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 晓 姣
(北京大学 哲学系,北京 100871)
从“大王去邠”看儒、道政治哲学之分途
崔 晓 姣
(北京大学 哲学系,北京 100871)
摘要:“大王去邠”作为一个重要政治事件,在《孟子》《庄子》《吕氏春秋》《淮南子》《史记》《毛诗》和《说苑》等典籍中皆有记述。《史记》《毛诗》《说苑》对于此事的记述基本与《孟子》书中所言一致,《吕氏春秋》《淮南子》则是转录《庄子》之文。考察《孟子》《庄子》书中的内容,我们发现二者对于此事的记述却不尽相同。与西方的解释学有所不同,中国的经典诠释往往“寓作于编”,诠释者通过“笔削”经典文本而将自己的思想“编织”于其中。中国传统亦常采用“故事新编”的形式重构历史事件,重构的过程即为表达自身思想的过程,《孟子》与《庄子》对于“大王去邠”一事的不同叙述即是如此。通过详细对比并分析二者叙述此事时所呈现出的差异,以期从中窥得其背后所隐含着的孟子与庄子,乃至儒、道两家在政治哲学方面不同的思想路径及学术旨趣。
关键词:大王去邠;孟子;庄子;儒家;道家;政治哲学
《孟子·梁惠王下》记载了滕文公与孟子的一组问答,滕文公自知国力薄弱,唯恐虽竭尽全力以奉事大国,仍不得免于侵伐,遂问之于孟子。孟子以大王去邠之事启之,谓大王居邠之时,狄人尝侵之,大王事之以皮币、犬马、珠玉皆不得免于侵伐。大王不欲百姓深受其苦,谓“君子不以其所以养人者害人”,徙居岐山之下。邠人皆以大王为仁人,纷纷从之而徙。原文如下:
滕文公问曰:“滕,小国也,竭力以事大国,则不得免焉,如之何则可?”
孟子对曰:“昔者大王居邠,狄人侵之。事之以皮币,不得免焉;事之以犬马,不得免焉;事之以珠玉,不得免焉。乃属其耆老而告之曰:‘狄人之所欲者,吾土地也。吾闻之也,君子不以其所以养人者害人。二三子何患乎无君,我将去之。’去邠,逾梁山,邑于岐山之下居焉。邠人曰:‘仁人也,不可失也。’从之者,如归市。或曰:‘世守也,非身之所能为也,效死勿去。’君请择於斯二者。”
除《孟子》外,《庄子·让王》对“大王去邠”一事亦有记述,其文曰:
大王亶父居邠,狄人攻之。事之以皮帛而不受,事之以犬马而不受,事之以珠玉而不受,狄人之所求者,土地也。大王亶父曰:“与人之兄居而杀其弟,与人之父居而杀其子,吾不忍也。子皆勉居矣。为吾臣与为狄人臣,奚以异?且吾闻之,不以所用养害所养。”因杖策而去之,民相连而从之,遂成国于岐山之下。夫大王亶父,可谓能尊生矣。能尊生者,虽贵富不以养伤身,虽贫贱不以利累形。今世之人居高官尊爵者,皆重失之。见利轻亡其身,岂不惑哉!
