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孟春(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广西桂林541006)
尊曹还是尊刘:由三国至两宋的历史纠结
严孟春
(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广西桂林541006)
[摘要]尊刘贬曹思想是元代以来人们评价三国人物的主流思想,它的形成与演变有一个历史过程。三国争战之时,北南三方形成尊曹和反曹的对抗。西晋禅魏后,尊曹成为统一思想。东晋南朝举起尊刘大旗,从而出现北方尊曹与南方尊刘的二元对立。这种对立纠结着现实政治利益,到唐代方始超越。但唐人曹刘并尊,宋人尊刘贬曹,对曹刘的评判分趋两途,同样体现了现实政治带来的历史纠结。
[关键词]三国史观;尊刘贬曹;曹操;刘备;演变
三国人物,特别是曹操青梅煮酒时称道的“天下英雄”曹刘二人,历来是人们乐于评说的对象,尊曹抑或尊刘,为之争论不休。评说者因其时代环境及特定的评说者个人而改变立场。宋代以来,尊刘贬曹思想逐渐形成。《三国演义》成书后,尊刘贬曹思想则完全确立,并深入人心。考镜源流,可以看出,尊刘贬曹思想是一个历史的形成过程,值得我们去探讨、回味。
关于曹刘尊卑问题,早在三国时就因政治上的纠葛而出现了。当时尊刘的旗帜还未竖起,人们把兴趣放在对曹操的评价上,并形成尊曹和贬曹的严重对立。北方集团在曹氏的势力范围内,不仅兵强马壮,地广粮多,且因实行“惟才是举”政策,一时人才猬集,成为时论的中心。他们曾亲历亲闻汉末事业,在波澜壮阔的历史叙事中体验曹操的雄才大略和文治武功,故对其多有揄扬推崇。而在南方,蜀汉、东吴则采取贬曹的一致立场,他们都有激烈的反曹言论。蜀汉一再痛诋曹操为国贼,又斥曹丕“淫逸,继之以篡”[1]919、“盗据神器”[1]895,把曹氏钉在篡逆之柱上。东吴同样将曹操至曹睿一路骂过来,诮詈他们是“贼”、“孽臣”、“桀逆遗丑”,指其罪在“荐作奸回,偷取天位”[1]1134、“继世作慝,淫名乱制”[1]1135。但蜀吴只是各自为战,未把贬曹一致性转化成稳固的政治联盟利益。作为蜀汉中坚,诸葛亮一生事业都维系于贬曹的理念。他追随刘备,定策孙刘联盟,使赤壁之战得以取得决定性胜利;又高擎“攘除奸凶,兴复汉室”[2]291的大纛,鞠躬尽瘁,扶蜀抗魏,表达了坚定决绝的态度。反观孙权,其反曹抗曹则有狐疑、退缩和反复。他虽以汉臣自居,决断过赤壁之战,但在面对北方强邻时,考虑的是自保而非护汉。曹丕篡汉后他虚与委蛇,没有跟进称帝以示对抗,直到曹睿继位、局势变化后方才“有了态度”。
其实细究起来,当时尊曹贬曹的争议背后,三方还是勉强能找到一点隐约的共识,即共同尊奉刘汉王朝。这是“尊刘”的原始涵义。三方都把“尊刘”引以为政权合法性之源,视自己为刘家江山之合法、当然的继承者。汉之一统数百年,兴儒重教,孝治天下,忠君尊刘思想由是而深入人心,谋篡叛逆如王莽、董卓者则可谓“人人得而诛之”。故刘汉之后,所谓“正统”乃三家必争之名份,以收买人心,最大程度地保存自己,但三方自证正统的理据和逻辑截然不同。曹魏得禅让之名,蜀汉有血统之利,东吴则以汉臣自居,在依违之间以拖待变。三方各自站在自我立场上,充满利益的盘算,形不成任何交集。值得注意的是,虽然东吴在赤壁之战中发挥过主导作用,且在三国里实力居中,经时最久,但因缺少道统或血统的思想奥援,被后人踢出了竞争正统的游戏,从而造成曹刘对决之局。
不过,曹刘对决之局不是紧随三国的消亡而马上形成。历史首先选出了曹氏。这并不奇怪,因为三国曹氏有着地理上、实力上、政治上和文化上的复合优势,而魏晋禅代及三分混一的历史进程又使这种优势得以延续和强化。晋之政权合法性承之于魏,其取尊曹立场乃理所当然。
