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晓驰( 1.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100875; 2.淅江农林大学文化学院,浙江临安311300)
童话空间中的“子宫”意象研究
严晓驰1,2
( 1.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100875; 2.淅江农林大学文化学院,浙江临安311300)
[摘要]子宫是童话空间的经典意象,其在童话文本中主要表现为“吞食”这一主题,当中包含着关于“进”与“出”的哲学思考。进入子宫到离开子宫的过程象征着人格上的考验,童话主人公借此完善了自我人格;同时,这一过程势必会带来如婴孩离开母体时的分离焦虑,这种焦虑在多数情况下会借助主人公的贪食或被食表现出来;在完善了自我人格并去除了早期的分离焦虑后,主人公们也顺势实现了性格重塑,最终获得新生。
[关键词]子宫;身体;吞食;焦虑;重生
家宅—宇宙—身体的同一性很早就被人所论述,家宅是所有空间的出发点,而子宫是家宅的变体,它是人类的第一所家宅,是人们到达这个世界之前的家宅。因而,当人们遭遇困境或挫折时便容易退回到子宫这所家宅中,在童话中表现为被怪物或女巫等“吞食”的情节。同时,主人公们需经历一些艰难考验,才得以从他人肚腹中吐出,被吞食与被吐出无疑是在模拟子宫分娩的过程。巴什拉很早就发现了“家宅的母性”,家宅就象征着一个子宫,它接纳众人,使人获得如在母体中的安全感。诺德曼佐证了这一想法,他认为:“许多圆形的东西做成封闭的空间,很容易会被诠释成子宫。”[1]
子宫这一空间暗示着“进”与“出”的哲学思考。童话故事中经常出现的“吞食”情节可以帮助人们更好地理解家宅与子宫的联系,常见模式通常表现如下:主人公出门历险(离家),期间历经挫折被怪物吞食(回家),最后得以控制食欲或是被怪物从肚腹中吐出(新生)。“吞食”的情节被阿尔奈和汤普森的AT分类法中归入第七大类:“OGRES(食人魔、巨魔)”。当然,普洛普在《神奇故事的历史根源》中认为:“食人妖婆的形象可以是作为某种思维形式(就这个意义而言也是历史的)而非现实生活的反映产生。”[2]21-22
同时,关于“吞食”或“被吞食”的情节还有着悠久的历史根源,早在《旧约·圣经》就有了先知约拿被吞入鲸腹的故事,普洛普在《神奇故事的历史根源》中还专门提到拉德玛赫研究被鲸鱼吞进吐出的母题。古希腊神话中关于这类的故事很多,苍穹之神乌拉诺斯害怕自己的后代会取代自己便将他们都关进了冥府,最年幼的克洛诺斯杀死了父亲并成为宇宙的统治者,但他害怕类似的事情重演,于是,“每当有一个孩子出生时,克洛诺斯就干脆把婴儿吞食到腹中。”[3]克洛诺斯的妻子瑞亚极为愤怒,用石头代替了第六个孩子,于是宙斯逃过一劫,最后成功击败父亲,使兄弟姐妹从父亲的腹中被吐出生还。同样,宙斯的女儿,智慧女神雅典娜也是进入了宙斯的腹中,最后冲破其头颅而出生。之后较早的典籍如巴塞尔的《五日谈》中也充斥着大量的食人巨兽。
在中国佛教故事中亦有佛祖如来从孔雀体内破腹而出的典故,《西游记》中如来被空缺一口吸入,于是,“剖开他脊背,跨上灵山。”[4]中国古代也有许多关于“吞食”主题的故事,如南朝吴均写的《续齐谐记·阳羡书生》那样,书生入鹅笼,“口中吐一女子,……女子于口中吐出一男子。”[5]而后女子看到书生将醒,便将男子吞回腹中,书生紧接着又将女子吞回。在这种空间的互相吞吐中,营造出了一种无限感。
如果从他人的腹中出来对应着分娩过程,那么“进入”的过程也就是被吞食的过程,则对应着回到子宫这一母体,故而“被吞食”容易让人联系到母子关系的考量中,这种考量最终伴随着自我人格的发展而结束。著名的“约拿情结( Jonah complex)”就是关于进入肚腹的启示,这一概念由历史学家弗兰克·曼纽尔提出,而被美国心理学家马斯洛发扬光大。神让犹太先知约拿去赦免尼尼微城,但这座城曾毁灭他家族,约拿为了逃避任务而逃跑,最后被神谕所控制的大鱼所吞食。在鱼腹中约拿痛定思痛,终于成功脱身并完成了使命。“约拿情结”由此便被用来表述成长的中断乃至倒退现象。马斯洛认为:“我们每个人都在被召唤去完成一项适合我们特性的任务。逃避、恐惧、犹豫不决、矛盾重重都是典型的‘神经症’的反应。”[6]因而,被吞食是一种倒退的回归的姿态,也即意味着主人公性格上的不成熟。
