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话《小王子》中的“异化”主题探索

2016-03-15 13:13
外文研究 2016年1期
关键词:小王子异化童话

郭 一

北京航空航天大学



童话《小王子》中的“异化”主题探索

郭一

北京航空航天大学

摘要:法国作家圣埃克苏佩里的童话《小王子》主要叙述被困于撒哈拉大沙漠的飞行员“我”和来自外星球的小王子在一周之内的生活经历以及小王子途经六个小星球最终到达地球的所见所闻,表现了20世纪以来工业文明快速发展所带来的人类自我价值的堕落与生命意义的迷失、生存的荒诞与孤独,寓示着警醒人类异化的社会危机、寻找人类精神家园的主题。

关键词:圣埃克苏佩里;童话;小王子;异化

法国作家圣埃克苏佩里的童话《小王子》*圣埃克苏佩里. 2010. 小王子[M]. 林珍妮,马振骋译. 南京: 译林出版社。文中引文均出于此,不再一一标注。出版于1943年,已经“被翻译成一百多种语言,成为发行量仅次于圣经、可兰经和资本论的读物”(郭宏安 2007: 399),这种流传状况体现了《小王子》的极大魅力。郭宏安(2007: 393)认为,“这是一本写给所有人看的童话。……在淡淡的哀愁中以简洁纯净几乎没有修饰的语言向人们传达浅显却因被人遗忘而变得深刻的哲理”,他甚至认为,“小王子和玫瑰花的故事,是圣埃克絮佩利写给康絮哀罗的一纸情书”(郭宏安 2007: 396)。有如人生哲理般的小狐狸“驯养”观念的形象表达,对妻子的爱的深情倾诉,给读者带来美的享受,引发强烈的阅读与研究兴趣。柳鸣九(2012: 242)在《为小孙女做一件事——我译〈小王子〉》中说,“这个童话堪称人类文库中一块精致的瑰宝,它写得既美丽动人又具有隽永深邃的含义,在儿童文学中,它是想象与意蕴﹑童趣与哲理两个方面最齐备并结合得最为完美的范例。一个稚嫩柔弱的小男孩在浩瀚无际的宇宙之中,独自居住着、照料着一个小小的星球。这大概要算是所有童话中最辽阔、最宏大、最瑰丽的一个想象了。”意境的辽阔无垠是《小王子》的特色之一,也是它的魅力之一;最为重要的是“小王子就是作者心目中的人类。小王子唯一可依存、可归依的就是他自己那颗星球。小王子的寂寥感、落寞感、孤独感、嘤嘤求友的需求,都是圣埃克苏佩里所要传达出来的人类感受,小王子所遇见的基本状况与种种问题也是作者所欲启示人类思考的课题。也许这些课题不仅对儿童,而且对成年人来说都是稍显深奥而严肃的”(柳鸣九 2012: 243)。这个深奥而严肃的人生课题包含在小王子与玫瑰的关系中,小王子以施爱的圣者形象启示人们思考如何爱和为爱负责的伦理道德问题。吴岳添(1994: 138)认为《小王子》的魅力在于“孩子们一开始就在小王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特征,它吸引了各种年龄的孩子们的兴趣,从头至尾都能紧紧抓住他们的注意力,使他们从中找到各自所想象的世界”。《小王子》中盎然的童心和童趣是不可忽略的最为宝贵的阅读体验,是它能吸引无数儿童和成年读者的重要原因之一。圣埃克苏佩里不仅是一个童心未泯的大男孩,还是一个历经沧桑、婚姻不美满的孤独成年人,更是一个具有高度社会责任感和使命感的作家。因此,《小王子》中既有对童心童真的热诚怀念,也有对人生哲理的深刻感悟,更有对人类处境的殷切关怀。小王子遍访六个星球和地球的所见所闻,对于“古怪”成年人的形象描绘,无不揭示着人类生存的荒诞性。对于这一主题,陈梦然、聂茂的《存在主义视域中的童话书写——以圣埃克苏佩里的童话〈小王子〉为例》(2007)以及胡玉龙的《〈小王子〉的象征意义》(1998)都有精彩的论述和深刻的挖掘。两次世界大战极大刺激了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异化”成为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一个突出现象和人们普遍关注的社会问题。人类处境的荒诞源自科学技术、金钱等对人的全方位“异化”。“异化”即“人们在自己无力支配,并认为是在压抑的社会制度和社会条件面前所体验的一种束手无策、孤独和毫无意义的感觉”(伊恩·罗伯逊 1988: 626)。圣埃克苏佩里以小说家的良知与体验,以艺术家的激情与想象,以简单如速写的童话体裁,勾勒、演示了工业文明、科技发展对人的支配与威胁,高度概括和揭示了异化的现象与实质。异化既是现代西方人最大的悲剧性境遇,也是一种深刻的心理体验,成为西方现代文学中最重要和普遍的主题之一。本文将具体分析《小王子》中现实与幻想交融的一系列情景,形象地描述异化的人类荒诞而孤独的生存状态和体验。

