷乱的意象剪裁融会成为有生命的有机体,所以杂多之中有整一(variety in unity),这就是通常所谓“想象”(imagination)。使本来错乱无形式的意象变为有整一形式的意象,要有一种原动力,这种原动力就是情感。艺术就是情感表现于意象。情感与意象相遇,一方面它自己得到表现,另一方面也赋予意象以生命,于是情趣、意象融化为一体。这种融化就是所谓“心灵综合”。直觉、想象、表现、创造、艺术以及美都是一件事,都是这种心灵综合作用的别名。因此克罗齐把“艺术即直觉”这个定义引申为“艺术即抒情的直觉”[6]355。
以上对“境界”问题的论述与中国古代诗话中常见的即景生情、寓情于景、情景交融之类的表述相比富于思辩性和逻辑性,更有理论色彩。
1935年宗白华(1897-1986,安庆市人)发表了论文《唐人诗歌中所表现的民族精神》[8]。宗白华是研究中西文艺美学的学者,从其相关论著看,他对中国古典诗歌颇为熟悉,精于谈艺。不过此文是侧重于论述唐诗的思想内容,折射出特殊时期的时代风云。本文撰写于1935年,当时日本已经占领东三省,并准备发动全面侵华战争。面对空前的民族存亡危机,许多知识分子与全国无数的志士仁人一道,投身于民族觉醒与斗争的事业。当时出现了许多宣传民族精神的文章和书籍,宗白华显然也是有感于严重的民族危机,撰写了这一篇主旨并非谈艺论美的文章。
据作者所说,本文所论的“民族精神”就是民族“自信力”,就是爱国主义。文章指出,一个民族在危难中,如果失掉了自信力,就会失掉生存的能力;相反,如果能够奋起斗争,就会获得光荣的成功。作者认为,“文学是民族的表征”,“文学能转移民族的习性”。所以他反感当时“自命为‘唯我派诗人’,‘象征派诗人’,只知道‘蔷薇呀’‘玫瑰呀’‘我的爱呀’,坐在象牙之塔里,咀嚼着‘轻烟般的烦恼’”的文学家。作者认为,唐代,特别是初唐和盛唐,是文治武功,国力强盛的时代。诗人们多有投笔从戎、立功疆场的愿望。所以“诗坛有一种特别的趋势,就是描写民族战争文学的发达”。文章的主体部分是第三、四、五小节。从本文所选取的作品看,作者所谓的“民族诗歌”基本上就是与“民族战争”有关的“边塞诗”,作者列举分析了大量唐朝边塞题材诗歌,歌颂唐人的民族意识、爱国思想和英雄主义。该论文的写作、发表体现了学者宗白华深沉的忧患意识、强烈的爱国主义情怀。
刘麟生(1894-1980,无为县人)对唐诗的论述主要见于《中国诗词概论》[9],作者在第一章里说,民国以来,诗坛既有旧体诗,又有白话诗,两派观点分歧。研究中国诗歌史的目的就是要了解诗歌的发展趋势。作者的态度是持中派,认为不应“一律打倒旧体诗”。第五章是论述唐朝诗歌,其题目是《七古诗与近体诗的完成》。作者接受了胡适《白话文学史》中的七古论。七言古诗在汉魏六朝数百年里发展极为缓慢,现在仅见数十首,然而从唐朝开始勃兴、繁盛,所以胡适对唐代七言古诗特别青睐,指出:与其称律诗为“近体”“今体”,叫它“新诗”,还不如称七言古诗为“新诗”。胡适这样言说,当然是因为七古体不讲究格律、比较自由,所以青眼有加。胡适的见解独特而又精辟,可惜后世并未给予足够重视。刘麟生赞同胡适的观点,甚至说:“李杜最大的贡献都在于此”[9]73。不过,他也对胡适一概否定律诗有所纠偏,对唐朝律诗的成就给予认可。对于韩愈和宋诗,胡适是肯定其“以文为诗”特征的,刘氏也继承胡氏观点,肯定宋朝“诗的散文化时代”。
1927年郑振铎主编了论文集《中国文学研究》(《小说月报》第17卷号外),发表数十位学者的论文,是由“新途径”研究中国文学。朱湘(1904-1933,太湖县人)的《王维》是其中之一[10],这是对新式评传所做的一种尝试。该文从艺术角度对王维各种诗体的特点进行分析,最称赏其五绝的“含蓄”,认为“它们是中国特有的意笔之画(写意画)与印度哲学化育出来的骄子”,是别国文学中所没有的。