东晋习凿齿作《汉晋春秋》,否认曹魏合法性,要让晋氏直承于汉。《晋书》本传记其言:“于三国之时,蜀以宗室为正,魏武虽受汉禅晋,尚为篡逆”;“皇晋宜越魏继汉,不应以魏后为三恪”;“今若以魏有代王之德,则其道不足;有静乱之功,则孙、刘鼎立。道不足则不可谓制当年,当年不制于魏,则魏未曾为天下之主;王道不足于曹,则曹未始为一日之主矣”[3]1138。揆诸魏晋间的实际情形,这些无乃违情之论。试想,如果否认曹魏合法性,也就否认了禅让体制的正当性,推而论之,亦经禅让而来的晋政权将何以自处?难道要将从“逆魏”手中夺得的政权再拱手还给刘家吗?历史不会提供这样的逻辑。章学诚说得好:“苟黜曹魏之禅让,将置君父于何地”[4]336而且,就在魏晋禅代的当时,蜀初平,吴未灭,若不奉魏为正朔,则何以处置“根正苗红”的刘禅?又何以号令天下以成统一之事?东吴因没有道统的支撑而感到气虚,司马氏也不能凭“二次篡逆”就负负得正,堂而皇之去接过刘汉的皇统吧。越代而承虽古有其说,但皆口号而已,现实中远不是那回事。
所以还需回到陈寿。他是三国纷争的亲历者,书写这段历史时有“在场”优势,能近距离观察各方政治的利弊得失。他把态度和意见表达于《三国志》之中。
他没有象《史记》、《汉书》那样以“一系”著史,而是根据史实创造了平行分述的著作体例,对魏、蜀、吴的历史分而志之,各自成书。魏书三十卷,蜀书十五卷,吴书二十卷,其权重大体反映了三者的实力和地位,没有刻意加以厚薄,更未用一方取代另一方。这样安排意在表明,魏、蜀、吴是鼎足而立、互不统属的政治实体,皆应对其历史存在予以尊重,而不能以偏见是此非彼。进而言之,还有一层“微言大义”:陈寿试图用这种暗示分裂的史家“书法”来衬托晋王朝之一统中华的恢宏气象。作为晋人,此乃应有之义,而晋帝对此亦相当认同——下诏把《三国志》颁行全国。
同时,陈寿亦以“春秋笔法”指出统一的晋王朝在法系上的传承依据,这就是从曹魏而来。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在曹刘须二者取一时,他明确选择了曹。他推尊曹操,赞曰:“运筹演谋,鞭挞宇内,揽申商之法术,该韩白之奇策,官方授材,各因其器,矫情任算,不念旧恶,终能总御皇机,克成洪业者,惟其明略最优也。抑可谓非常之人,超世之杰矣”[1]55。其所著《三国志》,魏书排序第一,卷次最多,又系魏主于本纪(蜀主吴主系于传),还附收外族外国的传,显示魏为中华正统的身份及在三国中的份量。尊曹是他毫不含糊的选择。与其说这一选择是他作为蜀汉旧臣在新的处境下不得不然的立场,毋宁说是历史理性战胜血统史观和乡土情结的结果。他明识历史大势,他对蜀汉并非无感情。他编撰《蜀相诸葛亮集》、《益部耆旧传》等书,寄寓其对诸葛亮的敬意、对故旧的追怀;又不顾客观力量的对比,把蜀汉置于东吴之前。但站在大历史的高度,他须克制情感冲动和狭隘观念,尊重史实。他只看到司马灭刘的纠结,而建不起蜀、晋之传承,不能强为解说。且魏晋居中原,文化正脉所在,确非僻处西南的蜀汉所可比拟,此乃时人共识,他又岂能罔顾之?故他以禅让为基础,建立汉—魏—晋的传承谱系,轩轾魏蜀,实属史家明智之举。为使谱系逻辑严密,不致造成书写混乱,他甚至避称蜀汉的实际国号,以示尊曹。虽招致非议,实不无道理:既然决定了叙事主轴,那就一切服从大局,不宜喧宾夺主,三心二意。如果在“魏书”后缀“汉书”(且不论此“汉书”当从何人起笔为是),“魏主本纪”后缀“汉主本纪”,从历史学角度看,明显不伦不类。须在不失历史本真的前提下对“书法”稍加变通,顾及大体,方是史家之大格局大手笔。
曹操在西晋被普遍尊崇。来自蜀汉的陈寿如此,来自东吴的陆机对曹操同样赞叹有加,其《吊魏武帝文》以骈丽文藻极力表彰曹操的文治武功和英雄气概。那些原本就是北方的人物更不用说了。琅琊王敦酒后“明志”、激赏“老骥伏枥”的典故非常有名,“以如意打唾壶为节,壶边尽缺”[3]1122。太原孙楚也在征吴檄文中夸说曹操“征讨暴乱,克宁区夏,协建灵符;天命既集,遂廓弘基,奄有魏域”[3]1039。可见在西晋的现实环境中,人们不仅不避谈曹操,不仅不避忌魏与晋的关系,反倒公开言说和称扬,有借重曹操及曹魏政权以自证自壮之意。无疑,对西晋人而言,受汉禅晋的曹魏不是负担,而是一笔可资利用的财富。
