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重读赵树理:在“现代”与“不现代”之间

2016-03-13 08:02上海刘旭
名作欣赏 2016年13期
关键词:赵树理现代农民

上海|刘旭



如何重读赵树理:
在“现代”与“不现代”之间

上海|刘旭

摘 要:针对认为赵树理文学的“不现代”和政治工具化,本文重点从文本内部研究赵树理文学的叙事特色,认为其作品在传统化外表之下隐含着更为现代的理念和叙事特征。赵树理采取了传统与现代结合的启蒙方式,以文学为工具实现对全体农民的现代教育,是其转向古典叙事及民间叙事的根本动因所在。其古典之下仍然有现代启蒙思路,使用简洁且规范的现代汉语、不用方言土语等叙事策略,表现了赵树理的现代整体意识和现代乡村共同体的建构意识。

关键词:超越现代赵树理文学西方标准乡村共同体

对赵树理文学的接受史有一个众所周知的轨迹。解放区时期和社会主义中国建立初期,对赵树理有过高度的革命化评价;“大跃进”之后即由于政治环境的变化而否定了其进步性。新世纪以前,对赵树理的研究一般是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批评,把赵树理的社会意义和价值当成主要研究向度,研究理据除了马克思主义还有西方的文学评价体系。“五四”启蒙以来的西化文学观,成为文学评价的主要标准,所以对赵树理的文学性也基本以“缺乏现代意识”加以否定,甚至不少评论者认为赵树理跟不上时代。①“文化大革命”后,特别是进入20世纪80年代,整个研究界致力于“去政治化”,对赵树理文学的评价和研究似乎每况愈下,大多批评赵树理甘做政治工具,或者在重回“五四”的思路下发现其“不现代”的更多历史和现实证据。这种研究对当前的中国和中国文学而言意义乏陈。当然,在资料研究方面,赵树理研究还是值得肯定的。对赵树理小说的研究始于1943年,迄今为止的七十年里,已经积累了大量的研究资料,如黄修己、董大中、戴光中等人致力于史料搜集、《赵树理全集》的编纂出版以及传记叙述等工作,这些都为赵树理研究提供了丰富的史料。

但必须指出的是,赵树理文学研究中的问题一直存在。由于总是与时代政治的风潮以及赵树理本人政治上的风雨沉浮纠缠在一起,关于赵树理的研究多从小说所承载的思想及内容出发,而不是关注小说本身,从而呈现出政治功利性强、学理性弱的特征。

回到作家本体,从赵树理自身的特点来看,研究赵树理在21世纪的今天也非常有价值。“底层关怀”与“中国乡村伦理”,是在新世纪的新语境下理解赵树理文学的两个关键词。“底层”这一概念来自葛兰西的底层(The Subaltern)研究和美国的底层阶级(Low Class)研究,尤以1980年以来印度的底层研究最为突出,多指被压迫阶级。在以精英意识为主导的学界,底层往往是经济地位低、愚昧、需要启蒙和没有话语权等的代名词。从赵树理所处的历史语境看,当时的中国社会,农民其实是最彻底的底层,是沉默的大多数,处于经济上被拯救、政治上被压制和被代言的地位。作为文人的赵树理,他潜意识里视农民为底层,这一点是不能否认的。但作为知识精英的作家,如何为农民代言,如何在文学作品中塑造更接近真实的农民形象,赵树理却选取了与其他作家不同的姿态和叙事模式。从赵树理的创作来看,其文学中包含着一个把农民由不起眼的草根底层上升为乡村共同体的现代成员的转变过程。如《小二黑结婚》中小二黑与小芹自由恋爱成功,标志着一代青年从传统的包办婚姻中摆脱出来,完成向现代自由婚姻的转变;《传家宝》中的金桂成为劳动英雄,并全面掌管家里的财权,意味着封建压迫下的妇女初步成为有公共意识雏形的社会主义劳动者。赵树理一生的创作,显示出他走了一条由俯视到逐渐将自己融入到农民中去的创作之路。而促成这一渐变的根由在于赵树理深刻的“乡村共同体”意识。所谓乡村共同体,是一个现代概念,指现代意义上的具有整体感和公共意识乃至国家意识的乡村团体。它比“民间”更强调一种公共意识,同时更学术化、更严谨,也比“集体”概念更强调农耕文明传统和宗族地域关系。正是出于对乡村共同体及农耕文明的文化内核的维护和延续,赵树理文学才具有了一种其他作家所缺乏的东方化叙事动力和独特的叙事风格。

