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贤
(蚌埠学院文学与教育系,安徽 蚌埠 233030)
舒婷爱情诗中的女性意识再解读
李贤
(蚌埠学院文学与教育系,安徽 蚌埠 233030)
[摘要]舒婷的诗歌具有鲜明的女性意识,结合创作时间与具体文本,可以发现其在女性意识的背后隐含着中国传统的女性价值观。她的这种女性价值观主要体现于传统美德下女性形象的书写,传统视野中女性价值的认识,传统文化里女性理想的追寻三个方面。在舒婷的诗歌中,塑造的女性形象既富有含蓄美,也符合儒家文化对女性品格的要求;作品中的女性价值观则由她的创作观而定,再以诗歌的形式思考,但处于一种矛盾的状态,即想要打破世俗之见又深受传统文化影响;另外,她诗歌中的女性在追求个人价值时总要面对一些道德与义务上的困境。
[关键词]舒婷;爱情诗;女性意识;传统视野
以舒婷为代表的朦胧诗在20世纪80年代引起了一代人的共鸣,也开创了中国当代文学史上诗歌的辉煌时代。舒婷的爱情诗更是引起了那一时代女性内心的波澜,优美的诗句表达了新时代女性独立、自强的人格观。目前,对舒婷诗歌的研究,从女性形象的解读到诗歌意象的探讨,大多受到西方女权主义批评的影响。实际上,西方的女权主义批评是20世纪60年代西方第二次女权运动影响下的产物,是批评男性中心话语的。从文学史来看,八十年代是女作家出现的第二个高潮,但这一时期的女性意识还处于一个隐性的阶段。尽管西苏[1]认为女性写作有独特的作用:写作将使她挣脱超自我结构。女性意识在当代文学史中显性出现是在1985年以后,舒婷的爱情诗大多创作于早期朦胧诗阶段,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当时文学思潮对“小我”的忽略。与同一时期的朦胧诗人相比,舒婷的创作遵循“理性节制情感”的美学原则,敏锐的时代感在文字中欲说还休。
结合创作时间与具体文本,不难发现,舒婷诗歌中的女性意识背后隐含着中国传统的女性价值观,这是无意识、不自觉的。在新世纪的今天,后现代主义的理论与实践随着现代传媒的发达而深入人心,多种文化信息密集交织,传统道德价值观的影响似乎愈来愈少。为此,通过对舒婷爱情诗的文本细读,探析其中蕴含的传统女性意识与价值观,便具有了一定的现实意义。
一、传统美德下女性形象的书写
文学形象是文学作品的核心,也是引起读者情感共鸣的关键,一般都带有作家本人的情感倾向。舒婷爱情诗中的女性以寻求自我独立的品格引起共鸣,承载着女性意识觉醒的意义。不可否认,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舒婷的诗歌清新隐晦地表达了性别意识,“十七年文学”与文革文学期间,性别意识在整个文学创作中较为模糊,之后的十几年,随着经济与社会观念的变化,女性意识在文字中得以张扬。而舒婷的创作并未刻意、深化性别意识,仅就这一点来看,在新时期文学史上,她的创作有着开创性意义。结合新世纪以来的作品进行较为概观地考察,舒婷诗歌中的女性形象大多具有传统美德,是儒家文化影响之下的较为理想的人格,富有东方女性的含蓄美。
艾青[2]在《从“朦胧诗”谈起》一文中认为:《在潮湿的小站上》《车过园坂村》《无题》《相会》都是情诗,写得朦胧,出于羞涩。朦胧的情感隐藏在清新的诗句中,年轻女性形象隐藏在朦胧的情感里,真挚而羞涩。“那么,这是真的?/你将等待我……你再不会变卦/即使我柔软的双手已经皲裂/腮上消退了青春的红霞……/我将从容地穿过开阔地/走向你,走向你/风扬起纷飞的长发/我是你骤雨中的百合花”[3]46。委婉的诗句表达了强烈的情感,塑造了一个想说而又不敢说的少女形象,再多的情绪起伏都隐藏在内心深处。“如果你是火/我愿是炭/想这样安慰你/然而我不敢/如果你是树/我就是土壤/想这样提醒你/然而我不敢/我为你举手加额/为你窗扉上闪熠的午夜灯光/为你在书柜前弯身的形象/当你向我袒露你的觉醒/说春洪水又漫过了/你的堤岸/你没有问问/走过你的窗下时/每夜我怎么想/如果你是树/我就是土壤/想这样提醒你/然而我不敢。”[3]73“我不敢”直接写出女性的羞涩与矜持,是一个暗恋者的深情告白。“一幅色彩缤纷但缺乏线条的挂图/一题清纯而无解的代数/一具独弦琴,拨动檐雨的念珠/一双达不到彼岸的桨橹/蓓蕾一般默默地等待/夕阳一般遥遥地注目/也许藏有一个重洋/但流出来,只是两颗泪珠/呵,在心的远景里/在灵魂的深处”[3]82,“默默等待”“遥遥注目”依然是写女性对爱情的执着与向往,以及女性在爱情中的非主体性。舒婷的爱情诗基本上是以女性心理活动的刻画为主,在对心理活动的书写中塑造女性形象,她们善良、坚韧、温柔、聪慧。她们有明确的性别意识,但不是西方女权主义理论之下的女性意识。
