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年节在汴京的创建及流传

2016-03-09 14:55程民生
关键词:时记司命节事

程民生

(河南大学 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河南 开封 475001)

宋史研究◎教育部名栏◎

交年节在汴京的创建及流传

程民生

(河南大学 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河南 开封475001)

北宋东京开封新兴了一个节日,即十二月二十四的交年节。作为正旦的前奏,该节有醉司命(祭灶)、诵经呪、照虚耗、扫屋宇等四大节事。其后流传至杭州等地,并有了“小节夜”“小年”的名称。交年节习俗沿袭一直到当代。其具体节事早在唐朝的长安就已盛行,只是时间上多在除夕。但宋代以后,各地均将交年节诸节事的源头追溯至宋代汴京,原因是交年节的规模效应,以及载体《东京梦华录》的名气效应。交年节是汴京文明的产物,丰富了传统节日文化,活跃了精神生活,强化了环境卫生观念,为中华文明增添了一个新元素。

交年节;宋代;汴京

传统新年春节是中国最大的节日,是中华文明中节日文化的代表,其隆重表现之一,就是持续时间最长,并由一连串的五个节日共同组成。自从腊八节开始序曲,继之小年、除夕、大年初一,到正月十五元宵节结束,前后陆陆续续竟长达三十七八天之久!在宋代,腊八节之后的第二个节点,就是腊月二十四的交年节,又称交年日、交年夜,即现代所称的小年。相对大年三十、大年初一的正剧而言,小年相当于序幕*周宝珠先生言此节“大体上可视为新年的准备节”,见氏著《宋代东京研究》,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554页。。交年节创建于北宋东京开封(以下简称汴京),是汴京对中华节日文明的一个新贡献。

一、北宋开封的交年节

像所有的节日一样,腊月二十四也具备两大特征。第一,自然是冠有节日头衔:交年节。正如北宋后期的吕希哲所载:“十二月二十四日,谓之交年节。”[1]交年节,430第二,是有固定的节事。如孟元老所言:“二十四日交年,都人至夜请僧道看经,备酒果送神,烧合家替代钱纸,贴灶马于灶上,以酒糟涂抹灶门,谓之‘醉司命’。夜于床底点灯,谓之‘照虚耗’。”[2]综合有关记载,具体而言主要有四件节事。

第一,醉司命。如孟元老所载:当天夜晚,汴京人家要“贴灶马于灶上,以酒糟涂抹灶门,谓之‘醉司命’。”其实就是祭灶仪式。一般而言,灶神即是火神祝融,原为先秦时期的五祀(祀灶、门、行、户、中雷五神)之一,汉代以后经道教改造,演变为“灶君司命”,成为玉皇大帝所封的“九天东厨司命灶王府君”,管理人间各家的灶火,作为一家的保护神而受到崇拜。同时,灶神还是天帝派到各家的监察神,每到年终上天向天帝述职,汇报这家全年的善恶表现,天帝根据其报告决定该家明年的福祸。因为直接关系到全家新年运势,总想让其“上天言好事,下地保平安”,人们便不择手段,公然向灶神行贿,涂抹酒糟(祭祀)使其昏醉,无法将自家坏事泄露给天神。平常时期,各家或于灶房设灶王龛,或贴灶王像于墙上,这个灶王像就是孟元老所记载的俗称灶马。

