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 逾
重构中西文化因子
——从非虚构的虚构看文学大势
凌逾
以非虚构为虚构小说开拓新路,重织中西文化因子,是新文学之大势。黄碧云《烈佬传》以纪实法侦破事件真相,恰似中式的斯维特拉娜,但又自有超越之处在于,另辟方言口语体访谈叙事;彻悟草民心路,铸造港版阿Q,成就女版鲁迅,超越处在于创设佛学等多级文化编码,进行时间空间化建构,淡静言说、化解心结,开辟新的港版范式。
非虚构之虚构中式斯维特拉娜女版鲁迅港版范式
21世纪前后,叙事性非虚构(narrative nonfiction)渐成风潮。它讲述真实发生的事情,记录真实世界的真实故事,让人了解世界真相,以高超叙事法深入故事背后,挖掘有启发性的普遍真理,让人乐读。*[美]杰克·哈特:《故事技巧——叙事性非虚构文学写作指南》“译者序”,第2页,叶青、曾轶峰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此风转向热潮,有诺贝尔文学奖为证。2015年,白俄罗斯的斯维特拉娜·阿列克谢耶维奇(Svetlana Alexievich)摘得桂冠,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指出:她的复调作品是对我们时代的磨难与勇气的纪念。斯维特拉娜新闻学科班出身,善于借访谈当事人来记录人类重大事件。其作品《切尔诺贝利的回忆:核灾难口述史》《战争的非女性面孔》《锌皮娃娃兵》等,皆再现大灾难、阿富汗战争、苏联解体等历史,将新闻写得比小说还动人。叙事性非虚构不再是鲍德里亚所说的拟真、仿真艺术,而是写真的纪实,直切血淋淋的现实。写实主义曾独霸文坛,赐予作家高度,也成为限度。后来,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甚嚣尘上。如今写实主义再次回归,以非虚构的方式洗心革面。
黄碧云的《烈佬传》好像报春鸟,提前三年预告了诺贝尔文学奖的非虚构新风向。该书获2014年第五届“红楼梦奖”(世界华文长篇小说奖)首奖。自2006年设奖以来,香港作家冲刺首奖,一直未果,直至此书实现零的突破。黄碧云也是新闻学出身,1984年香港中文大学新闻系毕业后做了六年记者,多次赴越南、泰北、孟加拉国、老挝等国,见证了战争的暴虐;1995年香港大学犯罪学研究院毕业,1998年获法律文凭,2003年获执业事务律师资格。其一生以笔为业,文学血脉里内含着新闻学西式文化基因。
黄碧云和斯维特拉娜都极重视实地调查,深入访谈,极接地气。黄碧云为写《烈佬传》费时7年,前往监狱探访,观察囚犯的入狱或离世,感受他们的喜怒哀乐,访问道友及社团人士。斯维特拉娜真实再现访谈问与答,采访者众声喧哗,透露叙述者反思事件的痕迹。《烈佬传》自有突破,开拓口语体非虚构,为口述史、访谈录、独白体,打通虚构与非虚构的边界,不写访谈之问,只写访谈之答,以第一人称独白体讲述故事;烈佬仿佛向每个受众倾诉心声,个个读者都成了他的听众与知音,因此能打动人心,让人手不释卷而不觉虚度。该书讲述一草民一生为何反复进出监狱。以草民一生“史诗”铺排香港社会景观图,钻出了时代的极致噪音或和声。非虚构的结构核心是叙事弧线*杰克·哈特:《故事技巧——叙事性非虚构文学写作指南》,第16—38页。,从阐述到上升动作、危机高潮、下降动作。《烈佬传》的叙事难度在于,如何写出弧线感和动感,使之步步惊心、扣人心弦?
