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耀华
《红楼梦》之预述
○黄耀华
本文旨在分析《红楼梦》中的预述。《红楼梦》中的预述可分为两大类,即叙述者预述和人物叙述。人物预述包括一僧一道之预述、贾宝玉梦境之预述和灯谜之预述。这些预述与作品的主旨是一致的,从某种程度上引起了读者更大的阅读兴趣。
《红楼梦》 预述 叙述层
时间是与人类关系最为密切的经验范畴之一。世界上有三种时间,即循环性的宇宙时间、直线性的历史时间、垂直线性的存在时间。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三种时间都具有线性的性质,都具有某种不可逆性。叙事学研究主要分析的是叙事作品的线性时间,即时间是单向的、不可逆转的。
叙事作品中的叙述时间,即话语或文本时间,与被叙述时间,即故事时间,是不可能完全一致的,其中必然存在某种错置或倒置的现象。正如托多罗夫所说:“话语时间是线性的,而故事时间则是多维的。”[1]叙事文本中主要有两种主要的错时关系,它们是追述和预述,即通常所说的展望。预述指的是事件还没有发生而叙述者就预先讲述的一切叙述手段。如果将错时所跻身其中的叙事文作为第一叙述层的话,那么错时在实况上就构成一个第二叙述层,并且第二叙述层从属于第一叙述层。《红楼梦》中的预述可以分为两种形式:一种是通过小说的叙述者进行预述;一种是通过小说中的人物进行预述。人物预述包括一僧一道之预述、贾宝玉梦境之预述和灯谜之预述。
《红楼梦》中的叙述者预述保留了书场格局,有时带有发端和结束标记。叙述者预述与顺时叙述衔接紧密。第二回,娇杏被贾雨村收为二房,娇杏就是当年回顾雨村的甄家丫鬟。“谁知他命运两济不承望自到雨村身边,只一年,便生一子;又半载,雨村嫡配忽染疾下世,雨村便将他扶作正室夫人”。[2]第六十七回,尤三姐自尽之后,“柳湘莲见尤三姐身亡,痴情眷恋,却被道人数句冷言,打破迷关,竟自截发出家,跟随疯道人飘然而去,不知何往,暂且不表。”[3]此外,小说中还经常出现“不在话下”“此是后话”“此时不能表白”等一些书场格局式的预述。这些预述相对于小说中通过一僧一道以及甄士隐和贾宝玉的梦境对整个故事的结局进行的预述,其预述特点不是很明显,具有叙事学叙述时间中省略或概要之特点。
《红楼梦》第一章作者通过说书人和一僧一道介绍了《石头记》的缘起以及故事的梗概和大致结局。整个故事以绛珠仙草投胎于人世只为将一生之眼泪还与神瑛侍者为中心而展开。僧道见甄士隐抱着英莲,便径直对英莲未来之命运以及人生结局做了预述。先是向士隐道:“施主,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内作甚?”[4]接着那僧口内念了四句言词:“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5]这些都暗喻了英莲后来的遭遇。英莲对于甄士隐就像是菱花镜中的影子一样,终是虚幻。
疯狂落拓的跛足道人的《好了歌》既揭示了小说的主题也道出了人生在世之必然规律。“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6]中国人一向认为盛极则衰、兴久必亡、月盈则亏、水满则溢。《红楼梦》中不乏对这些兴亡、盛衰、浮沉这些规律的研究。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前托梦于王熙凤说:“……‘登高必跌重’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一日倘或‘乐极生悲’,……‘树倒猢狲散’……‘否极泰来’,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岂人力所能常保的。……”[7]一个家族没有百年不衰的,一个人百日之内难免病灾祸患,花儿十日之内难免枯凋,这是必然的。甄士隐对《好了歌》的解说更加说明了这一点: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蓑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甚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埋白骨,今宵红绡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粱。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8]
这种预述带有哲学宿命论观点之不可抗拒的命运意义,具有悲观主义色彩,但这与《红楼梦》的主旨是一致的。《红楼梦》主要写了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由盛到衰、由兴到亡的不可逆转的命运。这一解说也预示了书中主要人物后来的遭遇及最终的命运结局,这些在后面的故事中都有所展现。
第五回,贾宝玉在秦可卿卧房中得以神游太虚幻境。作者借此梦境将小说中主要女子的命运以诗文的形式预先告知读者。宝玉在警幻仙姑之引领下得以翻阅金陵十二钗正副两册及又副册。通过诗与画我们知道了小说的结尾,这在小说史上是绝无仅有的。如“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天多因诽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既赞美了晴雯的美德,又表达了作者对其悲惨命运的深切同情。宝玉预取“正册”看时,“只见头一页上画着两株枯木,木上悬着一围玉带;又有一堆雪,雪中一股金簪。也有四句诗道:可叹停机德,谁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9]这首诗写的是薛宝钗和林黛玉两人一生的命运。林有诗才,薛具妇德,但都命运悲惨,下场凄苦。王熙凤的判词是这样写的:“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10]王熙凤所依附的权贵已处于“末世”,难以持久,不可长久依傍。