把曹魏同样当作财富来继承的,还有西晋之后进据中原的一些少数族政权,特别是后来统一北方的拓跋魏。前赵刘曜被人比作“世祖、魏武之流”[5]1004,后赵石勒亦曾得“神武筹略迈于高皇,雄艺卓荦超绝魏祖”[3]1138之赞。石勒臣下徐光还直言曹刘尊卑:“魏承汉运,为正朔帝王,刘备虽绍兴巴蜀,亦不可谓汉不灭也。”[3]1138拓跋魏更因曾屡受恩顾于曹魏,以及与曹氏的血缘联系[6],而公开尊曹尚魏。他们不仅立魏为国号,且于国家的礼仪法度亦步趋曹魏,服尚土德。
然而胡族的尊曹不同于西晋。西晋欲借之号令天下以助成统一之事,胡族尊曹则隐含汉胡对立抗衡的语境。他们来自戎狄地区,是中华体制外的“野蛮人”,所以在进据汉族世居的中原大地后,身份认同和文化接受就成了稳定统治秩序的必要举措。他们需要确立存在理由。汉人的一些世家大族跟着皇帝跑南方去了,“正统”在哪里?文化的“根”在哪里?作为新来的体制构造者,他们正好填补了空缺,抢夺着“正统”的阐释权。他们在魏晋旧地盘上顺势接过尊曹大旗,沿续曹操在北国的“气场”。曹操在政治、军事、文化上的非凡作为令他们神往、称羡,曹操的魄力、霸气和特立独行,他们也为之倾心,而更重要的,汉与魏的政权禅让,使其有了重构历史话语的“法理”。既然魏可不按血统继汉,那他们不也可楔进中华体制,不按(中华)血统来继魏吗?这里带有文化禅让的意味。他们理直气壮自视为曹魏的当然继承者,晋氏的平等竞争者。魏收《魏书》即以鲜卑北魏为中华帝统之正,称晋为僭伪,列南朝诸氏入外国传,其逻辑起点正是尊曹。尊曹既是他们消解戎狄色彩的护符,亦是其和东晋南朝争衡的利器。
这激起东晋南朝的反弹,也拉开了尊刘的大幕,并造成尊刘与贬曹并举的新态势。东晋人本就怀着痛失中原、偏安江表的家国之恨,现在胡人又在文化上添堵,使其有了中华之统不存的隐忧,于是在新亭对泣、击楫中流之时亦思考着维护正统的对策。当时,正统是生存正当性之本。晋从何来?按史实及西晋之说,乃是得自曹魏禅让。然时移势变,中原根基已失,胡人反客为主,打着尊曹旗号行争夺正统之实,并数度南侵威胁生存,故原有国策已是窒碍难通的了,须改弦易辙,另起炉灶,重建话语体系。于是特定背景下,刘备被适时拥戴出场。
毋庸讳言,血统是刘备能在东晋南朝舆论场上胜出的首要因素。《汉晋春秋》将刘汉和蜀汉一气贯下、一脉相连,显然是“中山靖王之后”的名份在起作用。而“汉楚元王交之二十一世孙”[7]刘裕则更是心怀隔代“世仇”,以政治力推动尊刘与贬曹——谁教你曹氏父子当年狠心夺了俺刘家江山,让皇叔饮恨于九泉之下的呢?宗室刘义庆编《世说新语》,史家裴松之奉文帝诏注《三国志》,皆多集曹氏贬损性故事与批评性文献,很好地体现了主上的意志及时论的倾向。对刘宋来说,大力贬曹实则意味着以血统尊刘,两者存在因果关系。
但刘备崛起还有更深层复杂的原因。当时内忧外患频仍,朝廷、社会须有标杆人物来统一思想、体现意志,刘备可谓适值其选。从外患上讲,北南双方水火不容,势如当年的曹刘。既然北方尊曹魏、讲禅让,则南方当反其道而行之,定尊蜀汉、讲血统之策,尊王攘夷,针锋相对。司马与刘虽非一姓,但同属中华,有帝统传承的充分正当性,远非胡族之人所堪比拟。这里,狭义的血统论获得了广义解释。更进一步地,可从此广义血统论视角去理解《汉晋春秋》的逻辑关系,即其重新安排帝统谱序的内在依据。习氏一改前人所定之史,彰显其尊刘贬曹的倾向,这背后实是隐含了历史书写的现实语境,反映了时代思潮的变迁。他站在东晋而非西晋立场上,以“六经注我”的精神著写“新三国”,乃是为“当代人”写史写心,而非空疏不实的庸妄之论。其实说到底,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向来史家概莫能外,只是习凿齿写得更“当代”,以致让后人感觉到突兀罢了。
