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宁
广东海洋大学寸金学院
《斯通家史札记》:黛西孤独命运的伦理探因
黄宁
广东海洋大学寸金学院
摘要:加拿大当代著名女作家卡罗尔·希尔兹的代表作《斯通家史札记》伦理内涵丰富,通过记述出生、婚姻、死亡等平凡的“大事件”展示了主人公黛西孤独忧伤的情感世界和空虚苦闷的心路历程,表达了以她为代表的西方妇女自强不息、自立于社会的坚强意志和决心,呼吁广大女性积极寻找并创造自己的伦理身份,实现女性合理的人伦诉求。本文以文学伦理学为基础,分析黛西在故事中各种伦理身份的缺失和伦理诉求的破灭,探究其一生孤独的伦理原因,并指出作者期待建立男女平等的伦理环境的理想人伦诉求。
关键词:斯通家史札记;孤独;伦理身份;伦理诉求
卡罗尔·希尔兹(Carol Shields,1935-2003)是加拿大当代著名女作家,其成名代表作《斯通家史札记》(TheStoneDiaries)出版于1993年,曾斩获英国布克奖、加拿大总督文学奖、全国书评界奖和美国普利策文学奖等多项权威文学大奖,被评价为希尔兹“写作技巧最娴熟的小说,文笔洗练,内敛含蓄,情节细腻,引人入胜”(Staines 2014: 100)。作者采用自传体的写法,记叙了主人公黛西从出生到去世长达80多年的人生经历。有学者认为“现代人的孤独症是希尔兹作品中常常出没的幽灵。在希尔兹的世界里,人与人之间似乎总是横亘着一道交流的鸿沟”(陈榕 2003: 36-37)。《斯通家史札记》照样展现了“孤独”这一主题。在这部希尔兹自认为是她所写过的“最悲伤”的小说中,作者以她细腻敏感的文笔,通过记述出生、婚姻、死亡等平凡的“大事件”展示了主人公黛西孤独忧伤的情感世界和空虚苦闷的心路历程,表达了以她为代表的西方妇女自强不息、自立于社会的坚强意志和决心。本文以文学伦理学①本文中文学伦理学批评的术语均来自聂珍钊教授的文学伦理学批评的方法论,在此谨表谢忱。的理论为基础,分析黛西在故事中各种伦理身份的缺失和伦理诉求的破灭,探究其一生孤独的伦理原因,并指出作者期待建立男女平等的伦理环境的美好人伦诉求。
文学伦理学批评中的伦理身份主要是指伦理个体的自我身份,是个体所有的关于自己是其所是的意识,也是“人和他所属的社会文化传统之间被意识到的联系,这种联系正是主体获得文化归属感的依托, 也是确定个体和群体文化身份的基础”(魏红姗 2008: 92)。文学伦理学批评注重对人物伦理身份的分析。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特定的伦理身份,几乎所有伦理问题的产生往往都同伦理身份相关。在不同的伦理环境中,人拥有不同的伦理身份,它“除了标志和象征个人的社会地位和角色,还承载着特定伦理环境所要求的责任、义务和权利”(聂珍钊 2010: 21)。只有当个体的伦理身份得到自我认同和社会认同时,即自己的身份或角色获得自我肯定和社会接纳,个体才能获得心灵的慰藉,从而得到精神寄托,摆脱孤独。希尔兹曾经说过:“黛西……这个半孤儿状态的女人终其一生都在寻找自己的真正身份”(Werlock 2001: 18)。黛西之所以探寻自己的伦理身份,是因为它们在不断缺失,她的孤独正是源于其身上各种伦理身份的失却。因为缺失了某种伦理身份就意味着她失去了相关权利和义务,得不到世人和社会的认同,失去社会方向感和归属感,从而产生身份认同的焦虑,并遭遇必然的孤寂和痛苦。
