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冬梅
苏州大学
论鲍·艾亨鲍姆对形式论诗学的反思和超越
李冬梅
苏州大学
摘要:俄苏形式论学派是现代外国文论的一个重要思想发源地。20世纪20年代该派解散,但形式论学者仍以各种方式在从事文艺研究和批评实践,并对形式论进行反思。本文拟从俄苏形式论学派重要代表鲍·艾亨鲍姆的后期理论和批评实践入手,分析鲍·艾亨鲍姆如何实现从坚守到反思到超越这一过程,以此澄清对该派的一些误解和误读。
关键词:形式论诗学;鲍·艾亨鲍姆;反思;超越
要了解现代文论,不能不读形式论。在俄国,形式论肇始于20世纪初登上文艺舞台的俄苏形式论学派(Русский формализм)(参阅李冬梅 2012: 26),该派理论思想极富活力,深深影响了同时代及后世许多文艺流派,成为现代外国文论的一个重要思想发源地。一般认为,20世纪20年代后,历经一系列批判和排挤的俄苏形式论学派放弃了思想阵地,退出了历史舞台,从此销声匿迹。其实,尽管作为文艺流派的俄苏形式论学派解散了,但该派代表进入了“隐形发展”时期,仍以各种方式在从事文艺研究和批评实践,并对该派的理论进行反思,尝试走出囿于形式的理论沼泽地。本文拟从俄苏形式论学派重要代表鲍·艾亨鲍姆的后期理论和批评实践入手,分析艾亨鲍姆如何实现从坚守到反思到超越这一过程,由此澄清史上将俄苏形式论学者定位于“唯形式论”之误读,也有助于我们把握20世纪文学批评范式从形式主义向结构主义转型的内在学理。
自俄苏形式论问世之日起,艾亨鲍姆等学者就以一种惊世骇俗的姿态来挑战传统文学史观。在批评实践中,他们致力于将文学作品放在与社会生活、意识形态完全隔绝的系统中来考察,认为文学演变是自给自足的过程,文学史就是文学形式、文学风格和文学流派不断更替的历史,与内容完全无关。具体地说,当一种文学形式被反复使用而为读者所熟悉时,它在接受上就会趋向自动化,以致丧失审美可感性,而逐渐被新的形式所取代,这种替代就推动了文学的演变。作为形式论“革命的三套马车”之一的艾亨鲍姆将这些观点阐发得淋漓尽致,他的《果戈理的〈外套〉是怎样写成的》、《青年托尔斯泰》等文章都是形式论经典之作,是对形式论诗学的捍卫和坚守。
但到了形式运动后期,由于外界文艺学派的排斥,加上本身理论上的局囿,俄苏形式论学者在深入研究中逐渐产生捉襟见肘、力不从心的感觉,他们渐渐意识到,虽然文学具有不同于其他意识形态的特殊性,但这种特殊性依然与社会结构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些促使他们开始反思之前的不失偏激的形式论,并尝试将文学与社会生活的联系纳入研究视野。艾亨鲍姆及时提出了“文学日常生活”这一理论,并对之进行卓有成效的研究,在此基础上创作了3卷本《列夫·托尔斯泰》,尝试从理论和批评实践上对形式论诗学进行反思和修正。
艾亨鲍姆的“文学日常生活”理论体现在几篇文章中*主要有《文学日常生活》(1927年发表于《在文学岗位上》第9期,原文题目为《文学与文学日常生活》)、《文学与作家》(最初发表于1927年《星》第5期)、《文学杂事》、《果戈理与〈文学事业〉》等。。在文章中他借助大量例子和史料,梳理了俄国19世纪文学史上“文学日常生活”的历史形态及其对当时文学发展的影响,对比指出当下现存的问题,重申将“文学日常生活”纳入研究视野的必要性及其对文学演变的重要意义。可以说,这些文章集中展现了艾亨鲍姆在“隐形发展”时期的主要理论架构。