加缪在评论萨特的小说《恶心》中指出:“小说从来都是形象的哲学。在一部好的小说里,其全部哲学都融会在形象之中。”(吴岳添 2002: 17)所有伟大的小说家都是一些关注社会与人生、寻找人类精神家园的哲学家。《小王子》写于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其时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风行欧美,深切关注人的生存状态的存在主义文学应运而生。《小王子》就是这个文学思潮中所涌现出来的一朵令人瞩目的浪花,成为20世纪流传最广的童话,被译成一百多种文字,在世界的销量仅次于《圣经》。它之所以备受青睐,一方面源自其精美而质朴、深刻而简明的艺术表达技巧;另一方面,它像一面镜子,反映了“西方国家知识分子的思想情绪。显现在他们眼中的是荒诞无序的世界、痛苦和无价值的人生,到处是焦虑、孤独,甚至失落和异化的心态”(李明滨 1999: 7)。它“既表现了现代人的困惑,揭示人们生活于其中的世界之荒谬和不可理解;又表达人们在其中生存所感到的孤独和痛苦,或者陌生而无援”(李明滨 1999: 6)。人们被完全遗弃在一个荒诞世界中的感觉,从来没有像二次世界大战后的西方社会中那样强烈而普遍。普通人在生活中会有各自的挫折和痛苦,但感触敏锐、感情丰富的作家们对异化的感受则更为强烈,也只有他们才能将异化感如表达草的气息般地诉诸笔端。《小王子》以生动的形象和简单的故事高度概括和表达了人们最为普遍的感受,从而引起强烈的共鸣。

《小王子》中的飞行员“我”虽然拥有令人自豪的飞机和过硬的飞行技术,但从天上掉到了荒寒的沙漠里,“比起那些乘着木排,在茫茫大洋中挣扎漂浮的遇险者,我更显得孤独无助”(8)。这意味着现代工业文明和技术使人从自然中分离出来,仿佛亚当和夏娃被逐出了生机勃勃的伊甸园。“我”被放逐到沙漠这个令人深感恐惧的世界中,成为一个孤独的异乡人,深味人生的荒原感。这是自我与世界关系的一个隐喻。

火车和飞机一样,不仅仅是一种交通工具,它是现代工业社会的重要发明创造,它代表着先进的技术、高度的文明以及现代的生活、生产方式,它是现代文明的镜像和象征。小王子来到地球上,看到人们坐在风驰电掣的火车上,坐在灯火通明的火车上,呼啸而来,飞驰而去,但他们从不追赶人,也不知道自己在寻觅什么,也无意欣赏车窗外面的风景,“他们在车厢里睡大觉或打哈欠,只有孩子才把鼻子贴在玻璃窗上看外面的世界”(84),因为只有孩子才知道他们要寻觅什么。这些坐在火车上的人象征着生活在高速发展的工业文明、机械文明中的人。他们完全丧失了把握自己生活方向的能力,既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也不知道要寻找什么;他们丧失了安身立命之地,火车所到的每一处对于车上的人来说都是一个陌生的、异己的世界。“在车厢里睡大觉或打哈欠”隐喻现代人的主体意识的削弱、消解,这是异化的特征之一,最终必然导致主体的消失,即自我变为非我,人变为非人,从此,“世界已不是人与物的世界,而是物与物的世界,人的能动性和创造性消失了,剩下的只是纯客观的表现物,没有一星半点情感、情思,也没有任何表现的热情”(王岳川 1992: 240)。

