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山回族“拜开斋”习俗的地方性知识解读

2016-03-15 10:55马慈君
关键词:巍山回民回族

马慈君

(云南大学民族研究院,云南昆明650000)



巍山回族“拜开斋”习俗的地方性知识解读

马慈君

(云南大学民族研究院,云南昆明650000)

巍山回族的“拜开斋”,似汉族“拜年”,是巍山回族在开斋节期间以家庭为主的探亲访友、互致问候、家庭聚餐、共享美食活动,是巍山回族独有的民俗文化。“拜开斋”是巍山回族伊斯兰文化吸纳其他民族文化元素而形成的一种复合型文化、一种地方性知识,是伊斯兰文化的一种地方性实践,是巍山回族在特定生境下的一种文化自觉与文化创造。巍山回族特有的“拜开斋”习俗,表现出与周边其他民族文化的趋同与区隔、文化多样性的共存和繁荣,为和谐民族关系建构提供了强有力的文化支撑,体现了地方性知识的和谐社会建构功能、文化保护与传承功能。

巍山回族;拜开斋;地方性知识

作为阐释人类学的一个重要概念,地方性知识(local knowledge)是与民间性模式(folk model)紧密相关的概念,其代表人物为美国著名文化人类学家克利福德·吉尔兹(Clifford Geertz)。地方性知识概念的提出被学界认为是吉尔兹最为重要的学术成就、贡献和对学界的最具影响之举。译者王海龙将吉尔兹《地方性知识》归属于阐释人类学四个研究方面中“后殖民与后现代话语”部分,而非阐释人类学的认识论部分。在译者王海龙对吉尔兹及其《地方性知识》导读的解释中,地方性知识是被认为是一种具有本体地位的知识,即来自当地文化的自然而然的东西,固有的东西。[1]

吉尔兹充分利用了阐释人类学的观点和方法,探讨了伊斯兰法律和印度教法律的地方性特性。当谈及各国各地法律时,吉尔兹指出“……法律与人类学……两者都致力于在地方性实际状况中看到概括性的原则”[2]223,充分体现了它的地方性特性。譬如,印度法律,“在其普及的过程中,印度法律将与之相遇的东西都变得各自独具特色。其领域呈颗粒状,将一种高度普遍性而又高度抽象和形式分化成一群高度个别化而又高度具体的许多个体现象表现出来,是一个化身的世界”[2]255。根据吉尔兹的观点,地方性知识有三个重要特征:地方性知识总是与西方知识形成对照,一端是西方知识,另一方是西方以外的其他地方性知识;地方性知识是与现代性知识相对照的非现代知识;地方性知识一定是与当地知识掌握者密切关联的知识。据此,以吉尔兹为代表的人类学的地方性知识是无法普遍化的,也无法具有普遍性知识所具有的地位,甚至两者存在着尖锐的矛盾。

那么如何化解地方性与普遍性的矛盾呢?在人类学那里,由于西方学者对于非西方地域及知识的关注,在一定程度上加大了对地方性知识的认可,但仍然无法摆脱视地方性知识为普遍性知识的对照者,是一种普遍性知识的补充这一现实境遇。地方性始终兼有负面和有限制的意思。[3]

因此,地方性知识这一学术概念是与普遍性知识相对应,指在一定的情境中(历史的、地域的、民族的、种族的等)生成并在该情境中得到确认、理解和传承的知识体系[4]。根据吉尔兹的观点,人自己编织了文化意义之网,而将自己置于这种意义之网中。于是,对文化的分析是一种探求意义的解释科学,而不是一种寻求规律的实验科学。地方性知识作为一种经过长期创造、积淀和传承的宝贵精神财富,具有地域性、整体性、实用性等特点,是一定地域的民众在长期的历史发展过程中通过体力和脑力劳动创造并不断积淀、发展和升华的物质和精神的全部成果和成就,包括物质文化和精神文化[5]。地方性知识的范畴不仅涉及像风味饮食制作、民族民居建筑等一些极具地域特色与民族文化色彩的标识性事象,还包括许许多多散布于人们日常生活之中大小不一、形形色色的文化创造,以及一整套较为完备的传承体系。这些名不见经传的、特色各异的文化创造及其演化传承无疑是伴随着人类社会发展到今天的地方性知识与生存性智慧[4]。因此,保护、传承地方文化对于一个地方乃至一个民族的延续,个体的生存、发展都显得非常重要。本文通过对巍山回族“拜开斋”习俗的民族志研究,还将进一步说明地方性知识的和谐社会建构功能与文化传承保护功能。