从呱呱坠地那一刻起,黛西就被命运赋予凯勒和默西的女儿这一伦理身份,本应享受到家庭伦理所带来的父母疼爱和百般呵护。但出生不久,母亲便因产后惊厥而死亡。当黛西刚从胎儿的世界里被拽出来时,她只有一丁点儿大,但她的母亲默西已然被一块大白布覆盖,成为这个世界的陌生人,为自己的孩子吐出了最后一息,再也看不见身边“呼吸如花瓣般脆弱,脉管瓣膜尚未完全张开”*本文的小说引文均出自卡罗尔·希尔兹. 斯通家史札记[M]. 刘新民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年)。以下只标页码,不再一一加注。的骨肉宝贝。更令人悲哀的是,父亲凯勒虽然对妻子的去世也十分悲痛,但他并不爱自己的女儿,甚至在她出生以后,他根本无心取名,最后胡乱选了“黛西”这个名字。他的爱“只是一种由社会习俗的气氛而引起的微不足道的爱”(61),因为害怕被社会舆论指责,甚至被当成一个刻薄、冷漠的父亲,他迫不得已地对黛西投以一丝可怜兮兮的关注。她嗷嗷待哺之时就永远地失却母亲,父亲的爱也形同虚设,可以说女儿的伦理身份在黛西的幼年生活中一直处于缺失状态,这也是导致她开启悲惨命运模式的根源。黛西灵魂深处的孤独、焦虑的情感自此伴随她,直至她生命的最后一刻。
幸而心地善良的克莱恩廷姨妈抱养了黛西,给予她无微不至的关怀。但11年后,克莱恩廷因车祸突然离世,黛西无家可归,便回到唯一的亲人,她父亲凯勒身边,跟随他前往美国布鲁明顿市生活。在和父亲共同生活的11年间,黛西为人女儿的伦理身份重新回归。22岁那年她嫁给居住在同一座城市的纨绔子弟哈罗德,伦理身份过渡到人妻。但不久哈罗德就因醉酒而神志不清地坠楼身亡,年纪轻轻的黛西在猝不及防中成了寡妇,妻子的伦理身份也迅速消失,从此再次陷入深深的悲哀与孤独之中。因为无法在社会群体中找到心灵归属,伦理身份的缺失使黛西生活在巨大的忧虑和焦灼之中,只能重新回到父亲身边。但她父亲此后不久就娶了年轻的继母玛丽亚,沉浸在久违的爱情世界中。一种复杂的明争暗斗在黛西和玛丽亚之间逐渐展开,她们争夺的共同对象是这个家庭的男主人——凯勒·古德威尔。黛西认为他们父女俩本来都是“丧偶之人”,有相同的痛苦,可以互诉枯肠,相互安慰,互为精神支柱,但继母的加入转移了父亲的注意力,抢走了父亲对自己的关爱。黛西敏感的心灵受到排挤,感觉自己被孤立于这个家庭外,父亲这个角色对她而言又一次失去了完整的意义。为了不打扰父亲的幸福爱情,她决定彻底离开,酝酿崭新的人生之路,这时她作为女儿的伦理身份再次宣告缺失。
31岁这年,即将步入中年的黛西在人生的旅程上已是进退维谷,被牢牢地钉住,没有任何选择。她不能再像年轻的小姑娘那样事事拥有主动选择权,而只能问自己生活中还剩下哪些可能性。她终究是个柔弱无力、无依无靠的孤苦女人,在残酷的现实里不得不投身于无常的命运随意为她安排的地方——加拿大,嫁给比自己年长22岁的巴克。随着第二次婚姻的开始,黛西作为妻子的伦理身份重新建立,但老夫少妻的结合总是注定妻子要忍受丈夫先逝的凄凉孤寂的结局。1955年,年仅50岁的黛西连遭丧父和第二次丧夫的沉重打击,女儿和妻子的伦理身份彻底缺失。但生性倔强的黛西并未消沉颓废,而是振作精神接替了丈夫之前在园艺杂志的编辑工作。她竭尽全力为读者排忧解难,以精彩的文笔和出色的园艺技能征服了众多读者,赢得了亲切的“园艺技能女士”称号,在工作中充分体现了自身的价值。在这段时间里,她的伦理身份由悲伤孤独的家庭主妇转变为受人尊敬的职业女性。然而9年之后,负责园艺专栏、干得热火朝天的黛西却被无故辞退,一个叫富勒姆的男编辑抢走了她的饭碗,原因居然仅是他能从男性的角度看问题。无端失去工作,失去专栏作家的伦理身份,极大地伤害了黛西,也让她失去了精神寄托。曾经受人关注的园艺技能女士又变回了弗莱特太太。她极度消沉,心灵无所皈依,变得恍恍惚惚,继而离群索居,不与他人来往,还会突然发怒,“被扔进了更深、更痛苦、更加空荡苍茫的绝望之中”(243)。