另外一些人挤在快车的车厢里,“却不知道他们要寻找什么。他们焦躁不安,团团乱转……”他们被火车所控制、所挟持,表现出人们在“自己无力支配,并认为是在压抑的社会制度和社会条件面前所体验的一种束手无策和毫无意义的感觉”(罗伯逊 1988: 626)。没有目的和方向,既显现出世界的混乱,又显现出生存的毫无意义。人丧失了改变自身处境的能力,被速度和混乱裹挟着,日夜兼程,行色匆匆,但他们并不知道要寻找什么,只是像在一场没有目的的旅行中东奔西窜。这个场景既写出了人类在工业文明高度发展下的匆忙感、无方向感、纷乱和困惑,也表明异化的人生如同毫无目的的浪游,既是生命徒然在世间匆匆来去的象征,也是作家直觉的漂泊感的写照。它揭示了现代社会中人可悲而滑稽的境遇——荒诞,人的尊严荡然无存,意志的独立自由被扼杀,生活变得毫无目的和意义。虽然人们比任何一个时代都更加繁忙,忙得没有时间喝水,只好去买解渴的药丸。但这一切有什么意义?有什么目的?他们比任何一个时代都更加无聊、麻木和迷惘,像漂泊在一个没有归宿的世界,正如叶芝在他的《基督重临》中所言:

一切都四散了,再也保不住中心

世界上到处弥漫着一片混乱。

(郑克鲁 2011: 476)

尤奈斯库在谈到何为荒诞时说过:“大凡没有目的就是荒诞……把人的宗教以及形而上学的根割断,人就没有救了,他的全部行为都变得失去理性,徒劳无益,令人窒息。”(李赋宁 2001: 671)面对这种人的生存的荒诞性和无力改变自身境遇的悲剧情境,不能不感到人生况味的绝望、沉重和苦涩。人生的意义到底是拘泥于表象世界的功名利禄,还是追求更为超越的目的?这是任何对生存以及所生存的这个世界有着本体思索的人所共同面临的问题。

扳道工发现“只有孩子们才把鼻子贴在玻璃窗上看外面的世界”,小王子发现“只有孩子才知道他们要寻觅什么”,“他们花不少时间与布娃娃玩,布娃娃变得很重要,如果有人抢走他们的布娃娃,他们就哭鼻子……”(84)“布娃娃”是童年世界所特有的事物,也是童话中最常见的意象。孩子带着布娃娃旅行,花时间陪它玩,把它当成精神的支持者,喜怒哀乐都会对它倾诉,它既是童真和童心的象征,也是母亲和爱的象征、安全感和归属感的象征。童年是人的自我的一部分,也是人的自我和自我价值的象征,失去童年即意味着失去自我和自我价值的堕落。儿童有布娃娃,知道自己要寻觅什么,即儿童拥有安全感与归属感,明白生活的目标和意义,是因为他们保有天真天性,即保有高贵的人格。怀抱布娃娃的儿童,丝毫没有感受到充满成年人世界中的焦躁、迷惘、恐惧和绝望,所以扳道工说“他们是有运气的人”。

坐在火车上怀抱布娃娃的儿童象征着人类对失落的自我价值和迷失的生存意义的追寻,对异化的社会和生存状态的超越,正是这种超越赋予存在本身以目的感、崇高感。

小王子离家远游六个星球,认识了六个人,这六个星球是崇尚工业文明、崇尚物质的现代世俗社会的象征,而这六个人是现代人的代表,或者说他们代表了现代人的主要精神质素。《小王子》在六个星球上展览了世态众生相,展示了现代社会中人们平面的、物质的存在方式。

