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大仁”之作为“中华共识”
——从池田大作“新人道主义”之构建谈到“新中华哲学”

2016-02-28 04:47张耀南
新视野 2016年5期
关键词:人道主义中华文化框架

文/张耀南

论“大仁”之作为“中华共识”
——从池田大作“新人道主义”之构建谈到“新中华哲学”

文/张耀南

可以“大”或“太”为中华文化各家各派之“共识”,这是中华文明所以不同于欧西文明之根本所在。池田大作“新人道主义”之实质,是以“中华文化”为格式、框架,吸纳、消化“欧西人道主义”之所得;其作为格式、框架的“中华文化”,有“中庸哲学”之要素,也有“共生哲学”之要素,然最根本的还是“中华文明”中固有之“大仁哲学”。池田氏构建“大仁人道主义”,给中土哲学界之最大启示即在:既然可以“大仁哲学”为格式、框架,吸纳、消化“欧西人道主义”而得“新人道主义”,当然就可以“大知哲学”为格式、框架,吸纳、消化“欧西知识论”而得“新知识论”,亦可以“大利哲学”为格式、框架,吸纳、消化“欧西功利主义”而得“新功利主义”,亦可以“大化哲学”为格式、框架,吸纳、消化“欧西进化论”而得“新进化论”,等等。而“新人道主义”“新知识论”、“新功利主义”“新进化论”等等,恰正是“新中华哲学”之组成部分。

大仁;中华共识;新人道主义;新中华哲学

一 池田大作“新人道主义”之实质

池田大作之核心思想,学术界有“佛教人道主义”“东方人道主义”“佛法人道主义”“中道人本主义”等各种称谓。[1]不管名称如何,要之池田氏之核心思想,是由两部分构成,一部分是“东学”,一部分是“西学”,可以说是一个“东西杂交物”。这其中最值得探讨者,是“杂交方式”,即所谓“思想格式”。“东西杂交”之“思想格式”,总体上只有三款:一曰“以西化东”,二曰“东西并置”,三曰“以东化西”。“以西化东”,是以西学为格式、框架,东学为资料、材料;“东西并置”,是以东学、西学各自为域,认为它们各有其精华、糟粕;“以东化西”,是以东学为格式、框架,西学为资料、材料。

池田氏“新人道主义”之“思想格式”,笔者以为非“以西化东”,非“东西并置”,而是“以东化西”。因为其基本思路,乃是以东学,尤其佛教“中观”思想为格式、框架,吸纳、消化欧西“人道主义”或“人本主义”。在这里,欧西“人道主义”或“人本主义”,只是材料、资料,而不是格式、框架。

池田氏本为佛教徒,其“思想格式”之主体,为大乘佛教观念,认为西洋“一神教”自历史而观,所产出者,乃是政治上之民族主义,而非世界主义,是导致“世界分裂”之因。此种民族主义在未来,必向东方世界主义回归,而这又当以欧西“一神教”必向东方“多神教”回归为前提。这就是世界文化格局上所谓“自西徂东”或曰“东方转向”。以此池田氏认为,未来生态平衡之保护、和平之维系,当以采纳“东学”为宜。“东学”乃是未来真正具有“普遍主义”或“普世主义”特征之文化。

其中佛教“中道观”,又是池田氏吸纳、消化欧西人本主义、人道主义之核心框架。何劲松、冉毅、德光等都曾探讨过池田氏以为格式、框架的“中道思想”,他们讨论之结果,是认为池田氏“中道思想”之基础,是佛教“三谛圆融”或“中观”,然却同时揉入了中华儒家“中庸”思想,以及西哲亚里士多德之“中道”思想等资源。并认为池田氏“中道思想”,既有世界观层次之“色心不二”论、认识论层次之“依正不二”论、人生观层次之“生死不二”论、人性论层次之“善恶不二”论,又有政治学层次之“资社不二”论等,构成一种所谓“第三文明”之基本框架。[2]