“此处”同现“此时”。《烈佬传》以空间为题,三章名为“此处、那处、彼处”,但也讲究时间序列穿插。开篇先讲周未难六十岁出狱,即出闸、出班房,现在进行时叙述。几百字后突然提及小时“阿爸叫我小难”*黄碧云:《烈佬传》,第7页,(香港)大田出版2012年版。。然后再荡开笔去,叙述时间回溯,周未难当年行差踏错的故事时间:倒叙11岁时跟小伙伴阿生踩单车,到了湾仔,从此踏上不归路,其修顿的兄弟和邂逅的女人依次粉墨登场。黄碧云深知叙事收放节奏,初始叙述很有节制。最初叙述阿爸只寥寥几行,每节结尾处留下扣人心弦的悬念,吊足观众胃口。阐述是叙事弧线第一阶段,只告诉读者基本事实、背景信息、相关的行为动机等,而不是把核心人物信息都抖出来。成功阐述以神秘感推动故事发展,因当一切都知晓时,故事已不复存在。此后,两线交错铺展:阿难离家思家、混闯世界。青少年本应是人生的上升阶段,他却行落斜路,走上了下坡路:入行黑道、染上毒瘾、打架、扒美国水兵钱包、在监房出出入入,“一世人流流长,日子怎样过”(49页),让人深觉生存之艰。当问题出现时,故事就发生。每件事形成情节点,构成戏剧性结构。希望的新生与幻灭、谜题的设定与揭晓、悬念的形成和解开,都出现在上升动作阶段。
“那处”并呈“那时”。倒叙中年阿难眼见身边兄弟一个个落难:阿牛死、阿钜死、青云杰死、蛇皮阿重被差人打死、监狱犯人度颈自杀;阿细与阿觅,雌雄大盗,飞天蠄蟧,入屋行劫;阿觅后来失手跌落,阿细最初到医院照顾他;后来没去,两人就散了;隔壁大明星范丽丽脸好灰、嘴唇带紫、眼又黑,好似朵夜莲,却只能看着她陨落、飞仙,无法救助;兄弟阿生竟做了议员,却只是得把口。阿难遭遇前所未有的危机,濒临崩溃的危险边缘。高潮是解决危机的系列事件,矛盾发展到最尖锐阶段,叙事处于弧线尖峰,人物性格、主题思想获得充分表现。但至紧要关头,小说又宕开一笔,零碎提及父母:阿爸做裁缝;阿爸打阿妹,阿难为此与阿爸打架;后来,阿爸不要阿难给的钱,说钱不干净;阿妹跟男人去了美国,就再没见过;当年阿妈一生下阿妹,就和阿爸来香港,不久跟人去了台湾;可怜兄妹俩对阿妈毫无印象,连照片都欠奉;然后冒出更冰的语句:“我阿爸死我都没有去送他……不知道我为何不去,我不想去”(100页)。读者必定奇怪,阿难为何提到父亲都极冷淡,谈到伙伴反而句句真情。第二章结尾才讲,“我”在上海出生,爷爷奶奶带大,第一次见到阿爸已八岁。不幸人生总有不幸童年。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指出,童年阴影在潜意识里影响成年自我人格;本我过去在哪里,自我就在哪里,创伤心理操控着人生走向。
“彼处”即是“彼时”。顺叙晚年阿难如何求得心安。亚里士多德指出戏剧结构最好先展现实情,再编排事件,直至第三幕读者还很难猜出结局。叙事弧线的最后阶段,最好出其不意、超出预期,才会让人参悟。阿难不想再坐监,又不想再回湾仔,看来只有死路一条。但探底后情节突转,他最终体会到,别人累了他,他也累了别人:如让阿娇吸毒,累了阿娇;没告知杜冰找大佬的原委,累大佬被大火烧死。他开始反省自我,帮助别人,感到别人需要他:阿启和阿莲将他当大佬,他们虽各有精神病和肾病,但高兴地结婚,等孩子出生,家庭幸福。第三章一反常态,多讲童年时爷爷奶奶的疼爱、叔叔姑姑的照顾、阿爸的温情关爱。最终,才揭开阿爸的终极谜底:军人、特务、专杀日本仔、阿爸打阿妈。阿难自问:“我离家出走的那晚,阿爸有没有找我。我想他有。”信则有,爱念生。孤独一生的阿难终于原谅了父亲。他冰心融化,成功戒毒,愿回湾仔现身说法,感化他人。这像电影《第七封印》的骑士最终觉醒:单纯家庭生活即理想所在,坦然面对劫难就能获救。
