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代莉
(贵州省委党校 马克思主义与党的建设研究院,贵州 贵阳 550025)
更新与建设:新文化运动再认识
王代莉
(贵州省委党校 马克思主义与党的建设研究院,贵州贵阳550025)
摘要:一百余年前,由文学革命发端逐渐扩展到思想文化领域革新的新文化运动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百年回眸,如何理性地认知与评价这场文化革新运动仍是许多人所关注的话题。这场运动,为中国开启了一个文化上的更新时代,尽管文化领袖们的革新思想存有分疏,但晚清以来逐渐形成的开放文化观念业已形成,为中国文化的近代转型奠定了思想基础。其理论与实践虽有缺失,文化建设实绩却为其他思想流派所不可比肩。
关键词:新文化运动;开放文化观念;文化转型;文化建设
与中国近代其他历史运动相比,新文化运动无疑具有极为重要的地位,也更多地得到了学界的关注,其丰富的内涵和思想性以及对近现代中国历史的影响,不断地激起人们研究的热情,一直是学术界关注和争论的焦点之一。“知识界对五四新文化运动有着近乎宗教性质的顶礼膜拜。”[1]其原因在于,这场运动在近代中国的改革历史进程上具有重要地位,是中国向现代化转化的关键性节点。一百余年来,人们对新文化运动的认知与评价也未曾停息,其中不少人批评新文化运动造成了中国文化的断裂。这种声音合理与否,则需理性地检阅历史。如何看待这场文化革新运动,本文略呈鄙见如下。
一、新文化运动的兴起与思想界的震动
1915年,陈独秀在上海聚集了一批有志于改造国民的思想精英,并创办《青年杂志》(后改为《新青年》)为言论阵地,揭开了新文化运动的序幕。很快,一批新思想精英就以《新青年》为聚合纽带,把思想革命和伦理觉悟放在第一位,高扬科学、民主的旗帜,力主改造国民思想,效法法兰西文明,抨击固有文化特别是儒家文化的独尊地位。在文化上主张弃旧迎新,他们决然地指出,“旧文学、旧政治、旧伦理、本是一家眷属”,[2]向旧文化发起全面进攻,并宣称:“所谓新者无他,即外来之西洋文化也;所谓旧者无他,即中国固有之文化也。”[3]他们把东西文化问题转化为新旧文化问题,主张要学习新文化,就应学习西方,中国的固有文化就是旧文化,已经不适应新的社会,要学新,必须舍旧,新旧决无调和之理。在他们看来,“无论政治、学术、道德、文章 、西洋的法子和中国的法子,绝对是两样,断断不可调和牵就。”“若是决计革新,一切都应该采用西洋的新法子,不必拿什么国粹,什么国情的鬼话来捣乱。”[4]这种对传统文化的决绝态度,在社会上引起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
新文化运动从文学革命发端逐渐扩展为思想道德上的革命,提倡平民主义、个性主义,引导青年挣脱旧制度、旧道德、旧伦理、旧家庭及旧的社会秩序,一时间掀起了思想界的排山巨浪,思想界日趋活跃起来,从而为中国打开了一个思想解放的时代*2008年7月,耿云志先生在“纪念新文化运动90周年国际学术讨论会上”提出了这一概念。。这一时期,新的文化精英开始努力构建中国与世界的密接关系,主动地引进一切他们认为有益于改革中国人的精神世界的东西,引起了巨大的思想震动。[5]这种思想的大变革动摇了旧文化的根基,威胁到了守旧者的精神营垒和安身立命之所,他们非常恐慌,视新思潮为洪水猛兽,力图阻止这种潮流,新旧之间的冲突变得非常尖锐。但此时旧势力已经没有太多的力量阻止新思潮的涌动,其无论在声势上还是在文化理论上都处于劣势。如林纾对新文化运动者的攻击,除了说些“覆孔孟、铲伦常”,白话文运动乃“尽废古书,行用土语为文字,则都下引车卖浆之徒所操之语,按之皆有文法,不闽广人无为文法之啁啾”“人头畜鸣”之类的话外,找不到反抗新思潮的有力武器,只是空泛地提出要“以守常为是”。[6]而他所坚守的“常”,不过是指名教的三纲五常,显然在新时代已经没有了力量。这种未基于说理的反抗阻挡不了新文化运动的前行之势。