池田氏“中道思想”之基础,显然是佛教之“中观”,然又不止于佛教“中观”。笔者认为池田氏之思想背景,是整个“中华文化”,而非佛教一家。其吸纳、消化欧西“人道主义”之格式、框架,不止源于佛教一家,同时还以儒、道诸家为资源。可以说,池田氏之“新人道主义”,[3]是以整个“中华文化”为格式、框架,吸纳、消化欧西人道主义思想的。如果说欧西人道主义是“西式人道主义”,则池田氏之“新人道主义”,就是一种“中式人道主义”,其“新”之根本,其“新”之所以新,就在于它以“中华文化”为格式、框架,重新“诠释和演绎”[4]了“西式人道主义”,也就是以“中华文化”为格式、框架,吸纳、消化了“西式人道主义”。其中作为格式、框架的“中华文化”,学界以为又主要是指贯穿儒、释、道诸家之“中庸哲学”与“共生哲学”。[5]

笔者认为,池田氏“新人道主义”之实质,是以“中华文化”为格式、框架,吸纳、消化“西式人道主义”,故宜命名为“中式人道主义”;而其作为格式、框架的“中华文化”,有“中庸哲学”之要素,也有“共生哲学”之要素,然最根本的还是“中华文明”中固有之“大仁哲学”。质言之,池田氏“新人道主义”,乃是以“大仁哲学”为格式、框架,吸纳、消化“西式人道主义”之所得。就此而言,我们又可以将其命名为“大仁人道主义”。本文不讨论池田氏本人有关“大仁人道主义”之论述,只就“大仁”之作为“中华共识”这个层面,谈一些个人意见,以利今后池田氏“新人道主义”之“思想格式”与理论背景研究之深化。而深层分析其“新人道主义”之“思想格式”与理论背景,又是“全盘化西”论者之必备工作。

二 “小仁”与“大仁”

在中华文化系统中,自爱不是“仁”,爱人才是“仁”,爱物是“大仁”;自利不是“仁”,利人才是“仁”,利物是“大仁”。所以如果说“仁”是要调节人与人之间之关系,则“大仁”就是除了调节人与人之间之关系以外,还要调节人与物之间、物与物之间之关系。故“大仁”之“大”不只是一个量概念,它实是一个质概念。

中华文化中少见“大仁”一词,更不见“小仁”一词,常见者只是“仁”字。“仁”实际上有两个层次,一层涉及人与人之间之关系,笔者称为“小仁”;一层涉及人与物、物与物之间之关系,笔者称为“大仁”。此区分是笔者之杜撰,未必尽符传统文化原意,亦未必全能把古今思想讲通。

《左传》僖公三十三年载晋大夫臼季之言曰:“臣闻之,出门如宾,承事如祭,仁之则也。”此处之“仁”,是“小仁”还是“大仁”?似是“小仁”。类似言论又见于《论语》,《论语·颜渊》曰:“仲弓问仁,子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已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笔者以为此处讲“仁”,依然只是“小仁”,因它只涉及人与人之关系,而未涉及人与物、物与物之关系。不过《左传》所讲是“出门如宾,承事如祭”,而《论语》所讲却是“大宾”“大祭”。

加了一“大”字,意义肯定有些区别,但就“仁”之层次来说,笔者以为依然是处于“小仁”一层,而非“大仁”。《国语·晋语》又有言曰:“优施教骊姬夜半而泣,谓公(按即晋献公)曰:……吾闻之外人之言曰:为仁与为国不同,为仁者爱亲之谓仁,为国者利国之谓仁。”此处之“仁”,笔者依然认定为“小仁”,因为“爱亲”还不尽是“爱他”,“利国”还不是“利他国”。

《老子》第十八章说“大道废,有仁义”,《老子》第十九章又说“绝仁弃义,民复孝慈”,此处之“仁”,笔者以为亦只是指“小仁”而言。在“大仁”一层上,在对待人与物、物与物之关系的态度上,儒、道两家并没有什么根本不同。儒讲“大仁”,道亦讲“大仁”,道家安有“废”之“绝”之之理?