储皖峰(1896—1942,潜山县人)是古典文学专家,关于唐诗的论文有两篇。一是《陶渊明与储光羲》[11],该文长达46页,第三节《田园思想》是主要部分。文中首先介绍田园思想的由来及其派别,将二人归类于进可以造福人民,退可以优游场圃的“力食派”(躬耕陇亩,自食其力)。然后分析了其田园思想的形成,除了“时代所促成的”因素外,还由于“他们本来就很旷达”。接着文章论述两人诗中对“农村的景象”“农村的生活”的具体描绘,并总结其“田园生活的特点”是“勤”与“适”。行文中作者征引作品多达数十百例。作者虽将陶公与光羲公相提并论,然而反对古人所谓后者是模仿前者的言说,他认为两人是“隔世同调”。诚然,异代诗人之间除了“穿透”影响与绍接承继的关系外,也应有不谋而合的情形存在。本文所论的重点就是相隔数世的陶与储在创作上的“同调”。这也是两位诗人的“可比性”所在。
另一篇是《唐初两个白话诗人(王绩、王梵志)》[12]。胡适最早考论王梵志,据宋代诗话,或以为王是宋朝人。1926年胡适在法国查阅被伯希和窃取的敦煌卷子,才知到王梵志是初唐人。胡适盛赞王梵志的白话诗,储皖峰完全赞同胡适的观点,并在文中加以演绎。文尾注明,该文是《唐诗概论》中编第三章第一节,可惜该书后来并未完成问世。
胡怀琛(1886-1938,泾县人)是著作极富的重要学者。曾著有《中国八大诗人》[13],作者选出自己推崇的八大诗人(唐朝选李白、杜甫和白居易),以他们为纲,以其他相关诗人为目。作者认为古代诗话多是零碎片段,现代才有了“系统的研究”(像梁启超《陶渊明》《情圣杜甫》等)。作者有意识地做这种模式的研究,如陶渊明一派,下有王维、孟浩然、储光羲、韦应物、柳宗元、苏轼等人。这个诗法谱系并不是胡氏的发明,古人早就有这样的言说。中国诗学向来注重探索某位诗人的渊源所自和“衣被词人”的情况,这就是一种“系统的研究”。胡怀琛所论无疑是受到先贤启发的,不过他又在古人基础上,借鉴西人以及近代中国学界一些先驱者(如梁启超)的方法,更进一步。
清人王琦《李太白年谱》记载李白出生问题,留下“太白之生在家于蜀之前,抑或‘神龙’乃‘神功’之讹误”的悬疑。1924年,张立德发表了《李白研究》①原载1924年武昌师范大学《文史地杂志》第一卷第一期,后收入《李白诗选》(胡云翼选辑,罗芳洲、唐绍吾注释,上海文力出版社1946年),作为第一编。该文的原始文本笔者未能找到,拙作所据是《李白诗选》第一编。,该文第一节《李白的历史》主要是一部“年表”,不取王琦“神龙乃神功之讹”的校雠学猜测,基本认可李白是于唐中宗长安元年(701年)生在西北,神龙元年(705年)入蜀。1925年胡怀琛在《中国八大诗人》中引用《文史地杂志》上的《李白研究(附年谱)》,但是未署张立德之名。同意其“李白于长安元年(701年)出生于西域”的说法。就笔者目前所知,它们是李白生于西域说的最早文献,张氏、胡氏也即是此说的首创者。虽然胡氏彼时尚未对此问题展开考论,但是在李白研究史上,这是一个极重要的发现,嘉惠学林,既深且巨。此后,不少学者便热情地投入到这个问题的探索中。1936年,胡怀琛也连发两篇相关论文,即《李太白的国籍问题》和《李太白通突厥文及其它》[14]。胡氏依据了新材料,其结论也有新见解。主要根据新旧《唐书》地理志和玄奘《大唐西域记》等资料,认为,唐前碎叶一带属于突厥,李白的祖先可能是在隋末被突厥人掳去,是生活在呾逻斯城附近的突厥化的中国人;他的母亲也许不是中国人。他还可能通突厥文,依据之一是其《寄远》第十首。
1926年段熙仲(1897-1987,芜湖市人)发表《杜诗中之文学批评》[15],本文选题新颖,其主旨不是研究杜诗,而是依据杜诗来探讨其诗学思想。段氏认为,(一)杜甫“非复古派也”,其诗云“后贤兼旧制,历代各清规”;(二)其批评态度是“不薄今人爱古人”;(三)其批评方法一是“类比”(如“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二是“标德”(如“文章曹植波澜阔”);(四)其作诗的意旨是“遣兴”“陶冶性灵”;(五)其“诗法”是主张“积学多师”“研精覃思”,注重“立意”“贮兴”,推崇“老成”风格。