之所以会采用这种叙事方式,有着多方面的复杂原因,既与赵树理长期的农村生活经验以及对农民的关注有关,也源自他个人在反思“五四”新文学后所形成的文艺观,同时更离不开复杂的时代政治的因素。

赵树理于1906年出生于山西省沁水县尉迟村的一个贫农家庭,直到1925年进入山西省立第四师范学校,一直生活在农村,从生产劳动到人情世态、风俗习惯等,无不通晓,既是劳动能手②,又是民间文艺全才③,同时还受到古代文化遗产的熏陶④,当然赵树理更体会到了农村生活的贫穷和辛酸⑤。农村生活的经历构成了赵树理独特的农民气质和乡村观照:

他完全是一个山西的普通的农民模样:上身穿一件黑布对襟的小棉袄,下身是农村常见的棉裤,戴一顶棕色的小毡帽,脸色有些苍黄,丝毫没有一点知识分子的模样,甚至也不像一个普通的农村干部。⑥

终其一生,从外表看,赵树理就是一个“纯粹的农民,是一个从俗流的眼光看来的十足的乡巴佬”⑦。直到进京和再回晋东南地区先后挂职阳城县委书记处书记和晋城县委副书记,赵树理都是一样的农民装扮。农村生活的经历不仅仅构成了他的乡村特征,更影响了他的思维方式。然而赵树理终究不是一个单纯的本土农民,西欧的现代思想从20世纪20年代起就深刻地影响了他:

我虽出身农村,但究竟还不是农业生产者而是知识分子,我在文艺方面所学习和继承的也还是有非中国民间传统而属于世界进步文学影响的一面,而且使我能够成为职业写作者的条件主要还得自这一方面——中国民间传统文艺的缺陷是要靠这一面来补充的。⑧

赵树理进入长治山西省立第四师范学校之后,过了两年即1927年入党,时年二十一岁。在师范学校里,赵树理接受了大量的“五四”启蒙思想,他的乡村思维与众多新文学作品和外国文学作品相遇,引发了赵树理对于多数农民乃至整个社会出路的思考。父亲同意他接受现代教育,本意是希望他能有“出路”和能“上去”,此时的赵树理有了新的解释:“等到我上了师范学校,接受了一点革命道理,才理解到他们要我‘出’,是要我从受苦受难的劳动人民中走出来;要我‘上’,是要我向造苦造难的压迫者那方面去入伙。既然理解了这个,就不想继续完成他们所赋予我的任务。”⑨

此时的赵树理进行了一系列的现代文学创作实践。作为一个有作家潜质的文学青年,赵树理那时构思了一篇非常“现代”的小说《双生子》,两个孪生兄弟在启蒙的影响下有了不同的追求理想的方式,一个寻求个体出路,一个寻找社会出路。这正是典型的“五四”式现代启蒙思路,代表了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两种现代道路。真正写作并发表出来的赵树理早期小说,如《悔》(1929)、《白马的故事》(1929)、《到任第一天》(1934)等,都是较典型的“五四”欧化文体,叙事模式基本都采取来自西方文学的第一人称限制叙事,通篇皆是心理描写,具有较鲜明的“五四”文学个人抒情化特征。1929年的《悔》投射了当时赵树理因为参加学生运动被迫从师范学校退学的遭遇,体现了强烈的现代个体意识。更让人惊讶的是,《悔》通篇使用了意识流手法,这已经不是“现代”小说,而进入了“现代主义”小说的范畴。而同时,在千里之外的大上海,施蛰存也刚刚开始他的现代主义实践。1929年的施蛰存第一次运用弗洛伊德的性本能论为核心,用心理分析方法创作了小说《鸠摩罗什》和《将军底头》,使其成为中国现代主义小说的奠基人之一,就此把心理分析、意识流等手法引入了中国文坛。两相对比,赵树理的创作时间和现代主义色彩都不晚于和不弱于“新感觉派”,昭显了赵树理在文学上的现代意识和前瞻性。他的即使不那么前卫的小说,也很有现代色彩,如他最早的小说之一《白马的故事》中的片断:

夕阳西斜,天空轻轻地抹了彩霞。湖畔的芦荻,像新拭了的列在架子上的刀枪;青翠的小草,仿佛刚刚浴罢。雨珠留在草木叶上,被夕阳照得荧荧闪烁。堤上的垂柳,一株株整队的平平的排成一列,垂着微尾无力的轻俏的拂打。远山展开了一望无际的翠屏,归鸟在空际散队的疏落的流行。碧绿湖中,又缀了几多点水的蜻蜓。这一切的情形,在湖中又映成整个的倒影。

对比一下作为社会主义现代叙事经典作家的周立波的一段写景文字:

天正下着雨,空际灰蒙蒙。远山被雨染得迷茫茫的,有些地方,露出了一些黛色。近山淋着雨,青松和楠竹变得更青苍。各个屋场升起了灰白色的炊烟。在这细雨织成的珠光闪闪的巨大的帘子里,炊烟被风吹得一缕一缕的,又逐渐开展,像是散在空间的一幅柔软的轻纱。

(周立波:《民兵》)

赵树理和周立波的两个叙事片段都是典型的西方现代小说叙事中的风景描写,而且赵树理的片断中的现代意识一点也不比周立波弱,风景描写使景物与小说的主题结合在一起,成为情节的组成部分。风景描写的现代意义在于风景投射了作家或人物的心理,在风景中,个体通过隐蔽的情感注入获得成长,并在叙事中留下踪迹,现代主体随着叙事成长起来。赵树理这个叙事片段中充满着愉悦化的修辞,夕阳、天空、垂柳、远山、归鸟和绿湖,一系列意象形成诗意的古典式意象,而欧化句式则意味着这是一个现代叙述人在营造一种现代诗意。这种愉悦修辞正是一个西方化的现代知识分子对风景的发现,这个风景同时是他自己的个体意识的投射。

1993年前后李扬的评价代表着“文化大革命”结束后一大批研究者对赵树理的定位,此时的评价与当初对《小二黑结婚》的评价相似:因为其太过于寄情于农民的世俗化生存而缺乏真正的现代意识。⑩李扬的评价是相当深刻且复杂的,其他评论者则易流于简单的否定,20世纪80年代直到2016年的今天都有大量评论者直接以“落后”来评价赵树理的小说。我们仔细分析赵树理的创作历程,他真的一点也不“现代”吗?从上面的分析来看,答案自然是否定的,因为赵树理曾经非常“现代”过。

但是,“曾经”毕竟只是曾经,因为那种现代文学未必能应对他期待中的农村现实。当赵树理试图将新文学作品介绍给农民的时候,却遭遇了意想不到的尴尬和困难:

当他手捧《阿Q正传》,刚念到阿Q与小D在钱府的照壁前“龙虎斗”,父亲就失去了恭听的兴趣。“得了得了!收起你那一套吧。我听不懂!”和清老汉摆摆手,把旱烟袋往腰里一别,扛上锄头下地去了,临走时顺手揣了一本《秦雪梅吊孝》。(11)

一部以农民为表现对象的伟大作品竟然无法为农民所接受,这极大地刺激了赵树理,迫使他去思考新文学与农民的关系,从而意识到新文学的局限性和传统文学在农村的生命力:

“五四”以来,中国文艺界打开了新局面,但是过去这种新的作品还只能在知识分子中间流行,广大群众依旧享受的是原来享受的那些东西。这样一来,中国过去就有两套文艺,一套为知识分子所享受,另一套为人民大众所享受。(12)