中国的女性意识发展与儒家文化密切相关,早在春秋时期,孔子就提出了仁、义、礼、智、信这五种行为准则,为历代儒家思想所接受,并传承至今。这其中,“仁”的思想最为丰富,不仅包括了克己复礼、爱人、孝悌、忠恕等内容,而且又是敬、智、勇、恭、宽、信、敏、惠等诸多德目的总和[4]。在舒婷诗歌创作的早期,无论是文学创作的环境还是时代文化氛围,女性意识都还处于一个朦胧的阶段,就作家本人而言,她的创作受到传统文化的影响更多。“我真想甩开车门/向你奔去/在你的肩膀上失声痛哭/‘我忍不住,我真忍不住!’/我真想拉起你的手/逃向初晴的天空和田野/不畏缩也不回顾/我真想凝聚全部柔情/以一个无法申诉的眼神/使你终于醒悟/我真想,真想……/我的痛苦变为忧伤/想也想不够,说也说不出”[3]89,细腻的内心自白侧面而清晰地勾画了一个“羞涩”的女性形象,强烈的情绪隐藏在看似淡然的表象之下。仅从这一点看,舒婷爱情诗中的女性形象是单一的,克己爱人,含蓄温婉,她们在两性的情感关系中,自觉地处于“第二性”,始终处于客体,不同于波伏娃笔下的“女性气质”,这恰好暗合了中国传统文化对女性品格的要求。
即使是一直被看作女性意识觉醒的《致橡树》,也是以承认男性的主体性为前提的,有条件的爱是为自尊,无条件的爱源于内心。“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脚下的土地”[3]93,诗人用一系列的意象表达在爱情中追求女性平等的渴望,诗歌结尾的这种爱不自觉地流露了传统女性的美德。这首诗歌与裴多菲的《我愿意是急流》有着某种内在的联系,“我愿意是急流/是山谷里的小河/穿过崎岖的路/从岩石上经过……/只要我的爱人/是一条小鱼/在我的浪花中/快乐地荡游”[5],都具有朦胧的美感和丰富的意象,表达了为爱情妥协的价值观,只是两者隐含形象的性别不同。而在中国传统的两性关系中,女性的非主体性似乎就是天生合理的存在。在女性意识高扬的20世纪90年代中期,舒婷写了《天职》《离人》,塑造的是一边抱怨生活琐事,一边任劳任怨继续做家务的贤妻良母形象。
二、传统视野中女性价值的认识
女性价值的实现在不同时代有不同的要求,这或许是由女性自身的柔弱性与依附性所决定的。从根本上看,是传统视野中的女性美德规定了女性这一形象所应该具备的基本特征。马克思[6]认为:美德,女性特有的美德,反而害了她们自己,她们温柔恭顺的天性,竟成为她们受奴役和苦难的手段。显然,女性价值的实现要求女性主体性的充分发挥,而恭顺的天性意味着善解人意,在潜意识中影响着能动性。舒婷以诗歌的形式思考女性价值问题比不上哲学的深刻,也比不上社会学的全面。但她能诗意地思考这一现实,在凝练的意象里品味人生沉重或飞扬的一面,言有尽而意无穷。
舒婷[7]说:写诗最初只是拯救自己的一种手段。她的创作生涯始于知青时期,读书写作是寂寞中的乐事,大多是写甜蜜的忧伤,擅长描写青春少女的心理与情绪。之后的爱情诗写作减少,写亲情的增多,也有一些是对社会现象的诗意化表达,意象的选择更有深度,诗歌中的现实主义气息增加。“拯救自己的一种手段”在她后来的写作中不自觉地变成了思考女性价值的过程,摘取生活片段,以日常画面入诗。《女朋友的双人房》中有这样的诗句:“我们就是心甘情愿的女奴/孩子是怀中的花束/丈夫是暖和舒适的旧衣服/家是炊具、棒针、拖把/和四堵挡风的墙。”[3]177一句“心甘情愿的女奴”道出女性的奉献精神及婚后生活的无奈,这样的视角在新世纪的今天来看有点“全职太太”的味道。这首诗写于20世纪80年代末期,当时的社会经济决定了当时的社会意识,女性对独立人格的渴望以及被认同感处于自觉阶段,希望能在工作中发挥个人的价值。她们兼顾着家庭与工作双重任务,甚至为照顾家庭而放弃个人发展,这种牺牲在普遍意义上被认为是理所当然,远没有今天职业女性的从容。认同感来自于自身价值的实现,协调好家庭与事业之间的关系意味着承受更大的压力。