再从内忧上讲,禅让——亦即篡位——已成东晋南朝各政权的心腹之疾。许多人觊觎天下之柄,不断上演谋篡戏码,由此导致杀戮频繁,兵连祸结,生灵涂炭,政治板荡。社会风气被严重践踏,生产秩序遭到破坏,政权结构处于不稳定状态。当初是谁首揭这禅让政治的潘多拉魔盒,把中国导入漫长乱世、无尽深渊的呢?是曹操!他假意步武周公,实则挟天子以令诸侯,邀赏九锡,升封魏王,“设天子旌旗,出入称警跸”[1]49,而其子终以篡汉。真是罪不容诛的恶行!那又是谁以兴复汉室为己任,一生忧勤辛劳,念兹在兹,并以仁义之师挥戈向曹,“虽九死其犹未悔”的呢?是刘备!他的草根性和平民化,他的坚持和韧性、仁政和道义,都为人们所称道。特别是对大汉的忠心不二,在东晋南朝尤具表彰意义,时人拈出之,以为扬忠惩奸,儆戒当世。
这一意涵乃是习凿齿作《汉晋春秋》的直接动机。《晋书》本传:“是时温觊觎非望,凿齿在郡,著《汉晋春秋》以裁正之。……蜀以宗室为正,魏武虽受汉禅晋,尚为篡逆,……明天心不可以势力强也。”[3]1089桓温欲行篡逆,习氏著史以阻其图谋,并因尊刘贬曹而达到目的。且不论史家褒贬是否真能令“乱臣贼子惧”,但刘备被推尊的特定背景于此可知。此外,千古一相诸葛亮也是习氏尊刘的重要因素。诸葛亮曾隐居襄阳,是习氏深为景仰的乡贤。他亲去诸葛故宅凭吊作铭,赞其高风亮节。二人堪称隔代知音。成都武侯祠有联:“异代相知习凿齿,千秋同祀武乡侯。”是为得之。诸葛亮受命白帝城却始终谨守臣节,不改初衷,这不啻是烛照当今谋篡者奸心的一面镜子,举之定能收警戒阻遏之功。简言之,《汉晋春秋》是一部标举史鉴、以忠烛奸的史书,并为后世的尊刘贬曹思想张本。
“文学”的介入使人心天平进一步向刘备方面倾斜。作为史家,习凿齿只是在学理上论辩是非,而刘义庆、裴松之则别求支援,从文学领域获取尊刘贬曹的炮弹。《世说新语》就不用说了,它是著名的笔记小说,具载三国以来妙人妙事,其间的虚与实乃在显隐微茫之际。裴注虽称史笔,以补缺、备异、惩妄、论辨为旨,然称引著述之宏富,以致数倍于本志,其中所存史籍佚文实不乏事迹、文字之俱足可观者。二书的虚构性、文学性、趣味性不仅改变了三国史的叙说方式和认知面貌,还大大提高了尊刘贬曹的社会认可度。尤其曹操故事,更以内容的有趣、形象的鲜明、细节的生动而被津津乐道。算计、奸诈、残忍……,种种丑化曹操的段子让人在不知不觉中颠覆了“魏武帝”曾经的高大形象,使之逐步负面化、定型化。刘、裴的主要诉求或许在尊刘,但贬曹却运作得更成功。他们从文献或坊间多方撷取异闻杂说,以犀利、细腻的笔触写曹说魏,把曹氏父子刻划得活灵活现、栩栩如生,不仅读来趣味盎然,且令曹氏之恶无所遁形。文学在此时的历史书写中扮演双重角色:既使历史人物变得丰满可感,又使其偏离历史真实。由于受众广泛,半史半文、亦史亦文的《世说》和裴注对后世产生了很大影响,成为尊刘贬曹思想日益发酵的“原酵母”。
南朝也有“逆势”尊曹之时。萧梁君臣雅好文学,由是爱及三曹诗文,并推尊其功业。武帝就当仁不让,喜欢拿威名赫赫的曹氏父子来比方自家人,其子亦多称羡曹氏。另外,萧统《文选》兼收诸葛亮和三曹之作,纯以文衡人,而尤属意于子建之才。文学批评家刘勰、钟嵘同样对三曹所开创并代表的建安文学给予极高评价。萧梁的尊曹因《文选》的广泛流传而深刻影响了唐人。
南北分裂所造成的尊刘与尊曹的横向对立,到了唐宋变成纵向上的分趋两途,即大体说来,唐人主流倾向是尊曹,宋人反其道而行之,转向尊刘。
先说唐人。唐人酷爱修史论史,仅唐初就官修私修了廿四史里的八部,但他们对三国史却选择去尊重陈寿,没有横加改写。这就意味着走尊曹尚魏路线。事实也是这样:虽朝廷并未钦定哪一方,但多数人仍把钦敬、仰视的目光投向曹操。出现这种情况,和一代英主太宗皇帝不无关系。他有鉴于隋末动荡,欲向历史中觅取治国之道,于是一面命人修治晋隋诸史,一面亲预史传史论的撰述。三国人物中,他极青睐曹操,有“几为完人”之叹,并写《祭魏太祖文》以评其功过是非。他分析了汉末形势,指出“立忠履节”、安定时局的可贵,故绳之曹操,则既作“观沉溺而不拯,视颠覆而不持,乖徇国之情,有无君之迹”的严厉批评,也予“栋梁之任,同乎曩时,匡正之功,异于往代”的大力肯定,并以伊尹、霍光这两位史上贤相来比附之[8]130。