《庄子·齐物论》有“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途,樊然殽乱,吾恶能知其辩”之言,似乎对于“仁”亦持否定态度。但其所否定者,依然只是“小仁”,而非“大仁”;以庄子之胸襟和气度,笔者敢断言他绝无可能否定“大仁”。这是道家对于“仁”之一个基本态度。

在这一点上,几千年来似少见道家之知心人,替它明确表达心声。中华文化各学派之对立,只是“术”上之对立,而非“道”上之对立,换言之,只有“术”不同而没有“道”不同。儒、道两家所尊奉之“道”,是相同的,这就是以仁爱之心对待天地万物,换言之,这就是“大仁”。

《吕氏春秋·开春论·爱类》论“仁”,意义亦大致相同。其言曰:“仁于他物,不仁于人,不得为仁;不仁于他物,独仁于人,犹若为仁。”仁仅施于物,而不施于人,不得视为“仁”,甚至亦不得视为“小仁”;仁仅施于人,而不施于物,虽可勉强得“仁”之称,但亦不过“小仁”而已。所以就儒家系统而言,“小仁”是基础,“大仁”是理想;一个连“小仁”都不为或不愿为之人,是无论如何达不到“大仁”境界的。

故在儒家系统中,“大仁”不是空言,而是“小仁”之进一步延伸与扩展。儒家强调这个基础,强调“小仁”对于“大仁”之关键意义,所以给人一种误解,好象儒家是专讲“小仁”,而不讲“大仁”的。《吕氏春秋·开春论·爱类》说“仁也者,仁乎其类者也。故仁人之于民也,可以便之,无不行也”,“仁乎其类”只涉及人类,是“小仁”;儒家强调的就是这一类“小仁”。故常常给人误解。

汉儒董仲舒《春秋繁露·仁义法》试图给“仁”一个定义。其言曰:“仁之法在爱人,不在爱我;义之法在正我,不在正人。我不自正,虽能正人,弗予为义;人不被其爱,虽厚自爱,不予为仁。……爱在人谓之仁,义在我谓之义,仁主人,义主我也。”整段话所谈,就是“小仁”与“不仁”之区别:仅仅“自爱”,是“不仁”,仅仅“爱人”是“小仁”;“自爱”虽厚,不及他人,是“不仁”,“爱人”虽薄,人“被其爱”,却是“仁”,只是尚“小”。在此段话里,董仲舒还只涉及“小仁”问题。

程颢《河南程氏遗书》卷二上讲“仁者浑然与物同体”,就已涉及“大仁”问题。《河南程氏遗书》卷四说:“若夫至仁,则天地为一身,而天地之间,品物万形为四肢百体。夫人岂有视四肢百体而不爱者哉?圣人,仁之至也,独能体是心而已。”此处讲“至仁”、讲“仁之至”,有何意思?笔者以为就是所谓“大仁”,就是所谓“仁之大”。

“大仁”跟董仲舒上段话所说之“仁”,很有不同:那“仁”只在“爱人”,而“大仁”却在爱天地万物。以天地为“一身”,以万物为“四肢百体”,则爱天地万物,亦就是“自爱”,亦就是“爱我”。如此莫非又是返回到“不仁”之境界?其实不然。中华文化爱天地,天地虽为“一身”,却不同于“小我”之身;中华文化爱万物,万物虽为“四肢百体”,却不同于“小我”之肢体。

故爱天地万物自“自爱”“爱我”而言之,似“不仁”;自“大我自爱”“爱大我”而言之,则又是“大仁”。以此观之,“大仁”既是“不仁”,又是“仁”。

三 从“他人”角度看“大仁”

子贡问孔子,“博施于民,而能济众”可不可以叫做“仁”?孔子回答说,这不叫做“仁”,而可叫做“圣”,在“圣”之方面,连最伟大的帝王尧、舜都还做得不够。“仁”可称为“已欲立而立人,已欲达而达人”。换言之,“仁”不过就是以己推人,设身处地,《论语·雍也》叫做“能近取譬”。

此处孔子只把“立人”“达人”视为“仁”,而不把“博施”“济众”视为“仁”;可知在孔子心目中,“圣”是处于“仁”之上之一个更高境界。若将“仁”称为“小仁”,则“圣”无疑就是“大仁”。

孔子既以“立人”“达人”为“仁”,则弄清“立”“达”之含义,便有很重要意义。《论语·为政》讲“三十而立”,此“立”字被何晏《集解》释读为“有所成”。《论语·泰伯》又讲“立于礼,成于乐”,以及《论语·尧曰》讲“不知礼,无以立也”,此两处“立”字亦含有所成、可以自立之意。《论语·子罕》又有“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之言,此“立”字处“权”与“道”之间,似是懂得“道”但还不知“变通”之一种境界。