第二,诵经呪。吕希哲《岁时杂记》云:“旧俗以为七祀及百神,每岁十二月二十四日新旧更易,皆焚纸币,诵道佛经呪,以送故迎新,而为禳祈云。”[1]交年节·诵经呪,431诵经念咒是宗教日常敬神行为,在此一年将尽之际,要向诸神表示感谢,摆设酒和果品为祭品,焚烧纸钱冥币以为贡献,请佛僧、道士诵经念咒,祈祷以求福除灾。孟元老言“烧合家替代钱纸”,所谓替代,指用纸钱替代铜钱敬献,贿赂一年来可能得罪过的神灵,求其不再追究自己与家人的过失*此外,在北方地区还另有“佩纸人”这一节事。南宋人曾三异载:“纸钱起自唐时,纸画代人未知起于何时。今世祷祀禳桧者,用之刻板刻印染肖男女之形而无口,北方之俗岁暮则人画一枚,于腊月二十四日夜佩之于身,除夕焚之。有谑词云;‘你自平生行短,不公正、欺物瞒心。交年夜、将烧毁,犹自昧神明。若还替得,你可知好里,争奈无凭。我虽然无口,肚里清醒。除非是阎家大伯,一时间、批判昏沉。休痴呵,临时恐怕,各自要安身。”(曾三异《因话录·纸代人虐词》,施蛰存、陈如江辑录《宋元词话》,上海书店1999年版第468页。)就是在交年夜每人佩戴一幅版画无口人形,作为自己的替身,到除夕焚烧,以示消除罪孽。词中“交年夜,将烧毁”,恐怕不是腊月二十四的交年夜,“交”在此纯属动词,特指除夕开始的新旧之交。可能该习俗流传于北方其他各地,但在汴京并不流行,故而吕希哲、孟元老、陈元靓等人均未记载。。这是一种宗教活动,但不是哪一种宗教,而是佛道二教全参与,也即供奉所有的鬼神:“七祀及百神”。七祀即先秦典籍《礼记》所载司命、中霤、国门、国行、泰厉、户、灶;百神则泛指所有不分宗教的神灵。开封居民已不管佛道区别,是佛道合流的民俗表现。朝廷方面,也有代表国家的祭神行动。如宋仁宗嘉祐年间,翰林学士欧阳修为皇帝所作的《琼林苑交年祷祭太岁诸神祝文》云:“天行有度,运三统以环周;岁德所临,从百神而拱列。载涓谷旦,荐此令芳。惟阴鉴之享诚,委时祥而昭佑。”[3]太岁又称岁星,就是木星的别称,古人以其围绕太阳公转的周期纪年,可以说是管岁时的天神之一,正应当在交年之际由朝廷祭祀。

第三,照虚耗。《岁时杂记》云:“交年之夜,门及床下以至圊溷,皆燃灯,除夜亦然,谓之照虚耗。”[1]交年节·照虚耗,431所谓虚耗,是传说中的招来祸害的恶鬼名称,也就是钟馗所捉的鬼,“虚耗鬼所至之处,令人损失财物,库藏空竭。名为秏鬼,其形不一,怪物也”*(唐)慧琳《一切经音义》卷七五《道地经一卷》引《异苑》,无锡丁氏1924年版第5页。今传南朝宋刘敬叔著、范宁校点、中华书局1996版《异苑》无此文字,所附佚文首条、也是唯一一条辑自慧琳的 《一切经音义》,然非此条。或许漏辑,或许《一切经音义》误收。。用灯照射驱逐怕光的该鬼,是因为光芒可以迅速遍及所有角落。实质上是一种精神上的大扫除,以求心理上的安慰,神清气爽地迎新年。

第四,扫屋宇。《岁时杂记》载道:“唯交年日,扫屋宇无忌,不择吉。谚云:交年日扫屋,不生尘埃。”[1]交年节·扫屋宇,431当天的一项重要事务就是进行全家大扫除。以往的清扫需要选择吉日,一般多属局部的卫生,这次是全部、彻底的大清扫,而且习俗认为交年节清扫时不像其他时间那样容易生扬灰尘,是全年最佳打扫家庭卫生的时间。且除“尘”与除“陈”同音,按照讲究谐音象征即谐音吉祥的传统习俗,又有了除陈纳新之意,将所有穷运、晦气扫地出门,具有强烈的心理暗示作用。

以上可见,除了扫屋宇外,其他三件节事都是夜间活动,故而交年节又有交年夜的别称。概括而言,交年节实际上是两大节事:一是前三项夜间敬神驱鬼的宗教活动,二是后一项打扫室宇的卫生活动;换言之,一是精神行为,一是物质行为,一是精神卫生,一是环境卫生,都是为了一个目的即轻松愉快地准备过年,充分显示它是新年的前奏节日的性质。此后,商家即开始“卖备用”[1]交年节·卖备用,431,人们准备年货了。