当代文学热衷于寻求虚构与非虚构互渗之道。要么在虚构中求真实,小说夹杂报纸新闻事件,如昆南《地的门》、刘以鬯《酒徒》、西西《我城》、余华《第七天》等。要么在非虚构中求虚化。《烈佬传》历经长久调研,从片鳞半爪的真实访谈中才逐渐摸索到隐藏的人事线索,慢慢触及庶民一生行走的心路历程。其叙事弧线独特,逆向追溯阿难从晚年到中年、到青少年、直至童年的人生路,探寻阿难和父亲人生穷途之底,如何一步步走向不可测的真相深渊,像侦探小说。行错一步,即是步步错。人行走什么路,仿佛身不由己。最终阿难不再逆着走,而是顺着走。人物的行走路向与小说的顺逆结构正相吻合。读者像进入阿难的真实人生轨道,像牧师般聆听忏悔:被打入十八层地狱的所谓“人渣”,内心如此丰富,不失善心。而这世界可能未曾有人聆听过他们的内心。此作因此而有特殊的价值魅力。
西方创意写作探究非虚构叙事,如雪莉的论著*[美]雪莉·艾利斯:《开始写吧!非虚构文学创作》,刁克利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中国称之为纪实报告文学,时下则涌现出口述史、纪录片、私人传记等新类型。艾晓明教授1999年赴美访学,义务教犯人学中文,写成《我的监狱之行》,后转行为纪录片导演。梁鸿《中国在梁庄》反映中国农村现状,获2010年度“茅台杯”人民文学奖非虚构作品奖。加拿大华人作家李彦《尺素天涯》(2015)也从小说回归新闻学老本行:探寻白求恩秘密、采写加籍华裔的精彩人生。2015年纪录片“他们在岛屿写作”第二系列首映,为刘以鬯、也斯、西西、白先勇等文学大师刻像。2015年《百年文脉》采写28位梅州籍大学校长,以小说笔法写名人小传。《读库》刊载非虚构为主。非虚构求真,再现实然世界,活化生活的美感和痛感。虚构求虚,再现或然的世界。非虚构的虚构,则在非虚构中升华出虚构的应然:生活应该是怎么样的,呈现升华过的真实。
小说史从写神话人物转向写英雄传奇,再到写百姓草根;从神化到英雄化或魔化,再到凡化或变形化,神的文学转向人的文学。非虚构叙事在小说凡化的历史时刻涌现。《烈佬传》(2012)的文化血脉是《阿Q正传》(1921),两作虽相隔近百年问世,但参差对照、相映成趣。潘国灵指出:“其实现在香港的很多作家都非常喜欢鲁迅,比如黄碧云,很多人说她受张爱玲影响,但她自己不承认,反而承认自己受鲁迅影响。大陆太注重鲁迅的政治性,而在香港,人们更注意他文学性的一面。”*《专访潘国灵:香港很多作家受鲁迅影响很深》,http://book.sohu.com/20150719/n417063889.shtml。确实,黄碧云和鲁迅都有硬骨头精神,都是清醒者、奋争者、虚无者。黄碧云仿佛女版鲁迅,写了部长篇的港版阿Q。
第一,两书都为小人物作传,但叙述声音迥异。两书都不继承中国的诗骚传统,而继承史传传统;但这既不是正史也不是野史,而是另辟史类——为小人物作传,替赤贫之人发声。《阿Q正传》叙述者,自序解释取名之难:自古有列传、内传、外传、本传、家传,均为神仙、名人、阔人作传,而为平民阿 Q作传,没有前例,只好从“闲话休题言归正传”,取得“正传”两字,作为名目;自嘲所写为速朽文章。但实际上,替草民作传,可谓前无古人,有开拓之功。全文写阿Q生命史三大难题:饥饿、性欲、生命,即馒头、自由、人权;写最有活力的三部曲:偷萝卜、入盗伙、革命;谱写生命三部曲:不配姓赵、不配革命、不配活命,走向悲剧。《烈佬传》写阿难生命史三大难题:吸毒、偷盗、坐监;最有活力的三部曲:离家、戒毒、助人;谱写生命三部曲:极难、难,不难,走向圆满。