晚年的黛西渐渐从多年前的精神痛苦中恢复过来,悠闲地度着安逸的生活:逛街打牌,料理花草,化妆保养,做志愿者。尽管在佛罗里达生活的这些年是那样无忧无虑、轻松自在,她的生活仍然建立在“没有归宿、不属于任何人的失落感”(284)之上,连她的梦幻也释放出强烈的空虚气味。尽管她有3个已长大成人的子女,8个活泼可爱的孙子孙女,但他们都远在异国他乡。由于天各一方,与她年龄悬殊,加之他们各有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圈子,因此,她对他们也逐渐淡忘了。更多的时候,白发苍苍的黛西只是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缅怀她那两位已不在人世的亲人,诅咒她刚出生就被投进的那深深的孤独。这孤独带给她无穷悔恨、令她怅然伤怀。即使她病重住院,散居各地的家人也无法前来照顾。在满是刺鼻橡胶气味的病房里,刚做完心脏分流手术、切除了体内一只肾脏、双膝也摔得粉碎的黛西痛苦、迷惘地与困扰着她的疾病做斗争。对她来说,那些医护人员、里克传教士、邻居玛丽安和她的老姐妹们要比远在天边的儿女、孙子孙女和侄孙女更加实在,至少她能经常见到他们,一起高声谈笑。她总是形单影只,孤寂一人,即使在“无所畏惧”或者“怯懦羞愧”之时,她也不能享受到“有一位见证人”的权利,这就是她怆然伤怀的原因。80岁高龄时,她本应儿孙绕膝,安享晚年的天伦之乐,但她却过着孑然一身、孤弱无助的日子,根本没有人来理会她身体里的恐慌和病痛。作为母亲、外婆和祖母,黛西的这些伦理身份又一次宣告缺失了。
由上可见,黛西在漫长的一生中经历了多种伦理身份的转换,从曾经为人女儿,到为人妻子,再到为人母亲,为人祖辈,还当过园艺专栏作家,但这些伦理身份最终全以缺失的状态存在。她本来渴望享有与周围人一样多的权利和自由,想要获得世俗眼光对自己应有的尊重,因此她鼓起极大勇气,用尽心灵的全部力量去适应不断变换的陌生环境,想要在恶劣的环境中扎根,但这种融合终究没有成功,于是她只能在伦理身份的小船上不断漂泊,无处可以停靠,找不到心灵的栖息地。人类本是群居动物,有着强烈的群体感和归属感,各种伦理身份相继缺失所产生的混乱与陌生使黛西强烈地渴求爱和安全感,切身地体会到无法选择伦理身份所带来的无家可归感和无法被认同感,从而深陷绝望和孤寂。正如希尔兹本人所说:“黛西在不断修改自己的身份……她是由不同人的影像组合而成的,所以她的真正身份一直是她头脑中一个很大的疑惑”(Werlock 2001: 16)。从一定意义上说,黛西伦理身份的缺失是西方社会中以边缘身份在多重文化背景下生存的女性的艰难生活的真实写照。由于西方社会长时间受父权文化影响,男女不平等的意识形态根深蒂固地沉积于人们的观念中,整个社会充满男性监督和管制,女性被认为是男性的财产或附属物,在父权制社会处于被压抑、被边缘化的生存状态,绝大多数人必须服从男性的权威,按照父权制社会的法则和安排的角色生活,在父权制社会的伦理环境中被边缘化,处于低下的他者地位。作为无根的漂泊者,她们生活在充满不确定性的世界中,伦理身份不断地变得模糊,找不到生存的意义,看不清未来的生活目标,精神处于长期的流离失所之中。
20世纪西方社会中科学技术的迅猛发展、全球政治和经济集团的多极化引发了各种新思潮的涌现,传统思想观念发生裂变,“传统与现代、主流与边缘价值观的对撞、交织与角力,在这一时空场域中也就体现得尤为突出。女性价值诉求的确立、矛盾和失落,不可规避地被卷入其中”(朱晔祺 2014: 7)。在时代语境的作用下,希尔兹以敏锐的文学视觉捕捉到女性弱势人物的伦理诉求。作为典型的女权主义作家,希尔兹通过在作品中承认和肯定女性的社会地位,用文字建构一个与男性社会相抗衡的价值体系,从不同视域书写和言说边缘女性人物生发于不同伦理环境和身份的伦理诉求。