后来宝玉随警幻仙子入室,得以喝“千红一窟”茶,饮“万艳同杯”酒,聆听“红楼梦”十二支曲。“红楼梦引子”介绍了上演这出“悲金悼玉的‘红楼梦’”的原因。《红楼梦》主要写薛宝钗和林黛玉,其次还应当包括“薄命司”的所有女子。一曲“终身误”写出了贾宝玉对林黛玉和薛宝钗的不同态度,道出了贾宝玉对林黛玉的一往情深。“都道是金玉良缘,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11]著名曲子“枉凝眉”是写林黛玉的。“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话?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12]林黛玉的一生是浸透泪水的一生,她与贾宝玉的爱情如“水中月”、如“镜中花”,终是虚幻,难以实现。曲子也寄托了作者对林黛玉的深切同情和无限哀悼。“好事终”这支曲子写了秦可卿在天香楼悬梁自尽,“画梁春尽落香尘”。后面的“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宿孽总因情!”[13]是贾府“消亡”后继无人的原因。最后一曲“飞鸟各投林”是对整套词曲的总结,也是对贾府衰败的总括。作者在这一回里借宝玉之梦将小说中众多主要人物的最终下场及故事最后结局预先透露出来。这种预述具有悲观主义色彩,“它与索福克勒斯的悲剧《俄狄浦斯王》中所出现的预述即‘神示’有异曲同工之妙。”[14]一切都已有命运预先安排确定,人为的任何努力都无济于事。虽然秦可卿托梦于王熙凤,但王熙凤也未能依其所托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贾府的“颓堕”是不可避免的,贾府的“消亡”是历史的必然。
中国自古是注重系统思维的国家,系统论的核心是整体性,五行、太极、天人合一思想都体现了这一点。第五回是预示人物命运的总叙。贾宝玉在第一一六回二游太幻虚境,见到了他死去姐妹的灵魂,这是对大观园姐妹命运的总结,印证了第五回的预述。
前面提到过的跛足道人的《好了歌》和甄士隐所作的注解都属于咏诗之预述。第二十二回作者通过灯谜所作之预述也属于这一类。上元佳节元春差人送来灯谜。贾母见元春有这般兴致,自己一发喜乐,便命他人亦各自做灯谜。后来贾政也加入到猜谜游戏中来,贾政将屏上灯谜一一猜来。第一个是元妃写的,“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谜底是爆竹。迎春所作“天运人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同”谜底为算盘。探春的“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妆点最堪宜。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谜底为风筝。宝钗的“有眼无珠腹内空,荷花出水喜相逢。梧桐叶落分离别,恩爱夫妻不到冬”谜底为竹夫人。爆竹,一响即散,暗指元妃的命运,一生享尽荣华富贵,但稍纵即逝,含恨而逝。算盘是迎春一生的写照,父亲拿其抵债,嫁给孙绍祖,一年就被孙虐待致死。风筝暗指探春远嫁海疆,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宝钗的灯谜映射了她与贾宝玉短暂的夫妻生活。贾政认为诸谜底皆为不详之物,尤其是宝钗所作灯谜,“小小年纪,作此等言语,更觉不详,看来皆非福寿之辈”[15]。贾政大有悲戚之状,只是垂头沉思。回房后,贾政翻来覆去,甚觉凄婉。《红楼梦》后半部对这些灯谜之预述都有回应。
《红楼梦》是一部爱情悲剧和家族衰败悲剧,更是一部人生悲剧和命运悲剧。《红楼梦》围绕着这“四大悲剧”建构起庞大而有序的预述系统,而这是以贾府由盛到衰为背景的。《红楼梦》处处透着悲凉。小说一开始就告诉读者一切都已死亡和消失。这个世界是虚无的,青春美貌和荣华富贵都会消失。一切都逃不过残酷的命运。《红楼梦》虽然是一部爱情小说,但主要写的是人生本身。生老病死是人与生俱来的痛苦,永远都无法逃避。《红楼梦》里有很多暗示和预兆,兴衰荣辱、吉凶福祸,一切总有衰败的那一天。这些暗示和预兆不仅说明一切命中注定,也说明是报应。贾府的衰败并不是绝对不可避免的,它与贾府的道德败坏有着密切的联系。
《红楼梦》中如此众多而密集的预述在中外文学史上实属罕见。这些预述所透露的人物与事件大都是悲剧性的,而这与作品的基本主旨和总体趋向别无二致。从某种程度上讲,与悬念之类的叙述手法相比,这种预述使故事中的紧张气氛,至少是部分紧张气氛丧失。也就是说由故事结局所造成的紧张氛围消失了,因为结局已经提前告知。但是,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紧张感,如“它怎么会这样发生”“主人公为什么会这么愚蠢?”“社会为什么会容许这样一件事情发生?”[16]等等。所以这种预述会引导读者去更加关注故事的来龙去脉和发展变化,从另一个层面激起读者更大的阅读动力和兴趣。
注释:
[1][法]托多罗夫:《文学作品分析》,黄晓敏译,载张寅德编选:《叙事学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62页,第179页。
[2][4][5][6][7][8][9][10][11][12][13][15]曹雪芹,高鄂:《红楼梦》(上),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023-024页,第011页,第011-012页,第018页,第179页,第019-021页,第086页,第089-090页,第095页,第095-096页,第101页,第319页。
[3]曹雪芹,高鄂:《红楼梦》(中),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911页。
[14]谭君强:《叙事学导论:从经典叙事学到后经典叙事学》,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131页。
[16]谭君强译,[荷]米克·巴尔:《叙述学:叙述理论导论》(第二版),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11页。
(黄耀华 江苏宿迁 宿迁学院外语系 2238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