舒婷这一时期的诗歌大多带有点黑色幽默,对女性价值的认识采取调侃的方式,并没有明确表达。“顺路去黄家渡市场/买两斤鸡蛋半个西瓜/恨菜贩子不肯杀价/趁其不备抓了几根葱/某一天我自觉/履行联合国秘书长的职责/为世界和平操心个不停/也没忘了/给儿子做碗葱花鸡蛋汤”[3]219。诗歌命名为“天职”,不难读出其中的意味:有认命、有报怨、还有自我解嘲。将买菜的琐事与世界和平相并列,在无限的思维与有限的空间里,女性的天职最终还要回归到厨房,“做碗葱花鸡蛋汤”。这首诗含蓄地表达了职业女性在平衡家庭与事业中的尴尬处境。 由创作观而定,舒婷对女性价值的认识处于一种矛盾状态,受困在现实中,想要打破传统的世俗之见,而又拘泥于传统视野中。
三、传统文化里女性理想的追寻
道德与伦理是文学创作绕不开的话题。舒婷的诗歌中,女性在追求自身的理想时,几乎都要面对这样的难题。《女祠的阴影》中写道:“我可以损失时间、错过一些机会,在情绪与心境中遭到一些困难。但我不放弃作为一个女人的独立和自尊。”[8]无论时代如何发展,女性理想的实现都要受制约于现实,特别是职业女性,要在个人理想与家庭生活的跷跷板上找到平衡点是一门学问。徘徊在与时俱进和遵循传统文化规范的矛盾中,在儒家思想看来,贞洁贤惠是女性的首要美德。舒婷诗歌中的女性性格特征较为单一,她们在传统文化的影响下成长,个性的张扬潜意识中受到道德伦理的约束。从早期恋爱中女性的羞涩朦胧到中年职业女性对独立自尊的直接抒发,都有引而未发的情感。由性格特征所定,她们的理想更符合理想这一词自身的意义,要求更多的自由,也就要求有更多的义务,“双性同体”的女性与回归家庭做“全职太太”的女性是当今常见的。
由于时过境迁的阅读差异,在今天的读者看来,舒婷诗歌中抒发的女性理想似乎不难实现。如果联系20世纪80年代的社会意识来看,她们既是家庭主妇,又是社会工作者,追求自我价值与自尊的理想,这需要时间、精力的双份投入。没有人会指责一个为了工作而忽略家庭的父亲,相反,女性的类似行为则常常受到指责,这也许就是鲁迅所说的“妻性”吧。女性理想的实现除了克服自身的因素,还要有强大的内心世界来包容外部的干扰。“美丽的梦留下美丽的忧伤/人间天上,代代相传/但是,心/真能变成石头吗/为遥望远天的杳鹤/错过无数次春江月明”[3]142。这首诗一般被解释为是对道德伦理的反思,与神女峰与徽州的牌坊类似,是思想的活注解,有赞扬有批判。舒婷一反常人观看神女峰时的惊喜与钦佩,看到美丽神话背后的隐忍与无奈。从追问女性的情感“心,真能变成石头吗”探讨女性的命运,思考两性文化下女性的理想状态。《都市变奏》写于20世纪90年代,“给糯米汤圆点红的早晨/丈夫要去茶楼应酬/孩子约了同学在麦当劳/外婆同情地坐在/镜框里/那就再喝一泡减肥茶吧/自己”[3]275。诗中有画,写了一位中年女性的日常生活场景,丈夫和孩子都和朋友们外出了,“自己”坐在家中百无聊赖地喝着减肥茶。女性理想的追求妥协于现实生活,在20世纪90年代的诗歌中很少见到这种“妻性”鲜明的形象。有人认为这首诗表现了舒婷对爱情理想的失落,结合她的创作,可以看出她不是女权主义者,她所要求的只是人格独立与平等,是尊严感。“我不会失眠/不想减肥或找心理医生,并/小心保护我纤细完美的手腕/杜绝锋利的刀片接近”[3]236,《致橡树》中的女性意识在此又一次体现,女性独立自尊的状态是理想的基本层面,而女性价值的实现则是理想的较高层次,她诗歌中的女性理想大致体现在这两个方面。
四、结语
诗歌要截取日常的散文之外存在的东西:女人是有巨大诗意的实体,因为男人在她身上投射了他决定不愿成为的一切[9]。客观地说,舒婷诗歌中的情感是温和的,她的女性意识不同于波伏娃,她深受传统儒家思想的影响,从根本上来看,她也欣赏女性柔美贤惠的品格。无论是早期少女形象的羞涩还是后来家庭生活中的隐忍都属于传统美德的范畴,以理性的姿态诉说期望,以有形的意象写无形的意识,写妥协之下女性理想的艰难追求。舒婷诗歌中的女性意识并没有像20世纪80年代末人们所期待的那样发展,甚至可以说,她的作品中呈现的是传统女性观,在这种观念的影响下,她诗意的叙述给了一代人鼓舞,也让另一代人反思。在新世纪的今天,传统美德对年轻一代的影响不复以前,舒婷的爱情诗中,东方女性的含蓄美与女性价值的思考并行不悖,清新而不乏深度。
[参考文献]
[1]西苏.美杜莎的笑声[C]//张京媛.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北京:北京大学出版,1992:194.