一个民俗节日不是想建就建,说建就建的,绝非权力行政指令所为,绝非行政指令能为,需要丰厚的民俗基础以及长期的积累,是民俗的结晶。这个看似忽然冒出来的交年节,有关节事在开封一定有多年的传承,可惜由于资料的欠缺,无法得知具体信息。清代著名学者叶名沣,曾探索过该节的源流,考证指出:“此风始于宋时禁中,大中祥符元年,以是日为降圣节(圣祖是日降延恩殿,见《宋史礼志》)。至乾淳时为小节夜,民间谓之交年(见《乾淳岁时记》)。前明沿其俗,《宣府镇志》:‘是日北人谓之交年’,是也。”[4]其中所言的源头为“此风始于宋时禁中,大中祥符元年,以是日为降圣节(圣祖是日降延恩殿,见《宋史礼志》)”,因原版《宋史礼志》本身的错误,导致他在时间判断上出现两个失误。正确的史实是:降圣节为十月二十四日,并非十二月二十四日;建节时间是大中祥符五年(1012年)*按《宋史》卷一一二《礼志一五》载:“诸庆节,古无是也,真宗以后始有之。大中祥符元年,……又以七月一日圣祖降日为先天节,十月二十四日降延恩殿日为降圣节“。(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2680-2681页)该卷校勘记【六】云:“‘十月’原作‘十二月’,据《宋会要·礼》七五之三0、《事物纪原》卷二改。据《宋会要》同上卷,本条及上文七月一日条均为大中祥符五年事,《长编》卷七九系本条于五年十月戊午,本志一律系于元年。”(第2682页)。,并非大中祥符元年(1008年),足见降圣节与交年节毫无关系。

宋代以前没有交年节,唯在腊月初九有一个类似节日,叫做“小岁”或“小岁贺”“小岁新”。《太平御览》卷33《时序部十八·腊》引汉代崔寔《四民月令》曰:“腊明日谓小岁,进酒尊长,修刺贺君师。”*(宋)李昉《太平御览》卷三三《时序部十八·腊》;崔寔著,石声汉校注《四民月令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74页,文字与此不同,整理校注者作“小岁新”而不敢确认,存疑俟考。南朝宋人徐爰《家仪》曰:“蜡本施祭,故不贺。其明日为小岁贺,称初岁福始,罄无不宜。正旦贺,称元旦首庆,百物惟新。小岁之贺,既非大庆,礼止门内。”[5]唐代沿袭,腊日后一日称小岁日,主题是祭社[6]。宋代没有此节,新兴的交年节无论在内容还是时间上与其没有关系,唯小岁与小年在名称上有相似之处,都是大年的前奏。张泽咸先生则有《唐代的节日》一文列述唐代诸节,从九月九日重阳节后就是除夕[7],足见唐代并无交年之说。

二、汴京交年节在后代的流传与影响

如同宋室南迁一样,诸多包括节日在内的汴京故都习俗迅速传播至杭州等地,交年节就是其中之一。南宋末期的周密《武林旧事》载道:“都下自十月以来,……二十四日,谓之‘交年’,祀灶用花饧米饵,及烧替代及作糖豆粥,谓之‘口数’。市井迎傩,以锣鼓遍至人家乞求利市。至除夕……又明灯床下,谓之“照虚耗”……率多东都之遗风焉。”[8]岁晚节物,47又言:“禁中以腊月二十四日为小节夜,三十日为大节夜。呈女童驱傩,装六丁六甲六神之类,大率如《梦华》所载。”[8]岁馀,46资料表明以下三点历史事实:一是南宋杭州的交年节沿袭的是汴京的遗风流俗;二是交年节随着地区和时代不同有所变异。比如汴京祭灶是“以酒糟涂抹灶门”,而杭州则是“用花饧米饵”,同时新增了口数粥,并将当天原来的照虚耗合并至除夕;三是将交年节称之为“小节夜”,确认了其与正旦为大年即大节相对称的小年即小节的节日地位。所谓小节,就是小年,在南宋末文天祥诗《二十四日(俗云小年夜)》得到了证实:“壮心负光岳,病质落幽燕。春节前三日,江乡正小年。”[9]是其家乡江西的习俗。

