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傅修海
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
——钱锺书先生的旧体诗《此心》试赏
广东|傅修海
摘 要:本文是对钱锺书旧体诗《此心》的赏析。钱锺书的《此心》诗,写出了其“此心”的瞬间波澜、心灵风暴。短短四联八句,足以道出他人生整整一圈的灵魂旅程。其情悲悯,其思博大,苍凉之感油然而生。
关键词:钱锺书《此心》旧体诗
伤春伤别昔曾经,木石吴儿渐忏情。七孔塞茅且浑沌,三星钩月不分明。闻吹夜笛魂犹警,看动风幡意自平。漫说此中难测地,好凭心画验心声。
(钱锺书:《此心》,1936年)
钱锺书先生以“此心”为题写诗,蕴涵极深。诗题本身,就明示了诗思所及乃形而上的观照,思虑关涉着对人生透彻的圆观识照。钱锺书先生素来主张文艺是“吾与我周旋”,即心灵之事,这首诗或许也算得上是他的文艺观和人生观的诗歌表达吧。
何谓“此心”?佛教里有“佛与众生同一心灯”之说,即“心即是佛”。佛家讲修道只在此心。心者,我也,即常住真心也。十方如来与大地一切众生,总在此常住,在真心中行住坐卧,自无始至今当下,并无一刻能离。所谓唯悟者则为如来,迷者则为众生。既有此常住的本体,则自然有无量光与无量作用。这一切,从此常住真心而得以发现。自然而然,不用修学。本有此心,本有此灯,悟者不增,迷者不减。
同样,在《五灯会元》卷五里也有一问:
如何是学人心?
师曰:尽十方世界是你心。
曰:恁么,则学人无著身处也?
师曰:是你著身处。
中国佛教经典音乐系列里,也有《金刚萨埵心咒》。诸佛之神咒有大咒、小咒、一字咒等三种,一字咒又称心咒。金刚,梵语缚日啰;萨埵,为勇猛、有情等义。金刚萨埵,即象征“坚固不坏之菩提心”与“烦恼即菩提之妙理”。此心咒,据《金刚萨埵修法如意宝珠》载:“若具足四对治力,如法念诵四十万遍金刚萨埵心咒后,则破根本誓言罪亦能清净;且今生成办一切所愿之义,来世亦决定往生极乐世界等自己所欲之净土。”
“此心”当然不仅仅在佛缘里,诗文艺事对其也是念念不忘的。关于“此心”,《全唐书》卷863第37,有《临化绝句》(王氏女),讲述了一个道家修炼圆满的故事:
玩水登山无足时,诸仙频下听吟诗。
此心不恋居人世,唯见天边双鹤飞。
不巧,德国哲学家黑格尔也有过这样一段话:“人,当为自己看待时,他是有限的,但是当他在自己本身中,却是上帝的形象和无限性的泉源。他是他自己本身的目的,他在自身中有一种无限的价值,一种永恒的使命。”钱锺书先生于诗中观照“此心”,时时不忘心灵的自我圆照,其悲悯情怀可见一斑。
“伤春伤别昔曾经,木石吴儿渐忏情。”人生美好而短暂,美丽的事物大凡如此。因此,“伤春伤别”乃人类常情,这在中国古典诗词中比比皆是。这种感情,根本上说是人对美好短暂的生命以及人生之易逝难留的慨叹和留恋。例如,纳兰性德的词《清平乐》就是典型一例:
风鬟雨鬓,偏是来无准。倦倚玉阑看月晕,容易语低香近。软风吹过窗纱,心期便隔天涯。从此伤春伤别,黄昏只对梨花。
“木石吴儿”是典故。“木人石心”典出《晋书·夏统传》:“此吴儿,是木人石心也。”这一典故来源于晋朝的故事。晋朝有个名士叫夏统,多才善辩,很有名气。当时,许多人都劝他出来做官,但都被他拒绝了。一次,他到京城洛阳,太尉贾充想利用他的才学和名望来增加自己的势力,于是就劝他到自己身边来任职,不想也被他婉言谢绝了。贾充不甘心,他调来整齐的军队,装饰上华丽的车马,吹着响亮的号角,从夏统面前走过。贾充对夏统说:“如果你同意到我身边来做官,就可以指挥这些军队,乘坐这样华美的车子,那该多让人羡慕啊!”可是,夏统对眼前豪华显赫的场面,就像没有看见似的,根本不动心。贾充仍然不死心,又招来一班仙姿绰约的美女,在夏统面前轻歌曼舞,夏统却照样木然而立,毫不动摇。贾充看到这些人间富贵全然打动不了夏统的心,不理解地说:“天下竟有这样的怪人!真像木头做的人,石头做的心啊!”于是,此后人们就以此比喻意志坚定而不受外物诱惑的人。