第一个星球上住着一个国王。“国王们把世界看得很简单,他们以为普天下的人都是他的百姓。”(41)不管是小王子、小老鼠还是小星星,都要听从他的命令,他要“统治一切”,包括“他的星球,其他星球,所有的星球”。他是权威的化身,象征着现代人凌驾于万物之上并支配一切的欲望。第二个星球上住着一个虚荣的人,他看见小王子就高声喊道:“崇拜我的人访问我啦!”他把所有的来访者都看成是他的崇拜者,希望有人向他欢呼,要求小王子为他鼓掌。国王和虚荣的人象征着渴求权力和名望的现代人。在国王和爱慕虚荣的人眼里,只有臣民和崇拜者,他们孤傲自大,以功利的眼光看待所有人、所有物,把一切都当作满足自己欲望的对象和工具。第三个星球住着一个酒鬼,他因为喝酒而羞愧,因为羞愧而喝酒,喝酒是手段也是目的,他被酒控制,沉醉其中难以解脱。对酒的沉湎象征着人对于外物的沉迷,他在追逐外物的同时也被外物所绑架和驱使。同时,他喝酒既是为了刺激神经,也是为了麻醉神经,象征着精神颓废的现代人的双重需要。第四个星球上住着一位“严肃”的商人,他拥有五亿多颗闪闪发光的星星,这些星星被他写在纸上,存在银行里;为了清点星星的数目,他忙得不可开交,五十四年中几乎没有抬起过头。这个商人象征着贪婪追逐财富以致荒唐地步的现代人。他“孤单无二,无子无兄,竟劳碌不息,眼目也不以钱财为足”(传道书4:8),在作家看来,人类无休无止地积攒财富就像把天上的星星存入银行一样毫无意义,唯虚空与劳苦而已。第五个星球上住着一个点灯人,他每天按规定、定时点灯熄灯休息。他的工作充满诗意,点亮路灯时如同给太空增添一颗星星或一朵鲜花,熄灭路灯时就像是送星星或花朵回去睡觉;然而,他对这些无动于衷,因为他“连一秒钟的休息时间都没有”,他只是把点灯和熄灯当成一个执行规定的“一点都不好玩”的机械动作,丝毫感受不到其中的乐趣和意义。他被规定、秩序、速度所支配、所控制、所压抑,他无法决定自己要干什么,想干什么,他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只能被动接受一切,身不由己地变成了机器人,失去了感受生活的诗意和美好的能力,表现出现代社会中人的劳动与人自身的异化。第六个大而美丽的星球上住着一个埋头写书的地理学家,他既不知道自己的星球上面有没有海洋、山脉、城市、河流和沙漠,也对花儿不感兴趣。他只对僵死不动的大山感兴趣,他只想让小王子当勘探者为他提供数据。地理学家是科学技术的象征,它一方面支配人和驱使人,另一方面却禁锢了人对于生存环境的了解和对大自然的亲近,造成人与大自然的疏离与陌生。地理学家让人们看到“科学的飞速发展很快将人类推入专业领域的条条隧道之中。人们掌握的知识越深,就变得越盲目,变得既无法看清世界的整体,又无法看清自身,就这样掉进……‘对存在的遗忘’那样一种状态中”(昆德拉 2012: 2)。点灯人和地理学家工作的忙碌紧张、生活的单调无趣,象征着工业文明和科学技术对人性的控制和压抑,剥夺了人生的乐趣,由于得不到生活的滋养而精神日益干瘪颓废。揭示出现代社会人们在追求科技进步、物质丰富的同时,付出了精神家园荒芜和价值虚化堕落的代价,使社会呈现出既进步又堕落的双重性。

这六个人代表着现代人的主要生存状态或现代人的精神质素中的主要方面,即小王子眼中的“成年人”——世俗化的、“异化”了的人——的主要特质:沉迷于外物,同时被外物所绑架和捕获。“人原先被笛卡尔上升到了‘大自然的主人和所有者’的地位,结果却成了一些超越他、赛过他、占有他的力量(科技力量、政治力量、历史力量)的掌中物”(昆德拉2012: 2),《小王子》通过对这种状态夸张的、漫画式的抽象描绘,表现出对现代社会的价值观念,包括伦理观念、商业文明、审美观的全面质疑,警醒人类由于人性受到压抑而导致自我的丧失或人格的分裂,即人的自我价值的失落而呈现出的“异化”的生存状态,也即海德格尔所谓的“存在的遮蔽”;如何通过去蔽而重新发现“人”的存在意义,寻找并实现“人”的价值?《小王子》则以儿童的视角、象征的手法,以高度概括的艺术形式表达了同样的追问和思考。