据地方史志记载,回族在元、明时期迁入巍山,最早为元世祖平大理时入境。巍山回族多为元代咸阳王赛典赤·赡思丁的后裔,其余是随元世祖忽必烈和明代傅友德、沐英来征大理的西域回回的后裔,也有一部分是经商而来的回回的后裔,至今已有七八百年的历史[6]。至清道光年间,发展到28个村落,5万多人。晚清时,杜文秀起义被镇压,回民仅存千余人。现今巍山2万多回族穆斯林主要聚居于永建镇辖区的22个“哲玛提”①以伊斯兰教共同信仰为基础,围寺(Masjid)而居、有着明确地理边界与认同边界的穆斯林社群。,村民围寺而居,以满足他们的宗教生活。全民信仰伊斯兰教,人们一切行为准则都遵照《古兰经》及《圣训》精神。严守“念、礼、斋、课、朝”五功,宗教生活极其严谨,主要节日均源于伊斯兰教,包括开斋节、宰牲节、圣纪等。

下西莲花村是巍山众多回族村中的一个,地处永建镇西边,著名国际河流——红河源头阳瓜江(当地俗称大西河)从村西经过,是一个传统的纯回族村寨。近10年来,90%以上的下西莲花村村民陆续驻扎及往返于丽江巨甸、中甸、维西及沿线一带从事中药材、核桃、白云豆等的收购、初加工和贩运生意,经过初加工后的药材、核桃销往全国各地的制药厂和副食品加工厂,目前已形成集体从业的局面。2012年被列为“一事一议”示范村,“永建民族团结进步繁荣稳定示范区”建设,巍山特色村寨“药材加工示范村”等项目,得到了政府经济支持和技术指导,下西莲花村迎来了新的发展机遇,人民生活水平极大提高,基本实现了小康。到2014年7月,全村78户人家304人,2013年农民人均纯收入6400余元,高出当地农民人均纯收入(5080元)一千多元。在发展进程中,具有文化交流特征的、独具地域特色的“拜开斋”所呈现的融合性、包容性功能对促进下西莲花村成为社区和谐、民族团结、诚实守信、合法经营、勤劳致富的典范功不可没。

作为地方性知识的巍山回族“拜开斋”是巍山回族在特定生境下的一种文化创造,是巍山回族独有的民俗文化[7],是巍山回族社区的政治、历史、经济、宗教、文化传统等综合因素长期积淀与相互作用的结果,是民族小社区与国家、市场、现代化外力博弈、互动的结果。地方知识作为巍山回族社区生存发展的传统智慧与实践经验的表现、总结与积累,反映的是“拜开斋”主体的生活方式和生活意义,具体情境中的文化主体的生活逻辑和生存策略。据笔者对下西莲花村的调查,“拜开斋”在巍山回族社区中形成确立以来,历经变迁,从最初的单向型、单层次转变为当代多维度、多层次的全民参与活动,体现了地方性知识的文化传承与和谐社会建构功能。

一、“拜开斋”的主要形式及礼俗

“拜开斋”是巍山回族在开斋节期间,通常从开斋节当天至第三天,主要以各家族为单位的探亲访友活动。从汉族“拜年”嫁接而来的巍山回族“拜开斋”,虽然说法和形式与“拜年”有所相同,但“拜开斋”只有表达尊敬老人、长者之意,并无跪拜之礼。随着社会的变迁,目前巍山回族的拜开斋涉及多个层面及维度。巍山回民对此十分重视,已然是开斋节期间的最重要的活动之一,并成为巍山回族社区中重要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据笔者于2013年和2014年两度对巍山下西莲花村的调查发现,目前巍山回族的“拜开斋”活动分为四个层面:代表国家权力的基层政府向回民拜开斋;各村村民集体向“吾梭”②阿拉伯语音译,原为“老师、教授”,此处指有宗教学识,在清真寺负责宗教事务和从事教学工作的阿訇。或“师母”(吾梭之妻)拜开斋;清管会③清真寺管理委员会的简称,由村民中有一定威望、奉献精神和热心宗教事业,并有相当经济实力的中年男性担任,一般由7人组成,有董事长和副董事,会计、出纳等。成员集体给吾梭拜开斋;以及各家户的家庭拜开斋。