如意大利童话《好吃懒做的弗兰西斯科》中,弗兰西斯科因为好吃懒做而被妖魔吞食。这个故事的最后主人公并没有复生,因而他也注定无法改正自己的过失。再如《小红帽》的案例中,瑞士心理学家维蕾娜·卡斯特将大野狼视为小红帽奶奶的人格分化,他认为:“这是吞噬一切的母爱的意象,同时也象征着一个奶奶和母亲都很溺爱的人所面临的危险。”[7]在这里,小红帽的母亲和祖母代表着人格上的束缚,她们限制小红帽的成长,禁止她进入森林这个象征着本我和无意识的地方,这导致了小红帽无法对抗野狼的诱惑。而最后小红帽需要借助猎人这个父亲般的角色成功摆脱了荷尔蒙的影响,实现自我人格的成熟与成长。
子宫分娩所带来的流血行为象征着亲子之间的血肉联系,这些联系并不仅限于亲生的母子,不少童话故事中的女性角色都瞒骗自己的丈夫,帮助在外流浪的孩子。“巨人太太对杰克的关切,显示她的角色不只是巨人的太太而已,……她展现了保护孩子的母性,是杰克出门在外时的母亲。”[8]187而在另一些文本中,有些妖魔的母亲甚至帮助外来的流浪者对付自己的孩子。再如在《海的女儿》中,能让小人鱼获得双腿的“这副药包含的女巫血,就象征小美人鱼与女巫之间母女般的联系。《白雪公主》和《牧鹅姑娘》中的血颂扬母亲与孩子之间的联系,同样,不久就将进入小美人鱼体内的海女巫的血,等于重塑母亲与孩子在子宫中血的融合。坏母亲虽然代表邪恶的力量,却也是小美人鱼以及小读者们整体自我心理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8]176。在格林童话《七只乌鸦》中,最小的妹妹切下手指所打开的那扇门,这扇门因而也是产门的象征。这当中主人公经历疼痛和流血来换得七个兄长新生的行为,模拟了母亲分娩的过程。
关于吞食与亲缘联系的另一方面的证据是,不少关于杀害主人公的命令都是由其亲人发出的,他们要求带回主人公的心脏,虽然好心的办事者通常不忍心直接杀害主人公而代之以动物的内脏,但最后那被误认为是主人公的动物内脏通常会被其亲人们所食用。在食人魔这个大主题中有特别关于Cannibals(食人者)和Cannibalism(食人)的分类,汤普森还进一步将食人的行为细分为常期食人者和偶尔食人者,前者即吃人的妖魔和鬼怪等,后者指不小心吃到人肉的情节,如《小红帽》的早期版本中就有小红帽听信了野狼的话意外喝下了外婆的血吃掉了外婆的肉,《杜松子树》中的父亲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吃下了自己儿子的肉。周作人在研究中国民间故事《老虎外婆》时认为这是一个关于“食人”的故事,而这一习俗确实存在于一些民族中,对此周作人给出的原因是:“由于食俭,或雪愤报仇,又因感应魔术,以为食其肉者并有其德,故敢啖之,冀分死者之勇气,今日本俗谓妊娠者食兔肉令子唇缺(《博物志》亦云),越俗亦谓食羊蹄者令足键,食羊晴可以愈目疾,犹有此意也。”[9]也就是说,食人者可以获得被食之人的一切,包括生理及精神上的。如果换一个角度来理解,不论是主动还是被动地完成了食人的行为,被食者本身就是食人者生命的一部分,而通过同类相食的过程,食人者在很大意义上都成为被食者生命的延续。
还有一个问题需要注意,在童话中主人公如果被吞食,经常是整个被吞食,没有被割裂的状态,这是为之后的复生做准备,因为整体吞下令人感觉主人公并没有受到伤害,正如胎儿在子宫中一样安全。事实证明,被吞食的主人公都不会被消化,只等一个救援者到达,这是模拟孕育的过程,在等待的期间主人公们的思想会如胎盘成长般逐渐成熟,最后得到顿悟。