首先,艾亨鲍姆指出重新关注文学日常生活形式的必要性。当前,由于革命带来的社会重新分配和新的经济制度的确定,作家们失去了保障职业所必需的一些因素,作家的职业地位发生改变,作家与读者的关系也随之发生改变,文学工作的条件和形式也发生了改变,即文学日常生活的自身领域发生了决定性的改变。文学的新处境提出了新的问题和新的事实:目前重要的问题已经不是“如何写作”,而是“如何成为一个作家”。作家是不是应该成为职业作家,如何对待各种各样的文学订货,在什么意义上作家才能是独立的。在这种情况下,较之文学形式,文学日常生活的特征日益具有突出的现实意义。从这一观念出发,学者们在文学史研究过程中应注重收集与作家的日常生活状况、细节等相关的素材;应当重新看待那些过去不受重视的或被用来作为注释的历史材料,研究历史上的文学事实。可以看出,艾亨鲍姆此时对文学史的理解已不同于在《“形式主义方法”的理论》中的提法。其次,艾亨鲍姆阐发了“文学日常生活”这一要素和文学演变的关系,对它们在研究视野中的位置做了重新界定。“转向文学日常生活材料绝不意味着偏离文学事实或者偏离文学演变问题,这只是意味着将起源事实列入了最近几年我们研究的演变理论体系之中而已,而且这些起源事实是历史性的,是能够并且应该被理解为与演变及历史事实有关的那部分事实。”(Эйхенбаум 1987: 432)艾亨鲍姆认为,目前首要的事实已不再是文学手法的演变,而是文学演变的事实与文学日常生活的事实的相互关系,这个问题之所以没有进入先前形式论文学史体系的建构,是因为当时的文学状况并没有提出这些事实。而现在应该对它们做出科学的阐释,否则就无法理解当今的文学演变过程。艾亨鲍姆认为,文学日常生活的材料应当成为现代文学批评的基础,但我们的文学社会学批评家们并没有从新的角度来利用这些材料,而仍是形而上地探寻文学演变与文学形式的起因。他们往往从守旧的立场出发,例如,从作家阶级意识形态观的角度来分析作品,或是从某一时代普遍的社会经济和生产形式中机械推算出文学的形式和风格,这种批评立场不可避免地剥夺了文学科学的独立性、具体性,不足以支撑和创建新的文学史体系。
艾亨鲍姆之所以采用“日常生活”一词,或许这足以彰显形式论立场与众不同的一面,也与现实日常生活广阔的背景保持了紧密的联系。其实,“日常生活”这一概念的发展有两种模式。早期模式是典型形式论的,当时文学和“日常生活”如同形式和材料属于美学之外的现实,只有借助形式手法和结构才能审美地掌握它。这种模式强调“日常生活”的复合性及作为实体的聚合特征。在当时,这种观念为大多数先锋派所接受,认为创作意味着主体与客体的分离。按照这种理解,就不值得对“日常生活”进行研究;它只能进入美学创作的过程,而且仅仅是作为需要被改造进而被遗弃的原料,而不是被作为具有自我价值的认知客体来进行研究。后来,随着形式论学派的深入发展,他们逐渐抛弃了这种唯意志论的模式,朝着更为辩证的方向发展。文学与“日常生活”就如同文学演变这条大河的老支流和新支流。“日常生活”具有自己独特的聚合性和积极性,其形式决定了文学的发展。“日常生活”可以履行文学储备、备用的文化传统功能,作为这一点,它当然值得独立研究,至少是能够独立形成“文学日常生活”的那部分内容。可以看出,此时艾亨鲍姆已开始反思早期形式论诗学,已不再仅立足于诗学的审美诉求层面,不再从纯美学或纯艺术的角度来考察文学现象,而是开始从文学的“内部”层面走向更为开放的“外部”。
将“文学日常生活”要素纳入研究视野之后,那么如何进行研究?对此,艾亨鲍姆指出,研究“现在”的最好方法之一就是回顾历史。历史是一种研究或阐释当代的特殊方法。任何事物的现在都是其自身历史发展的必然,并且还在继续书写着历史。简言之,历史就是借助以往事实研究现在的独特方法。艾亨鲍姆将研究与社会历史进程相关的作家生平视为“隐形发展”时期的新起点,“‘文学的日常生活’总是会把我引向对传记材料的研究,但并不是所有的‘生活’,而是历史命运、历史行为。这样,传记‘倾向’就是与无原则性的和无确定性的不能解决任何历史问题的传记主义的一次斗争”。(Эйхенбаум 1928: 6)转向传记创作也是对“文学日常生活”这一理论做出的最好注解。