总起来看,孔子所谓“立”,似乎更多的是指“在社会上立足”,亦就是在已获得一定学识前提下“开始贡献于社会”。再换言之,“立”就是开始超出“小我”而进入“大我”。故笔者以为孔子所说“立”字之最好释读是:从“个人”而进入“社会”曰“立”,从“家庭”而进入“社群”曰“立”,从“小我”而进入“大我”曰“立”,从“学”而进入“用”曰“立”。

至于“达”字,《论语·颜渊》亦有说明。子张问“士何如斯可谓之达”,孔子反问“何哉尔所谓达者”,子张对曰“在邦必闻,在家必闻”。《论语·颜渊》说这叫做“闻”,不叫做“达”,“夫达也者,质直而好义,察言而观色,虑以下人,在邦必达,在家必达;夫闻也者,色取仁而行违,居之不疑,在邦必闻,在家必闻”。此“闻”字,笔者理解为名声在外,但败絮其中;“达”字,笔者理解为名声在外,且货真价实。“闻”“达”之共同点是名声在外,这和“立”字之“进入社会”义,含意相同;区别在前者徒有虚名,而后者则名副其实。

著名哲学史家张岱年先生,曾释读“立”为“有所成而足以无倚”,“达”为“有所通而能显于众”,[6]释义虽很明确,但尚未突出“立”与“达”字之“社会”义:有所成而不贡献于社会,那不叫做“立”;有所通而不施之于社会,那不叫做“达”。“立”“达”实际是两个“社会性”概念。张先生突出此点不够,故笔者以为其释读不能谓之“最好”。至于笔者之释读,当然亦不是“最好”,但至少亦可为一家之言。

“立”“达”既是两个超出“小我”而进入“大我”之概念,则孔子所谓“仁”之含义,也就很清楚了:“仁”一定涉及“己”与“人”之关系,亦即“自我”与“他人”之关系;而“仁”之上之“圣”,则不仅涉及“己”与“人”之关系,还当涉及“己”与“物”之关系,“博施”“济众”理应涉及到“物”,只是孔子没有明说而已。孔了讲“尧舜其犹病诸”,其所“病”应就是“病”在“己”与“物”之关系上;在“己”与“人”之关系方面,尧舜已经做得很好,甚至“最好”,已无“病”可说。可知孔子此处虽未明确论及“物”,但已暗含“物”之义:“小仁”关涉“人”,“大仁”关涉“物”。当然孔子强调之重点,是“小仁”。如《论语·颜渊》讲“樊迟问仁,子曰爱人”,又如《论语·里仁》讲“惟仁者能好人,能恶人”,再如《论语·里仁》讲“其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等,其“仁”字都只涉及“人”,即“他人”一方面,均只是“小仁”。

由于“小仁”是基础性的,所以孔子从不以为难。孔子觉得“仁”离我们不远,故《论语·述而》有“我欲仁,斯仁至矣”之言。他以为只要人有向“仁”之心,“仁”就是能够做到的。《论语·里仁》说:“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盖有之矣,我未之见也。”“力不足”是能力不够,在“仁”这一点上,能力不够的人是没有的;也许有,但孔子说他没有看见。他以为“君子”在这方面就做得很好,因为“君子”知道“仁”就是其一生之使命。

以此“君子”才能做到《论语·里仁》所谓“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以此“志士仁人”才能够做到《论语·卫灵公》所谓“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仁”就是“君子”之生命,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超越此生命。虽说“仁”不难,但孔子却很少许当时之人为“仁者”,他心目中之“仁者”,只有少数几人,如微子、箕子、比干、伯夷、叔齐、管仲等。孔子一方面只许他们为“仁者”,一方面又说为“仁”不难,其间自有矛盾。笔者以为即使是“小仁”,也已相当难为,何况是“大仁”。

从“他人”角度谈“仁”,只能论及“小仁”,而论不到“大仁”,如此则以上所论岂不全无意义?笔者之看法是:在“大仁”题材下论“小仁”,诚然是行有所偏,但不能谓全无意义,因为在中华文化系统中,“大仁”不过是“小仁”之一个延伸与扩充而已;不明了“小仁”,是不可能真正明了“大仁”的。故“小仁”虽“小”,却依然有论及之必要。