(一)基层政府向回民拜开斋

每年开斋节前一到两天,由巍山县伊协牵头召集22个哲玛提的清管会主任、吾梭、村长、部分企业代表、妇女代表、部分宗教精英(包括伊斯兰教、佛教、基督教、道教等)到县伊协集中。县委、县政府、镇政府、村公所的相关部门和领导出席,一般是由主管民宗工作的县委副书记代表县委、县政府向所有前往的代表致辞,表达美好的祝愿,祝大家欢度即将到来的开斋节。算是对回民的“拜开斋”。同时政府相关部门也会借此机会做一些工作总结和政策宣传。接着,县伊协等相关领导也会就开斋节的具体事项做些安排和统一,如当年费特勒钱①伊斯兰教用语,也叫开斋捐,中国穆斯林俗称为“麦子钱”,是穆斯林在开斋节聚礼前的一种自愿施舍,用于救济穷人。的数额等。各村代表则负责将县委、县政府、县伊协的相关精神负责传达至各村村民,以保证开斋节庆祝活动的有序进行,同时转达上级政府对民众的“拜开斋”。

(二)各村村民集体向吾梭或师母拜开斋

开斋节当天会礼结束后,所有到清真寺参加礼拜的男性村民集体向吾梭拜开斋,活动的地点一般在清真寺大殿或旁边的耳房,村民依次跟吾梭抹手,回民称拿“绥了窝特”②伊斯兰教用语,意为“一切的恩怨都从此化解,不计前嫌,相互谅解对方的过错”。,吾梭则准备糕点“传”(分发)给村民。此外,村民相互间也会乘此机会互拿绥了窝特,互道“色兰”③伊斯兰教礼仪用语,又译为“色俩目”,意为“和平”、“安宁”,“平安”之意。。具体环节是,吾梭首先单独站立,自成一列,所有村民则站成另一列队,依次跟吾梭抹手拿绥了窝特④伊斯兰教用语,人们相互抹手,意为一切恩怨从此化解,不计前嫌。,与吾梭抹完手后,大家又会依次站立在吾梭之列,跟村民列队的人相互间拿绥了窝特,直到村民间都相互抹过手,村民列队所有人都站到吾梭列队,跟吾梭的集体拜开斋活动结束。若师母也随吾梭前来任教,各家各户的女主人(她们在开斋节当天不到清真寺参加会礼)当天稍晚还要给师母拜开斋,此时不互拿绥了窝特,只是互道色兰。她们各自准备小礼物赠予师母,师母同样也会准备茶水或点心在住处招待大家,稍做闲聊大家便散去,因为女主人们要为接下来的家庭拜开斋活动而忙碌。

(三)清管会成员集体给吾梭拜开斋

村民集体给吾梭拜开斋后,所有男性村民集体前往本村公共坟地游坟,悼念亡人。游坟归来,清管会成员集体带上糖、茶,或一定数量的现金(村民集体功德)到其住处(在清真寺内)给吾梭拜开斋,此时相互间不再拿绥了窝特,只是互道“色兰”,主要找吾梭“闲”(闲聊),顺便与吾梭商定来年他是否留任、学经钱数量以及商议确定村里的一些具体的宗教事务等。