“我知道一颗行星,上面有一位红脸先生。他从未嗅过一朵花。他从未观赏过一颗星星。他从未爱过一个人。他什么事也没有干过,只会做算术中的加法……真是自命不凡,神气活现!可他不是人,是蘑菇!”(30)

红脸先生之所以被小王子称作“蘑菇”,是因为他已经成为“那些超越他、赛过他、占有他的力量(科技力量、政治力量、历史力量)的掌中物”,人变成了获取功利的工具,甚至自身就是功利的载体,从而丧失了“是其所是”的存在,呈现出“是其所不是”和“不是其所是”的虚无与荒诞,这种与人的本质相分裂的存在并不是人真正的存在。人格空茫无有,人被物化、异化,这在小王子看来和“蘑菇”无异。卡夫卡的《变形记》中以格里高尔变成甲虫不可能再变成人喻示人的异化无以复归,红脸先生变成“蘑菇”象征人的倒退无以升华。六个星球可以说是对人类处境的寓言化描绘。当“物”——金钱、机器、生产方式——操纵了“人”,从而把“人”变成了“物”的奴隶,最终也变成了“物”或者说“非人”;当人失去了主体观念,失去了自己的灵魂和价值,虽生犹死。对此马尔罗宣布:“人已死去。”20世纪的西方社会由于宗教信仰的瓦解导致“上帝死了”,由于对物的崇拜导致“人的死去”。因此小王子在地球上也找不到人,因为“风把他们吹散了,他们没有根……”(71)。伴随着信仰瓦解与价值堕落而来的是人的失去根据的漂泊感,孤独感、荒原感、异化感因此成为现代人最为深切和普遍的感受。

人的异化,作为概念,它属于理性的世界,而作为形象,则属于艺术的世界。《小王子》以高度概括性的、象征主义的手法,为异化的人和世界传神写意,其准确性和形象性展示了一个天才艺术家的表达能力和敏锐的社会洞察力。

六个星球上都只有一个人,每个人都处在不可沟通的人生牢笼里;他们没有同伴和兄弟,他们彼此之间更是无法交流,因为他们之间隔着以光年计量的星球之间的距离,彼此陌生,永远没有办法认识。他们生而孤独,一世孤独,至死孤独。将浩渺宇宙中天体星球之间遥不可及的距离作为异化的人际关系的隐喻,既显示出人类的渺小而无助,又表达出孤独的怆然而恒久。这是对现代社会中人类为何孤独的回答和如何孤独的描绘。小王子站在高山之巅对着悬崖峭壁喊道:“做我的朋友吧,我很孤单……”,但他听到的回声是“我很孤单……我很孤单……我很孤单……”,回声“我很孤单”既是群山对小王子的回应,也是群山的呼喊;既是小王子的感受,也是群山的感受。他曾经一天看了四十三次太阳下山。太阳是生命的象征,光明的象征。太阳下山意味着生命的陨落、光明的远离,黑夜来临时万物归于沉寂,小王子也将堕入无边的黑暗深渊。这些唯美而苍凉的意境表达了小王子深入骨髓的忧伤、孤独和绝望。《小王子》虽然像是一个写在透明的花瓣上的幻想故事,但故事的内容永远是生活,它描写或者建构了现代生活的一个片段、一幅缩影、一种模型,以此表达自己对生活的最为深切的感受——孤独,令人绝望的孤独。

童真和童心是人的生命中弥足珍贵的一部分,在《小王子》中也是自我意识、自我价值的象征。成年人是失去了童真和童心的人,也就意味着成年人自我意识的消散和自我价值的失落,只能用物化的、功利的眼光看待世间万物,所以成年人的世界平庸狭隘、沉闷压抑、暗淡无光。

如果你对他们介绍一个新朋友,他们从不打听他的基本情况,他们从不会问你:“他的嗓子怎么样?他喜欢玩什么游戏?他是否采集蝴蝶标本?”而是问:“他几岁了?有多少个兄弟?体重多少?他的父亲挣多少钱?”他们认为了解了这些情况,就了解了一个人。

如果你告诉大人:“我看见一幢漂亮的红砖房子,窗前摆着天竺葵,鸽子在屋顶栖息……”,他们便无法想象这是一幢怎样的房子。你必须对他们说:“我看见一幢值十万法郎的房子!”他们就会惊叹:“多漂亮的房子啊!”