在《斯通家史札记》中,无法实现的伦理诉求是导致黛西一生孤独的另一个重要原因。黛西自出生便丧母,父亲也未尽心关爱她。从这个角度来说,她等同于痛失双亲的可怜兮兮的孤儿。虽然后来有姨妈克莱恩廷和其大儿子的悉心照顾,让她重拾家庭温暖,尽享童年欢乐,但血缘关系始终无法被替代,她的内心仍然敏感多愁,有着想要像别人那样享受父母呵护的伦理诉求。别的孩子可以亲热地依偎在母亲怀里撒娇,而她连妈妈的面容还未来得及目睹就永远地失去了她;她又是那样强烈地思念未曾谋面的父亲:在生病烦闷时,无意中发现父亲在杂志上的照片令她心情开朗,欢欣雀跃,好几天除了说要见他以外,别的什么话都不肯说。但她父亲并不爱这个可怜的骨肉,从未真正关心她的健康和幸福,他只是履行职责,每月按时给钱,断断续续地也会对这孩子稍微感点兴趣。虽然他就住在仅一小时车程的乡下,但他在休息的星期天也不愿前来看望未曾谋面的女儿。黛西11岁那年罹患麻疹时,连续几个星期被关在闷不透气的黑屋子里,只有克莱恩廷姨妈一个人照顾她。长期的与世隔绝和沉默无语,加之心中的苦闷,所有这些都沉重地压在黛西的身上,把她年轻的生命挤得空空如也,使得她的生活充满了“灰暗的虚无和不可填补的豁口”(74)。生性好动的黛西因此觉得无比腻烦,躺在病床上无名地焦虑,“想着自己周围不停息的生活,愈发加重内心的悲伤”(74)。她明白自己所缺少的是别人都拥有的“真实性”这一核心的东西,因为其他人都能挺直腰板,按自己的意愿行事,通过努力实现心中的伦理诉求,影响这个世界,但她却不能;别人能随心所欲地享受生活乐趣,她却连最基本的父母关爱都得不到,即使长期卧病在床也没有其他人的陪伴照顾,只能孤零零地在昏暗的屋子里遭受古怪离奇的幻觉的折磨。
黛西病愈不久后即随父迁往美国定居。接下来的10年,石灰石工业在美国进入飞速发展时期,凯勒的事业也飞黄腾达,由默默无闻的小工匠成为身家雄厚的实业家。尽管父女俩住在舒适的住房里,过着衣食无忧的安逸生活,是当时社会里名副其实的中产阶级家庭,但父亲过于迂腐木讷,经常滔滔不绝地谈论,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不懂得捉摸处于青春期的女儿的微妙心思,又整天沉浸于自己的石头世界,为攫取更多的商业价值不停奔波,能真正用来照顾女儿的时间少之又少。黛西几乎没有机会和父亲敞开心扉交流,只能和闺蜜互诉衷肠。即使和父亲朝夕相处,她渴望得到父亲关怀的伦理诉求也不可能得到满足。连他们家的女仆科拉梅都认为黛西的未来道路“是如同最黑的夜晚那般漆黑的地方”,“这孩子失去了母亲,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比失去母亲更可怜了”(258)。
成年以后,黛西的婚姻生活亦颇为不幸。从小受尽孤独之苦的黛西极度渴望有一个安宁的心灵港湾,期待有人体贴地安慰她那颗孤寂的心灵,因此她满怀希冀和憧憬去迎接和第一任丈夫哈罗德的婚姻,以为从此找到了生命归宿,指望着和丈夫长相厮守,共白头。孰料这些最普通不过的伦理诉求也被现实残酷地毁灭了。首先是在她正式过门前,婆婆霍德太太便振振有词地强调女子无才便是德,盛气凌人地警告她不要拿自己的大学文凭在学历比自己低的丈夫面前“显摆”,告诉她婚后在家相夫教子,安分守己地尽家庭主妇之责。黛西虽默然接受,但受过高等教育的她心里并不好受。作为当时女性群体中凤毛麟角的知识分子,黛西渴望在精神层面实现自身的价值理想,期待走出家庭的传统角色,像男性一样积极参与社会经济生活,主动追求自我权利的实现。