在3卷本传记《列夫·托尔斯泰》中,艾亨鲍姆通过解读托尔斯泰的与“文学日常生活”相关的资料,提出了与传统文学史观不同的观点,也解构了他之前所塑造的形式论视野中的托尔斯泰形象。
首先,艾亨鲍姆认为,托尔斯泰的创作动机与“日常生活”相关。托尔斯泰通过创作积极回应了社会事件。例如,克里米亚战争开始后,托尔斯泰去了塞瓦斯托波尔并创作了战争故事;当关于“为艺术而艺术”的辩论发生时,他创作了短篇小说《阿尔别特》;当妇女解放问题出现时,他写出了小说《幸福家庭》;当所有人都开始讨论农民教育问题时,托尔斯泰放弃文学,做起乡村教师;当人们转而讨论“人民性”时,他开始创作民间故事。可以说,托尔斯泰的作品就是“与俄国知识界、当代社会……进行的社会性论战”。(Эйхенбаум 1931: 82)其次,托尔斯泰的创作主题受到文学环境影响。艾亨鲍姆指出,《战争与和平》的篇幅非常宏大,这与当时刊物上多流行短篇随笔或小品文这种潮流是相逆的,显然这是与“文学日常生活”的要求彻底对立的;此外,当时刊物需要的是能够反映当代生活问题的作品,而托尔斯泰却将创作主题放在了过去将近一个世纪的时代,这明显也是一种抵触。在艾亨鲍姆看来,托尔斯泰对当时的“文学日常生活”持对立态度的主要原因之一是他渴望恢复自己在文学环境里的阶级特权。托尔斯泰刚从前线回来时,“所有人都感觉到他身上有一股巨大的文学和道德的力量、生命力——因此,所有人都以自己的方式尝试将他纳入自己的掌控之中,纳入自己的权力范围”。(Эйхенбаум 1928: 221)但托尔斯泰不仅不同意当时知识分子的文艺创作观,而且还对所有的文学团体都采取对抗的姿态。“托尔斯泰是一个富有战斗精神的拟古主义者,他在19世纪中期捍卫着正在远去的并且部分已逝去的18世纪文化。这是一个具有深刻久远历史意义的现象。”(Эйхенбаум 1928: 150)而“亚斯纳亚·波利亚纳”庄园成了托尔斯泰隔绝自己并策划与“文学日常生活”相抗衡之策略的要塞和城堡。当为文学创作感到心烦意乱时,托尔斯泰将文学工作抛在一边,通过管理庄园和农民来实现其贵族阶级的最重要的价值,从而恢复巨大道德感上的信心。简单地说,托尔斯泰在亚斯纳亚·波利亚纳所从事的工作既是文学的又是非文学的,这种“第二职业”使他不必依赖刊物来寻找支持和灵感。看来,无论是与文坛知识分子及文学刊物进行正面交锋,还是忙于旧式的田园生活,托尔斯泰作为一个作家的重要意义都直接源自他与“文学日常生活”的关系。再次,托尔斯泰的创作手法也受到其他作家和思想家的影响。在重建托尔斯泰的文学环境和文学事业时,艾亨鲍姆指出了托尔斯泰的作品对其他作家和思想家的依赖性。例如,艾亨鲍姆认为,托尔斯泰与法国社会学家蒲鲁东(Pierre Joseph Proudhon, 1809-1865)的同名作品《战争与和平》存在一定的渊源关系。首先,二人对待战争的态度都是矛盾的,既谈到战争的不道德,又是战争的支持者。其次,二人都将战争理论的基础建立在力量、权力之上,并都引入赫拉克勒斯神话加以说明。再次,托尔斯泰在作品中否定了拿破仑改写历史的能力,拿破仑只是一个屠杀各国人民的刽子手,这也是蒲鲁东的观点。最后,二人对妇女解放问题的理解也是一致的,都认为女人在家庭之外不具备任何意义。艾亨鲍姆还认为,瑞士作家耶雷米阿斯·戈特赫尔夫(Jeremias Gotthelf)的文学观也是托尔斯泰创作的来源。托尔斯泰在描写农村生活时,侧重道德思想而非社会观念;侧重家庭关系,而非社会关系,这无疑受到了耶雷米阿斯·戈特赫尔夫的启发。在《战争与和平》和《安娜·卡列尼娜》中艾亨鲍姆还观察到了作者对文学传统的兴趣,例如,对普希金散文的偏爱。