显然,此一评价有褒有贬,比较全面而超脱,不象南北朝人那样非黑即白、执于一端。但太宗对曹操还是侧重于肯定,个中原因既在于由曹魏至北朝再至隋唐的内在政治渊源(根基都在北方),亦更在于曹操和太宗所共有的忧国忧民之情。曹操曾伫立古战场临风洒泪,吟唱“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9]325的悲歌,太宗也多行“亡卒遗骸散帛收,饥人卖子分金赎”[10]54的善政,两人的悲悯之心何其契合、又何其令人感动啊!太宗的曹操论为本朝定下了基调。
嗣后,四杰、陈子昂、李白等文坛巨擘为反对沿袭自南朝的靡弱文风,弘扬“时代主旋律”,便大倡刚健向上、慷慨多气的建安文学,由此而辟出一条尊曹尚魏的新途径。陈子昂标举“汉魏风骨”,称赞建安、正始文学“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有金石声”[12]893,李白也称说“蓬莱文章建安骨”[11]1077,并大声疾呼“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11]91!建安文学展现了三曹的文采风流,也丰富、美化了唐人对三曹的历史认知。李白高唱“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11]225,张说追念:“魏文帝之在青宫也,好古无怠”[8]2265,杜牧惋叹“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12]6026……三曹形象在人们的吟唱与抒写之中变得鲜活、丰满起来。
当然,唐人看三国已比较超然、洒脱,不再纠结于现实政治利益,由此拉开历史的距离和纵深。这表现为,他们尊曹而不佞曹谀曹,也不贬损刘备,在论述上取自由、多元的精神。和前后各代相比,曹刘并尊可谓唐代三国论的特色。尤其诸葛亮,在唐人笔下格外光彩照人:“三顾频繁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13]1931,“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13]3857……为何诸葛亮能得到如此高的评价呢?因为唐代士人在他身上投射了心影,找到了共性。诸葛亮是三国时少有的庶族知识分子和平民政治家,有着抚安天下心忧黎元的普世情怀,也有擘画三分建功立业的进取精神,他凭借才干与努力白手起家,艰难创业,终于出将入相,安定蜀汉,成就了大事业。他的气质风范令唐人折服、倾倒,他忠心报国、舍生忘死的品质为唐人所推崇,还有,他和刘备之间“一体君臣祭祀同”[13]3854的默契,也是唐人诚心向往的境界。可以说,诸葛亮是唐人勾勒的一道历史风景,被重新发现、重新定位,引以为共鸣,并寄托了雄心。唐代国力强盛,气势恢宏,科举制又开始打破士庶藩篱,下层士人多么渴望能成为诸葛亮后身啊!不难看出,唐人尊刘有着和南朝不同的内涵和意义。
杜牧对周瑜的调侃乃至轻慢可反照出唐人尊崇诸葛亮的用心。周瑜是赤壁之战主将,功业、声望实不让于诸葛亮,加之人材出众,文武双全,如花美眷,闺阁昭传,在风流文雅的大唐理应更受人待见。但事实正好相反,原因何在?乃在于他身上缺少一种品质和精神,缺少激励、感动人心的力量。他眼中只有东吴,没有天下。他身为士族,一生都高高在上,从无向下看的意念,也没有由下而上的奋进与波澜、升腾与激荡。赤壁之战之能成功,偶然而已,运气而已。两相对照之下,只有诸葛亮才堪称人生楷模。
唐宋易代。政治社会的巨变和思想文化的流转改变了人们对三国的观察视角,曹刘论述发生重大转折,即由唐之尊曹或曹刘并尊变成了尊刘贬曹。从更广的时域看,这一转折尤具意义:宋代以前各代,尊曹是立论的主要基点;自宋至清,基点发生位移,尊刘成为一面倒的倾向。换言之,宋人的尊刘贬曹是一种划时代的历史性超越。