在婚姻家庭方面,她对于幸福的渴求远远高于身边像克莱恩廷姨妈和仆人科拉梅等其他层次的传统女性,她期望摆脱对男性的依附,追求平等的人格,然而在20世纪初期的西方社会,男尊女卑的观念依然占据社会统治地位,妇女的空间异常狭窄,仍然属于受男权压迫、经济上依附男性的弱势群体。她们在父权制社会中的地位没有得到足够的保障, 被迫顺从男性的监管,遵从男性社会的价值观。黛西所接受的高等教育并没有使她能够获得与男性平等的经济和社会地位,反而加固了男权社会所界定的女性特征。令她更悲哀的是,哈罗德是个玩世不恭的性情狂乱之徒,有着狂野的冲动和不健全的病态心理,酗酒成性,甚至在和黛西举行婚礼前还喝得一塌糊涂,在结婚仪式上只好由别人自始至终架着他。他和黛西之间精神隔绝,对她没有丝毫爱情,和她结婚的目的竟然是渴望让她改正病态的心理。在男女的情欲之事上,他也无法满足妻子的正常伦理欲望,老是喝酒,要不就是生病,或是提不起兴趣。最终哈罗德因酗酒坠楼死亡,黛西的第一次婚姻被无奈地画上句号。此后9年中,黛西一直孤单地生活在蜜月悲剧带来的阴影中,愤愤不平地承受各种流言蜚语,感受着难以言传的孤独。
1936年,黛西与克莱恩廷的儿子、53岁的加拿大农业研究所所长巴克结婚。她毫无怨言,毫不怀疑地接受了这一事实,因为她根本没有选择实现自己伦理诉求的余地。婚后,黛西在家相夫教子,操持家务,把大宅子管理得井井有条,夫妻相处融洽,儿女活泼可爱,表面上生活过得其乐融融,安逸闲适。然而她和巴克悬殊的年龄差距始终让她难以产生新鲜的激情,巴克虽本性善良,多年以来一直爱慕黛西,但醉心科研工作,又经常离家出差,加之年事渐高,对夫妻恩爱之事越发力不从心,因此两人尽管相敬如宾,但基本没有深层次沟通,缺乏心灵默契,哪怕是简单的爱情字眼也羞于表达,甚至成了不允许说出来的“某种僵化、羞怯的东西”(86)。连巴克自己也承认,他们的婚姻是“一个很难跳出去的陷阱”(86)。无奈的家庭生活如死水一潭,苦闷无从倾诉,黛西也就无法实现自己精神上的伦理诉求,不能排遣痛彻心扉的孤独感。她会突然感到阵阵悲哀,孤独症周期性反复发作:“陷入困境,动弹不得,孤寂一身”(186)。每当她觉得自己浑身被涂满了孤独之油,并整个地感受到它的巨大压力之时,便心生恐惧。甚至于在床上和丈夫亲热时,她心中没有欢愉,没有激动,有的却是深深的孤独感,而且还认为眼前这个男人的身体整个地压在她身上,将她牢牢地定在这个世界上,这种感觉太残酷。可以说,在这段持续近20年的感情生活中,黛西虽然尽到了作为妻子的伦理责任,但因没有精神寄托而产生的心灵焦虑仍然强烈存在,在内心并没有享受到婚姻的伦理乐趣。与其说她嫁给巴克是因为爱情,不如说她是为了寻找一个容身之处而更确切。
在人生价值取向的困惑中,在实现伦理诉求的长久绝望中,黛西的精神世界注定了彷徨与孤寂。她的基本人伦诉求随着各种伦理身份的缺失被无情地扼杀:她希望从家人那里得到情感的寄托,渴望享受家庭温暖和生活乐趣,但她付出的感情没有得到相应的回报,反倒经受了冷漠的敷衍和拒斥;她期望走出家庭传统角色,融入社会竞争,但“社会所赋予她们的女性形象仍然是‘性目标’或温驯的家庭主妇”(刘武 2010: 65)。她只能日复一日地被束缚在固定的家庭主妇生活模式中,活动天地仅限于小小的家庭,被父权文化的藩篱牢固地囚禁,无法发挥自己的潜能和实现人生价值。 “社会本身存在的伦理价值观和约定俗成的规则”(黄小娟 2014: 25)让她一直在社会边缘处而无法进入正常的生活环境,在女性精神需求被压迫的父权制社会里只能终日被困于柴米油盐中,心中时时苦涩孤寂,唯有把生机勃勃的花园作为精神养料,在大自然中寻求帮助和慰藉。残酷的现实折磨得她连记忆和意识都发生了扭曲,赖以生存的世界蜕变成毫无生机的死寂荒原,她变得越来越空虚和孤独,对现实的迷茫和惆怅使她在人生的道路上步履维艰。