同样,在一些童话中,主人公不止被吞食了一次,在意大利童话《彼得和牛》中,彼得是像鹰嘴豆一般大的小孩,先后被马、饿狼吞下肚;在格林童话中,《大拇指儿》中大拇指儿分别落入牛胃和狼胃,《大拇指儿漫游记》中大拇指儿分别落入牛胃和狐狸胃。这三个童话的共同之处在于主人公都被两次吞食,而后一次的吞食比前一次更为凶险,在第一次被吞食的过程中,出现的马和牛都是温和的食草性动物,他们是在无意中将主人公当成草料而吞入肚腹的。因而此时的主人公面对被吞食还是无意识的状态。而第二次的吞食则是主动发声的,狼和狐狸都是凶残的食肉性动物。这也是在暗示着主人公第一次的蜕变并不完善,他需要经历更为严格的考验,才能从第二次的肉食动物的腹中安全脱离。也就是说,如果没有很好地克制自己的欲望和发展自己的人格,那么所面临的危险系数也会越来越高。狼和狐狸象征着主人公自身人格的不良方面,他们比先前的马和牛更难对付,主人公只有克服了第二重关卡才能获得真正的新生。同时,主人公在每次落入腹中时都十分积极地求生,这表示他在建构自身人格上十分努力,这也是他最后成功回家的原因。
早在弗洛伊德之前,兰克就在《出生创伤》一书中提到了出生时的“原初焦虑情感( primal anxiety-affect)”,并认为其在一生中都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一直到死亡时与外部世界(逐渐变成第二母体)的最后分离,它从最开始就不仅仅是对新生儿生理伤害(呼吸困难—阻塞—焦虑)的表现,而且,由于从极其愉悦的情境变为极端痛苦的情境,它立刻获得了情感的‘心理’特性。因此,这种被体验到的焦虑是知觉的最初内容,可以说是最早的设置障碍的心理行动。”[10]出生创伤又称为是分娩创伤,在童话故事中,主人公被怪物所吐出的过程就象征着婴儿从产门中分娩而出,在经历了这种原初的分离焦虑后,主人公便踏上了成长之路。俄狄浦斯阶段正是子女与父母的分离阶段,贝特尔海姆认为,“如果儿童成功地从依附于父母的状态分离出来,他就将成为真正的自我。”[11]136
关于子宫所带来的分离焦虑需要借助“食物”作为突破口,因为“食物”是儿童文学作品中的重要因素。童话中的“吞食”总是以狼吞虎咽的情形出现,与正常进食时的克制与礼貌截然不同,这些差别可归结为享乐原则与现实原则的不同,也就是本我与自我的区别。爱奥那·奥佩在《操场上的人群》一书中提出“食物和性别是孩子们的两大兴趣。”[12]得不到食物的主人公有时候还会爆发出强大的破坏力,如波特的《两只顽皮的小老鼠》中,小老鼠大拇指汤姆和妻子汉卡·蒙卡因为洋娃娃的玩具小屋的“美食”都是石膏无法食用,因而气急败坏地毁了整间玩具小屋。这种对食物的狂热发展到极致就成为“吃人”的情节。
童话中的“吃人”情节一般都表现为年长者吞食年幼者,或是强者吞食弱者,而在以儿童为“吞食者”的故事中,通常面临的是克制食欲的问题。很少有儿童“吃人”的情节,即使出现了儿童也是不知情的吞食者,例如小红帽在大野狼的教唆下意外吃下了外婆的血肉。格林童话《亨塞尔和格莱特》就是一场关于克制食欲的斗争。故事一开始,全家就面临着严峻的食物问题,亨塞尔和格莱特正是因为家中食物不够才被父母遗弃的,等到他们发现老巫婆的姜饼屋时,整个面包小屋都呈现出一种诱惑的姿态,“屋顶上铺盖着蛋糕,窗户却是明亮的糖块儿。”[13]兄妹俩在未经主人许可的情况下就饱餐了一顿,甚至在主人发现他们并端来食物时也毫无戒心地接受了。巫婆将兄妹俩当做食物的情节与兄妹俩贪婪的食欲形成了对照。巫婆的死亡意味着这种膨胀的食欲最终会导致一个灭亡的结局。
卡什丹认为,“食物与进食正是生命最初传达关爱的管道。婴儿时代最强烈的情感经验,许多是在母亲的胸口发生,其中包含抚触的感觉与饱足的满足感,婴儿经由这样的喂食行为而被安抚、被安慰,感到安全。反之亦然。挨饿可能让婴儿产生严重的不安全感,甚至造成心理创伤。”[8]75比如亨塞尔和格莱特在前两次被遗弃时都通过面包屑找到了回家的路,这象征着母婴之间的进食管道。在卡什丹看来,童话故事的根本主题在于分裂,而对事物的需求发生在这之前。之后儿童关于食物的欲求、满足及分裂,就象征着这部分自我的形成、发展与完善。简言之,在初期婴儿的需求都被尽可能的满足,此时他/她与母体建立起了强大的信任感,并将自己视为母体的延伸,而随着后期发展,婴儿发现自己的需求不断被母亲所忽视,由此引发了分裂与不满。