交年节一词,到元朝、明朝继续沿袭。如元末至正十六年(1356年)昆山人袁华《丙申嘉平二十四日镫下偶成》诗中,写道:“岁晏萧萧风雨生,交年节近月书正。杯盘罗列昏祠灶,鼓角悲凄夜扞城。”[10]以腊月二十四日为交年节,并祭祀灶神。明初江西籍官员、名宦解缙曾作《交年节日有感》诗,内有“时俗江南重小年,河湟此夜重凄然”之句[11]。可知南方地区仍将此节视之为交年节,并为习俗所重视。

至清代,虽然有“交年之名,则无闻矣”之说[12],但并不属实,实为囿于个人所见。事实证明清末各地祀灶日,仍多被称作“交年节”,天津即是[13]。一直到当代,仍有许多地区遵守着交年节。“目前,在城市或农村,祭灶活动不如从前那么盛行了,……可人们欢庆交年节的酒宴照摆无误。人们畅叙一年的幸福生活,同时也在筹划新春佳节的事宜。”[14]例如:“腊月二十三交年传统习俗”,被作为北京市2006非物质文化遗产普查项目。甘肃民俗将腊月二十三称“交年节”,为小年[15]。如其天水市,即以二十三日送灶为交年节[16]。山西民间除了“四大节、八小节”以外,还有“二十四个毛毛节”,其中就有腊月二十四交年节[17]。

从清代一直到民国乃至当代,许多地区延续了交年一词。如清末的饶平县(今广东饶平),“十二月二十四日为岁,亦谓之交年。各束竹枝为箕,扫除上下积尘,洗涤器皿,曰革旧迎新。晚具素果荐神,谓之送神。朝天各画幢幡、仪马、舆从于纸焚之,或粘于神案前。”[18]6光绪年间的新乐县(今河北新乐),“二十四日,扫舍字,饴糖祀灶,人家多于是日换门符,曰交年。”[19]26民国时期的潮州府(今广东潮州),民俗以“腊月二十四日祀灶,谓之交年”[20]303。民国时期的福建诏安县,“腊月二十四日,谓之交年。”[21]7南北各地均有,实质上仍属于没有冠以节名的节日。

更多的地方,沿袭了小年的说法。如明代江西人金幼孜《腊月二十四夕偶成》提到:“岁事只如此,匆匆又小年。”[22]清朝雍正年间的广东:“腊月念四日为小年夜,祀灶,用爆竹饴餹。”[23]历史与现实中的小年,因时代、地域不同,时间也不一致,北方地区多是腊月二十三,南方地区多是腊月二十四*宋代以后的开封小年也改在腊月二十三。如明代无名氏撰、孔宪易校注《如梦录》,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91页载:“二十三日,灶神奏天之期,礼宜祭祀,王用猪羊,遣典膳官祭;乡绅士庶用三牲或刀头供献。祈诉祝祷。以后俱办年设供,待度新岁。”。如兴京县(今辽宁新宾满族自治县)的十二月二十三日,“以香饴纸马祀灶,以酒灌灶前,曰醉司命,俗呼过小年。”[24]连边远地区的满族也沿袭不替。毕竟年代久远,有关交年与小年的关系常常被误解。如有的乡儒不谙史实,错误地解读交年和小年的关系,如清人王珏《月令纂》:“腊月二十四日为交年,俗盖讹为小年也。”[25]14显然,作者虽热衷于研究岁时节序,但并不知道交年节早在宋代就有小年之称了。