令人赞叹的是,被孤独压抑了一生的黛西并没有自我消沉,萎靡不振,而是奋起反抗现实,走上用清醒乐观的伦理意识实现自我探寻之路。“她心里明白,如果她要抓住生活,不让它逝去,她就得拯救它,采取一项基本行动——想象,以补充、修正、召唤各种必要的联系”(75)。即使当残酷的现实沉重地压抑着她,她内心充斥着巨大的伦理困惑时,她也能坚毅地做生活的勇士,学会表达痛苦、驱赶痛苦,用孤弱的、秘密的爱善待自己,把生活过得有声有色,保持开朗阳光的性格,不屈不挠地继续去寻找自己的伦理身份,实现心中的伦理诉求。因此,她无愧于她对自己的评价:“一个生来便没有悲伤音域声音的女人,一个学会了在自己的生活历史中打洞凿孔保护自己的女人”(264)。
希尔兹在一次访谈中曾经说过:“无论在过去还是现在,女性都是被压抑被忽略的。她们没有发言权,没有选择权,在自己的生活中处于缺席状态”(Werlock 2001: 87)。评论家(Eden & Goertz 2003)认为《斯通家史札记》通过描写黛西的生老病死等一系列人生经历展示了20世纪西方妇女的孤独命运——“男权文化霸权剥夺了女性应有的主体意识和自主精神,致使广大女性失落了主体地位、异化为男性的附庸、家庭的奴隶和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只能局限于家庭内部狭小的范围和生活空间去获得有限的情感满足和自我价值实现”(王永明 2011: 15)。虽然没有归属的失落感和孤独感一直折磨着黛西, 直至她生命的终结,然而这个名字有“雏菊”(Daisy)之意的女人,意志却如遍布全书的“石头”(stone)一样顽强不屈。她终其一生都在不断探寻自己缺失的伦理身份,努力寻求伦理诉求的实现,摆脱父权制社会伦理环境的束缚。正如西方学者认为:“貌似不起眼的黛西事实上令人瞩目。她的故事不仅响彻我们的脑海,而且促使我们思考自己的自我完善与修正”(Ramon 2008: 133)。因此,除了表现以黛西为代表的广大女性孤独哀伤的处境,希尔兹更赞扬了她们面对困境依然自强不息,即使失败也永不放弃的坚强意志和奋斗精神,同时也呼吁广大新时代女性,只有主动获得伦理意识的觉醒,积极寻找创造自己的伦理身份,寻找妇女在父权制社会中的话语权,才能摆脱社会伦理环境的束缚,实现自己正当合理的人伦诉求,获得自我伦理身份在社会环境中的认同,达到真正意上的男女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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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巧慧)
基金项目:广东高校省级重点平台和重大科研项目“卡罗尔·希尔兹小说的文学伦理学研究”(2015WQNCX207)以及广东省高等教育教学研究和改革项目“独立学院英语文学教学创新模式研究”(GDJG20142568)的研究成果。
中图分类号:I71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5723(2016)01-0076-06
收稿日期:2016-0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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