《烈佬传》书名的“佬”字看似突兀。《现代汉语词典》解释道 :佬,即成年男子,含轻视意,如阔佬、贼佬、和事佬。粤语的“佬”,语境不同,意思有变,褒贬不一。有时指兄弟,如大佬即大哥、细佬即小弟。有时指从事草根工种者,如剃头佬、卖鱼佬,在市井阶层互叫,无不敬成分。有时称呼某地人,如外江佬,有些贬义。也有全然贬义如仆佬,没有文化见识的人;咸湿佬、麻甩佬,指喜欢挑逗、调戏女生的男人;如鬼佬、傻佬等。此书“佬”字褒贬复杂,既草根又市井、既黑帮又义气、既哥们又男子汉,极具香港色彩,传神点破烈佬们状态:一群行了宿命的路且不回头者。阿难是代表,食白粉、卖白粉、做三只手、坐一世监。读者读至结尾,感觉此词由贬到褒,变了颜色。鲁迅对笔下人物多居高临下,张爱玲也如是,叙述者声音深藏悲痛愤慨的意绪。《狂人日记》和《烈佬传》都让草民直接发声,但鲁迅日记体还是见出叙述者的态度;而黄碧云口述史,叙述者隐身幕后,不代言,书写更边缘的人群,不带有色眼镜,不增不减一分,零度叙述,让阿难自述瘾、偷、打、狱、悔、转的一生,对人物采取众生平等的态度。
第二,两主人公都无家无室,身处憋屈的物理空间,但两书的叙事空间结构有别。《阿Q正传》以时为序,物理、心理空间变动不大。阿Q一生厕身土谷祠;偶尔进城,是人生少有亮色;最后被兴师动众地抓于土谷祠。土谷祠,是当时农村社会空间缩影。《烈佬传》叙述空间结构区分为此处、那处、彼处;物理空间多变,阿难一生几乎跑遍了香港每个角落,活化出个人印记的香港地图。8岁从沪移民到港,居于柯士甸道漆咸道,不爱读书。11岁跨过维多利亚港湾,从九龙跑到湾仔修顿球场,结识了一班兄弟。睡在酒吧间,到李节街拜大佬,在士多店拿货,卖嘢食嘢,染上毒瘾。在卢押道大排档,因被人骂白粉仔而打架,入赤柱马坑教化所;出来后,学会不要驳嘴。按大佬安排,住皇后大道东的六楼天台木屋间,到李节街厨房学制毒,去新嘉美见识小姐,在落春园街大档赌博。首次坐大人监在芝麻湾五仓;出狱后租住石水渠街,后住湾仔道板间房。北角马宝道看过租房街招。后在铜锣湾裁判司署钉了,抛入域多利。最后坐监在赤柱,只听未见“监狱暴动”。晚年住沙田屋村,初与瘾君子、疯子、残疾者为伍,后搬到老人院、喜灵洲的戒毒所、九龙医院等。从良转正后,终于敢回湾仔,不再怕被诱惑。湾仔既是阿难个人的魔窟,也是当时港城飘摇之岛的缩影。全书将采访所得的真实原生事件转化为意识事件,运用位置、处所记忆法*龙迪勇:《空间叙事学》,第315—359页,三联书店2014年版。回忆追溯,不再是传统的空间时间化,而是将时间空间化,将之用到非虚构叙事,匠心独运。
第三,两作都极具精神穿透力,善于重编文化。叶舒宪以历时动态视野提出文化有多重编码:一级编码指文物和图像等大传统文化原初文本;二级指文字小传统;三级指用文字写成的早期经典文本;N级指经典时代以后的所有写作。*叶舒宪等编:《文化符号学——大小传统新视野》,第3页,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创作越善于调动前三级编码,就越能获取深厚意蕴,而不是只停留在就事论事上。《阿Q 正传》延续《史记》精神,《烈佬传》也想学《史记》的简洁,为此重写了三次,抒情近于无,情节愈简。《烈佬传》写他人都有“黑黑实实”等形容词,对阿难外形描写却付之阙如。两作主角都面目模糊,但人物精神力量却穿透而来。Q字虽是英文字母,语音像阿鬼,实是中国象形符码,隐喻晚清人拖着辫子、拖着国民的劣根性,以类型化提炼法,传神写照精神胜利法。阿Q 是抽象化的共性典型,求虚;阿难是具象化的个性典型,求真。鲁迅脸相棱角分明,文字亦棱角俨然,神似版画木刻,气、力、恨齐发,铁骨铮铮,喷火成冰,幽寒彻骨。黄碧云自称受鲁迅启发*袁兆昌:《黄碧云:湾仔烈佬有话说》,见(香港)《明报》,2012-08-16。,不仅自创四幅木刻作为书籍的封面和插画,刻写街道、人影、枯枝,隐喻人物从晦暗苦涩走向有点光的所在;而且,将木刻这一农民艺术的粗糙原始转化为口语文风,深得鲁迅文、画打通的神髓,似心有灵犀。