在《史记》《毛诗》《说苑》《吕氏春秋》和《淮南子》等文献中也有关于“大王去邠”的记载,其中《史记》《毛诗》《说苑》之所载基本同于《孟子》,而《吕氏春秋》《淮南子》录《庄子》之文,对于“大王去邠”之描述无异于《庄子》。考察《孟子》与《庄子》中的内容可以发现,故事梗概虽然看似并无太大出入,但若细究其实质,两书对于事件的细节描述不尽相同, 两书引述此事的立场、目的亦判若云泥。
与西方的解释学不同的是,中国的经典诠释不仅在于解读经典文本,注释者还可能会依据自身的理论需要而“笔削”乃至“重构”文本。在“笔削”或“重构”的过程中,注释者自身的思想被“编织”在了原有的经典文本之中[1]。因而,即使是面对同样一个事件或解读同样一部经典,在不同理论视角的观照之下,其所呈现出的面目一定也是千差万别的。通过对于不同论述的详细对比与考察,我们可以识别出隐藏于其后的不同思想动机,这个“思想动机”根植于不同的理论背景、价值关怀等,我们可以由此顺藤摸瓜,探寻出暗含于其中的理论分途、价值异旨。
除了在文本注释的过程中对文本进行“笔削”或“重构”,中国哲学传统中还有另外一种传递思想的重要形式,陈少明将其称之为 “故事新编”的方式[2]。概而言之,“故事新编”即是对同一历史事件进行不尽相同的思想史“复述”,这种“复述”可看作是“对事件原形的一种诠释,它同原作一起汇成有思想价值的事件的组成部分”[2]。也就是说,“故事新编”将曾经发生的历史事实“故事化”了,它在历史事实的基础上改变或添加了某些情节,从而产生“故事化了”的历史事件,而经由改编的“历史事件”显然不同于原本的“历史事实”,其中蕴含着不同的思想立场和价值取向。
《孟子》《庄子》对于“大王去邠”一事的不同记述即可归类为后者。面对同样的历史事实,孟子和庄子在不同的思想路径之下给予了不同的叙述。通过叙述中的差异,我们得以窥见孟、庄,乃至儒、道政治哲学分途之一斑。当然,孟子和庄子分别代表了儒家和道家思想之一体,而并非儒、道思想之全部形态。因此,在这里,我们并无意于将二者之间的差异过分普遍化。换言之,二者各反映了儒、道政治思想的一个侧面,二者之间的差异亦为儒道政治思想之分途的部分表现。下文将尝试比较并论述。
一、 “华夷之辨”与“道通为一”
在《孟子》中,大王不愿让百姓受苦而欲让其土地于狄人。去邠之时,大王“属其耆老而告之曰”:“二三子何患乎无君?我将去之。”而在《庄子》中,大王所嘱之言为“为吾臣与为狄人臣,奚以异。”
众所周知,“夷夏之辨”在儒家的思想脉络中一直存在。《汉志》谓儒家“游文于《六经》之中,留意于仁义之际,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即是说儒家“以尧舜为本始而遵修之,以文王、武王为明法,又师尊仲尼之道”[3],儒家的思想特征中蕴含着明显的地域色彩,它所代表的是以中原地区为主的华夏文化。“夷夏之辨”的议题在《论语》中屡次被提及,如孔子曾称赞管仲“如其仁,如其仁”,原因正在于“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论语·宪问》);另外,当颜渊问孔子当如何治国之时,孔子回答说:“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论语·卫灵公》),孔子意欲采用三代之礼制正是尊夏的表现。“尊王攘夷”的观念亦贯穿在孟子的思想之中,孟子云:“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4]125,“吾闻出于幽谷迁于乔木者,未闻下乔木而入于幽谷者”[4]125。正因为如此,孟子绝不可能如庄子一般轻易说出“为吾臣与为狄人臣,奚以异”这样的话。这样的言论,在孟子那里一定会被视为不经之论。孟子谓“二三子何患乎无君”,并不意味着大王欲以狄人为君,其所传达出的乃是对于君臣之义的尊崇:国难或为不可免,大王将徙于岐山之下,然而,君臣之义并不因大王一人的行为而改变。即便大王去邠,亦可能有“仁人”匡计天下。有天下斯有君,因而,孟子说“二三子何患乎无君”。在孟子那里,此事最终的结局是,邠人皆以大王为“仁人”而从之如市,也就是说,最终为君者并非恃于武力的狄人,而是信奉“仁政”的大王。