新文化运动之所以能够引起巨大的思想震动,起到解放思想的作用,除了现实的要求外,还有外在的思想支援,即与这一时期西方哲学的大量输入与广泛传播关系极大。随着近代以来国人在文化上的日渐觉醒与反省,文化观念也逐步开放,对西学的接纳已深入到了介绍西方哲学的层次。新文化运动的思想先锐们都不同程度地吸取了西方的哲学理论,并通过报刊、学社等公共舆论阵地进行宣传和鼓动,这一时期影响较大的几个刊物如《新青年》《民铎》《新潮》《学艺》《东方杂志》等都比较突出。他们对马克思主义哲学、康德的批判哲学、尼采的唯意志论、柏格森的生命哲学、杜威的实用主义、罗素的分析哲学、杜里舒的生机哲学等,都进行了积极的宣传和介绍。由于西方哲学的大量引进,一批先进的知识分子开始用民主科学的精神与唯物史观的一系列观点,从政治思想、伦理道德、科学教育、文学艺术等意识形态,对中国的封建传统和固有文化进行批判和反思,动摇了旧传统在民众心中的地位,促使了人们思想上的深刻变化。新思想、新理论的介绍和传播给中国的思想界输入了新鲜血液,使这一时期的中西交流不再像以往那样只局限于器物、制度层面,而是上升到了一个新的层次,具有了哲学的高度,在国人陈旧的思想阵线上打开了缺口,对于改变国人的人生观、世界观都有着不可忽视的巨大意义,促使国人开始从文化—心理层面接纳和取鉴西学,文化开放的新风气也逐渐形成,中国的现代化转型由此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而这正是新文化运动的巨大功勋所在:以外来学说的契入,改变固有文化的强固结构,在构建新社会的理想下,对传统文化进行深度反思,使国人逐步开始具有开放的文化观念,从而能够更加理性地接纳西学,为中国文化的近代转型提供了新的营养,促使了新文化、新观念的蓬勃涌现,引导了一个新时代的到来。
二、开放文化观念的形成与文化领袖的思想分疏
近代的文化转型首先在于文化觉醒,其中一个重要的标志就是开放文化观念的形成。近代文化的转型一直与政治转型相互关联,有着互动关系。中国的文化觉醒也经历了一个由浅入深的历程。自从中国的大门被西方列强冲开后,中国开始被迫与西方世界联系交往。最初的交往,只限于经济、军事、外交等领域,对于西方文化一直不予正视:初则完全排斥,继则有“师夷长技”之说,再则又有“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之说。正如耿云志先生所分析,“完全排斥,是封闭固陋”,“师夷长技”以至“中体西用”则是半开半闭。“这种半开半闭的文化观念,对于大多数中国人,特别是士大夫阶层,可以说,一直到五四新文化运动兴起之前,仍占据着主流地位。”[7]就是到辛亥革命前后,多数人对于西方的接纳也仍在制度层面,对于文化中最核心的人伦道德,则仍主张中国的优越,不能受西方浸染。而政治上的改革与挫折让一部分先觉者意识到,思想文化观念不改变,民主制度便无从生根落实,由此开始意识到,改革不仅要在政治、经济、军事、外交等层次上进行,最关键的应在文化上有深刻的反省。这种认知是对中体西用论的超越,即跳出了传统人伦道德、三纲五常不可更替的囿限,进一步打开了文化认知的眼界,从而使晚清以来逐渐形成的开放文化观念更加理性与成熟。