艾亨鲍姆指出,在所有与果戈理和自然派相关的文学作品中,人物往往被描写为一个社会的或心理的典型形象,他们的性格特征通常会表现在行为、话语,甚至姓氏中。而在普希金和托尔斯泰作品中人物没有固定的性格特征,他们被赋予普通的人类特征,是善变的、流动的个体形象,更平易近人,因此,对于普希金和托尔斯泰笔下的人物来说,具有特殊涵义的不是姓氏,而是名字,如普希金的塔吉扬娜,托尔斯泰的娜塔莎和安娜这些名字都具有颇深的意味。艾亨鲍姆认为,托尔斯泰的这种“密切性”、“流动性”的创作原则取自普希金,同时又对之进行了发展和深化。
艾亨鲍姆的上述例子说明,托尔斯泰的创作主题其实并不像传统批评家所认为的那样新颖,而且还进一步佐证了“文学日常生活”的主要论点:作家和作品的成长与文学环境和时代息息相关。这个表述显然与艾亨鲍姆以前只关注文学作品的内在要素是不同的,《青年托尔斯泰》是艾亨鲍姆在“奥波亚兹”*“奥波亚兹”是“诗歌语言研究会”俄文缩写名称的音译,即“Опояз” — Общество по изучению стихотворного языка。时期撰写的,那时他在处理非文学材料上非常谨慎,不敢跨越形式论的雷池半步,始终如一地坚守着形式论诗学,完全把托尔斯泰的创作视为克服过时艺术手法、更新形式的封闭过程。而在3卷本传记中,艾亨鲍姆不再囿于有限的文学序列,把研究对象置于广阔的社会历史背景之中、时代的文学争论之中,从文学日常生活的角度探讨了托尔斯泰的创作。在《青年托尔斯泰》中,艾亨鲍姆也曾分析过这些作品,但当时只是与手法更新有关,认为在外部找不到直接的动机,而如今他却将这些作品与社会问题之间一一对应起来。由此看来,艾亨鲍姆显然已将批评的焦点由内部转向了外部,他的这种成长于“形式论”基础之上的社会学批评是对俄苏形式论诗学的反思,也是一种超越。
毋庸置疑,艾亨鲍姆采取的这种在现实生活与虚构文学之间一一对应的手法在当时引起了广泛的争议。传记《列夫·托尔斯泰》甫一问世,即遭到了号称“坚持马克思主义文艺方向”的庸俗社会学批评家的激烈批评和指责;形式论学者什克洛夫斯基认为艾亨鲍姆已经成为一个折中主义者,3卷本传记是“最庸俗的马克思主义”;雅各布森说:“蒂尼亚诺夫和我决定……重建奥波亚兹并且要开始与类似艾亨鲍姆的偏离做斗争……”(Any 1994: 129)艾亨鲍姆对此说:“一些人将会惋惜,认为我‘偏离’了‘形式论’方法——这是那些以前为我曾‘走向’‘形式论’方法而惋惜的人们。……向这些人证明科学——不是一次带有提前买好的票到达某个车站、到达某个指定地点的旅行——是没有好处的:他们认为,科学说明的是那些预先被认为能够解释清楚的。我只能批评他们的不彻底性:他们应当终止一切文学史工作(然而,在这方面他们恰恰是始终不渝的)……因此,这本书不是辩论性的,甚至也不是‘方法性’的。其中的材料及其结构具有主要意义。这种做法也是有意识的有原则性的。我们对‘方法学’已经谈论得太多了,但实践还很少。”(Эйхенбаум 1928: 6-7)对于艾亨鲍姆的方法论转变,当代大多数学者,尤其是欧美学者基本认定这是他在苏联文艺政策高压之下做出的妥协和退让。雷内·韦勒克以肯定的语气说,艾亨鲍姆的“文学的日常生活”概念“显而易见从某种方面来看是对马克思主义的胜利做出的一个让步,或者说是承认”(韦勒克 2006: 562)。卡罗尔·安妮则自信地断定:“最坚决拥护艾亨鲍姆的人也不能够否认,他的后形式主义文学研究著述的基调是根据政治压力而定的。”(Any 1994: 2)
在笔者看来,艾亨鲍姆并没有向苏联政府的文艺政策屈服并投降,这恰恰是艾亨鲍姆在文艺理论及批评方法上走向成熟的表现,是他的思想发生有机演变的结果。艾亨鲍姆的基于“文学日常生活”学说的社会学批评,始终坚持“以作品为中心”这条底线,因此,与庸俗社会学批评方法存在本质的区别。