“五四”之后的十几年,赵树理的文学创作基本陷于停滞状态,那种现代式的创作不是他理想的文学形式,他的目标是真正地从农民入手影响和改造中国乡村。他此时多写些宣传性的打油诗、快板、鼓词、宣传稿,甚至是说唱式的韵文小说,零星创作的小说的风格也在发生变化。如1933年的《金字》明显没有了现代小说的欧化气息,语言口语化、民间化,其主旨是劝人反抗政府的腐败,语言的平易流畅已经与《小二黑结婚》有七分相似。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赵树理和许多学生一起参加了“牺盟会”,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在担任宣传工作的过程中,因善于借用民间戏剧、秧歌、小调等流行的简单艺术形式而受到农民的欢迎,这与他之前的文艺思考联系在了一起,他隐约地感觉到一个全新的小说创作之路出现在眼前。在1942年的太行区文化界座谈会上,他“大声疾呼,要求文艺通俗化”(13),并当众展示了一堆被文艺界知识分子视为“低级”的“旧派”读物:《太阳经》《玉匣记》《老母家书》《增删卜易》《洞房归山》《秦雪梅吊孝》等,从而形成了他的写作观:

我不想上文坛,不想做文坛文学家。我只想上“文摊”,写些小本子夹在卖小唱本的摊子里去赶庙会,三两个铜板可以买一本,这样一步一步去夺取那些封建小唱本的阵地。做这样一个文摊文学家,就是我的志愿。(14)

赵树理的这一文学理想恰好与当时的政治要求相契合,革命的需要和全民抗战的战争形势,使农民作为重要的人力和物力资源而得到前所未有的重视。毛泽东提出中国革命“民族化”的问题,指出应该把“国际主义的内容与民族形式”相结合,形成一种“新鲜活泼、为中国老百姓所喜闻乐见的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15),虽然没有直接指向文艺,却成为1939到1942年间关于“民族形式”的论争中“民族形式”的最高标准。“民族形式”的讨论继“五四”文学革命之后,对文学应该创制的现代形式进行了调整和重提。虽没有资料表明赵树理直接参与了这场讨论,但是“民族形式”的论争讨论由延安文艺界蔓延至重庆、成都、昆明、晋察冀边区和香港等地,他作为一个作家的成长、创作方式以及精神构成,无疑与这次论争脱不开关系。到1942年《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之后,毛泽东明确指出文艺的表现对象以及接受对象是工农兵,赵树理的文艺观与毛泽东的“毛话语”惊人地相合:

毛泽东的《讲话》传到太行山之后,我像翻了身的农民一样感到高兴。我那时虽然还没有见过毛主席,可是我觉得毛主席是那么了解我,说出了我心里想说的话。十几年来,我和爱好文艺的熟人们争论的、但始终没有得到人们同意的问题,在《讲话》中成了提倡的、合法的东西。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兴。(16)

乡村生活经验、新文学与传统文学交织形成的复杂文化基础、革命干部的身份以及时代政治的承诺,赵树理文学叙事方式形成的条件得天独厚,“是应大时代的需要产生的。是应运而生,时势造英雄”(17)。孙犁的话从一个侧面说出了赵树理的文学创作与时代的关系,时代政治为他提供了一个实现自己文学理想的相对自由的环境,赵树理的文学创作在此时正如郭沫若所言“不动声色地自然自在”(18)。

日本著名学者竹内好最早给了赵树理一个世界文学高度的定位。他曾经从更高的立点评价了鲁迅,在鲁迅健在之时即研究鲁迅作品,1945年前后即出版了划时代的鲁迅研究专著《鲁迅》,其以“绝望”核心研究启发了20世纪80年代一大批中国学者。让人非常惊讶的是,在中国学术界以“跟不上时代”之名对赵树理大加征伐的时候,1953年的竹内好却写出了一篇高度评价赵树理的论文《新颖的赵树理文学》(19),至今仍没有被超越,赵树理价值和竹内好这篇论文的价值同样没有被充分认识。他认为赵树理文学的“性质既不同于其他的所谓人民作家,更不同于现代文学的遗产”,就在于他看出了赵树理与现代小说的异质性特色。如赵树理方向的代表作《小二黑结婚》的一开始即有着鲜明的异质性特色:

刘家峧有两个神仙:一个是前庄上的二孔明,一个是后庄上的三仙姑。二孔明也叫二诸葛,原来叫刘修德,当年作过生意,抬脚动手都要论一论阴阳八卦、看一看黄道黑道。三仙姑是后庄于福的老婆,每月初一十五都要顶着红布摇摇摆摆装扮天神。

小说一开始就以古典式的第三人称全知叙事直入主题,精简到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直接传递关于人物和事件的最重要的信息。周立波与赵树理开篇形式的差别,其实也见证了以现实主义为标准的文学文本与现实目的相合的程度。赵树理一开始即立下了真正“为农民”的基调,从形式上首先保证了农民的接受定位。更进一步,赵树理这样一个一直被批判为“土”的作家恰恰使用着最规范的现代汉语,从未被批为“土”的周立波却大量使用方言土语,以致那部“为农民”的经典作品《暴风骤雨》居然加上了大量的注释,来逆向解释方言土语,其实是人为增加了农民接受的困难;而且地域化写作严重造成了农民的地域分割,破坏了现代整体性。相比之下,赵树理的写作方式指向整体的农民教育,希望农民尽快拥有现代意识,对于革命需要来看,表面比赵树理更革命的恰恰不利于革命。

赵树理的神奇之处不仅于此。他的文学一方面呈现出与传统文艺关系的密切,其作品基本不涉及以个人主义为核心的现代个体生命的独立精神以及现代性的风景描写;另一方面其文学观又是非常现代的,竹内好对此有极具洞见的评价,他说赵树理“以中世纪为媒介,但并未返回现代之前,只是利用了中世纪从西欧的现代中超脱出来”(20)。同时,赵树理对于“文坛”封闭性的批判以及“文摊”意识的自觉,又鲜明地体现了“五四”式的启蒙主义和精英主义姿态:“一步一步地去夺取那些封建小唱本的阵地。”(21)此外,其作品与时代主题紧密相连,真实地反映了变革时代农村及农民的巨大变化,也是“毛话语”所规划的中国现代性(22)的一部分。

因此,以欧美式的现代文学标准来评判赵树理文学,带来了很多可笑的结论。赵树理文学中类似中国山水画的散点透视、完整的故事、线性的叙事时间、通俗的语言、大团圆的结局等,都让赵树理的作品呈现出浓郁的传统特色。而且从现代之维来看,赵树理作品人物心理描写的缺失、自然风景描写的空白、与政治的密切关系等,也在不断遭人诟病:“赵树理的蠢笨及小丑式的文笔根本不能用来叙述,只能嘻嘻哈哈地为共产党作宣传”(23),“在内容上受政治操纵”,“远离文学的轨道”(24),“他是为了搞好农村工作才去从事文学创作的,他的艺术见解常常等同于政治见解:他不认为文学是人学,不认为文学的崇高使命是研究人、表现人、从审美的角度通过艺术形象去陶冶读者的心灵,而是把文学当作一种为农村现实政治服务的特殊工具”(25)。这些论断体现了近代以降文学评论以“西欧现代性”为标准的单一维度,而忽略了东西方的差异以及这种现代性本身内部的困境。竹内好独具慧眼地看出了赵树理的非凡文学成就:“其结构的严谨甚至到了增加一字嫌多,删一字嫌少的程度。在作者和读者没有分化的中世纪文学中,任何杰作都未曾达到如此完美的地步。”(26)他对赵树理在现代文学史上的价值评价更高:“在赵树理的文学中,既包含了现代文学,同时又超越了现代文学。”(27)