罗尔德·达尔就在童话中就“食物”这一主题展开深刻思考,《了不起的狐狸爸爸》就是一场关于“吃”(动物们偷农场主的食物)以及“被吃”(动物们被农场主杀害)的抉择,而这些食欲旺盛到甚至有些不道德的动物们非但没有接受惩罚,还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享受不尽的食物。但达尔的作品中同样出现了许多可怕的“食物”,如《查理和巧克力工厂》中那些奇怪的药丸,相信儿童是绝对不愿意用一颗味道相似的药丸来代替真正食物的享受的。还有那些能将人变得十分奇怪的配方,最著名的《小乔治的神奇魔药》中的配方是:“给我一只臭虫和一只跳蚤。给我蜗牛两只,蜥蜴三条,给我一条海里滑溜溜一扭一扭的小海豚,给我用袋熊膝盖骨磨的粉,给我一枚大黄蜂的毒刺,给我一些枣子汁……”[14]之后加入的东西就更可怕了,有金光洗发水、一管牙膏、多沫剃须肥皂水、维生素美容霜、指甲油、去毛膏、假牙洁净粉、狗用跳蚤粉等。
达尔的作品中出现了许多类似的令人反胃的食物,他似乎是在用一种极端的方式来让孩子们克制食欲。虽然旺卡先生的巧克力工厂全都是用食物制作的,但是最后只有那位一直谨小慎微地克制自己的食欲的查理获得了工厂的继承权,凡是在中途因为失控的食欲而偷吃的孩子都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如贪吃的奥古斯特斯就被旺卡先生的工厂压缩成了一个苗条的小孩。这些惩罚的画面正如相关的电影那样令人反胃。而在蠢特夫妇的互相捉弄以及小乔治的魔药中,食物是作为一种反面的素材出现的,作者用极端的手法将事物的配方变得恶心和惊悚。纵使是世界偷猎冠军的丹尼,作者最后也没能给他留下多少供他和父亲享用的食物,而是让那些食物在麻醉药清醒后得以逃脱。只有“了不起的狐狸爸爸”是这方面的异类,但达尔仍然保持着清醒,他让得到食物的狐狸爸爸与所有的动物一起分享,并且牢牢地提醒读者,在狐狸爸爸单枪匹马抢夺食物的岁月中经历了许多的生命危险。这似乎是在劝诫所有的读者克制自己的食欲,并且明白:食物,只有在分享时才能得到最大的幸福和安全。
意大利童话《七只羊头》中的老奶奶和孙女正是因为食物起了纷争,孙女暗自偷吃了七只羊头而被老奶奶责备,而老奶奶因为总是念叨着羊头而为孙女所不满,在惶恐不安中将其杀死。单独从情节上来看,孙女阿塔纳莎似乎奉行着一种毫不讲理的强盗原则,先是不顾禁忌地偷吃,而后又杀人灭口。但如果大家看到了阿塔纳莎在下令处决老太太前说的那些话就不难理解她的行为了,当国王再三询问自己的新妻子老太太为何一直念叨着“全吃光啦”时,阿塔纳莎的回答是:“她是个吃不饱的老吝啬鬼,你看,王家宴会上摆满了山珍海味,她还念念不忘那七只羊头!”[15]918在国王之前的两次询问中,阿塔纳莎都以其他的理由搪塞过去,只有在最后一次中提到了那七只羊头,其实,从她偷吃完羊头就从家中逃跑的情节中就已经看出了阿娜塔莎内心的害怕。她认识到自己因为过度的贪婪而可能会遭致厄运。然而,当她邂逅国王并成为新王后时,她第一个想到的竟然是前面还害怕会惩罚自己的奶奶,于是国王将她的奶奶接到了王宫。这里的阿塔纳莎选择了正面面对自己内心的不良面,并且在与奶奶的对话中试图掩盖自己性格中的缺陷,让奶奶不要作声和声张。但奶奶作为阿塔纳莎内心中极度不安的一面还在继续发出谴责的声音,于是,难以忍受内心煎熬的阿塔纳莎选择处死奶奶这个她自认为的贪婪的化身,借此解除自己的负罪感。正如《小红帽》的故事一般,小红帽没有直接杀死大灰狼而是用石头替换自己放在了大灰狼的肚子中,这是为了让大灰狼更直接地死于自己的食欲,因为是石头的沉重,也是来自肚腹的沉重导致了大灰狼溺水而亡,贪婪的食欲如果无法摆脱就会成为使人窒息的源头。