需要认清的是,“开放文化观念”的形成并非一蹴而就,它是中国在与西方诸国的不断交锋与频频失败中,有识之士努力调整视域、眼界、胸量,不断进行思想解放与实践的过程中日渐形成的。从19世纪中叶以来,面对日益颓败的国势,在外力逼拶日甚、内患日深的困境中,为了救亡图存,近代中国出现了多次改革运动。但由于受客观条件及主观认识的影响,改革的推动者对造成中国困局的原因始终缺乏深入的认识,致使历次改革的目标都没有抓住关键,未达到预想的效果,一次次地受到顿挫。然而,正是在这个过程中,中西文化不断碰撞、吸收和调适,改革也逐渐走向深入。从洋务运动注重器物层面,提倡“师夷长技以制夷”,企图追求坚船炮利来对付西方,到维新运动着力从制度上进行革新的努力,中国的近代转型在艰难曲折中开始踽踽前行。辛亥革命后,中华民国的建立虽然推翻了专制皇权,但共和仍只是一块空招牌,弥漫在国人头脑中的依然是旧社会的“旧脑筋”。必须要发动一场思想变革,改造国民,才能建立起真正的民主共和政体。新文化运动的序幕由此拉开,并以无可调和的态度向传统文化开战,主张改造思想,进行道德革命,注重“人的发现”等触及近代转型的关键性问题。
回观历史,可以看到,从洋务运动到戊戌维新,再到新文化运动,国人对西学理解步步加深,对西学的接纳逐渐开放,由最初只接受西方的器物,再到对西方政治体制的摹仿,最后主张改造思想,全面学习西方,努力使中国文化世界化的种种思想主张及文化实践,促使了开放文化观念的基本定型,这正是新文化运动的重大功绩之一,既是国人思想日渐解放、客观理性地检讨自己的表现,更是一个民族开始理性成熟的表现,为新局面的形成开辟了精神上的通道。
需要说明的是,新文化运动者都持一种向西方学习的态度,其文化观多是开放的,但其内部却有激进与理性的分疏,并非完全一致,存有程度之异:陈独秀、钱玄同等人持激烈的新旧对立态度,主张抛弃固有文化;而新文化运动的思想领袖之一胡适,对中西文化,新旧文化的态度与陈独秀等人相比,更加温和理性。他提倡西化,但并非主张全盘西化,而是主张整理旧文化,输入新文明,把中国文化建设为一种融民族性与世界性为一体的新文化。如他在其博士论文中已经触及了文化转型的根本问题,他说:“我们中国人如何能在这个骤看起来同我们的固有文化大不相同的新世界里感到泰然自若?一个具有光荣历史以及自己创造了灿烂文化的民族,在一个新的文化中决不会感到自在的。如果那种新文化被看作是从外国输入的,并且因民族生存的外在需要而被强加于它的,那么这种不自在是完全自然的,也是合理的。如果对新文化的接受不是有组织的吸收的形式,而是采取突然替换的形式,因而引起旧文化的消亡,这确实是全人类的一个重大损失。因此,真正的问题可以这样说:我们应怎样才能以最有效的方式吸收现代文化,使它能同我们固有文化相一致、协调和继续发展?”[8]9-10很显然,胡适对东西文化的态度是很理性的,从一开始就与陈独秀等人弃旧迎新、抛弃固有文化的主张不同。他深刻地意识到,采取骤然的替代方式企图解决东西文化问题是回避而不是解决问题。真正的致思方向是寻找中西的结合,而主要以吸收西方的优秀文化为手段,做实践的积累工作。更值得注意的是,胡适这里提出的是一个时代课题,即中国在对外全面开放状态下,如何处理好中国文化与世界新文化的关系,如何既要充分吸收现代文化,同时又使中国文化与世界新文化相协调,并继续发展的问题。对外来文化既没有戒惧心理,也没有以西代中的盲动心理,“而是坦然地面对世界新文化,从容、谨慎地探寻中国文化与世界新文化结合的途径”。这是自晚清西方文化输入以来,表现最开放的文化心态,也是最具理性的文化心态。[9]其后,他在《新思潮的意义》一文中,则更具体地把这种文化建设思路总结为“研究问题,输入学理,整理国故,再造文明”[10]551十六字方针,精炼地总结出了新文化运动的纲领和努力目标,强调了研究问题与具体建设的统一,无疑在当时的各种文化主张中最为开放而理性。其后,胡适等人在这种思路的导引下,做了不少尝试沟通中西文化的实践努力,取得了比保守派、调和派更好的成绩,为中国文化的近代转型做出了实质性的贡献。