实际上,赵树理乡村叙事模式的选择,主要源于他自己对农村和农民利益的关注以及由此引发的对“五四”新文学的思考,正如周扬所说,赵树理是“一位在成名之前已经相当成熟了的作家”(28)。相比于党的共产主义理想,他更期待的是现代制度下中国乡村的延续与繁荣。因此,与时代的紧密关系一方面推进了他的写作,另一方面在后期也为他本人及创作带来了致命性的危机和巨大的灾难。这是理想坚守与残酷现实的冲突,它是个体的悲剧,同时也给后来的中国文学创作带来了更多的启示。

①如戴光中的《关于“赵树理方向”的再认识》,《上海文论》1988年第4期;郑波光的《接受美学与“赵树理方向”——赵树理艺术迁就的悲剧》,《文学评论》1988年第6期。

②“从小参加过农业劳动,还落下了个劳动者的身手和习惯”,参见赵树理:《“出路”杂谈》,《三复集》,作家出版社1960年版,第118页。

③“他能一个人打动鼓、钹、锣、镟四样乐器,而且舌头打梆子,口带胡琴不误唱”,参见王春:《赵树理是怎样成为作家的》,《人民日报》1949年1月16日,见黄修己编:《赵树理研究资料》,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版,第12页。

④“很小的时候,爷爷就教赵树理认字、写字,冬春赵树理就在爷爷的私塾里念书”,参见黄修己:《赵树理评传》,江苏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6页。

⑤“我是被债务挤过十几年的,经我手写给债主的借约(有自己的,也有代人写的),在当时,每年平均总有百余张,其中滋味,有非今日青年所能理会者”,参见赵树理:《挤三十》,《人民日报》1962年2月4日。

⑥陈荒煤:《〈赵树理小说人物论〉序》,见杨志杰:《赵树理小说人物论》,山西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2页。

⑦李普:《赵树理印象记》,《长江文艺》第1卷第1期,1949年6月,见黄修己编:《赵树理研究资料》,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版,第17页。

⑧赵树理《赵树理全集》(5),大众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12页。

⑨赵树理:《“出路”杂谈》,《三复集》,作家出版社1960年版,第113页。

⑩李扬:《抗争宿命之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1942—1976)研究》,时代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85—93页。

(11)(16)戴光中:《赵树理传》,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43—44页,第174页。

(12)赵树理:《〈三里湾〉写作前后》,《赵树理全集》(四),大众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377页,后文中如不做特殊说明皆参考这一版本。

(13)史纪言:《回忆赵树理同志》,原载《汾水》1978年11月号,见黄修己编:《赵树理研究资料》,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版,第76页。

(14)(21)李普:《赵树理印象记》,见黄修己编:《赵树理研究资料》,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版,第19页,第19页。

(15)毛泽东:《中国共产党在民族战争中的地位》,《毛泽东选集》(卷2),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498—500页。

(17)孙犁:《谈赵树理》,原载《天津日报》1979年1 月4日,见黄修己编:《赵树理研究资料》,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版,第294页。

(18)郭沫若:《读了〈李家庄的变迁〉》,原载《北方杂志》第1—2期,1946年9月。

(19)(20)(26)(27)〔日〕竹内好:《新颖的赵树理文学》,晓浩译,见中国赵树理研究会编:《赵树理研究文集》(下卷),第68页,第78页,第78页,第75页。

(22)毛话语“从根本上该是一种现代性的话语——一种和西方现代话语有着密切关联,却被深刻地中国化了的中国现代性话语”,参见李陀:《丁玲不简单——毛体制下知识分子在话语生产中的复杂角色》,《今天》1993年第3期。

(23)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香港友联出版社1979年版,第411页。

(24)司马长风:《中国新文学史》(下卷),昭明出版社1978年版,第123页。

(25)戴光中:《关于“赵树理方向”的再认识》,《上海文论》1988年第4期。

(28)周扬:《论赵树理的创作》,原载《解放日报》1946年8月26日,见黄修己编:《赵树理研究资料》,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版,第117页。

作 者: 刘旭,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赵斌mzxszb@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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