不同于孟子,庄子重“道”,万物在道的观照之下都是通而为一的,所谓“莛与楹,厉与西施,恢诡谲怪,道通为一”(《庄子·齐物论》)。若以庄子的思想来看“夷夏之辨”,庄子一定会觉得“夷夏之辨”正如同“儒墨之是非”一样,是出自于“成心”的,庄子也一定会发出“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庄子·齐物论》)这样的疑问。对于夷、夏,庄子会发出和“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相似的论断——“与其誉夏而非夷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因此,庄子谓“为吾臣与为狄人臣,奚以异”也就不足为怪了。庄子立足于大道的角度,所传达出的是一种洒脱、逍遥的境界,在这种境界之中,不仅没有所谓夷夏之分,“为政”这件事情亦是不足为道的了。换言之,庄子不仅消解了华夷之辨、是非之境,更在“道”的视域之下消解了政治治理的必要性。
而即便是在对政治多有关注的老子那里,也丝毫不存在以地域或文化区分政治等级的思想。在老子的政治模式中,最主要的角色是道、万物、圣人(或君主)、百姓。圣人与百姓的关系取法于道与万物的关系。圣人效法道之无为,以成就百姓之自然[5]。老子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老子》第五章)“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莫能臣。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宾。”(《老子》第三十二章)“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老子》第三十七章)。道因其无为,万物得以自然。侯王若能以道之“无为”为圭臬,则百姓将“自化”“自宾”,亦即成就己身之自然。那么,即便是狄人为君,只要其能效法于道,天下便可以达到自然的状态,也就是说,判定为君者好坏的标准,不在于其为夷狄或属华夏,而在于其是否能够遵从道,使万物达到自然的状态。和庄子一样,地域或文化属性在老子的思想体系中可以说是无足轻重的。这样,我们可以将老子和庄子所代表的道家政治思想概括为以“道”为最高视域的“天下主义”。
当然,有必要指出的是,老子和庄子对于政治本身的态度迥然相异。正如古今诸多学者所言,《老子》主要论述“君人南面之术”,书中的内容多与政治哲学相关,论述君主如何效法圣人施行“无为而治”;而《庄子》的思想旨趣则全不在此,综观《庄子》全书不难发现,庄子追寻的乃是个体生命的逍遥与自由,人为的政治统治时常被看作是对个体生命的干扰甚至戕害。
总之,通过上述比较我们可以看出,孟子之言传达出了一种对于君臣之义的尊崇,其立足点和着眼点乃是对于仁政的推崇。基于儒家“华夷之辨”的思想成分,孟子绝不可能认同庄子所言之“为吾臣与为狄人臣,奚以异”,而庄子则以大道为旨归,将大王刻画成了一位将夷、夏等而视之的逍遥之士。无论是庄子还是老子,理想之君主都无关乎其归夷还是属夏,而是看其是否能够效法道之无为,以成就百姓之自然。
二、“行仁政”与“能尊生”
在《孟子》与《庄子》中,“大王去邠”皆使得百姓相连而从之。然而,在两书中,百姓皆从于大王的原因却判若云泥。《孟子》云:“邠人曰:‘仁人也,不可失也’,从之者如归市。”而《庄子》云:“民相连而从之……夫大王亶父可谓能尊生矣。”
我们将这两句话同时列出,其中所表现出的孟、庄思想性格和学术旨趣之差异已跃然纸上。在孟子那里,邠人跟从大王的原因在于大王能够为保民而放弃国土,这是“仁”的体现,百姓视大王为“不可失”之“仁人”,因而纷纷跟从。政治的终极保障不在于土地或币帛犬马,更不在于武力的强盛程度。大王因怜惜百姓而放弃土地与政权,反而最终使得百姓皆从之。同样,“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而王天下,都是“以德行仁”的结果。在《孟子·尽心下》中,孟子曰:“不仁哉,梁惠王也!仁者,以其所爱及其所不爱,不仁者,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梁惠王以土地之故,糜烂其民而战之,大败;将复之,恐不能胜,故驱其所爱子弟以殉之;是之谓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也。”在这里,因为土地而“糜烂其民”的梁惠王,正与因为土地而去邠保民的大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孟子看来,政治的最终目的不在于是否能够占有土地,而在于能否以一己之“仁心”推及百姓,泽及天下。而民心之向背亦在于君主能否发扬内心之善端,将其“扩而充之”为仁,并施之于政,所谓“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4]79。总之,只要统治者能够推行仁政,人心必将归向,天下亦可得而王之。