“大人们对数字情有独钟”,即成年人只会用理性或逻辑来认识世界,用抽象的概念、思维以及推理来置换感觉,却远离了事物的本质和世界的本来面貌。人的生命本能中的天真和热情、以审美的态度看待世界的感觉力和想象力被压抑和剥夺,随着直觉和想象力的消亡,人们也失去了感性审美的能力,导致人对世界本质的疏离和对世界认识的扭曲。人生在世难以物我化一,无法建立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平等和谐的关系,表现为人与自然、人与人关系的异化和对象化。而在儿童看来,世间万物有灵、生命平等,大自然是可以诗意栖居的家园。“在童年时代阳光更温暖,草木更茂密,雨更霶霈,天更苍蔚,而且每个人都有趣得要命。……对生活,对我们周围一切的诗意的理解,是童年时代给我们的最伟大的馈赠。……如果一个人在悠长而严肃的岁月中,没有失去这个馈赠,那他就是诗人或者是作家”(巴乌斯托夫斯基 2008: 19),这也是作为成年人的作家对成年人的看法并不乐观却常常怀念童年并希望在儿童身上寻求慰藉的原因。在《小王子》中,作家、飞行员和小王子是三位一体的,分别代表着人的三个侧面。小王子就是人类的童年、童心和童真的象征,童年是成年人“丢失了的自己”——“真我”。从童年进入成年,意味着人辞别了“真我”成为“非我”,这是成为一个“大人”的代价和悲哀。飞行员“我”在沙漠困境中与小王子的相遇,实际上也是作家在身处精神荒原困苦无助时的“成年之我”对“童年之我”的一个回忆,“非我”与“真我”的一次对话。小王子带领“我”找到救命的泉水,象征着“真我”救赎了“非我”的困惑与痛苦,“童年之我”抚慰了“成年之我”的孤独与绝望,是此岸的生命领受的彼岸之光。

《小王子》描绘了20世纪以来由于两次世界大战的影响和高度发展的工业文明对人的压抑和异化导致人类终极信仰的瓦解与沦陷,自我价值的堕落与虚无,精神家园的荒芜与崩溃的情景,这是尼采所谓的“上帝死了”之后马尔罗所谓“人也死了”的西方人精神处境的真实写照。人们普遍感到无家可归、漂泊无助、孤立无援,不得不承受失去存在根据的焦灼与迷惘。如何把人类从物质主义的泥淖中拯救出来,把人类从精神状态的世俗化、人格的物化、自我价值虚无的时代情绪中解救出来,使异化的人得以复归,堕落的人得以升华,像小孩子拥有布娃娃一样拥有生活的归属感,像小王子坚信“沙漠的某处隐藏着一口井”一样拥有生活的希望和信仰,《小王子》以轻灵的童话体裁表达了作家对社会和人生的严肃思考。文学表达的世俗社会关怀与宗教表达的神性终极关怀常常体现出某种深层的同构关系。小王子为了他的玫瑰慷慨赴死,不能不让人联想到耶稣为爱世人而付出的十字架的赎价,他们都是因为爱,为了爱,献出自己的生命。“我会像个死人,其实我不是真死…… ”小王子认为自己的死亡不过是放下肉体这副沉重的皮囊,“如同蜕了旧壳,一副旧壳不值得悲哀”(99)。正如海德格尔所说,异乡者的死亡“并不是颓败腐朽,而是离弃人的腐朽的形象”(海德格尔 2005: 40)。这种向死而生的、本真的生存态度表达了一种对沉沦堕落于世俗庸常的生命的救赎。