以上为交年节史实方面的文化现象。此外,还有一种学术方面的文化现象更值得注意,即宋代以后的全国各地,均将交年节诸节事的源头追溯至宋代汴京。例如醉司命之说,即传遍各地。清初浙江学者朱彝尊载:“醉司命者,宋汴京故事也,以涂月二十四日贴灶神于灶上,用酒醩涂灶门,谓之醉司命(见幽兰居士孟元老《梦华录》)。盖自南渡后,废不行矣。家居,逼岁除,睹妇子祀灶,迺作《醉司命辞》。”[26]所言“盖自南渡后,废不行矣”,是指汴京“酒醩涂灶门”的形式,而不是祭灶本身。如前文所言,南宋杭州祭灶即改用“用花饧米饵”而不用酒糟了。清中后期安徽学者黄钺言:“在昔汴京传故事,醉司命当腊廿四。”[27]乾隆年间浙江学者全祖望指出:“江都风俗,于除月二十四日修司命,祭以新秫,作饭供之。盖因谚言司命将至帝所,言各人善恶,新秫食之腻口,使不能语耳。仆时笑以为愚。偶阅《东京梦华录》,汴京人以年夜请僧道看经,备酒果送神,烧合家替代纸贴灶马于灶上,以酒糟涂抹灶门,曰醉司命,盖即祖道之意。……乃知天下俗事,总有来历。”[28]从《东京梦华录》中,他找到了其家乡风俗的源头,但误读了《东京梦华录》,所言“汴京人以年夜请僧道看经……”等,其实不是在年夜除夕,而是交年夜之事。嘉庆年间的湖南也是如此:“今湖南里俗以腊月二十四日祭之,与《梦华录》合”[29]。醉司命一词,遂成为祭灶的别称。如南宋人吴泳言其家乡四川每逢腊月二十四日,便“灶涂醉司命,门贴画钟馗。”[30]清代四川人张宗法言:“二十四日夜备酒果、灯楮,焚香,以酒涂抺灶门,谓醉司命。”[31]清代江苏人黄丕烈自题也云:“乾隆六十年十二月醉司命日,郡中棘人黄丕烈书于读未见书斋之北窗。”[32]醉司命日就是腊月二十四日。

其他节事如照虚耗,在后代或合并至除夕举行,但许多学者仍将其源头认定为始自汴京。如元代镇江习俗“然灶灯:《梦华录》除夕于灶中然灯,谓之照虚耗之说也。”[33]现代权威辞书《辞源》“照虚耗”条则言:“宋时京师的一种习俗。”[34]可谓总结历史的现代结论。

至于清扫卫生的扫屋宇,则一直流传不怠。如清代著名学者俞樾在记载宋代开封交年节后言:“今人犹于是日扫屋宇,至交年之名,则无闻矣。”[12]属于实存名亡,况且如前所言,只是他本人囿于闻见不知当时不少地区仍有交年之节事。而在山西大同市,仍有其名:“腊月二十四:名曰交年节。人们多在这一天打扫房屋,用白土刷房子,糊窗户、擦玻璃、抹洗衣柜、铜壶以及各种食品器皿,必须做到窗明几净。”[35]将交年节变成了打扫卫生的节日。开封等地的民谚有“二十四,扫房子”,民俗传承,至今依然如旧。千年之后的今天,人们发现清扫房间的意义不只是干净那么简单,从中提炼升华出一个新概念风靡一时,叫做“扫除力”:即简单的扫除不仅可以让房间变得整洁,也可以打磨出自身的光泽,还可以解决烦恼、成就事业[36]。所揭示出的间接功能,古今自是相同,使我们对古人的扫屋宇节事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三、交年节节事源头考辩与解读

如果满足于上述成说,学术研究便十分简单了,虽皆大欢喜,但并不确切。深入仔细地追溯以上主要节事的源头,我们惊异地发现,最早的发源地其实并不是开封,时间也不是宋代,而是唐代的长安。唐代李绰在其《辇下岁时记》有明确的记载:“都人至年夜,请僧道看经,备酒果送神。帖灶马于灶上,以酒糟抹于灶门之上,谓之醉司命。夜于灶里点灯,谓之照虚耗”[37]。

就内容而言,这一史料与孟元老记载的大体一致,连文字也多有相同。区别有两点:一是唐代长安的照虚耗是“夜于灶里点灯”,在宋代开封则是“门及床下以至圊溷皆燃灯”,比唐代复杂;照虚耗在宋代开封被重复一次,“除夜亦然”,也即既有沿袭,又有创新,提前多加了一次。二是就时序而言,所言是“年夜”,也即是除夕,而不是十二月二十四日*也有学者认为这里的“年夜”可能就是“交年夜”或“小年夜”之误。见(日)中村乔《灶神与灶祭》,《中国岁时史研究》,京都:朋友书店1993年版第490页。。于是,问题就出来了。

第一,为何后人对此视而不见,而将其聚焦于汴京?