但《烈佬传》的佛典编码艺术更胜一筹,不再是精神胜利法的反讽,而转向恕道、心灵涅槃。鲁迅研读过佛教、基督教、犹太教,认为释迦摩尼是大哲,我们平常对人生有许多难以解决的问题,而他居然大部分早已明白启示;但未将佛典编码进《阿Q 正传》,《野草》反而见出佛典的虚无精神。《烈佬传》主角名为阿难,典出佛教。阿难本是释迦摩尼的堂弟,后做常随弟子,善记诵佛祖说法,誉为多闻第一。阿难一表人才,屡遭妇女诱惑,然志操坚固,终得保全梵行。佛陀传法予摩诃迦叶,后者传法予阿难。《烈佬传》的阿难受诱惑于白粉,但行这条邪路也有付出,如在教导所被人抢鸡翼,只能打人,不打以后都会被抢;但几个先生冲进来按住他,打到他屙几个月黑屎,又不敢说要看医生,慢慢才好起来。阿难,隐喻为难、受难、逃难。周未难妹妹叫周未满,因出生时月蚀,人生难满,难以周全。年少阿难记得黑帮大佬王天瑞的话“有一天,您会发觉你一无所有”,此语萦绕一生,虚无入骨。
阿难何曾阿易,阿生仿佛阿死。阿生是阿难的引路人,将之带上了不归路。阿生还带阿难见过天主教修士,但阿难与之无缘,而跟佛更有缘:“蛇皮阿重说,佛祖有弟子叫阿难……做人有乜所谓,人家用得着你,是你的造化。他说做人是来受苦的,讲到好有佛味。”(56页)蛇皮阿重成全了阿觅阿细,像月净菩萨。此菩萨立于药师如来右侧,帮人除去障难与病痛,远离怖畏。佛学曰:“此处死彼处生;人生有此处、彼处,岁月有今年、明年,人若能时时怀抱希望,则生机无限;在此地时,回观彼处是梦,在彼地时,思及此处也是梦了。”此处、那处、彼处可换为此在、曾在、将在,或此岸、彼岸、中流:前际不来后际不去今则不住,不此岸不彼岸不中流。《烈佬传》以个体化、具象化叙事,讲述个人挣扎的心灵史诗,写透阿难苦海慈渡的后果前因。导行要先导心。心先知,才有行。良心是对躁动于人体的异常愿望的抵制。阿难历尽苦难,经由倾诉省思,直至60岁才开悟,就像鲁迅说的“废弛的地狱边沿的惨白色小花”*鲁迅:《鲁迅全集》,第二卷,见《野草》“英文译本序”,第161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绝地逢生,放弃负能量针刺,即粤语“行正”;最终达至彼岸、净土、理想地。心灵自牧是空符号。空,无形的东西,不占空间、时间,不可见、只可感知,混沌状、难捉摸。该书将空无的心灵交战展开得丰富合理,有感染力,渗透出《圣经》的谅解与恕道、禅宗的空无哲学和佛经的心灵涅槃精神。
如果没有个性和创造力,创作会湮没于中西文化的浩瀚烟尘中。黄碧云重织中西文化因子,自成个性:从暴烈到淡静、从书面语到口头语、从烈女到烈佬。前期,撕心裂肺地说,笔下不乏疯狂、暴力或死亡场景,具有审丑的力度和深度。习舞后明白,费兰明高舞蹈,慢最难;媚行,控制很重要;从舞中学习文的魅惑。在苦难世界,激烈不难,而坚忍才难。因此,后期以沉默方式言说,从《温柔与暴烈》转向《沉默·暗哑·微小》,转向《血卡门》的热切专注又冷峻如冰,柔中带韧、平静隐忍。很多作家都有从郁热期到沉静期的历程;鲁迅从《呐喊》到《野草》、巴金从《家》到《寒夜》、曹禺从《雷雨》到《北京人》、也斯从《烦恼娃娃的旅程》到《后殖民食物与爱情》等,越到后期,越是于无声处听惊雷,欲说还休。鲁迅与黄碧云,都从早期的满肚子怒火到后来的淡然随然慈悲然、从多血质到冷血质,热血降为冰点,生出超然心。1936年,鲁迅自知大限将至,写《我要骗人》《死》《女吊》,不再是早期在铁屋中呐喊、在旷野中呐喊,而是幽诉自牧,在绝望中凝止,困顿化为悲美。史沫德黎为珂勒惠支版画选集作序,指其画作早年主题是反抗,而晚年主题是母爱、母性的保障、救济,以及死。有人问其转变之因,珂勒惠支用深有所苦的语调回答:“也许因为我是一天一天老了。”*鲁迅:《死》,见《鲁迅全集》,第6集,第608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这用之于黄碧云也贴切,年龄和识见的变化,形塑着作家的个性文风。