孟子也论“小仁”,如《孟子·尽心下》说“仁者以其所爱,及其所不爱;不仁者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讲的就是“小仁”。不过此处似另有深意:孔子以为“仁”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不包含“己所欲施于人”之义;而孟子却说“己所欲施于人”,其实就是“仁”。孟子论“小仁”之文字,还有很多。如《孟子·公孙丑上》讲“恻隐之心,仁之端也”、《孟子·尽心下》讲“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孟子·尽心下》讲“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孟子·离娄上》讲“仁,人之安宅也”、《孟子·告子上》讲“仁,人心也”、《孟子·尽心下》讲“人能充无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胜用也”、《孟子·尽心下》讲“亲亲仁也”等等,这些文字讲“仁”,都没有超出人际关系之范围,因而都只能视为“小仁”。

汉儒董仲舒也有论“小仁”之文字。如《春秋繁露·仁义法》“仁之法在爱人”等言,就是。另外,《春秋繁露·必仁且智》讲“故仁者所以爱人类也”、《春秋繁露·仁义法》讲“仁者爱人之名也”等,也是。

至宋,便很少再见到论“小仁”之文字。如程颐《河南程氏遗书》卷十八“仁者固博爱,然便以博爱为仁,则不可”等言,就是驳斥“小仁”之文字。韩愈以“博爱”为“仁”,气魄宏大,虽未超出人际关系之范围,但已并非一般“小仁”所能比。虽已至此,程颐却还不满足,判其为“非也”。

在宋儒心中,“仁”而不超出人际关系之范围,就不能谓之“大”,甚至不能谓之“仁”。如程颐在《河南程氏遗书》卷十八中就认孟子所谓“恻隐之心”不为“仁”,而有“爱自是情,仁自是性,岂可专以爱为仁”等言。可知宋儒与周儒已有很大区别:周儒以“小仁”为重心,宋儒则以“大仁”为重心;周儒少论“大仁”,宋儒少论“小仁”;周儒重人与人之关系,宋儒重人与物,尤其是物与物之关系。

宋儒达到这一重要进展,笔者以为与禅宗在中华之成立有直接关联。或简言之,禅成就了宋儒之“大”。

四 从“万物”角度看“大仁”

从“万物”角度来说,“大仁”调整的就是人与物、物与物之间之关系。

《孟子·尽心上》论“仁”与“物”之关系云:“君子之于物也,爱之而弗仁;于民也,仁之而弗亲。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笔者之释读是:“爱”即“大仁”,“仁”即“小仁”;“小仁”自“亲亲”而来,施于“民”;“大仁”自“仁民”而来,施于“物”。故“君子之于物也,爱之而弗仁”一句,是很好解读的,“君子”对待“物”只能是“大仁”,“大仁”不是一般之“仁”,故曰“弗仁”。《孟子·离娄下》又说:“舜明于庶物,察于人伦,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庶物”与“人伦”,通行“仁义”之轨则,这“仁”就是“大仁”,这“义”就是“大义”。《孟子·尽心下》又有“尧舜之知,而不偏物”、“尧舜之仁,不偏爱人”等言,表达的也是相同意思。

王阳明是讲“天地万物一体之仁”之最重要代表,他晚年所撰《大学问》,乃是讲“天地万物一体之仁”之专篇。他以为见孺子入井而有恻隐之心,是与同类者“一体”;见鸟兽哀鸣而有不忍之心,是与知觉者“一体”;见草木摧折而有悯恤之心,是与有生意者“一体”;见瓦石毁坏而有顾惜之心,是与无生命者“一体”。正因为“人心与天地同体”,所以《传习录》才说人“上下与天地同流”。“同流”,“流”什么?“流”的就是“仁心”。此“仁”自人心“流”向天地万物,又自天地万物“回流”至人心,就是所谓“大仁”。

故王阳明《传习录》中说:“心学纯明而有以全其万物一体之仁,故其精神流贯,志气通达,而无有乎人己之分,物我之间。”无“人己之分”,就是人己之间无隔阂;无“物我之间”,就是物我之间无隔阂。两方面均“流贯通达”,就是“大仁”,就是“万物一体之仁”。可知阳明先生之境界,确是高远,其“天下犹一家,中国犹一人”之言,不为虚言。总之从“万物”角度而看“大仁”,“大仁”就是“天地万物一体”之境界。

五 从“生生”角度看“大仁”