首先,艾亨鲍姆基于“文学日常生活”概念的社会学批评方法,经历了“形式论”的洗礼,又超越了“形式论”方法,这是同庸俗社会学批评的最大区别。我们认为,二者最鲜明的分歧表现在对文学序列与非文学序列是否存在因果联系的看法上。庸俗社会学批评家往往从作家的意识形态出发来寻找社会经济因素与文学作品的形式内容之间的因果关系,例如,他们把托尔斯泰塑造成为全人类服务的战士形象,认为托尔斯泰的作品揭露了社会黑暗腐朽的一面,抨击了资产阶级的贪婪和伪善,为推动社会历史的进步和人类道德的完善做出了不朽贡献。对此艾亨鲍姆认为,文学序列不是由其他序列产生的,“文学序列事实与它之外的事实之间的关系不可能是因果式的,而只可能是对应的、相互影响的、依赖性的或制约性的关系。这种关系改变的发生是由文学事实本身的变化引起的……”(Эйхенбаум 1987: 433),因此,阶级性与托尔斯泰的创作无关。在庸俗社会学批评家看来,作家是某个阶级的代言人,艾亨鲍姆则坚持认为作家首先是文学职业的代表;如果说,庸俗社会学批评家关注的往往是作家在社会结构中的地位,以及这种地位是如何反映在作家创作中的,那么,艾亨鲍姆首先感兴趣的是作家的职业地位;如果说庸俗社会学家经常研究作品中体现了什么样的意识形态——地主阶级的,还是资产阶级的,那么艾亨鲍姆首先想了解的是:作家为谁工作——为了文学市场,还是为了评论家;所以,庸俗社会学家一贯将文学研究视为社会发展史的领域之一,而艾亨鲍姆则尝试使社会学适应文学研究,致力建构一种崭新的社会学批评。
其次,艾亨鲍姆的批评方法转变是有机的演变,他的社会学批评,与“形式论”批评方法一样,都契合了时代的精神,符合了时代的需求。艾亨鲍姆曾说:“一切理论都是出于对事实本身感兴趣而产生的工作假设:它的存在是为了挑选需要的事实并将其带入一个系统中,仅此而已。需要哪种事实,需要哪种意义符号是由现实,即当前问题所决定的。”(Эйхенбаум 1987: 428)时代发生了变化,看待问题的视角也随之改变,如果一味拘泥于过去的方法,只能使文学研究停滞不前。20世纪初期是一个充满革命激情的时期,象征派倡导重视语言形式,未来派走上街头即兴创作,这些都挑战了人们习惯的文学思维模式,当时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写作,而艾亨鲍姆等学者从“形式论”诗学出发研究文学作品是如何生成的,研究文学演变机制,研究文学的发展,正是对这一问题的回答。20年代中期,随着苏联政府对文艺政策的管理,随着社会经济变化对文学研究人员的影响,文学研究者的生活境遇及写作状况也随之发生了改变,用艾亨鲍姆的话来说:“每一个作家仿佛都在为自己写作,而文学团体,即使存在,也是根据某种‘非文学’特征——可以称为文学日常生活的特征来组成的。”(Эйхенбаум 1987: 430)在这种背景中,非文学因素也就比文学因素更具有研究价值。值得注意的是,艾亨鲍姆将非文学因素限定为“文学日常生活”,正暗示了他与庸俗社会学批评的分野之处。
综上所述,如果说,艾亨鲍姆早期的批评思维模式是二元对立的,那么后期已经转向二元或多元共存共生。在创作传记《列夫·托尔斯泰》时,他通过“文学日常生活”这一研究视角,将艺术文本与历史文化环境等紧密联系起来,既分析文本内部要素,又兼顾作品的外部要素,将两者有机统一起来;既研究文学环境各因素与文本的单独联系,又把它们放置到统一的体系中加以整体把握。看来,他已摒弃俄苏“形式论”学派对索绪尔“一分为二”研究方法的尊崇,更加重视各种文学影响因子的相互联系,关注整体性与系统性。可以认为,通过对托尔斯泰的研究,艾亨鲍姆不仅从实践上对自己的文艺理论进行了一次成功的诠释,而且也丰富了自己的理论探索,即成功地将艺术的“社会功能”纳入研究视野,从而超越了形式论诗学,这对20世纪文学批评范式的转型具有不容小觑的作用。