就新旧问题而言,胡适也与陈独秀等的弃旧扬新主张不同。他认为,“新思潮的根本意义只是一种新态度。这种新态度可叫做‘评判的态度’。”[10]552主张对中国旧有学术思想持“评判的态度”,显示出了新文化运动的正确方向。他还明确主张在创造新文化时要持三种态度:第一,反对盲从;第二,反对调和;第三,整理国故。其原因在于:“评判的态度只认得一个是与不是,一个好与不好,一个适与不适,不认得什么古今中外的调和。调和是社会的一种天然趋势。人类社会有一种守旧的惰性,少数人只管趋向极端的革新,大多数人至多只能跟你走半程路。这就是调和。调和是人类懒病的天然趋势,用不着我们来提倡。我们走了一百里路,大多数人也许勉强走三四十里。我们若先讲调和,只走五十里,他们就一步都不走了。所以革新家的责任只是认定‘是’的一个方向走去,不要回头讲调和。社会上自然有无数懒人懦夫出来调和。”[10]557
以这种认知为基础,他认为,“新思潮对于旧文化的态度,在消极一方面是反对盲从,是反对调和;在积极的一方面,是用科学的方法来做整理的工夫。”其唯一的目的,“是再造文明”。[10]558所以,他提倡“对于旧有的学术思想,积极的只有一个主张,就是‘整理国故’。整理就是从乱七八糟里面寻出一个条理脉络来;从无头无脑里面寻出一个前因后果来;从胡说谬解里面理出一个真意义来;从武断迷信里面寻出一个真价值来”。[10]557在他看来,中国古代的学术向来没有条理,没有头绪,没有系统,所以需要科学的整理。他也批评了当时一些高谈保存国粹的人,根本不懂“国粹是什么东西,却偏要高谈‘保存国粹’”。因此,首要的是“要知道什么是国粹,什么是国渣”,要用“科学的精神,去做一番整理国故的工夫”。[10]558他期望在中西文化的冲突交融过程中,不是简单化地以走极端、弃中迎西来解决问题,或是囫囵吞枣、不加鉴别地对西方学说一概照收,而是用西方科学的研究方法,整理中国的固有文化,做到真正的东西结合,创造一个“古学昌明”的时代。应该说,胡适整理国故的思想体现了一种实事求是研究问题、解决问题的科学态度。他批评那些穿凿附会的守旧人士,动不动以中国自古有之而自喜夸耀,不虚心向西方学习,是一种很不成熟的做法。在他看来,东西学术思想的互相印证、发现,正说明人类文化具有同一性的特征,是一种正常的现象,不必拿来做自炫的理由,更不能成为保守的借口。从而提倡一种客观虚心的态度,主张要认真学习西方文化的长处,就哲学上而言,“若想贯通整理中国哲学史史料,不可不借用别系的哲学,作一种解释演述的工具。此外别无他种穿凿附会、发扬国光、自己夸耀的心”。[8]182可以看出,胡适的东西文化观是理性自省而开放的。他的深刻之处在于:他认为新文化的建设,不能仅停留在思想的层面,更应从实践上入手,一点一滴地进行创造。所以,才有白话文的创作,白话诗的尝试,才有整理国故的运动,才有《先秦名学史》《中国古代哲学史》等的产生。
三、运动的理论缺失与文化建设实绩
新文化运动开启了近代文化转型的新时代,但不能否认的是,新文化运动中的激进派因其思想热烈而从众甚多。然而,其理论武器是有缺陷的:在文化上高倡以西代中,实为文化取代论,割裂了新与旧的历史承续关系。这种观点虽有文化惰性原理做理论基础,但仍被社会上一些思想根底弱的青年误解而生出种种弊端来。