这一点也体现在孟子对“心服”和“力服”所作出的区分中,《孟子·公孙丑上》曰:“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冯友兰先生从“王道”和“霸道”之区别的角度解释此句曰:“王者之一切制作设施,均系为民,故民皆悦而从之;霸者则惟以武力征服人强使从己。……又王者为民,……霸者之制作设施,虽亦有时似乎为民,然其意则不过以之为达其好名好利好尊荣之手段。”[6]可以说,在孟子看来,大王正是“一切制作设施,均系为民”的“王者”,因而能够使得百姓“中心悦而诚服”。大王为政的出发点和终极目的不在于将天下据为己有,成就一时之霸业,而在于推行王道,使人民安居乐业。简言之,在孟子那里,为政的手段和目的均可概括为“以民为本”,而“以民为本”的政治观念与庄子对个体生命自由的尊敬不尽相同。
回到庄子对“大王去邠”一事的论述。在庄子那里,邠人之所以跟从大王,乃是基于与孟子完全不同的原因。邠人以为大王的行为表现出了“尊生”的德行,不仅能够尊百姓之“生”,不忍“与人之兄居而杀其弟,与人之父居而杀其子”,亦能尊己之生,“虽贵富不以养伤身,虽贫贱不以利累形”,因而相连而从之。不难看出,在庄子看来,政治的依托与其终极目的在于“全生”,即全统治者之生,亦全百姓之生。可以说,庄子的政治视野面向的不是某一个国家,甚至不是作为政治主体的“天下”,而是个体生命的安顿。如果统治者能够将富贵、贫贱等而视之,不因它们而伤神累形,那么,统治者最终不仅能够保全己身,亦能使得百姓之身皆有所养。反之,如果统治者“见利轻亡其身”,那么他必定不会将他人之“身”当作一回事,也就遑论全生养性,使得百姓皆各得其所。总之,在庄子那里,与“天下”相连的不是孟子所提倡的“不忍人之心”,而是对个体之“身”的珍视。统治者首先应当不以富贵贫贱等伤害己身,进而尊重他人的生命,使人人皆可游于逍遥之境。
庄子对于个体生命的珍视不仅体现在对“大王去邠”一事的论述中,还贯穿于《庄子》全书。例如,《庄子·人间世》一篇中记载了“颜回将之卫”的故事。颜回欲向“年壮”“行独”“轻用其国”“轻用民死”的卫君谏诤,从而使得卫国之民众免于疾苦,庄子借孔子之口教导颜回曰:“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在庄子看来,个体生命的安顿远比为政重要,又或者说,个体生命的安顿乃是为政之前提,倘若无法“存诸己”,又何谈“存诸人”?再如,在《庄子·养生主》一篇中,庄子将对“为政”的质疑更向前推进了一步,对善恶、是非等的明确区分亦持否定态度,所谓“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大体说来,“保身”“全生”“养亲”“尽年”皆可看作是对个体生命的存养。在庄子那里,善恶、是非等道德价值的区分必定意味着对生命自然状态的割裂或束缚。若要维护生命之自然状态,保全个体生命之自由,就必须超越人为所作出的种种区分,“为政”亦可看作是其中之一种。正如王博所指出的:“庄子哲学中最重要的问题,即生命的问题。和一般的哲人们把政治秩序作为其思考的中心不同,庄子思考的主要是生命在乱世中的安顿。”[7]
若我们进一步将政治与个体生命之自由的关系问题追溯至老子,不难发现,即便是以政治为基本关怀的老子,也非常强调养生、治身的重要性。概而言之,在老子那里,治身与治天下乃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有机整体,治身是治天下的起点和基础。“治身”的主要途径为少私寡欲、自然无为,终至于“无身”。只有达到“无身”的状态,才可以“寄天下”“托天下”。《老子》第十三章云:“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何谓贵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故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高亨先生释此章曰:“贵者,意所尚也,爱者,情所属也。以身为天下者,视其身如天下人也。……是无身矣,是无我矣,是无私矣,如此者方可以天下寄托之。”[8]劳思光先生则认为老子分别否定了“德性我”“认识我”与“形躯我”,所肯定者只是一“生”[9]。总之,“身”和“治身”仍是老子政治哲学思索的出发点。老子主张统治者通过少私寡欲、自然无为的方式达到一种“无身”的境界,只有这样,统治者才可能“以百姓心为心”,而不因一己之好恶扰乱政治民生,天下才可能真正得到治理,也正是在此种意义上,《老子》第二十六章和第四十四章分别发出了“奈何万乘之主而以身轻天下”、“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的感叹和疑问。