(四)各家户的家庭拜开斋

家庭的拜开斋是整个“拜开斋”活动最隆重的一环,延续时间最长。各家户要“接”(邀请)出嫁的女儿、女婿,接出去的儿子(入赘女婿)、妻子,回娘家拜开斋,未婚女婿也要到准岳母家拜开斋,据笔者于2013年7月和2014年7月两度对“拜开斋”的调查,目前接拜开斋的家族成员范围不断扩大,甚至延伸到家族中兄弟姊妹出嫁的女儿、女婿等,同时还会包括外来的客人,实际上拜开斋活动已成为一种以“拜开斋”为名的扩大化的家庭、家族、姻亲、朋友聚合的空间。一些大家族,拜开斋活动会延续一周左右。家族内部事先商定好具体日期,轮流操办,被邀拜开斋的人要赠送一定的礼物,同时也会收到一份“答和礼”(回礼)。拜开斋的礼物通常是给父母各买一双皮鞋;各买一件衣服;一条毛毯或一条被子;或是其他一些家庭用具,如微波炉、高压锅等等,价值基本相当(300-500元左右)。除此之外,还要为岳父母的兄弟姐妹每人准备一份价值20元左右的礼物,可以是一包糖果,一袋茶叶亦或是一件家庭用具等等。但近年来,很多人不再专门购买衣服、鞋子或家庭用具给岳父母家,而是“干折”成300-500元不等的现金作为拜开斋送岳父母的礼物。而为岳父母的兄弟姐妹准备的礼物依旧是价值20元左右的食品或用具。岳父家要准备好油香茶⑤开斋节的传统食品,用糖水煮切碎的油香。、午饭(通常为饵丝)以及丰盛的晚餐,晚餐一般是回族传统的“八大碗”(包括牛肉、鸡、腊鹅等)。最后,岳父母家还要“答和”(回赠)油香两个、树皮⑥巍山回族传统食品,用面粉、红糖和油炸成树皮状的食品。两块、鸡菜一胯(凉鸡一腿)作为给女婿的回礼。另外,如有供养(为完成伊斯兰教善功,自愿提供食宿费)哈里发⑦阿拉伯音译,意为“后继者”、“代位者”。中国伊斯兰教对在清真寺习经者及当代经学院学生变用此称号,俗称“海里凡”意为接班人。的家庭,无论其毕业与否,都会前来拜开斋。巍山回族社区的拜开斋活动越来越受到村民的重视,活动开支也越来越大,并被村民称为“回民过年”。

由于巍山回族家庭结构以三代同堂为主。拜开斋在一个家庭中也会涉及不同层面,自己要给岳父母、岳母之辈亲戚拜开斋;儿女辈要给其岳父岳母及岳母之辈亲戚拜开斋;同时还要接受出嫁的女儿、女婿回家拜开斋。如果一个家庭主人的岳父或岳母健在,自己又有几个兄弟姊妹,又育有儿和女,且均已完婚,他们的拜开斋就会涉及多个层次和多个维度。据笔者的参与观察,2014年8月1日,下西莲花一家马姓家庭的拜开斋,被邀之人包括男主人的父母家、其兄弟姊妹家及他们的儿女,岳父母家、女主人的兄弟姊妹家,自己的亲家,还有外地来访的朋友,参加的人数达60人之多,场面非常热闹。吃罢午饭,主人家本村的亲戚纷纷主动“留客”⑧巍山本地的一种习俗,邀请客人到家里走访,通常以茶水、瓜子、糖果、水果及各种饮料款待,通常还要备部分袋装糖果或瓶装饮料让客人带走。,各家轮流走访,相互交流,相互学习,最后回到“操办家”用晚餐。一切活动进行得非常井然有序,其乐融融。

二、“拜开斋”的缘起:作为一种生存智慧的地方性知识

“拜开斋”是巍山回族基于共同苦难的历史记忆,以及夹缝中求生存的意识,主动进行文化借用与区隔,使得巍山伊斯兰文化得以保存和传承而创造的一种地方性知识。对所处外部环境的认知与和谐互动是地方性知识所蕴涵的生存智慧。不难看出巍山回族“拜开斋”习俗的缘起和百年传承,具有“合宜”的特点,是巍山回族在特有生境下文化借用、转化并升华出的新文化现象。由于人类的生存需求出现的反复性,为生存而采取的“合宜”行动也必然反复进行,这种承前启后不断的反复演示,最终使一些生命体验与生存活动方式成为地方性知识。[4]