章学诚:“陈寿《三国志》纪魏而传吴、蜀,习凿齿为《汉晋春秋》,正其统矣;司马《通鉴》仍陈氏之说,朱子《纲目》又起而正之。”[4]335梁启超:“主都邑者以魏为真人,主血胤者以蜀为宗子。而其议论之变迁,恒缘当时之境遇。”[14]312他们根据《资治通鉴》以曹魏纪年的事实,推断北宋人还是尊曹的,到南宋朱熹方始有尊刘贬曹思想。这需要有所辨析。司马光说:“然天下离析之际,不可无岁时月日以识事之先后。据汉传于魏而晋受之,晋传于宋以至陈而隋取之,唐传于梁以至于周而大宋承之,故不得不取魏、宋、齐、梁、陈、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年号,以纪诸国之事,非尊此而卑彼,有正闰之辨也。”[5]806其意是,之所以以曹魏纪年,不是要宣示尊曹,乃是史家按禅让逻辑而不得不然的做法,否则大宋立国(亦得自禅让)就无从谈起了。既要理清并尊重客观存在的历史线索,又要杜绝禅让故事的再次发生,则司马光在以曹魏纪年的同时必当作一个“非尊此而卑彼”的声明。这是时代带给史家的纠结,而这一纠结恰好显示出人们对曹魏(后世一连串“革命”乱局的始作俑者)的真实态度。
其实司马光曾借孙权之口痛骂过“老贼”曹操[5]768;而当时对曹操不“感冒”的亦非司马光一人,文学巨子欧阳修、苏轼的批评更为直白、激烈。欧阳修:“呜呼,汉魏之事,读其书者可为之流涕也!其巨碑伟字,其意惟恐传之不远,岂以后世为可欺欤?不然,不知耻者无所不为乎!”[15]1134乃直斥曹魏欺后世、不知耻。苏轼紧随其师,多次指责曹操“因衰乘危,得逞其奸”、“一生奸伪”、“非英雄之语,乃女子之状”,还对丕、植相残予以挞伐:“此其父子兄弟且为寇仇,而况能以得天下英雄之心哉!”[16]701议论之尖锐远过前人。他又以文学之笔嘲笑、奚落兵败赤壁的曹操(《念奴娇·赤壁怀古》:“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前赤壁赋》:“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又:“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令其奸雄形象开始成型。
《东坡志林》卷一有一则记载透露了北宋民间的消息:“涂巷中小儿薄劣,其家所厌苦,辄与钱,令聚坐听说古话。至说三国故事,闻刘玄德败,频蹙眉,有出涕者。闻曹操败,即喜唱快。”[16]720是说至迟到北宋中叶,民间已广泛流传三国故事。其实民间论曹刘古已有之。早在三国时东吴就有《曹瞒传》这样的反曹书。南朝《世说》、裴注对民间传说多有吸收。唐李商隐写儿童“或谑张飞胡,或笑邓艾吃”[12]6299,表明民间大众对三国典故已颇谙熟。北宋人爱听说书,汴京出现“说三分”专家霍四究。尽管如此,苏轼的记载仍弥足珍贵。他第一次捕捉到来自下层社会的声音,并敏锐感受到这种百姓口碑乃是统治者论述转型的民意基础,故进而评曰:“以是知君子小人之泽,百世不斩”。时值通俗文艺的勃兴,民众在历史评判中不再沉默和缺席,而是用脚来投票,表达意见与心声。这不能不影响到那些留意民情的士大夫,并进而被整合到统治思想中。
官、民两方的分进合击、殊途同归,使尊刘贬曹成为此后历代不可逆转的社会思潮。宋代统治者把称雄北方的曹操视同晚唐五代祸乱国家的藩镇,故转用贬抑,否定曹魏,借以反对武力征伐和拳头政治,弭息割据乱源。国家重文轻武,思想界理学渐兴,儒家的忠君爱民思想成为士大夫们竞相标榜的政治品格。民间亦大行忠义之风,与主流相呼应。于是,背儒祸汉的曹魏遭到排斥,建安文学被束之高阁,代之而起的是蜀汉,以及久被冷落的孙吴。刘备变身为仁民爱物的明君。关羽走进神庙,成了千古忠义之圣。连孙权和周瑜也以清新俊朗、英姿勃发的英雄形象出现在世人面前。总之,三国论述处在大破大立之中,三国人物形象被颠覆性地予以重塑。