创作有很多选择,要不停挑拣,才能总结出准确的一种。近年,黄碧云一直想用语言讲沉默,其《末日酒店》寻找语言可到达何处,直至《烈佬传》的淡静言说终于成功,找到了静默与言说的度:讲暴烈故事,但叙述却非常淡静,这取法于非虚构特性,新闻的客观性、纪实的真实性。烈佬不烈,像《老炮儿》的六爷降了火气。冯小刚和黄碧云拿捏“慢”,都很精准到位。作家也不再烈,而是退隐幕后,彻底地让烈佬做主角,冷静凝视。这种淡静仿佛中国画的无声胜有声、道家哲学的无为。鲁迅的文字,是烟茶里伺候出来的;李白的诗句,是酒水里泡出来的;黄碧云的文句,是苦水里酿出来的。如果说,鲁迅是推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那么,黄碧云则是穿上红舞鞋就永不止步的文舞双全者。*凌逾:《跨媒介香港》,第254—276页,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版。
越到后期,黄碧云越转向方言写作。《烈佬传》充满个人独白,满口粤语,全无引号,语句奇短,而在自述中流露感悟,反映性格特征,给人真实可靠之感。如阿难说,不要倚靠任何人,原来都是各自搵食:“为什么这条路要行这么久,才行到这一步,我没有什么需要防人,我没做什么,我也不需要什么,人也不需要防我。”(174页)无说教布道,不用道德词汇硬写;而让人物一点一滴倾诉,春风化雨、自我疗伤,以后见之明看清一生,最终移情动性。王安忆、陈思和等指出,《烈佬传》题材出色,赢在叙述,将粤语口语精心提炼为平实结实、表现力内敛的文学语言,从叙述层面赋予不识字的口述者以主体身份和尊严。这颁奖词定位精准。舒言指出,该作交叉使用粤语及书面语,有真实新鲜感,充满本土特色。*舒言:《以另一种口吻述说香港—— 黄碧云的〈烈佬传〉》,载(香港)《香港作家》2013年第1期。廖梅璇认为,该书省略处暗藏玄机:少用主观形容词,多写动作与对白;写越战、暴动、偷渡、廉政、跨国资本等大事,与个人史并置,将历史转化为日常。*廖梅璇:《航渡遗忘——〈烈佬传〉》,2013-05-13, http://erenlai.com/tw/home/item/5324-2014-02-16-10-15-07.html。董启章长篇《时间繁史·哑瓷之光》也是满纸粤语,附录香港常用粤语简译。但方言障碍易丢掉潜在读者,也是憾事。
港台和大陆的方言叙事同声呼应。金宇澄《繁花》2012年问世,获2015年第九届茅盾文学奖。该书也是满纸沪语,对白活灵活现,极其饶舌;但又反复出现“某人不响”一语,非常突兀。说不来,不好说;不能说,就不说了。留白沉默,话语空间余音绕梁:或卖关子、或郁闷、或反对,甚至反抗。这空符号别有韵味暗恨生,极具玄机。该书作者先想好地图,然后让人物行走。一场场男女情色和饭局故事,无主角,由沪生、阿宝、小毛串场;无主事,借记忆串接少年旧梦、中年声色;缘聚缘散,关系缠缠绕绕;上只角与下只角打通,蒙太奇错接,时空穿越、贫富替变、传奇迭生,像海派的时间地图小说;几人前后同讲一事,照妖镜般映出真相;结尾繁花零落,前喜后悲。该书穿插很多古今诗词、谚语,若堆给殊华等文艺青年合适;但堆给女佣阿婆,有点不太真实。该作的虚构成分更足。