该论文的写作,段氏有一定的现实文化关怀。当时章士钊执掌北洋政府教育部,反对白话文,“欲以部令正文体”。然而作者认为,“夫文体因时而变,不可强同,宁得以部令统一者?”他主张应接受杜甫的思想“历代各清规”,也即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段氏显然受到“新思潮”的影响,表现出通变的文学观。
1946年金启华(1918—2011,来安县人)发表《杜甫诗论》[16],其选题与上面段熙仲论文相似,较全面地探讨杜甫的诗歌理论。包括四个部分:第一层,杜甫自述其学诗对象广泛,曾说“不薄今人爱古人”“转益多师是汝师”。这最能代表杜甫对唐代之前以及初唐诗歌传统的开放态度,是“其学诗纲领”。第二层,论述老杜的创作思想,认为杜甫作诗“尤重于‘有神’之说”。杜诗中自言,“有神”来源于“感”“兴”,而感、兴又分时与地两类,即因时而生“感”,或因地而起“兴”。金氏评价说:“是知公诗之作,原于有神。有神发于感兴,感兴因时地而生,是亦公之识诗心处也”。第三、第四两层分别论述杜甫关于“吟诗”与“赏诗”的若干夫子自道。
探讨杜甫诗论的还有陈友琴(1902-1996,南陵县人)的一篇《杜甫六绝句浅释》[17],杜甫首开以绝句组诗而论诗的先河,本文所论即杜甫的《戏为六绝句》。作者认为,六首绝句一气呵成,意思相关。文章依次对它们的含意进行了解说。在解释的过程中,作者表达了对杜甫文学观点的认同。陈氏另一篇论文是《李天生论杜诗律》[18],杜甫“晚节渐于诗律细”,清初学者李天生发现,杜甫的律诗,第一、三、五、七句末,上去入字“隔别用之,莫有叠出”。后来朱彝尊与李武曾取其七律诗加以验证,果如其言。这表明清人的唐诗学非常细密专精。
1935年,章衣萍(1902-1947,绩溪县人)出版《杜甫》[19],作者参考了梁启超《情圣杜甫》、汪静之《李杜研究》等新的论著,其基本观点是认为:杜甫是一个伟大的“平民诗人”“社会诗人”“纪事诗人”和“写实诗人”。虽然只是启蒙书,但也是用现代话语和思想写成的。
1946年张汝舟(1899-1982,全椒县人)发表《与周邦式教授论杜诗书》[20]。根据这封书信,知道张氏原有《杜诗讲义》。作者认为,“杜,深人也,深人无浅语”。老杜既“深于儒术”,“亦通佛法”,而古今解者(包括仇兆鳌)对某些诗句的深婉意蕴并未解读到位,甚至有曲解。如“身危适他州,勉强终劳苦”(《法镜寺》),“不贪夜识金银气,远害朝看麋鹿游”(《题张氏隐居》),以及《上兜率寺》《岳麓道林二寺行》《乐游园歌》等等。此信的后半部分批评某些人的“《秋兴》八首不通”“杜诗非战”的观点。所作论辩可以纠补某些论者的偏颇。
汪静之(1902-1996,绩溪县人)有专著《李杜研究》[21],全书七章,第一章,李杜比较论;后面各用三章论述李白与杜甫。第一章颇能见出作者的才力,总体上比较李杜,重在论其差异,文长达46页。自中唐以后,人们即喜将李杜相提并论,议其长短,校其高下。其中扬杜抑李之论最多,也有认为两家各擅胜场、难以轩轾者。汪静之在梳理了中唐以降各种李杜优劣论后,指出自己是认可李杜并重的态度,然而认为两家在诸方面都有差别。作者从“思想、作品、性格、境遇、行为、嗜好、身体各方面”比较了的李杜的不同,所论中肯。其中论“作品”部分对李杜诗歌各自特点的把握是准确的,如谓:李是浪漫派唯美派,杜是写实派人生派;李富于想象,杜善于刻画;李多抒情诗,杜多叙描诗;李多抒发个人颓废的心情,杜常描写社会实际状况;李主观的诗极多,杜客观的诗不少;李赖天授,故以才胜,杜赖人力,故以工胜;李的诗奇如庄子之文,杜的笔健似司马迁之文;李诗纵横驰骋,如瀑布之奔泻,杜诗苦意安排,如大江之缓流。李用笔如大刀阔斧,杜用笔如利錾细错;李诗极豪爽轻快,悲哀颓丧,自然飘渺,杜诗极工整劲健,沉郁严肃,慷慨激烈……这些论述自然得力于对古代诗话等资源的撷取。对于李、杜差异的认识,汪氏明显还受到当时的西学和新学的深刻影响。汪静之另有《诗歌原理》等著作,可见出他对中西文论都有探究和汲取。汪氏说:李白的思想是个人主义的,而杜甫的思想是利他主义的。还有上文所谓的浪漫与写实,主观与客观等等,这些观念都来自新文化思潮,也都符合李杜特点。