当然,典故之所以能成为典故,还在于它在生活中有一再激活当下的生命力。又《吕览·精通》篇:“心非臂也,臂非椎非石也,悲存乎心,而木石应之。”又有钟子期“夜闻击磬者而悲,使人召而问之”,结果被问者答称母为公家酿酒,己为公家击磬,不见母三年矣,是故悲。钟子期也就叹谓:“悲存乎心,而木石应之。”清代袁枚在《仿元遗山论诗》(其二)中干脆合用了此典,以此来移评吴梅村的诗:
生逢天宝离乱年,妙咏香山长庆篇。
就使吴儿心木石,也应一读一缠绵。
此外,“吴儿” 还有一意。俗言“越女善剑,吴儿弄潮”,古时每年农历八月,吴地少年有执旗泅水、浮潮戏弄的风俗。有东坡学士《苏轼诗集》卷十的《八月十五看潮五绝》(其四)为证:
吴儿生长狎涛渊,冒险轻生不自怜。
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破浪变桑田。
又有姜夔《卜算子·吏部(梅花八咏)姜次韵》其五写道:
老子寻花第一番,常恐吴儿觉。
这联还说到了“忏情”。这是从古到今都有的一个诗词主题。众所周知,“忏情”是宗教“忏仪”(忏悔)的一种。“忏悔”,梵语为忏摩,意即请求他人原谅自己的过错,也就是自己做错了事情之后的一种内心的后悔。人是很容易犯错的,有了过错,也才有恶业。造了恶业,自然就形成罪业,是会令人感受到难过与痛苦的。而唯一能够补救的方法,就是忏悔。或向他人忏悔,或责备自己,都是希望不再犯错。因此,忏悔是修行中不可缺少的,它除了有改过向善的意义之外,还具有灭罪的功用。但无论如何,首先必须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如法此忏悔,罪业才有可能灭除,否则徒劳无功。据《释禅波罗蜜》,忏悔的方法有三种:一、作法忏——依戒而设;二、取相忏——依定而设;三、无生忏——依慧而设。除了上列三种忏法外,还有“事忏”和“理忏”。忏悔无疑是佛教最慈悲的一面,给人改过自新的无上良药,并令终生免于久处众恶中而能自拔。
可见,“伤春伤别昔曾经,木石吴儿渐忏情”一句用典绵密。诗人用“木石吴儿”典,既高度浓缩地表达自己的大悲痛和男儿有泪不轻弹的隐衷,也委婉自然地将笔触内转——钱锺书也是江浙“吴儿”。然而,他自己毕竟不是“彼吴儿”,“伤春伤别”之事或许曾经面对。此情此景,钱锺书——此“木石吴儿”亦忏情。忧世伤生,钱锺书总是难忘“此心”。开篇即感慨连连,大有“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的无奈与苍凉。
“七孔塞茅且浑沌,三星钩月不分明。”此心既然有大悲痛,观之现状却仍是时局不明,希望几稀,苦难无边。“七孔”,佛经《水忏文》中,有“九孔常流不净物”之说。佛家认为,人有五官七孔外,还有便溺粪屎之物。“塞茅”,关联着佛教中的除粪人尼提比丘的故事。此外,这还出自《孟子·尽心下》:“孟子谓高子曰:山径之蹊闲,介然雇佣之而成路。为闲不用,茅塞之矣。”
“浑沌”,也作“混沌”,语出《庄子·应帝王》。传说南海之帝暌,与北海之帝忽,曾受到中央之帝混沌的善遇。混沌没有七窍,暌、忽为了报答他,使混沌有七窍来吃饭呼吸,就在混沌身上凿起七窍。然等凿好了七窍,混沌却死去了。
“三星”,即织女星,古时对织女星有“织女三星”的描述。《诗经·小雅·大东》:“彼织女,终日七襄。”孔颖达疏:“孙毓云:织女三星,然如隔。”唐代窦常《七夕》诗云:“露盘花水望三星,仿佛虚无为降灵。”(《全唐诗》卷27)《后汉书·天文志》云:“织女,天之真女。”《史记》:“织女三星,在天纪东端,天女也。”《焦林大斗记》:“天河之东,有星微微,在氏之下,谓之织女。”看来,“三星”为典,所用甚多。
“三星钩月”,《牡丹亭》第27出《魂游》,其“小桃红”词中就有“月勾星”一说:“咱一似断肠人和梦醉初醒。谁当咱残生命也。虽则鬼邺中姊妹不同行,瑟地的把罗衣整。这影随形,风沉露,云暗门,月勾星,都是我魂游境也。到的这花影初更,(风作丁冬声,旦惊介)一霎价心儿疹,原来是弄风铃台殿冬丁。好一阵香也。”