天地万物“生生不息”,谓之“生意”。“生意”乃是天地万物“可久可大”、“天长地久”、“悠久成物”之根本基础,故《易传》有“生生之谓易”之言,又有“天地之大德曰生”等言。“仁”而以“生生”为根本义,表明“仁”不仅可为“大仁”,而且可为“大大仁”。

《河南程氏遗书》卷十八提出“生生之理便是仁也”之命题,更是直接将“生生”与“仁”等同起来。他们以为“仁”源于天道“生生”之理;此理又具于人心,而成为人之所以为人之性。《河南程氏外书》卷六曰:“仁,理也。人,物也。以仁合在人身言之,乃是人之道也。”

“生生”之理虽为天道,但其实现于人则为人道,故此处人道即是天道。天道既是“生生”之理,“生物”不息,却为何又要降为人道,不能自足?就因为天地无手,必假人之手方能实现其“生生”之理;否则天道反成“耽搁”。人生此世之价值与意义,正在替天行道,帮助天地完成其“生物”与“生生”之使命。故《河南程氏遗书》卷十八才有“心譬如谷种,生生之理便是仁也”之言。总之“生”与“生生”,乃是“仁”之最根本特征。

王阳明《传习录》上亦曾直接把“仁”规定为“造化生生不息之理”。他以为天地万物“生生”之理,“虽弥漫周遍,无处不是,然其流行发生只是个渐,所以生生不息”。天地万物“生生不息”之根本原因,就在一个“渐”字,就是父生子、子生孙、孙生重孙式之层迭累积。

“仁”既是天地万物“生生不息之理”,则此“生生不息之理”总得有个“发端处”,阳明以为这发端处,就是天地之“心”。同理,人得此“生生不息之理”以为“仁”,此“仁”亦总得有个“人心生意发端处”,阳明以为这发端处,就是“良知灵觉”。阳明以为人心是不假外求、自然灵昭的,换言之,人心就是一种“灵明”。而此“灵明”之心,就是“仁”心,亦就是天地万物之“心”。

六 从“流通”角度看“大仁”

此处所谓“通”,就是“打通”。不仅要“打通”人与人、人与物,更要“打通”物与物;不仅要“打通”人道与人道、人道与天道,更要“打通”天道与天道;不仅要“打通”人界与物界、物界与神界,更要“打通”神界与神界。总之遍江河没有“水坝”,就是江河“通”;遍人体没有“血栓”,就是血脉“通”。“通”就是无“栓”。

胡宏《知言》卷四曾以“偏该流通”一语讲“仁”,亦重在一个“通”字。《知言》卷二说:“自观我者而言,事至而知起,则我之仁可见矣;事不至而知不起,则我之仁不可见也。自我而言,心与天地同流,夫何间之有?”“流”就是“流通”,“间”就是隔阂。既“流通”,则无隔阂,无隔阂即是“仁”矣。

故胡宏《知言》卷一提出“仁者,天地之心”之命题,“仁”既是“偏该流通”的,则天地万物间当然就是“偏该流通”的。胡宏《知言》卷一的“天地之心,生生不穷者也,必有春秋冬夏之节,风雨霜露之变,然后生物之功遂”等言,也最好从“偏该流通”之角度去理解。

朱熹《论语或问》卷四也曾以“流通”明“仁”,而留下“以仁为爱体,爱为仁用,则于其血脉之所系,未偿不使之相为流通也”等语。“仁”之特性和功用,就是“相为流通”。朱子虽曾批评二程弟子谢上蔡“论仁以觉以生意”等说法,但朱子并没有因此而否认“仁”与“觉”与“通”之关联性。

《朱子语类》卷六说:“仁固有知觉,唤知觉做仁却不得。”“知觉”以“通”为职志,则朱子之意思就是:“仁”固然是“通”的,但“通”却不即等于“仁”。“仁”以“通”为特色,但不以“通”为唯一秉性。

朱子更著《仁说》,发明“仁”之“流通”义,曰:“天地以生物为心者也,而人物之生又各得夫天地之心以为心者也。故语心之德,虽其总摄贯通,无所不备,然一言以蔽之,则曰仁而已矣。”“仁”就是“总摄贯通,无所不备”,亦就是“流通”于天地万物间,绝无间隔。