参考文献
Чудакова, М. 1986. Социальная практика, филологическая рефлексия и литература в научной биографии Эйхенбаума и Тынянова[C] // Тыняновский сборник. Рига: Зинатне. 103-131.
Эйхенбаум, Б. 1928. Лев Толстой: 50-е годы[M]. Ленингрда: Прибой. Эйхенбаум, Б. 1931. Лев Толстой: 60-е годы[M]. Ленинград-Москва: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ое 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художествен- ной литературы.
Эйхенбаум, Б. 1974. Лев Толстой: 70-е годы[M]. Ленинград: Худож. лит.
Эйхенбаум, Б. 1987. О литературе: работы разных лет[M]. Москва: Советский писатель.
Эйхенбаум, Б. 2001. Мой временник: Художественная проза и избранные статьи 20-30-х годов[M]. Санкт-Петербург: Инапресс.Эйхенбаум, Б. 2009. Лев Толстой: исследования. Статьи[M]. Санкт-Петербург: Факультет филологии и искусств СПБГУ.
Any, C. 1994.BorisEikhenbaum:VoicesofaRussianFormalist[M].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李冬梅. 2012. 艾亨鲍姆:俄苏“形式论”诗学的创建者、守卫者和超越者[J]. 俄罗斯文艺 (2): 25-31.
列夫·托尔斯泰. 2003. 战争与和平[M]. 张捷译. 南京: 译林出版社.
韦勒克·雷. 2006. 近代文学批评史(第七卷)[M]. 杨自伍译. 上海: 上海译文出版社.
赵白生. 2003. 传记文学理论[M]. 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
(责任编辑张红)
基金项目: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鲍·艾亨鲍姆文艺思想研究”(12CWW001)和江苏高校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项目“鲍·艾亨鲍姆文艺理论研究”(2012SJB750028)的阶段性成果。
中图分类号:I5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5723(2016)01-0070-06
收稿日期:2015-12-27
通讯地址:215006江苏省苏州市苏州大学外国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