周荫棠(1906-1947,桐城市人)1931年发表《韩白论》[22]。全文分为引言、文学渊源、个性和人格、文学观念、作品、影响和结论七个部分。他认为,韩白之诗皆出自老杜而有所不同;二人的个性和人格处处相反;韩愈主张以“文载道”,白主张以“诗载道”;“韩白的诗同出于杜”,然而“大抵韩得杜之变,白得杜之正”;二人都对当时及后世产生很大影响:“白增加文体,韩改变文学的观念;韩影响于诗文,白影响于小说”。周氏认为“唐代的小说兴盛是受白的叙事诗影响”是个很好的见解。
畲贤勋(1903—1942,无为县人)有关于唐诗的论文两篇。在此节先论第一篇,即《白香山诗研究》[23],该文由导论、略传、思想、环境、文艺、渊源、影响和结论八个部分组成。在“导论”部分,作者交代写作动机:一是白话诗兴起后,“今世人避难就易”,“脱离音韵对偶束缚,三言两语即成诗”。他认为香山诗“可谓今日白话诗之鼻祖”,“然无不雅驯及可憎之处”,因此想以香山诗为范例来纠正当时白话文学运动中的一些偏颇。二是宋代以来的诗话论及白居易“仅对某诗某句遽下判语”“无系统”,所以想对白居易作一次系统性的研究。该文对白居易进行了较全面的论述,其中论“思想”与“文艺”两部分颇好。
另外,从论文体例上看,畲文与周荫堂《韩白论》一样,注重“系统性”,结构完整,层次井然,前有“导论”(或引言,introduction),后有“结论”(conclu⁃sion),中间是主体部分,分成若干节,每节之内,可能还有三级、甚至四级目次及标题。全文每一层次的模块之间都讲究逻辑联系。它们都发表在大学的学报上,明显受到西方学位论文模式的影响,反映出现代中国诗学论著在体例上的演化进程。
吴闿生(1877—1950?枞阳县人)曾作《跋李长吉诗评注》[24],他说:“昌谷诗上继杜韩,下开玉溪,雄深俊伟,包有万变。其规庑意度,卓然为一大家,非唐之他家所能及”。吴闿生是桐城派殿军吴汝纶哲嗣,称誉曾国藩所编《十八家诗钞》足以与姚鼐《古文辞类纂》“并垂不朽”,然而“所遗者,独昌谷及韩致尧二家耳。”可见吴氏对李贺与韩偓诗特别青睐。据跋文可知,吴闿生“钞注”了一种李贺诗集,而后吴汝纶又“为之勘正,兼疏释大指,又颇采诸家之说以附益之”。本书1922年在北京刻印,名为《李长吉诗集》,题吴汝纶评注。吴闿生另外辑有《韩致尧诗集》,吴汝纶“点勘”,收入“桐城吴先生群书点勘”丛书(1910-1923,铅印)。晚年著有《古今诗范》十六卷,选取自汉魏至元代五七言古近体诗歌数百首,其中有大量唐诗,字句间多有选者点评。高步瀛作《唐宋诗举要》,曾征引吴氏点评数百条。
1935年邹恩雨(1909-?广德县人)在安徽大学的《文史丛刊》上发表了论文《元稹和白居易》[25],本文从作家的人生经历、文学史地位、文学观念、诗歌创作题材及风格转变等方面探讨了元稹和白居易的共通之处。文章的重点是通过对元白的文学观念及诗歌创作的分析探讨文学与社会的关系问题。作者指出,文学创作的动机和目的历来有为人生、为艺术两种不同的取向,中唐以后,社会动乱、民生困弊,传统智识阶级常有“以天下为己任”的抱负,文学便是他们仅有的战斗武器。元稹与白居易基于此,把当时的社会弊病和政治乱象表现在作品中,希图“引起疗救的注意”。在文学评价方面,二人都反对脱离现实的浮词艳语,推崇歌吟社会的诗章。这种诗歌创作取向和评价标准便构成了他们的文艺思想,即“社会本位的文学观”。