此外,那些用面包或糖制作分身以逃脱死亡命运的行为,未尝不可以解释为满足主人公过分的食欲的象征。女主人公需要用产自大地的面包和糖来平息男主人公的食欲和怒火。
同样,“吃人”的情节还是潜意识中焦虑的体现。兰克所提出的“原初焦虑情感”被认为是许多心理问题的根源,而“与创伤一起产生的,就是回归母体天堂的愿望。”[16]134儿童必须断开与母体的联系才能获得个体独立,而当中他须经历分离的焦虑,凯伦·科茨将这种焦虑称之为“母者之失”的悲痛,并进而区分了消极的悲痛和发展的悲痛,“发展型悲痛中的爱通过分离催生了自爱”,而“忧郁中的爱是倒退而强烈的,儿童通过内化及‘吞食’他者的方式,寻求并召回他感到已失去的一体化空间。”[17]首先,在这些故事中,主人公们尽管是作为人的形象出现的,但却被迫沦为与食物相同的命运。这里也在暗示主人公作为人的性征还不足以得到完全尊重,因而沦落到了与物相同的地位——被食用。因为被吞食的主人公通常在体积和力量上处于劣势,如著名的关于大拇指的故事。在《木偶奇遇记》中,渔夫打捞到匹诺曹后纵使得知匹诺曹并非鱼后还是试图裹面粉油炸吃掉。在《蠢特夫妇》中,夫妻俩用胶水黏住小鸟来制成鸟肉馅饼儿,但有一天不小心黏住了四个男孩时,蠢特先生仍然想把他们做成男孩馅饼儿。在《好心眼儿巨人》中,人类被巨人们当做“人豆子”食用。这里或许还关乎俄狄浦斯情结,孩子们担心成为同性父母竞争的对象,而被吞食则意味其害怕在这类竞争中落败。
由于吞食者的形象是“伊底”的象征,所以在弗洛伊德那里吞食似乎还暗示着儿童的口欲期。贝特尔海姆在对《亨塞尔和葛蕾特》的阐释中进一步提到,“我们所居住的房子,可以代表一个身体,通常是母亲的身体。一个能够被吃掉的姜饼房就是母亲的象征,事实上,正是母亲通过自己的身体来哺育婴儿。”[11]244而姐弟俩夸张的食欲象征着回归母体的期待,这种只满足口欲期欲望的行为抹杀了其作为个体的独立性,因而才具有危险性。而《三只小猪》的故事来说明“吞食”的故事有助于这种焦虑感的缓解,他将三只小猪视为三个不同的人格发展阶段,因而前两只小猪被吞食的情节是在暗示:“如果我们希望进入更高层面的生存状态,我们就必须抛弃以前的生存方式。”[11]63
关于“食物”问题的讨论还可以将研究引入下一个环节,据普洛普的考证,“美印第安人已经处于这样的发展阶段,要向想去冥国的人提供特殊的食物。”[2]69他以此来解释一些故事中老妖婆们款待主人公大肆吃喝的问题。笔者发现,在许多地方的祭祀活动中都有向死者供奉食物的惯例,尤其是东方国家。
子宫这一空间还暗示着死亡,而被吞食也即意味着回到了世界性的子宫——大地之母的怀抱,是死的象征,而被吐出则象征着新生。所以,“吞食”还简单演绎了一个从死到新生的过程。“植物的种子是要埋在地里才能再生的,在原始人看来,这是象征死的埋葬。有些民族把成人的死者火葬,但是死婴却一定要土葬,让死婴回归地母,还把种子放在死婴的头上,让他摄取循环再生的能力。”[16]6
被某种动物、妖魔等“吞食”是在将自身作为祭礼供奉给大地之母,也就是死亡之母。由此,大地之神才会让新生出现,子宫在这其中就担负着大地之母的职责,因而具有生与死、正面与负面两种作用,一方面,子宫是人类最早居住的地方,是生命的源头,而另一方面,“回归母体也相当于死的回归,可以很容易理解伟大的母亲和母体的容器(子宫)也是死神或地域。”[16]108如格林童话《小地精》中,公主们沉到地底,这象征着她们被大地所吞食。我们看到主人公们在走入地窖或地下室的过程中经常遭遇不测,这一行为事实上就是模拟人步入死亡之穴的过程。安徒生的《踩着面包走的女孩》也是同样的,英格儿将大地滋养她的面包踩在了脚下,因而她也被大地所吞食。
子宫与大地之母的关系十分密切。在希腊神话中,大地之神德墨忒尔的爱女珀耳塞弗涅被地狱之神哈德斯看中,于是在珀耳塞弗涅外出时地面突然裂开一条缝隙,大地女神悲伤过度,下令让大地荒芜不长庄稼。于是宙斯出面调解,哈德斯答应让妻子回到母亲身边,但有三个月居住在冥府。古希腊人以此来解释季节的更替,“秋季和冬季,小麦的种子要埋在地下,这恰好与珀耳塞弗涅要在哈德斯的阴暗的冥宫里住的时间相吻合。”[18]