由于丢失中原,偏安江南,南宋人重新获得了东晋南朝时代的历史观察视角并绍承其立场,大力推动尊刘贬曹思想的向前发展。朱熹是这一思想的激进推手。他不满司马光的拖泥带水,在《通鉴纲目》中毅然抛弃曹魏纪年,改奉蜀汉之正朔,以之纪诸国历史,从而贬斥曹魏于无地,不给正统论争留下任何空间。他又撇开史的纠结,从纲常伦理的高度去裁判曹刘,论定是非,使尊刘贬曹由一种素朴的意识上升为“思想”,从而变得牢不可破。随着朱熹权威的最终确立,曹操被全民舆论的口水“淹”成了咸鱼。
南宋其他人士则不仅尊刘,且似乎对东吴更为青睐。这或许是政治重心移向东南,和东吴政权惺惺相惜的缘故吧。“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想当年,东吴处境艰难,危如累卵,正赖孙权的英雄与谋断,才在争战夹缝中生存下来,并维持了较长国运。而当下不也恰好需要这样的英雄吗?故“生子当如孙仲谋”!人们情之所至,爱屋及乌,对孙权太子孙登亦赞赏有加:“德兼于能,知人则哲,深达治要,临殁一疏,不论三代以前,三代以后,世子、藩王之贤少有及者,同时曹子桓、子建何足道哉”[17]!以曹氏兄弟为垫脚石,衬托既不出众也不出名的孙登,真是别出心裁。追捧孙刘之时,南宋人对曹氏却是毫不留情,竭尽痛骂、辱骂之能事,以致无以复加。他们骂曹操是贼、鬼蜮、胡虏,骂曹丕是秦二世,是被烹的蟹……号召人们彻底清算曹氏的罪恶:“邦命中兴汉,天心大讨曹”[18]。在促迫环境下人们以意气解史读人,此时即便让曹操身兼百口,也只好回天无力、望洋兴叹了。
综上所论,历代对曹刘评价的变化,皆与一定的时代背景和政治需求相纠结,亦视评价者所处的历史环境、政治条件、现实需要,以及由此决定的感情倾向而定。人们也许可以从这一变化中把握时代的消息。当然,也不能因为这一变化的存在而陷入历史相对主义的泥潭,否认对历史人物评价的客观性,造成一种历史评价完全无准而可任意为之的错觉。
[参考文献]
[1]陈寿.三国志[M].北京:中华书局,1959.
[2]诸葛亮.出师表[M]∥萧统.文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3]房玄龄.晋书[M]∥二十六史.海南:海南出版社,1999.
[4]章学诚.文史通义[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7.
[5]司马光.资治通鉴[M].北京:中华书局,2007.
[6]陈寅恪.魏晋南北朝史讲演录[M].合肥:黄山书社,1999: 97.
[7]李延寿.南史[M]∥二十六史.海南:海南出版社,1999: 665.
[8]董诰,戴卫亨,曹振镛,等.全唐文[M].北京:中华书局: 1983.
[9]郭茂倩.乐府诗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10]白居易.白居易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9.
[11]李白.李白集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12]曹寅,彭定求,沈三曾,等.全唐诗[M].北京:中华书局,1999.
[13]杜甫.杜甫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
[14]梁启超.梁启超选集[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6.
[15]欧阳修.欧阳修全集[M].北京:中国书店,1986.
[16]苏轼.苏轼全集·文集:卷3[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17]叶适.叶适集[M].北京:中华书局,2010.
[18]陆游.剑南诗稿:第5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2623.