1873年,杜文秀起义失败,云南回民被屠殆尽。巍山,因是杜文秀起义的策源地,也是大理政权的革命大后方和根据地,故被视为心腹之患。岑毓英等曾策划对蒙化回民的大屠杀:“俟此间料理一清,英即亲临督剿,务期净绝根株,永除后患耳。”在清朝官兵的血腥屠刀下,巍山部分回族村寨毁于战火,夷为平地。如:小麦庄、双桥村、柏枝园、五道河、杨二锅村、县城北门外回营、城西莲花等[6]。五万回族民众劫后余生者不到千人,他们的田地和房产被掠夺,成了所谓的“叛产”或“逆产”,被清军官兵霸占或被没收充公。他们中的一部分逃亡到边区与周围汉、彝等兄弟民族杂居,为了保存性命,他们甚至改姓埋名,现今古城村、大鹅村的冯姓,杨二锅村的杨姓就是由马姓和杜姓改变而来的。由于长期僻居独处,遂失去信仰,具有了与汉族一样的生活习惯,但至今仍保留着特征遗迹;一部分回民在清政府的诱降和同化政策下,被迫改变宗教信仰,停止一切宗教活动,访谈中老人提到“要养猪,要别烟锅杆,要带火石链刀,草烟盒”;还有部分回民逃亡到了缅甸、西藏,还有的流亡到边远地区或被抢占为妻、妾。

19世纪80年代初,清朝廷迫于社会舆论的压力,下诏招抚各地回民归籍。巍山回民也因此得以陆续归籍,光绪十五年(公元1890年)西莲花下村有逃亡老人归籍,搭棚居住。归籍后的巍山回民佣工干苦活,披星戴月、炎寒不分,贩买贩卖,生活终究苦尽甘来,但这是一个长达二十年的漫长岁月。尽管这一时期,归籍回民刚刚新建家园,生活还十分拮据,但他们还是要竭尽全力重建清真寺。至民国十年,各村基本上都配有完整的清真寺和简易的民房礼拜堂,使回民的宗教活动得以开展,回民的伊斯兰教信仰得以巩固。

对巍山回民来说,这是一段苦难的历史记忆,拜开斋应是在这一段历史过程中出现的,为巍山回族所独有的一个节日。因此,在《古兰经》和《圣训》均无出处和依据的拜开斋习俗之所以被创造,是巍山回民生存的历史、空间等客观因素和传承伊斯兰文化主观愿望共同作用的结果。巍山县是多民族聚居区,在境内定居100年以上的有汉、彝、白、苗、傈僳等6个民族。彝族是土著民族,有2000多年的文字记载史;而回族有700多年的文字记载史。苦难的历史、与多民族长期共处于同一空间的历史事实,使巍山回民形成了在夹缝中求生存的强烈意识。

当被问及“拜开斋”是否有《古兰经》依据以及为何源起时,下西莲花村清真寺的一位前任阿訇表示:

在《古兰经》和《圣训》中均无出处的“拜开斋”,可能是与巍山的历史有关了。红白旗起义(杜文秀起义)失败后,巍山的回族几乎被杀光了,有的甚至隐姓埋名,掩饰宗教信仰,才得以活命。而后清政府迫于各方的压力,使部分回民得以平反,很多村庄重新建立,但回民总是诚惶诚恐,心有余悸。到了民国时期,由于巍山是茶马古道上的重镇,马帮文化发展迅速,经济也得到了极大发展,像著名的大马锅头马如骥、马如骐兄弟等都是爱国爱教的商界精英,他们既出资又出力,为教门做出巨大的贡献。也许从那时起,为了彰显伊斯兰教文化,既然汉族拜年,回族就拜开斋,表现出主动与汉文化的适应,同时又强调伊斯兰文化的特点。传统既然在这里开始了,后人就一直保存下来了。只是有一些变化,也是跟整个社会的经济、社会、文化发展相适应的。

而村里的一位知识女性也说,“巍山回族教门好(伊斯兰教操守好),但生活在汉文化为主导文化的社会中,我们又不可能不受汉文化的影响,拜开斋习俗就是在这种影响下形成的”。