正如珀耳塞弗涅必须在地府居住三个月一样,在重生这个环节中,还需要付出一些必要的代价。比如很多民间童话的开端都表明了主人公没有孩子这一困境,而他们得到孩子的前提是女主人或是王后会先种植一棵树或是吃下某种神奇的东西。这也意味着在新生之前必须要有死亡。如在意大利童话《坎内劳拉》中,王后必须得吃下炒海龙心才能生下孩子,但这个童话最妙的部分是,“那一天甚至连大床也生了一只小床,大衣橱也生了一只小衣橱,大保险箱也生了一只小保险箱,大桌子也生了一张小桌子。”[15]710王后想要一个孩子,于是白雪公主得以诞生,但是她的母亲却不幸早死。如果从子宫的这个角度去看待,那么可以说是母亲的死亡换得了白雪公主的出生,生命在这里呈现出一种等价交易的模式,似乎是大地之母在贡献出一个生命后,要夺走一个生命作为代价。
如果将母体想象成世界性的子宫,那么它就是一个微型宇宙。因而在重生的过程中,不是只有母性的或是女性化的子宫才是有效的,很多时候都会出现一些男性化的子宫意象,如古印度战王满佉军荼( Muchukunda)是从父亲的左胁出生。而安徒生作品《小克劳斯与大克劳斯》中,小克劳斯是借助于一个麻袋完成自己死而复生的成年仪式,即小克劳斯从麻袋逃生而大克劳斯却溺死这是为了说明当你在青年期遇到危机时还有重生的可能性,但如果你将这种侥幸一直持续到中年而不作出突破和改变,那么迎接你的是更大的人生危机。
经历过食人魔的肚腹考验后,主人公们才能成长为真正的英雄。而人们看到匹诺曹和养父杰佩托重逢的地方,正是在“鲸鱼之腹这个世界性子宫”[19]33之中。从鲨鱼肚中出来后的匹诺曹最后成为了一个真正的男孩。皮诺曹的故事可以联系到希腊英雄赫拉克勒斯杀死海怪的行为,他是在进入海怪体内杀死它的。在英雄主人公的新生中,他们“并不往外追求,而是超越有形世界的局限,走向内在以求再生。”[19]34埃利亚代在《神圣与世俗》中的总结看起来更为明了,他对启悟与英雄神话的关系作了这样的总结,“被怪兽吞进腹中,被象征性地‘埋葬’,或者被禁闭在一个入会式的棚屋中都是对原始的无差别状态的回归,都是对宇宙之夜的回归,……准备一次新的再生。”[20]
这些主题最终都被归结到对太阳神的崇拜与信仰中,在其中日落被认为是太阳神的死亡,而日出则代表着新生,如有些社会历史学者就认为《小红帽》这则童话是“源于早期对太阳(红色)或狼人崇拜的警诫”[21],其中小红帽象征着太阳,而狼吞食小红帽的情节则是黑夜吞食白昼,月亮交替太阳的过程。女诗人萨克斯顿认为:“小红帽正等着从狼腹重生;狼腹这个空间象征模糊不清、混乱不安,且暗示着更大的黑暗。”[22]在《玫瑰小姐》中,睡美人和王子的孩子分别叫晨曦和白昼,因而王子的母亲吞下这两个孩子也象征着黑夜吞食白昼的过程,当中也有着日落神话的影子。
王孝廉认为夸父逐日神话象征“光明与黑暗,火神与水神,白昼与黑夜之争”[23],因而英雄人物往往被视为太阳神。中国神话中的“梦日入怀”、“梦月入怀”的故事都是源于此种信念。比如汉武帝的母亲王夫人就说自己夜间“梦日入怀”,试图用太阳神的信仰来增加自己的地位。陈怀宇在《动物与中古政治宗教秩序·序》中认为“古典时期的狩猎活动可以看作是一种人性对野性的战争,也是文化对自然的战争。”[24]这同时也是人类对自然界的侵占与吞食。
普洛普将坎贝尔所谓的英雄考验仪式引申为成年仪式,他在考察神奇故事的历史根源中指出,在一些习俗里缝制人皮囊是为了让死者能够更为顺利地前往冥界,而人皮囊也是一个子宫的化身。所以进入和走出子宫是成人仪式的象征,在男孩到达性成熟的年龄后,氏族会为其举行特定的成人仪式,“假定男孩在举行仪式时是死去然后重新复活成为新人,这就是所谓的暂死,被描绘为怪兽吞食孩子的情节导致死亡与复活。孩子好像被这个怪兽吞人腹中,在怪兽的胃里呆了若干时间后又返回,即被吐出或喷出来。为了举行这个仪式,有时要搭盖专门的动物外形的房子或窝棚,门就是嘴。割礼就在这儿举行。”[2]54