[2]艾青.从朦胧诗谈起[C]//艾青全集:第三卷.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1991:528.
[3]舒婷.舒婷诗精编[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4:46.
[4]朱义禄.儒家理想人格与中国文化[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6:19.
[5]裴多菲.裴多菲诗选[M].张清福,袁芳远,张玉平,等,译. 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1995:115.
[6]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5:441.
[7]舒婷.凹凸手记[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7:208.
[8]舒婷.舒婷文集:第2卷[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7:85-86.
[9]波伏瓦.第二性[M].郑克鲁,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253.
(责任编辑马诚)
Reinterpretation of Women’s Consciousness in Shu Ting’s Love Poems
LI Xian
(Department of Literature & Education,Bengbu University,Bengbu 233030,China)
Abstract:Shu Ting’s poetry is considered to embody distinctive women’s consciousness.Behind it are the traditional Chinese values of women as can be seen from the traditional female images of virtues,the traditional female values and the pursuit of ideals of women presented in her varied poems created at different times.The female characters in her poems are portrayed as full of implicit beauties conforming to the Confucian ideas of virtuous women,women’s value in her poems are contradictory,at once convention-breaking and tradition-influenced,and,finally,women in her poetry always fall in the dilemma between fulfilling the moral and social obligations and realizing one’s own potential and possibilities.
Key words:Shu Ting;love poems;women’s consciousness;traditional vision
[收稿日期]2015-12-26[修回日期]2016-03-20
[作者简介]李贤(1983-),女,讲师,硕士,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E-mail:lixiansun@126.com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3-4432(2016)02-0077-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