三 、“民本”与“人本”
徐复观先生在《中国人性论史》中概括了孟子政治哲学的特点。徐先生认为,孟子“继承了周初重视人民的传统,而加以贯彻,并进一步确定人民是政治的主体,确定人民的好恶是指导政治的最高准绳。他所说的王政,即是以人民为主的政治。……他代表了在中国政治思想史中最高的民主政治的精神”[10]。 萧公权先生和冯友兰先生亦持相同意见。萧先生认为,“《尚书》有民为邦本之语,孟子殆最能阐发其旨。”[11]冯先生曰:“依孟子之观点,则一切皆为民设。此一切皆为民设之观点,乃孟子政治及社会哲学之根本意思。”[12]三位先生的观察无疑都是中肯而精到的,《孟子》书中曾明确提出,“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4]328;“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4]33;“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4]171。
孟子对“大王去邠”的描述同样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孟子“以民为本”的政治思想。显而易见,孟子对该事件的叙述始终限定于君臣、君民的维度。正如亚里士多德在《政治学》中宣称“人是天生的政治动物”,在孟子的思想中,人的政治性同样是人之为人的重要特征。《孟子》一书始终关注处于政治关系中的“人”,即便是探讨人性善,孟子的终极理论关怀仍在于施行仁政。换言之,孟子对人性的探讨也可看作是政治性的,孟子之所以不厌其烦地论述“人性善”,主要原因在于性善是施行仁政的基础。总之,孟子所关注的“人”主要是处于政治关系中的“人”,亦即与“君”相对的臣、民,以及君主本身。不同于霍布斯、卢梭、洛克等西方现代政治哲学家,孟子无意于探讨处于自然状态或“前政治状态”下(pre-political)的人,亦不关注出离于政治体系的、非政治(non-political)的人。而当孟子将人人都置于政治体系中时,正如上文所言,“人”便可分别归之于君、臣、民等几种政治角色。在这些政治角色中,孟子认为“民”最为重要,民心之向背是政治能否维持以及衡量政治好坏的标准,黎民百姓的安居乐业乃是政治的主要目的[13]。正如孟子对“大王去邠”的描述,大王宁可放弃国土,也不忍陷溺百姓,反而赢得了民心,使得百姓皆相连而从之,这正是“以民为本”所达到的政治效果。总之,我们可将孟子的政治思想概括为“民本主义”。
和“大王去邠”相似的是,《孟子·梁惠王》一篇记载了滕国的艰难政治处境。滕文公面临着与“大王”相似的保国难题,孟子以“大王去邠”之事为例劝导滕文公实行善政。我们不妨先列举原文:
滕文公问曰:“齐人将筑薛,吾甚恐。如之何则可?”
孟子对曰:“昔者大王居邠,狄人侵之,去之岐山之下居焉。非择而取之,不得已也。苟为善,后世子孙必有王者矣。君子创业垂统,为可继也。若夫成功,则天也。君如彼何哉?强为善而已矣。”
另外,引文的前一节中亦有:
滕文公问曰:“滕,小国也。间于齐楚,事齐乎?事楚乎?”
孟子对曰:“是谋非吾所能及也。无已,则有一焉:凿斯池也,筑斯城也,与民守之,效死而民弗去,则是可为也。”
显然,在孟子的心目中,一时的功败垂成绝不足以成为衡量政治成功与否的标准。在孟子那里,仅仅成就于一时的只能是霸业,而非长久之“王道”。对于滕国所面临的险境,孟子反复强调,君主若能以民为本、“强为善”,即便是面临强敌,民众也必定会“效死”而“弗去”,天命也终将使得“后世子孙必有王者”。
通过上述例证以及“大王去邠”之事不难发现,在孟子的政治思想体系中,“民本”与“天命”“仁政”是相互关联的。大致说来,“天命”之归属从根本上取决于民心之向背,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正如林存光所指出的,在孟子那里,“天子统治权力的合法性及其权位的转移最终取决于天与人归……但是,虽由天与,实赖人归,人之所归亦即民心所向”[14]。因而,“天命”可看作是“民意”的体现,而就“民本”与“仁政”的关系来说,二者可看作是体用不二的。“民本”为体,实行“仁政”之种种具体措施为用。所谓“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4]5仁政之种种具体措施的出发点在“民”,最终之落脚点亦在“民”。能够以民为本而施行仁政,最终必会获得天命,成就王道。