王廷相《慎言·作圣》更是明确提出“仁者与物贯通而无间者也”之命题,把“仁”规定为“与物贯通”,而非“与人贯通”。此“仁”正就是“大仁”。《慎言·作圣》以为从“贯通而无间”这个角度去看“仁”,“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就是“天地之仁”,“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就是“圣人之仁”,总之是“物各得其所,谓之为仁”。此处“圣人之仁”,可谓“小仁”,“天地之仁”,可谓“大仁”。

七 寻求“中华共识”与构建“新中华哲学”

“中华共识”是指中华文化中各家各派共有之认识,与之相对应者,是各家各派之“各识”。

长期以来中土学界关注之重点,是“各识”,而非“共识”,如“现代新儒家”聚焦于儒家之“各识”,“现代新道家”聚焦于道家之“各识”,“现代新法家”聚焦于法家之“各识”,等等。以此应对欧西文化之挑战,有其利,亦有其弊,但终究是弊大于利。若吾人能找到超越“各识”之“共识’,先在“共识”层面形成合力,则就有可能在“中西哲学论战”中,先集中兵力,解决一个或几个根本性问题。

如此则中土学者,就必先解决何为“中华共识”问题。在此方面要达成“共识”,恐怕亦非易事。笔者在《寻求“中华共识”》一文中,曾提出一个方案,就是以“大”或“太”为“中华共识”:以其言知,即有所谓“大知”;以其言仁,即有所谓“大仁”;以其言心,即有所谓“大心”;以其言美,即有所谓“大美”;以其言智,即有所谓“大智”;以其言利,即有所谓“大利”;以其言化,即有所谓“大化”;以其言人,即有所谓“大人”;等等。这个“大”或“太”,才是中华文化欲达之终极目标,才是中华文化各家各派之“共识”,才是中华文明所以不同于欧西文明之根本所在。[7]

池田大作“新人道主义”,乃是以“大仁哲学”为格式、框架,吸纳、消化“欧西人道主义”之所得。就此而言,我们又可将其命名为“大仁人道主义”。池田氏“新人道主义”之构建,为当今“化西”论者,树立一重要范例,可为今后“全盘化西”工作指明路径。池田氏构建“大仁人道主义”,给中土哲学界之最大启示即在:既然可以“大仁哲学”为格式、框架,吸纳、消化“欧西人道主义”而得“新人道主义”,当然就可以“大知哲学”为格式、框架,吸纳、消化“欧西知识论”而得“新知识论”,亦可以“大利哲学”为格式、框架,吸纳、消化“欧西功利主义”而得“新功利主义”,亦可以“大化哲学”为格式、框架,吸纳、消化“欧西进化主义”而得“新进化主义”,等等。而“新人道主义”“新知识论”“新功利主义”“新进化主义”等等,恰正是“新中华哲学”之组成部分。

注释:

[1]袁久红:《佛性在当代的闪光——铃木大拙、池田大作的佛教人道主义思想》,《法音》1990年第8期;蔡德麟:《东方人道主义的当代智慧——池田大作人道主义思想研究》,《学术界》2002年第6期;王伟英:《生命的尊严——试析池田大作的人学思想》,《新视野》2005年第1期;关志钢:《池田大作“中道人本主义”论析》,《深圳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2期。

[2]参看何劲松:《创价学会与政治——以池田大作“中道政治”思想为中心》,《世界宗教研究》1996年第2期;冉毅:《池田大作的中道思想述评》,《世界宗教研究》2000年第3期;德光:《池田大作的中道思想与未来观》,《苏州大学学报》2002年第3期。

[3]袁久红:《佛性在当代的闪光——铃木大拙、池田大作的佛教人道主义思想》,《法音》1990年第8期。

[4]关志钢:《池田大作“中道人本主义”论析》,《深圳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2期。

[5]黄顺力:《池田大作的和平思想与孔墨学说》,《厦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6期;李自豪:《池田大作谈中国传统文化》,《广西师范大学学报》2007年第1期。

[6]张岱年:《中国哲学大纲》,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第256页。

[7]张耀南:《寻求“中华共识”》,胡军、孙尚扬主编:《探寻真善美:汤一介先生八十华诞暨从教五十五周年纪念文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

责任编辑顾伟伟

B26

A

1006-0138(2016)05-0110-07

北京市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中西哲学比较研究史论”(15ZXA005)

张耀南,北京行政学院哲学教研部教授,哲学博士,北京市,1000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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