作为新文化运动的领袖人物之一,胡适对于由他及相关同仁所发起的新文化运动,在运动高潮过后曾有所反思。1926年,他在给徐志摩的信中说道:“我这回去国,独自旅行,颇多反省的时间。我很感觉一种心理上的反动,于自己的精神上,一方面感觉沮丧(depression),一方面却又不少新的兴奋。究竟我回国九年间,干了些什么!成绩在何处?眼见国家政治一天糟似一天,心里着实难过。去国时的政治,比起我九年前回国时,真如同隔世了。我们固然可以自己卸责,说这都是前人种的恶因,于我们无关,话虽如此,我们种的表因却在何处?满地是‘新文艺’的定期刊物,满地是浅薄无聊的文艺与政谈,这就是种新因了吗?”[11]这种反思承认,在理性与激情交织下的新文化运动中,确实有一部分民众,并没有理解新文化的主旨,趋新鹜时,不求精进,浅薄地理解新文化运动,极端地对立新旧,盲目跟风,让新文化运动带上了激进而乏深刻的色彩,并使新文化运动日渐从文化运动走向了政治批判,由此引起了种种流弊,影响到今。
常乃悳对新文化运动激进倾向也作过评论,他说:“平心而论,当时的新文化运动——《新青年》时代的新文化运动——不过仅仅有一股新生蓬勃之气可爱罢了,讲到内容上是非常幼稚浅薄的,他们的论断态度大半毗于武断,反不如《甲寅》时代的处处严守论理,内中陈独秀、钱玄同二人的文字最犯武断的毛病,《新青年》之不能尽满人意在此。但是我们若从另外方面一想,若不是陈钱诸人用宗教家的态度来武断地宣传新思想,则新思想能否一出就震警世俗,引起绝大的反响尚未可知,可见物各有短长,贵用得其当罢了。”[12]其对新文化运动的评价道出了这场运动所具有的两面性,引人深思。
贺麟对新文化运动的弊端,特别是新文化运动中的实用主义取向也提出过批评。他认为,实用主义在西洋由皮尔士、詹姆士、杜威等人提倡,由胡适等人引进中国,加上杜威本人来华作长达两年的巡回演讲及胡适的大力宣传,“在五四运动前后十年支配整个中国思想界。尤其是当时的青年思想,直接都受此思想的影响,而所谓新文化运动,更是这个思想的高潮”。[13]63贺麟还指出,实用主义注重实用,有用的被承认,无用的被抛弃,这种理论导致了新文化运动时期的文化激进主张的产生。“在五四时代,他们推翻旧礼教,因为旧礼教不适用于新时代;他们要打倒孔家店,因为在他们看来孔子思想已无用了,宋明有理学而宋明国势衰弱,亡于异族,所以他们反对理学。他们反对古文,提倡白话文,因为古文是死文字,白话文是有用的迹活文字。他们甚至反对哲学,因为哲学无用。”[13]66这段话道出了新文化运动一些人的实用主义取向。
从理论与现实的关系而言,文化上融汇新旧,调和东西,除了理论的阐述外,更重要的是要付诸实践,而不仅仅停留于主观上的概念名词之争。正如胡适所言,对思想学说的价值要作“评判”,这种评判,不是自己“主观的”评判,而是一种“客观的”评判,即“要把每一家学说所发生的效果表示出来。这些效果的价值,便是那种学说的价值。这些效果大概可分为三种:(甲)要看一家学说在同时的思想和后来的思想上发生何种影响。(乙)要看一家学说在风俗政治上发生何种影响。(丙)要看一家学说的结果可造出什么样的人格来”[18]165。对于新文化运动,也可借鉴此标准来作一认识与评判。把他们与同时代其他思想流派相比较可发现,新文化运动者虽持论较为激烈,对旧传统的批判“似乎在某些方面是肤浅的,缺乏分析的和过于简单的。然而这在那种民族惰性的状况下或许是必须的”[14]。他们抓住了时代发展的主脉,其思想代表着社会发展的大方向,更重要的是他们不仅从思想上倡言,也从具体的实践上努力结合中西,为近代文化的现代转型做了切实的建设性工作。