而较之于孟子的“民本”思想,庄子的政治思想可看作是“人本”的。正如前文所述,孟子并不关注于“前政治”或“非政治”状态下的人,但在庄子那里,人的本质恰恰是“非政治”的,政治乃是大道丧失的后果,并会使得万物皆背离自然之本性,正如《庄子·庚桑楚》一篇所言,“大乱之本,必生于尧舜之间,其末存乎千世之后。千世之后,其必有人与人相食者也。”尧舜本是儒家所推崇的圣人,是施行仁政、安民利生的典范,但在庄子看来,天下之大乱正是始于尧舜。尧舜之治只会如“络马首,穿牛鼻”一般残害人之自然本性,最终导致“人与人相食”。《庄子·胠箧》一篇更是提出了“所谓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乎”的疑问[15]。总之,庄子眼中的“圣人”“神人”“至人”完全不同于尧舜等儒家之圣王,《庄子·天下》篇曰:“不离于宗,谓之天人;不离于精,谓之神人;不离于真,谓之至人。以天为宗,以德为本,以道为门,兆于变化,谓之圣人。”在这里,“天人”“神人”“圣人”“至人”的共同特征是“不离”,“不离”于天道、“不离”于人的本真状态。正如杨国荣所言,庄子“一再将天规定为人的真实形态,以礼义文明的演化为本然之性失落的历史根源,由此进而以批判的眼光看待文化的发展与文明的演进,并在某些方面对自然的人化及文明的产物持责难甚至否定的立场”[16]。由此,我们可以说,较之于孟子的“民本”立场,庄子更关注于“人”本身,其政治思想可概括为“人本”的。
而具体到庄子对“大王去邠”一事的叙述,其“人本”立场亦昭然若揭。前文已提到,在孟子看来,百姓之所以跟从大王,在于大王能够施行仁政,是“仁人”。可以说,百姓的考量主要是基于政治的维度,将自己的身份明确看作是与“君”相对之“民”,大王能够做到“保民”,因而值得跟从。而在庄子那里,百姓并未将自己的身份认同为“民”,毋宁说,百姓首先将自己看作是自然之“人”。因为大王能够尊“人”之生,保护人的自然生命和自然状态,所以百姓皆“相连而从之”。正如文章第二部分所言,大王不仅做到了保全己身,亦尊重和存养了百姓的生命。从保全生命和养生的角度来说,统治者和百姓是完全相同,不具高下之分。在大道已经丧失、政治已经存在的状况下,如果一定要设立某一“理想政治”,那么,它必定是以尊重人的自然生命为基础,以成就人的自然状态为目的。
如果说孟子是立足于“民本”,以政治哲学为出发点叙述“大王去邠”,那么庄子即是立足于“人本”,以生命哲学为出发点叙述此事,二者的思想底色和理论关怀迥然相异。
四 、结语
通过比较《孟子》和《庄子》对“大王去邠”一事的不同描述,我们可以看出,孟子强调“华夷之辨”,庄子推崇“道通为一”;孟子重仁,庄子尊生;孟子重德,庄子尊道;孟子重“民本”,庄子崇“养生”。孟子心系于如何说服人君并体察人心固有之善性,并进而“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孟子·公孙丑章句上》);庄子着重于向众人表明“生”之重要性,在“生”的面前,为政、为天下都不过是一种负累而已,“宁生而曳尾涂中”而不愿“宁其死为留骨为贵”(《庄子·秋水》)。孟子以政治哲学为旨要,庄子以生命哲学为归途。
从宏观的角度来说,孟子和庄子各体现了儒、道政治哲学之一体。孟子继承了孔子“行仁政”的思想,并通过人性论、心性等方面的论述将其扩而充之,形成了一套完整的政治思想体系,其中既具备人性论的理论根基,又包含实行仁政的种种具体措施,并以“保民”为最终旨归。而庄子则承续了老子“自然无为”的政治思想,以对个体生命之自然状态的尊重为政治的终极目的。为了达成这种自然状态,统治者需要将自己对民的干扰降至最低,成全己身及他者的逍遥。当然,综观庄子思想之全体,与老子不同的是,政治教化并非庄子关注的重点。正如古往今来的学者所普遍认同的,庄子哲学更是一种关乎个体生命之存在状态的哲学,而非一种政治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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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勇慧]
收稿日期:2016-03-20
作者简介:崔晓姣,北京大学哲学系博士生,主要从事道家哲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B2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9-3699(2016)03-031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