[责任编辑:林漫宙]
Respecting Cao Cao or Liu Bei: On the Historical Disputes from the Three Kingdoms Period to the Northern and Southern Song Dynasties
YAN Meng-chun
(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Guangxi Normal University,Guilin 541006,China)
Abstract:The formation and evolution of respecting Liu Bei but depreciating Cao Cao,as a mainstream thought commenting the figures during the Three Kingdoms Period since the Yuan Dynasty,undergoes a historical process.When the war happened among the three kingdoms,the tripartite in the north and south formed the conflict between respect for Cao Cao and depreciation of Cao Cao.After abdication of Wei Dynasty to the Western Jin Dynasty,the respect for Cao Cao became the unified thought.Later the Eastern Jin and Southern Dynasties advocated the respect for Liu Bei,thus leading to the binary opposition between northern respect for Cao Cao and Southern respect for Liu Bei,which entangled the realistic political interests till the Tang Dynasty.However,the people of Tang Dynasty showed equal respect for Cao Cao and Liu Bei while the people of Song Dynasty respected Liu Bei and depreciated Cao Cao with the entirely opposite comments,which also exhibits the historical disputes from realistic politics.
Key words:historical view of Three Kingdoms; respect for Liu Bei but depreciation of Cao Cao; Cao Cao; Liu Bei; evolution
[中图分类号]k 23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4-1710(2016) 01-0058-07
[收稿日期]2015-10-27
[作者简介]严孟春( 1975-),女,江苏镇江人,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2014级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唐宋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