苏雪林于1927年出版《李义山恋爱事迹考》[26],清人冯浩把“无题”诗都视为与令狐绹有关的政治寓言诗,然而苏氏认为“无题”一类诗的本来面目都是情歌恋曲。苏雪林“考证”,李义山的恋爱对象是女冠和宫嫔,前者名叫宋华阳,后者是卢氏飞鸾与轻凤姊妹。她说:义山用隐晦涩僻的笔法,来写他的恋爱,非惧见讥于清议,实因他别有苦衷。其苦衷就是他恋爱的对象皆非寻常女子。于是他只得制造一大批巧妙的诗谜,教后人去猜。又恐后人打不开这严密的箱子,所以又特制一把钥匙。这把钥匙便是《锦瑟》诗。“锦瑟”本来是宫嫔卢氏赠给他的一件礼物,《锦瑟》一诗也是悼亡之诗,不过所追悼的,非其妻子,而是他所爱恋的宫嫔。
苏雪林的具体考证未可尽信,然而在学术史上,苏著有特殊意义。刘学锴评价说,这部著作反映出受五四以来新思潮熏染的女性学人在思想观念上的变化,即认为李商隐不符合封建道德规范的爱情行为以及表现这种行为的诗,不但是其生活与创作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且完全可以用肯定的态度去研究和评价。“这与传统诗学以风雅比兴与美刺论诗,以是否有政治寄托来评论一个诗人的诗品,特别是以男女之情为题材的作品,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文艺价值观”[27]。
1933年张振珮(1911-1988,滁州市人)撰写了《李义山评传》(附义山年表),连载于安徽省立图书馆主办的《学风》杂志上[28]。本文分为上、中、下三部分,共16章,约62000字,在民国已经相当于一部专著的规模。据《绪论》可知,作者试图用马克思主义来指导文学史的研究。纵观全文,作者主要是运用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以及人有阶级属性等原理来指导写作的。他说:“构成社会之经济构造,为决定人之意识的基本因素。而艺术为上层构造之观念形态”。要想明了艺术的本质,“必须研究社会的经济基础,及其它与艺术互为因果关系的上层文化建筑”。如第二章《义山诗的历史根源》梳理南北朝隋唐以来诗歌的演变,说明义山诗风出现的历史来由;第三章《义山诗的社会背景》考察晚唐社会的衰弊以及对李商隐人生、情感和诗风的深刻影响。值得注意的是,在第三章中他是从新旧《唐书》的《食货志》里面征引材料的。这显然是接受了马克思主义的“经济为根本动因”论。张振珮在论述晚唐诗风的成因、李商隐与杜甫诗风的差异时,也是从“社会背景”角度考虑的,这也是在运用唯物史观。另外,对于李义山的社会身份,张氏称他为“小资产阶级”性的士大夫阶级成员。这表明作者是自觉地使用阶级论分析古代作家,当然用“小资产阶级”概念来给封建时代的文学家定性是生搬硬套新的马克思主义学说。张氏此作是民国中期运用马克思主义来阐释唐诗的少数文献之一,具有特殊价值。
该文下部,有一章专论无题类诗。他将无题诗分为四种,狎邪之作、怨怼之作、哀感之作、讽刺之作。至于《锦瑟诗》,他认为是诗人在后期作,大中五年其妻亡,大中六至十二年间作此诗,内容是感慨一生。
李商隐的《锦瑟》诗,向来众说纷纭。1936年朱光潜作《读李义山的<锦瑟>》认可“悼亡说”者[29],然而他的具体阐述与古、近人迥然不同。本文指出:1.《锦瑟》诗的主旨是悼亡。2.朱鹤龄等人的笺注过于坐实,都讲不通。李义山使用的是“以意象触动视听的技巧”。中间两联,“都是表现对于死亡消逝之后,渺茫恍惚,不堪追索的情境所起的悲哀。……此种情景可以想象揣摩,断不可拘泥地求诸事实”。3.一首诗的意象好比图画的颜色阴影浓淡配合在一起,烘托出一种有情致的风景。李商隐与许多晚唐诗人的作品在技巧上很类似西方的象征主义,都是选择几个很精妙的意象,以唤起读者多方面的联想。“诗的意象有两重功用,一是象征一种情感,一是以本身的美妙去愉悦耳目”。后者虽是不切题,却自有存在的价值。
朱光潜此处明确地声称用“西方象征主义技巧”来解读李商隐的《锦瑟》以及晚唐类似风格的诗歌作品。这种见解在当时理论界与诗坛逐渐成为一种诗学共识。