南宋末期人陈元靓在记载交年节时云:“吕原明《岁时杂记》云:‘十二月二十四日,谓之交年节。’其事又见《东京梦华录》,他书未见载者。”[1]交年节,430明确指出关于交年节的说法仅见于北宋时期的两部书。那么,是陈元靓没有见到李绰的《秦中岁时记》吗?不是。因为我们在陈元靓《岁时广记》卷一《采花使》、卷一五《供良酝》、卷一六《绳橛戏》、卷四0《逐除傩》等四处均发现引用了李绰《秦中岁时记》,足证他见过并引用、参考过此书。但为何偏偏忽略了这条资料了呢?

不仅如此,《秦中岁时记》在后代重要史书和目录著作中均有著录。如《新唐书》卷五九《艺文志》(“李绰《秦中岁时记》一卷”[38])、《宋史》卷二0五《艺文志》(“李绰《秦中岁时记》一卷”[39])、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六(“《秦中岁时记》一卷”[40])、马端临《文献通考》卷二0六《经籍考》(“《秦中岁时记》一卷”[41])等;南宋尤袤《遂初堂书目》又作《辇下岁时记》、《咸镐岁时记》(“李绰有《秦中岁时记》,纪唐室朔望荐献及岁时宴赏之事,一名《辇下岁时记》,一名《咸镐岁时记》”[42])。更何况明代大型丛书《说郛》收录有此书,一直流传至今,并未遗失。前文讲述醉司命等来源于汴京的清人,无一不是饱学之士,为什么也忽略了这条资料呢?如果说陈元靓的失误是个人一时的疏忽,那么以学问精深、擅长考据见长的清代学者集体沿袭其说,恐怕绝不能用疏忽来解释。

要解答这个疑问,必须联系第二个问题,即节事时间的不同。

检汉代的《四民月令》、南朝的《荆楚岁时记》,十二月二十四日并不是任何节日。至唐代,也从来没有交年节、交年夜的说法,长安等地的僧道看经、酒果送神、醉司命、照虚耗习俗,都是除夕的节事。宋代开封创建的交年节,将这些节事析出,提前到了腊月二十四,使得交年节隆重、丰满。同时也改造、整合了历史上的传统节事。如唐代长安“夜于灶里点灯”的照虚耗,宋代开封改为“门及床下以至圊溷皆燃灯”,不再照灶膛,而是在门、床下、厕所等以往不被关照的地方点灯照射。使用火光驱鬼的习俗历史久远,地域广泛,南朝时荆楚地区有“正月未日夜,芦苣火照井厕中,则百鬼走”的习俗[43],其他地区也多有类似情况。宋代开封将其整合、改造,用之于交年夜的照虚耗。与《秦中岁时记》所载不同的是新增添了“扫屋宇”。清扫屋宇也是古人早已有之的节前习俗,汉代在十一月冬至和十二月蜡祭之前均有“扫、涤”活动[44],宋代开封将其郑重其事地列入节事,确定在十二月二十四日,成为交年节四大节事之一。如此这般,也就解释了陈元靓为什么说“吕原明《岁时杂记》云:‘十二月二十四日,谓之交年节。’其事又见《东京梦华录》,他书未见载者。”所言“他书未见载者”,指的只是此前其他书籍没有关于交年节的记载,而不是有关节事。由此也进一步证明,此前其他朝代、其他地区是没有交年节一说的。

至于后人将交年节诸节事的渊源归之于北宋开封,窃以为并非学术问题,而是文化原因。在此提出两点看法供参考。

一是交年节的规模效应。汴京新建的交年节,具有整合性、增强性、标志性。其整合性在于将其他时间、不同类型的节事融化、调和为一体,重组成一个新的节日;其增强性在于整合后的节事更具习俗魅力,从而放大了古代以及唐代长安的一些除夕等节事,并取代之成为新的扩散源,使之流传更广泛,更久远;而其标志性的表现是交年节的创建,使得相关节事改头换面,以更新过的身份流传,打上了鲜明的汴京标记。

