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庆涛
(哈尔滨商业大学 基础科学学院, 哈尔滨 150028)
隋前小说中汉武帝故事考论
关庆涛
(哈尔滨商业大学 基础科学学院, 哈尔滨 150028)
隋前小说中汉武帝故事占有很大篇幅,主要为记载琐事、补史之阙,搜奇记异、宣扬国威,热衷內闱、骄奢淫逸三类作品。隋前小说汉武帝故事数量较多的主要原因有三:一是武帝乃一代英主,这是根本原因;二是《史记·孝武本纪》大量记载武帝尤敬鬼神之祀,这给魏晋南北朝时期兴起的志怪小说提供了大量素材;三是《汉书·孝武本纪》侧重记载武帝出兵匈奴、朝鲜等事,这迎合了魏晋南北朝时期人心思汉的时代潮流。隋前武帝故事乃小说作者“意识之创造也”。
汉武故事;补史之阙;民族意识;意识之创造
据程毅中先生《古小说简目》所载,现存隋前古小说(包括残本)共计28部,其中有21部载有两汉故事(8部只写两汉故事,其他13部以记载魏晋南北朝故事为主,兼记两汉故事)。在所有两汉故事中,汉武帝故事占有很大篇幅①只写两汉故事的8部小说为《十洲记》《汉武故事》《汉武帝内传》《汉武帝别国洞冥记》《赵飞燕外传》《西京杂记》《汉杂事秘辛》《神异经》,前4部为专写汉武帝故事,《西京杂记》中武帝故事亦占有重要篇幅;其他13部兼及两汉故事的小说武帝故事亦占有重要篇幅,《拾遗记》共27条,武帝故事6条。殷芸《小说》共59条,武帝故事7条。《博物志》共29条,武帝故事占6条。《幽冥录》共25条,武帝故事占5条。《异苑》21条,武帝故事占2条。《列仙传》共7条,武帝故事占2条。。隋前小说作者为何钟意于武帝故事?这首先要从汉武帝本人谈起。
汉武帝事迹主要载于《史记》和《汉书》,二者对武帝的记载差别较大。
司马迁在《史记·孝武本纪》中,对武帝贬多于褒,“孝武皇帝初即位,尤敬鬼神之祀”[1]451,是为点题之笔,其后太史公连篇累牍记载武帝求仙被骗之事,比较典型的是李少君自矜能不死,然少君病死,天子以为化去不死也,于是海上燕齐怪迂之方士多相效,更言神事;栾大敢为大言,处之不疑,帝深信之,数月间,佩六印,贵振天下,又以卫长公主妻之,海上燕齐之间,莫不搤捥而自言有禁方,能神仙。其他如长陵女子、薄诱忌、少翁等巫仙,几乎占据《史记·孝武本纪》的全部篇幅。除记载武帝好方术外,《史记·孝武本纪》对封禅之事特别属意。元封元年,武帝“东上泰山……乃令人上石立之泰山颠。上遂东巡海上,行礼祠八神”[1]475。《史记》先后记载武帝两次封泰山,两次入海考神仙之属。经笔者统计,记载武帝尤敬鬼神之祀及封禅之事的篇幅,占到《史记·孝武本纪》百分之九十以上。故太史公在《史记·孝武本纪》末尾评价为:
余从巡祭天地诸神名山川而封禅焉。入寿宫侍祠神语,究观方士祠官言,于是退而论次自古以来用事于鬼神者,具见其表里。后有君子,得以览焉。至若俎豆珪幣之详,献酬之礼,则有司存焉。[1]486
太史公在《史记·孝武本纪》的“太史公曰”部分,对汉武帝未作任何评价,这是比较罕见的,但行文间,已经明确表达对汉武帝的批评,故《西京杂记》载太史公“作《景帝本纪》,极言其短及武帝之过,帝怒而削去之”[2],这也是李陵之祸的重要促因。客观地讲,太史公在《史记·孝武本纪》中只记载汉武帝“尤敬鬼神之祀”及封禅泰山之事,这对汉武帝的评价是有失史实的。汉武帝出兵徼外,为国家安定团结创造了良好的外部环境,这是其历史功绩,应当给予肯定。班固《汉书·孝武本纪》中记载的武帝抗击匈奴、出兵朝鲜等历史事件,是完整定位汉武帝形象不可或缺的部分。