总体来看,在中国文化的近代转型期,新文化运动可谓成绩卓著:一方面,在文化实践上使文学革命取得巨大成功,白话国语得以确立;使教育改革取得初步成功,新教育臻于成熟;同时还促使了一代青年的觉醒及其与“社会的结合”。另一方面,在思想上则确立了平民主义、个性主义、科学的态度和开放的文化观念,*关于新文化运动的实绩与主要思想观念,耿云志先生在《近代中国文化转型研究导论》一书中有精详的分析,详见第147-169页。在中国历史上有着划时代的意义。由此可见,新文化运动对中国的文化转型有着巨大的历史功绩,因此,那些以反思新文化运动而兴起的保守主义说新文化运动造成了中国文化的断裂,与事实是不符的。恰恰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给中国带来了一个文化大发展的时代,在文化上、学术上,不仅有许多新的引进和新的创造,而且连中国固有文化的研究也在这时借鉴新的理论体系得到新的开创,呈现出崭新的局面。
通过对这场运动的考察,可以给我们一种启示,即评价一种思想,既要看它的学理上的论证和价值,也应对它的实践成绩进行考察。说漂亮话、稳妥话并非最难之事,难的是理论如何落实在行动上予现实以指导,促进思想走向深刻和指导社会健康发展,并产生多大的实践成绩。诚然,新文化运动者的激进言论在社会中确曾带来了一些弊端,但正如霍布豪斯所言:“要冲破习俗的冰霜或挣脱权威的锁链,必须激发人们的热情,但是热情本身是盲目的,它的天地是混乱的。”[15]新文化运动正是在一种改变现状的激进观念中掀起的,从当时的国情来看,它勇于冲破旧习俗、旧思想的束缚,着力思想解放与新国民的培养,由此升腾起来的新思想、新观念、新文化逐渐打开了国人思想上的封闭状态,一种开放健全的文化观念日渐形成,为中国的文化转型奠定了重要的思想基础,体现了一代知识分子谋求社会更新的孜孜追求。至于有人批评把激进主义的罪名都扣在他们身上也是不公正的。因为,近代中国的激进主义情绪长期挥之不去,有其深厚的社会政治根源。近代中国“外受列强侵略、欺凌,内受专制主义的压制和摧残,有志救国和忧时之士,无不忧愤迫切。所以历史政治改革与政治革命运动都或多或少犯有激进的毛病。”可以说,近代中国激进主义的根源深藏于社会内部,“不是哪一个人或哪一个群人可以单独承担起责任的。”[16]况且在文化建设的实践成绩方面,同当时思想界的守旧派、调和论者相比,从现实入手,一点一滴做建设工作的,更多还是《新青年》同仁们,其功绩也为其他思想流派所不可比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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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方英敏)
国际DOI编码:10.15958/j.cnki.gdxbshb.2016.02.021
中图分类号:K26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099(2016)02-0146-06
作者简介:王代莉(1979—),女,贵州遵义人,博士,教授。研究方向:中国近代思想文化史。
收稿日期:2015-1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