二是载体《东京梦华录》的名气效应。篇幅仅一卷的《秦中岁时记》,显得单薄,分量有限,多依赖丛书、类书流传,影响不大。而十卷本的《东京梦华录》通常以单行本流行于世,传播广泛,引用率很高,名气也大得多,并成为一种新的文体——“梦华体”为后世效仿,一定程度上具有了城市史、社会史的元典意义。所以,一般人们阅读此书,一有所见,便依为根据。后世地方志言及交年日时,总是援引《东京梦华录》的记载,有时甚至将并非其书所载的市井民俗、节事想当然地归之于它。典型事例,有如元代的至顺《镇江志》所载:“然灶灯:《梦华录》除夕于灶中然灯,谓之照虚耗之说也。”[33]实际上,《东京梦华录》中并无此记载,汴京也没有这样的习俗,这段记载其实来自《秦中岁时记》中的唐代长安。元人只不过是将照虚耗习俗认定为源自汴京,便不再细究具体了。这种选择性的溯源,选择性的接受,一定程度上体现着中华传统文明的文化选择与认同原则,也即不是一味沿袭,而是有所选择;不是择源而行,而是择善而行;只注重大局大体,不计较细枝末叶。

四、结语

以祭灶、照虚耗、扫屋宇为主要内容的交年节,发祥于北宋首都开封,在空间上蔓延于全国,在时间上传播至当代,有着顽强的生命力,所携裹整合的传统节事也打上了汴京标记。交年节是汴京文明的产物,是春节文化的一个新的组成部分,使春节更加丰满、隆重、健康,从而丰富了传统节日文化,活跃了精神生活,强化了家庭卫生观念,为中华文明增添了一个除旧迎新的新元素,强调人们改善精神和生活环境,提升正能量,积累幸福感。

交年节从无到有,是时代和地区发展演变的需要,反映了东京开封人以及宋人对旧岁的留恋,对新年的期盼,对时光的珍重,对生活的热爱,归根结底是对享乐的追求,似乎还突出了宋人的时间观念。英国人类学家利奇指出:“其实我们是通过创造社会生活的间隔来创造时间的。”[45]岁时节日观念,体现了宋人对时间的特殊体验和对社会生活的创造。这是汴京城市文明繁荣的表现,是宋人生活讲究与精致的表现。作为中华年文化的一部分,作为历史记忆的一个标本展示,如同历史长河中的一朵浪花,有着独特意义和民俗、文化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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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卢春艳】

Creation and Spreading of the Little New Year Festival in Bianjing City

CHENG Min-sheng

(Research Center for Ancient History of China, Henan University, Kaifeng, Henan 475001, China)

One new festival emerged out of the Eastern Capital, now known as Kaifeng City (also known as Bianjing City) during the North Song Dynasty: Little New Year, which is a festival on the December 24thof the lunar month. Little New Year is the prelude of Chinese New Year, where there are four brief customs including Kitchen God worshiping, chanting, driving out evil spirits, and house cleaning. After the Northern Song Dynasty, this festival had spread towards the Hangzhou area, having other names such as Little New Year Eve or Minor New Year passed on from generation to generation up until now. Although the customs had already been popular in the Tang Dynasty during New Year Eve as a festival, people still trace the origin of Little New Year back to Kaifeng City during the Song Dynasty due to the festival’s large scale effect on Kaifeng City and because of a famous book calledTheEasternCapital:ADreamofSplendor, bringing popularity and reputation to the festival. The Little New Year Festival is a product of the Bianjing City civilization, enriching traditional festival culture and improving people’s spiritual life, strengthening the concept of environmental sanitation, and adding new elements to Chinese civilization.

Little New Year; Song Dynasty; Bianjing City

10.3969/j.issn.1005-6378.2016.03.001

2015-12-20

程民生(1956—),男,河南开封人,回族,历史学博士,河南大学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黄河文明传承与现代文明建设河南省协同创新中心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宋史。

K244

A

1005-6378(2016)03-000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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