畲贤勋除了前文所论的《白香山诗研究》外,后又作论文《李义山七律诗研究》[30],文章的第一部分,分析了以杜甫为代表的七言律诗流派,作者将其分成四种风格,其一为“雍容大度,自然高妙”,其二为“平易清丽,流动可喜”,其三为“伟丽奇警,波澜壮阔”,其四为“雄深排奡,格老韵幽”。这样便将李义山七律诗研究置于整体的背景之下,有助于读者领会李义山诗歌的风格、特色。文章第二部分总论李义山七律诗的特色,以及与杜甫诗歌的关系。第三部分则对李义山七律诗进行具体艺术分析,从章法、用事、用字几个方面加以考察,论述细致。畲氏在最后指出:“今世之作七律诗者,以体格言,则不能出杜之范围;欲稍具骨力,而免滑易者,由义山以窥少陵,似为较好途径”。
民国时期皖籍学人在唐诗研究领域取得了多方面的重要成就,胡适作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领袖,其唐诗研究体现了进化观念、平民意识和自由精神,对时人及后世产生了深远影响。苏雪林在继承“四唐说”的基础上,又汲取西方的“文学主潮说”,建构了一部新型的唐代诗歌史,在民国许多唐诗史一类书中,它是“代表性”著作。她的《李义山恋爱事迹考》一改清代和民初学者对“无题”类诗歌所作的泛政治化的索隐,将其视为情歌恋曲,从而还原了部分作品的本来面目,体现出一种新的文艺价值观。朱光潜综合本土的“情景论”与西方的“直觉论”,深入分析了以唐诗宋词为典范的中国古典诗歌的艺术特征,发展了王国维的“境界说”。其《诗论》是民国时期阐释中国诗歌原理的最高水平的专著。汪静之对李白与杜甫的同和异进行了相当全面而细致的比较分析,其《李杜研究》虽然成书较早,却堪称同类论著当中的翘楚。宗白华通过发掘边塞诗的民族精神寄托了深沉的抗日爱国的思想。胡怀琛是最早提出李白出生于西域的学者之一,发表了两篇论文考论李白的生地、种族与文化等问题,在李白研究史上具有非常重要意义。张振珮是民国中期少数运用“唯物史观”研究唐诗的学人,最早以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分析李商隐及其诗歌创作,在唐诗学史上具有特殊地位。此外其他十数位学者的成果也都各有特色和亮点。
民国时期皖籍学人唐诗研究论著的体例也发生了明显的演进。古典唐诗学的论著以“诗话”形式为主,其长处是自由灵活、“片言中肯,简练亲切”,然而其短处是“零乱琐碎,不成系统”,往往缺乏逻辑架构。胡适、苏雪林、汪静之、章衣萍、张振珮和刘麟生等人运用现代“文学史”的模式来建构自己的唐诗学专著;朱光潜的《诗论》与文学史体例(历时性叙述)不同,使用的是原理阐释的范式;而畲贤勋、周荫棠等人则使用现代学位论文的模式结撰自己的长篇文章。这些论著论题明确,层次明晰,结构完整,富有系统性、逻辑性与思辨色彩,显示出现代唐诗学著述体式渐臻于规范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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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校边之
收稿日期:2016-03-31
基金项目:2015年度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15BZW112)
作者简介:任晓勇(1960-),男,安徽寿县人,合肥学院中文系副教授,博士。王仕伦(1964-),男,安徽肥东人,合肥学院中文系副教授。王飞(1975-),女,安徽合肥人,合肥学院中文系讲师。
中图分类号:I2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0683(2016)03-006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