回族伊斯兰文化是中国传统文化和伊斯兰文化的有机结合,其二元一体的文化结构[8]能将自身的传统文化内涵加以创造性诠释和现代价值转化,具有非常灵活的价值协调功能。拜开斋习俗是巍山回民结合历史与生存环境所作出的社会适应,即创造一种文化习俗来融合周边汉族、彝族、白族文化并与之相适应,同时又有所区隔。下西莲花村的前任阿訇说:

拜开斋习俗并不违背伊斯兰教教义、适当进行创新,让广大穆斯林,特别是现在的年轻人,有进行社会交往的渠道和情感表达的宣泄口。因此,拜开斋最初的缘起、形式的变化其实都是伊斯兰文化与汉文化相适应的表现,但拜开斋又是与拜年截然不一样的,巍山回族“拜开斋”中“拜”并无“跪拜”(叩头)之意,只有“拜见”“问候”“感激”之情。这与《古兰经》规定穆斯林“拜”(叩头)的对象只有真主,除此之外无任何他物是相一致的。

三、“拜开斋”的历史变迁:地方性知识的文化传承和调适功能

任何一种文化的延续和发展都离不开文化自身的调适与再生产,以适应主流文化和生存发展的现实之需[9]。“拜开斋”作为巍山回族社区的一种地方性知识,必须不断进行自我调适以适应主流文化和文化持有者的现实之需,才能保持文化活力和顺利进行文化的传承。

作为一种本土知识的地方性知识,是由本土人民在自己长期的生存和发展环境中自主生产、享用和传递的知识体系,是一种与普适性相排斥的具体知识信息系统[10]。在吉尔兹看来,这种“地方性知识”正是“生于斯长于斯”的乡民在乡土社会秩序结构和维持过程中产生和形成的。它与近代意义的“法治”所包含的知识体系是异质的,因此在中国乡土社会中早已铁板一块的“地方性知识”是根本无法颠覆和取代的。自吉尔兹提出这个概念以来,“地方性知识”便成为人们认识文化的基本范式,也成为了解读乡村社会,衡量社会与文化变迁的重要价值准则[11]。“拜开斋”是处在多元文化包围中的巍山回族穆斯林不断调适以适应周围环境,展现独特伊斯兰文化的表现。“拜开斋”在巍山回族社区历经百年的历史,不断发展变迁,从起初的单纯拜岳父母的单向型、家庭型发展到如今的多层次、多维度的拜开斋,参与人群多元化、规模不断扩大的民俗活动,呈现出人际网络不断扩大、形式多样化、礼俗复杂化的特点。这与国家层面民族宗教政策的贯彻执行情况、人们生活水平的不断改善、生计方式的变化以及家庭结构变迁是密切相关的。当被问及“拜开斋”的发展变迁时,村民如是说:

巍山现在隆重的“拜开斋”,特别是政府的“拜开斋”,我们最大的感受就是党的民族宗教政策好了,也表明对我们回民的重视和对我们宗教信仰的尊重。

以前生活水平差的时候,“拜开斋”就是开斋节礼“尔德”下来后,各自回阿婆奶(外婆)家送点油香、树皮之内的传统食品,也会在阿婆奶家吃顿便饭。改革开放后,人们的生活水平不断提高,“拜开斋”就越来越受重视了,除了给自己的岳父母“拜开斋”,还要给岳母方的亲戚,包括其父母、兄弟姊妹“拜开斋”。当然,给岳母方的亲戚“拜开斋”就是带一份礼物给他们,除非有老人(外婆、外公)还在,一般不再一一登门拜访。岳母家接“拜开斋”天,主要就是家庭聚会。近几年来,情况又发生了一些变化,随着家庭规模不断变小,人们生计方式的变化,借“拜开斋”之机,邀请的亲戚越来越多,甚至包括姻亲家庭、朋友和部分远亲。“拜开斋”也不仅限于聚餐,有个别家庭会邀请父母到外地旅游,也算是给父母“拜开斋”。礼俗也越来越多,请“拜开斋”都是从上午11~12点一直到下午的5~6点,要吃午点饵丝和晚饭,中间有4~5个小时的空闲,本村被邀请来“拜开斋”的亲戚会主动来留客,不管有几户亲戚都会挨家挨户来留客,在串门中人们相互学习、借鉴房屋的建筑、布局、院落植物的培育、甚至包括家庭器皿的选用等等。