如果说,2012年的《烈佬传》是男性个体单言;那么,1999年的《烈女图》则是女性集体群言。黄碧云为此也访谈过大批女性,其非虚构早有渊源。“汉代《列女传》记载通才卓识、奇节异行的百余女子;《明史·列女传》记载为夫守节、殉夫的节烈女,事迹冰霜惨烈。《烈女图》却叙述平常女子,在坎坷生活中历经磨难,表现出坚韧的意志力,以三代烈女故事,书写香港百年史。”*凌逾:《中国女性主义的自我赋权叙事策略》,载《学术研究》2010年第4期。饶翔引用笔者的评论后,指出烈佬、烈女都显示出飞蛾扑火般卑微而顽强的生命力。*饶 翔:《黄碧云〈烈佬传〉:以文字照亮那没有光的所在》,2014-08-08,http://www.chinawriter.com.cn/bk/2014-08-08/77334.html。吴美筠认为,《烈佬传》摆脱阴性书写,以静谧语言进入失语沦落人的内心;叙述者扮演采访者角色,摆脱过往书写的艰深,用本土语言掀开被忽略的身影,以暴烈美学的话语,标志着本土小说的范式转移。*吴美筠:《烈佬夺魁——从自我放逐到天涯沦落人》,“香港文学评论学会”策划之“《香港文学》小说展评论特辑”,2014年12月第360期,http://www.101arts.net/viewArticle.php?type=hkarticle&id=1714。笔者认为,此书非虚构的淡静虚构、中西文化的化合更是新范式。
黄碧云为何从烈女转向烈佬?因其一生写作,寻求心灵自牧。前期多写女性,寻求与母亲和解,与女性身份和解。她7岁时母亲离世。父亲死后,她写《媚行者》,执意寻求自由;后来发现,不再寻求后反而自由。《烈佬传》转写男性。黄碧云之父与阿难之父是同辈人。她常梦到死去的父亲扬言要打死她。其父是训犬警师,性情暴烈。弗洛伊德说,我想不出比获得父亲的保护更强烈的儿童需要。黄碧云写阿难与自己、父亲、世界和解,实在是借他人之酒杯,浇胸中之块垒。人放下童年创伤,可实现二次葬,求得心安。2014年《微喜重行》*黄碧云:《微喜重行》,(香港)天地书局2014年版。是写给死去七年的哥哥的遗书,“是无人听的祷告与忏悔”*李颖、陈佩佩:《致予哥哥的遗书——黄碧云新书〈微喜重行〉》,2014-07-16,http://media.stu.edu.cn/hkbookfair/?p=951。,寻求与兄长和解,讲两兄妹如何摆脱非正常情谊,获得灵魂救赎。从烈女写到烈佬,黄碧云寻求自我的心灵和解,谅解父亲、兄长、男人和女人。文学的终极意义是什么?是成为不朽的史籍经典吗?但在速朽的时代如何不朽?是改造人心吗?于己而言,卑己自牧,镇痛安神,小乘佛教?于人而言,惠及众生,普度众生,大乘佛教?若有人问文学意义,必是先有执念。要去执,才能达至自由。不能强求意义,而要在不经意中,意义不求自来。
综上所述,《烈佬传》创造了非虚构的虚构口述体:纪实采访,虚构结篇,曲折弧线写事,入心入肺写人,淡静沉默写心。黄碧云和斯维特拉娜都受新闻学训练,都善于打通纪实与虚构界限;都不写英雄史诗、传奇神话,而以女性视角关注当下,发现战争和犯罪故事背后的母性、子性、童年、灾难等隐匿因子。斯维特拉娜关注重大题材,纯粹非虚构创作,类于纪录片脚本。黄碧云以非虚构为基础,以虚构为主体,不直击重大新闻,而关注个体,将新闻学、犯罪学、法律学知识基础发挥到极致,微观透视。未来文学也许书面语不再独尊,口语化兴盛,说书体、听故事风潮重来。可是,华文文学走向世界,第一坎就是欠缺好翻译,尤其是方言作品。黄碧云在佛教和史传经典中,寻根寻脉,寻求心理重生;在中西文化多重编码中,再编再造,寻找叙事再生,由暴烈转为淡静,开辟风格新变。这充分说明,谁越能将全球文化因子进行创造性编码,谁就越能写出精彩作品,赢得全球掌声。
【责任编辑:赵小华】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华文文学与中华文化研究”(14ZDB080)
2015-12-13
I209.9
A
1000-5455(2016)04-0161-06
凌逾,广东梅州人,文学博士,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