从《圣经》原型的角度来看,小王子具有基督和人的双重原型。

水是《圣经》中最常见的一个意象,是生命的象征,也是上帝或来自上帝的爱的象征。“我”在绝境中与小王子相遇,象征着人在绝境中与信仰的相遇,而沙漠中的泉水象征着爱的信仰对人的救赎。小王子坚信“沙漠的某处隐藏着一口井”,并且在“拂晓的时候,我们找到了水井”,此时的“旭日把沙漠染成蜂蜜色”,令人深感恐惧和绝望的沙漠此时变得柔美迷人,令人心旷神怡,仿佛摩西带领犹太人逃出埃及,到达那流着奶与蜜的迦南圣地,那是疲惫的浪子回到故园的喜悦,那是迷途的羔羊皈依牧人的抚慰,那是人与自然乐园式的合一,不能不让人感到既哀痛又愉悦。

《圣经》的情节和意象在所有西方文学作品中都持续发挥着影响,其中的比喻、课题和象征为西方艺术提供了“密码”蓝本,诺思诺普·弗莱(1998: 4)坦承,“我所有的文学批评著作……都是围绕着圣经的”。圣埃克苏佩里出生在一个信仰天主教的家庭,置身在《圣经》文化的环境中,他的《小王子》的命意、构思不可能不受《圣经》教义的影响、规范和制约。所以,原型批评的理论有助于我们理解像《小王子》这类看似简单却隐喻性较强的非现实主义文本。拯救人是圣经的主题,也是《小王子》的主题。爱是圣经的基本教义,它安慰孤独的、疲倦的、残缺的世人。爱也是《小王子》的旗帜和灵魂,如果不能理解这一点,则有负作家哲思幻设的良苦用心。

当“我”的飞机修好时,我就要回家,回到大人的世界,意味着“非我”依旧是“非我”,成年之我依旧会回归属于成年人的世俗的道路;与小王子的必然分离还意味着成为一个大人所必须付出的失去童年、童真和童心的代价与痛苦。但“我”与小王子的相遇,与小王子和狐狸的相遇一样,终究会让“我”的生活从此有所改变,不论是“我”还是小王子,重新回家开启的必然是新的生活。

小王子是现实中并不存在的角色,但他对现实的存在却有着非凡的意义。他寄托着人类眺望故乡的神圣客愁和寻找家园的热切希望,是作家从《圣经》出发并用他的全部人生经验和理想铸造的、堪称完美的艺术典范。

“从卡夫卡开始,异化已经成为现代派文学的一个普遍的主题”(吴岳添 2002: 72)。《小王子》不同于卡夫卡的《变形记》,也不同于加缪的《局外人》和《鼠疫》,它以童话这种轻浅的样式,举重若轻地表达了自己对社会与人生的深刻思考。与成年人的沉重而晦暗的深刻相比,《小王子》并不回避人生的沉重与孤独,但萦绕其间的却是一种坚定温暖的信念,即“沙漠的深处一定有一口井”。这是在追风逐日的沙漠中怀抱绿洲的信仰,这也是童话独有的信仰。《小王子》创造了一个古老而新鲜的曙光照耀的世界,一个漫天星斗争相辉映的世界,但这个世界是通过修改晦暗而荒诞的现实世界而创造出来的。这就是我们阅读《小王子》时感觉既悲凉又温暖的原因。

圣埃克苏佩里在《小王子》的献词中希望“孩子们原谅我把这本书献给一位大人”,也就是说,他并非为儿童写作的,他没有把儿童看作预设的读者群。因为除了故事之外,他还有更为重要的话要说;因为童话的意义并不仅仅用来描写人们如何看见“小精灵们翩翩起舞,听见小精灵们细弱而清越的歌声飘遍了牧场草地……重要的是将真实存在和虚无飘渺结合在一起,……把它们塑造成为一个伟大的象征的整体”(勃兰兑斯 1997: 27)。《小王子》是解说不尽的,从不同的角度和层面解读就会有不同的结论和感受。但不管作家采用何种表达方式,殊途同归,述说的都是对人类处境与命运的关怀。《小王子》虽然写于20世纪,但它也属于21世纪,属于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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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屈璟峰)

中图分类号:I56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5723(2016)01-0057-07

收稿日期:2015-12-27

通讯地址:100191北京市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外国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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