民俗活动的首要功能几乎都是文化传承。在中国回族作为一个杂散居程度很高的少数民族,全民信仰伊斯兰教,其民族文化在中国文化中是非主流的,其宗教信仰在主流社会的意识形态里是边缘化的。因此,民俗活动在回族民族文化的传承中显得尤其重要。巍山回族的“拜开斋”,从“拜”的时间、内容、主体和方式来看都有自己鲜明的特色。巍山回族社会正是在这种和异己文化的对比中真切地感觉到了自我的存在和价值[12]。巍山回族村落,人们是不庆祝春节等中国传统节日的,这都可视为是巍山回族社会寻求、强化文化差异以凸显自我的表现。在寻求文化差异的同时,为了提高对本文化的自信心和自豪感,人们也会试图寻求在异文化中,特别是主流文化中的对应物。巍山回族的“拜开斋”就更多地表现了散居地区回族寻求文化对应的心态。例如,汉族和回族有将开斋节称为“回回过年”的说法,“拜开斋”则对应于“拜年”。通过访谈,村民的心理也认同通过凸显自己,更好地达到传承伊斯兰文化的目的。一位村民表示:

别人(其他族)热火朝天的“过年”、“拜年”,因为生活条件好了嘛,我们也要凸显自己的独特,那我们就“拜开斋”。变化肯定会有一些,但变化的趋势似乎是越来越办得了(越来越隆重了)。但至于消失,我觉得不可能,因为“拜开斋”在巍山已经有很长的历史了,以至已经成了一张名片了。

巍山回族的拜开斋习俗在巍山回族社区历经百年的历史,不断发展变迁,从起初的单纯拜岳父母发展到如今的多层次、多维度的拜开斋,是巍山回族文化自觉的结果。拜开斋习俗的变迁,是国家的民族宗教政策得以贯彻落实、人们经济生活发生变化,是巍山回民文化自觉的结果,也是地方性知识与普适性文化互动、博弈的结果。

四、“拜开斋”的当代意义:地方性知识的和谐社会建构功能

就和谐社会的建构而言,地方性知识是国家与地区、政府与民间和谐资源良性整合的互动。特定群体的传统礼俗和道德规范维系着该群体的和谐共处与发展。群体和谐将促进社区和谐,社区和谐将导致社会和谐,进而实现国家的和谐,最终达到世界大同的目的。[13]

(一)通过集体参与建构和谐的乡村社会秩序

巍山回族一年一度的“拜开斋”,全民参与,周而复始地强化着回族人们的宗教意识、集体记忆和民族认同情感。特别是全体村民给“吾梭”、“师母”“拜开斋”环节,人们不分年龄尊幼、社会地位高低、财富多寡,仿佛只以一个虔诚穆斯林的身份对掌教阿訇表示尊敬和认可。大家的身份都是一样的——虔诚的穆斯林,而“吾梭”、“师母”则是宗教的代表。巍山回族就是以“拜开斋”的形式,不断地强化着对乡村社会权威和社会秩序的确定和认可,对乡村的社会秩序起到了内稳性的作用。

(二)通过社会交往建构稳定和谐的社会关系网络

巍山社会属于典型的小农经济社会,而且回族人民历来擅长经商。随着经济社会的迅速发展,平日里人们(90%以上的男性)常年在外做药材、土特产等生意或从事运输、饮食等行业,与家人和亲戚团聚和交往日益减少。但开斋节期间是无论如何都要赶回来的,当地有“千里路上赶‘尔德’”之说。通过“拜长辈”进行家庭、家族乃至姻亲成员团聚,互道问候,共享美食,既是巍山回族人尊老爱幼的社会伦理的体现,又是回族人之间互敬互爱的社会关系的展示与不断强化。“拜岳父母”及岳母方血亲从另一侧面展示了巍山回族男性主导的婚姻家庭结构。女性平时侍奉公婆,照顾小孩,只有借“拜开斋”表达对父母的养育之恩。当然,以“拜开斋”为名,不断扩大的多层次、多维度的社会交往,一方面不断固化了“主办者”的社会地位,因为通过一次次的邀请、招待家族、姻亲成员,“主办者”不会被大家遗忘,同样还要成为别的“主办人”的邀请对象,不至于在社会交往中被落下,没“脸面”,维持一定的社会威望。另一方面,也是在脆弱的小农经济条件下,人们试图通过扩大社会交往和社会网络,共同抵御风险的内心深层的表达。最后,姻亲关系的介入,也表明了人们对和谐家庭关系的珍视和期盼。