月勾星,即辰钩月,月食。辰星,一名钩星,即水星。古代天文家认为它在辰、戊、丑、未前出来,就有月食(《史记·天官书》第五)。元吴昌龄的杂剧《张天师断风花雪月》(一名《张天师夜祭钩月》)、明朱有墩的杂剧《张天师明断辰钩月》,都可为旁证。而元曲中无名氏的《正宫·塞鸿秋》也有这么一段:
爱他时似爱初生月, 喜他时似喜梅梢月, 想他时道几首西江月,盼他时似盼辰钩月。当初意儿别, 今日相抛撇, 要相逢似水底捞明月。
不但如此,这一说法还被制成了传统字谜,“一钩斜月带三星”,打的谜底正是“心”字。
在“七孔塞茅且浑沌,三星钩月不分明”一句里,钱锺书先生同样也是通过大量的用典和传说,抒写此“心”的茫乎幽昧、渺然无着。“此心”茫然,诗人茫然,时局茫然,希望茫然。在这种状况中,诗人的大悲悯、深苦痛,更似“于无声处听惊雷”,口动无闻,令人倍加凄苦。
“闻吹夜笛魂犹警,看动风幡意自平。”念及诸端,“此心”那么的不明朗,诗人只得引颈四顾心茫然。
“夜笛”,屡现于古典诗词,是一个久远的诗词意象,常常表达一种忧伤凄苦之思。吴文英的词《瑞鹤仙·秋感》(俗名高平调)就有:
行客。西园有分。断柳凄花,似曾相识。西风破屐。林下路。水边石。念寒蛩残梦,归鸿心事,那听江村夜笛。看雪飞、苹底芦梢,未如鬓白。
“看动风幡”,显然关涉禅宗一段“风幡之议”的著名公案。众僧议论高挂在旗杆上的幡为什么会动,有僧人说是风动,有僧人说是幡动,六祖慧能则说:“既不是风动,也不是幡动,而是人心自动。”
其实,藏区各山河路口寺庙民舍等处,都可见到印有经文图案成串系于绳索之上的风幡,藏语中称为“隆达”,直译即为“风马旗”的意思。风马,本源于一种原始祭祀文化,主要由对动物魂灵的崇拜而来。风马,在深层意义上指人的气数和运道,或者特指五行。在灵气聚集之处,挂置印有敬畏神灵和祈求护佑等愿望的风马,让风吹送,有利于愿望的传达和实现。后来,这种理念延伸到各个层面。久而久之,风马成了沟通世俗与灵界的通用媒介的象征。
“闻吹夜笛魂犹警,看动风幡意自平”一句,诗人引颈四顾,渺然的“此心”因闻听夜笛声而灵魂骤起风暴,平地瞬间为波澜,顿时世事人生一切都慨然系之。也正如风起突然,但终归平复,而“我心即佛”,世事无常,庸人自扰。幡由心动,世间一切万有尽在自身心中。心动,就是不管天空中有没有翅膀的痕迹,我已飞过;心动,就是平平静静睡在此心中,偶然绽放出生命维艰的褪色笑容,于那点点滴滴记不住的憧憬中,让人多年以后依然心动而备感苍凉与庸常。诗人敏感的心灵,在短短的夜笛声里,思绪万千,忧世伤生。钱锺书先生推己及人,内外圆照,完成了一个“看动风幡意自平”的心灵波涛的起伏历程。
“漫说此中难测地,好凭心画验心声。”“此心”因情难自禁而情绪万端,再到茫然四顾而引颈悲叹,终于完成了一个自我周旋的艰难历程。“此心”不寻常,不正是人心难测乎?
“心画”“心声”典出佛经。《华严经》说:“心如工画师,能画诸世间;五蕴悉从生,无法而不造。”心声,也许正所谓佛经讲的“顾前一念”吧。
“此心”,无时无刻不在经历着无数的自我为难和周旋。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虽如是,但毕竟心心各不同,时时亦不同。“人心”难他测,“我心”也难自测。“此心”终难测,亦无须测。漫说也即妄说,本就无须多说。然“欲说还休”,欲语泪先流,相顾无言,只好“心画验心声”,无谓之藉。既如此,“此心”魂归何处?“看动风幡”,诗以为之。诗文艺事,或许正在乎道出不可言的人世在在为难之处境。
“漫说此中难测地,好凭心画验心声”一句,道出诗人在“看动风幡意自平”之后,似乎仍心潮难自平。喟然长叹,世事弥艰,“心画验心声”,聊以自慰,人生苦短。钱锺书的《此心》诗,写出了其“此心”的瞬间波澜、心灵风暴。短短四联八句,足以道出他人生整整一圈的灵魂旅程。其情悲悯,其思博大,苍凉之感油然而生,于我心有戚戚焉。人世感喟,一声叹息!
作 者: 傅修海,文学博士,华南农业大学文法学院教授、《粤海风》编辑,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中国文艺思想史研究。
编 辑:赵斌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