通过对子宫这一身体空间的了解可知,出来的意义要高于进去的意义,因为在空间中并非总是存在着对称,“进”与“出”,大与小并非是同等的。主人公们进入子宫意味着成长历练的开始,当中主人公们经历了母婴分离与口欲期的焦虑,也经历了俄狄浦斯情节阶段的发展,最终离开子宫则意味着人格的完善与成长的完结。对子宫的研究有助于人们更好地把握童话文本中的身体空间,了解童话故事背后的宗教与成人仪式,实现对经典历史文化主题的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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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吴晓珉]
A Study of“Womb”Image in the Space of Fairy Tale
YAN Xiao-chi1,2
( 1.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Beijing 100875,China; 2.School of Culture,Zhejiang Agriculture and Forestry University,Lin’an 311300,China)
Abstract:A womb,as a classic image in the space of fairy tale,mainly exhibits the“devouring”theme in the text of fairy tale,which contains the philosophical thought on“in”and“out”.The process from entry into and leaving the womb symbolizes the test of personality,by which the protagonists in the fairy tale perfect their selfpersonality.Meanwhile,this process is bound to cause the separation anxiety as a baby leaves his maternal body,which is displayed by means of the protagonists’bulimia or being swallowed in most cases.After improving their self-personality and conquering their early separation anxiety,the protagonists also realize the remodeling of their personality,eventually acquiring their new birth.
Key words:womb; body; devouring; anxiety; rebirth
[中图分类号]I 206.7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4-1710(2016) 01-0070-07
[收稿日期]2015-10-12
[作者简介]严晓驰( 1989-),女,浙江诸暨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2013级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现当代文学和儿童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