通过“拜开斋”,亲戚、特别是姻亲间相互走动、拜访,对促进家庭和谐也很有益处。另外,近年来,相当多的年轻人到外地务工,借“拜开斋”之机,他们都会回来参加家庭团聚。各家邀请“拜开斋”的对象范围越来越扩大,有时会有来自几个村的亲戚聚集一起,同时也加强了村与村的交流和联系。女性还会顺便打听一些适婚男女的婚姻状况,帮自己或别人家促成一门门婚事。

作为社会关系的总和的人们,在满足了物质需要之后每一个个体就有了安全和交往的需要。因此,任何一个个体都期盼且以自己独特的方式介入社会生活[14]。而和谐的社会生活环境的营造,每一个个体进行积极社会交往是必不可少的,巍山回族的“拜开斋”就满足了人们这种社会交往的需求。

(三)体现国家基层政权贯彻党的民族宗教政策、建设和谐社会的成果

巍山县委、县政府、镇政府给巍山22个哲玛提宗教代表、个体企业代表的“拜开斋”祝贺会,是如今巍山县政府一年一度开斋节前夕的一件重要政治事项。他们代表国家权力对全体巍山穆斯林的节日祝贺,表明党的民族宗教政策得以充分贯彻落实,也表明了巍山回民的宗教信仰和节日习俗得到应有的重视与尊重。巍山县委、县政府相关部门还会借此机会对巍山县政治、经济、文化等各方面的工作进行总结,对部分优秀民营企业进行宣传与鼓励,是国家基层政权开展民主管理,促进和谐社区建设的成功典范。近年来,下西莲花村先后被冠以“民族团结示范村”、“永建民族团结进步繁荣稳定示范区”、“社会主义新农村”等名号,无不得益于基层政权与村民的良性互动。当谈及这一话题时,清管会主任MY说:

最大的感受就是党的民族宗教政策好了,也表明政府对我们回民的重视和对我们宗教信仰的尊重。以前巍山是毒品重灾区,我们村也不例外,后来政府大量的政策宣传,大家意识到毒品贩卖是“杀人”,吸食毒品是“自杀”,两者都是与伊斯兰教义背道而驰的。于是,全村转而从事药材、核桃的收购与加工,得到政府大力的资金支持与技术指导,2013年下西莲花还得到县产业发展互助社项目,大家都走上了致富之路。

结语

拜开斋习俗的缘起,是巍山回族展现及传承其独特伊斯兰文化的一种生存智慧。拜开斋习俗不断发展变迁,传承百年,日趋隆重,最终成为巍山回族独特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与地方文化名片。“拜开斋”是巍山回族伊斯兰文化吸纳其他民族文化元素而形成的一种复合型文化,是伊斯兰文化的一种地方性实践,是巍山回族在特定生境下的一种文化自觉与文化创造。拜开斋习俗展现了巍山回族以伊斯兰文化为主体,充分吸收周边民族文化这一成功的文化嫁接与建构;同时也展现了巍山回族文化与主流文化的趋同与区隔,使不同民族保持和谐民族关系和文化多样性成为可能。当代多层次、多维度的“拜开斋”,呈现出国家权力、宗教权威、家庭及全民性参与的局面,是地方性知识和谐功能的展现。巍山回族特有的“拜开斋”习俗,体现了地方性知识的和谐社会建构功能、文化保护与传承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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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谭大友

C912.4

A

1004-941(2016)02-0075-07

2015-11-25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我国多民族地区公民意识与民族认同研究—以云南为例”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09BMZ020);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项目“少数民族非物质文化遗产教育传承研究”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12YJA850020)。

马慈君(1972-),女,博士研究生,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民族传统文化与现代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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