《汉书·孝武本纪》与《史记》不同,对武帝褒多于贬,着重记载汉武帝出兵徼外,抗击匈奴、朝鲜等之事。元光二年春,王恢建议武帝出兵匈奴,直至武帝末年,战争长达半个世纪。经笔者统计,《汉书·孝武本纪》记载武帝抗击外患的篇幅,占到《汉书·孝武本纪》五分之四强,《汉书·孝武本纪》同时还记载了卫青、霍去病、李广、李陵、李广利等诸多民族英雄。武帝出兵徼外,重创匈奴,使其在昭帝朝重新和亲,宣帝朝称藩,这是其历史功绩,亦是武帝为后世称道之处,因此班固在《汉书·孝武本纪》评价武帝为:
汉承百王之弊,高祖拨乱反正,文景务在养民,至于稽古礼文之事,尤多阙焉。孝武初立,卓罢黜百家,表彰六经。遂畴咨海内,举其俊茂,与之立功。兴太学,修郊祀,改正朔,定历数,协音律,作诗乐,建封禅,礼百神,绍周后,号令文章,焕焉可述。后嗣得遵洪业,而有三代之风。如武帝之雄才大略,不改文景之恭俭以济斯民,虽《诗》《书》所称何有加焉![3]212
班固对汉武帝的评价极高,特别是对其出兵徼外,认为其有雄才大略,为后世子孙开创基业,成三代之风。客观地讲,班固对汉武帝的评价是不够客观、公允的,《史记·孝武本纪》中记载的武帝“尤敬鬼神之祀”之事,也是汉武帝统治时期的过失,至于“不改文景之恭俭以济斯民”,更不客观,武帝以奢侈而为后人诟病。“尤敬鬼神之祀”导致的结果是“巫蛊之祸”,太子因此废黜,直接导致后嗣乏人,幼主即位,为后世太后临朝埋下了祸根。武帝出兵抗击匈奴,前期是自卫战争,后期则属穷兵黩武。武帝出兵徼外,连年战争,虚耗国力,民不堪命,局部地区甚至出现了百姓揭竿而起的现象,朝廷不得不以“令死罪入赎钱五十万减死一等”[3]205之法缓解国库亏空之弊。
综上,两部正史关于汉武帝的记载,皆有失偏颇,两部史书各强调武帝的一个侧面,对武帝的评价都不够全面、客观。这对于史传而言,的确是不足,但对小说创造而言,却是难得的契机。《史记》重鬼神之祀,这迎合了魏晋南北朝时期搜奇志怪的小说创作风格;《汉书》重出兵徼外,这为后世笔记小说作者“补史之阙”留下了巨大的创作空间。
武帝朝开创了半个世纪的盛世局面,其文治武功载于史传,武帝个人好尚及遗闻逸事亦被文士广为传诵,成为小说,以补史传之不足。现存隋前武帝故事主要有《汉武故事》《汉武帝内传》《汉武帝别国洞冥记》三部作品及《西京杂记》《十洲记》等小说中的部分条目。关于汉武帝形象,具体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 记载琐事,补史之阙
《史记》和《汉书》所载武帝事,展现的是作为政治领袖的武帝,武帝形象其他侧面则略而不载,而这些侧面在《汉武故事》和《西京杂记》等诸多作品中得以展现。《汉武帝内传》记载武帝“及即位,好长生之术,常记名山大泽,以求神仙”,即对《史记·孝武本纪》“尤敬鬼神之祀”的补充说明,其中记载武帝祭祀嵩山,详细记载会西王母等事,乃正史所无。《汉武故事》所载武帝儿时断案之事:
廷尉上囚。防年继母陈杀父,因杀陈。依律,年杀母,大逆论。帝疑之,诏问太子。太子对曰:“夫继母如母,明其不及母也,缘父之爱,故比之于母耳。今继母无状,手杀其父,则下手之日,母恩绝矣。宜与杀人者同,不宜大逆论。”帝从之,年弃市。议者称善。时太子年十四,帝益奇之。[4]166
武帝年十四,断案不拘陈法,着眼实际案情,作出合情合理的判断,且论述过程逻辑性极强,极具说服力,赢得了景帝和议者的赞扬,表现出武帝年少颖慧和超群的才能。武帝即位后亦不拘陈法,政治上选拔儒士,军事上出兵徼外,文化上独尊儒术,等等。所有这些在武帝断案一事中,已初现端倪。以历史的眼光判断,武帝在诸领域所从事的改革措施,亦是从当时的实际出发、符合当时国情的,不仅促进了国家发展,提高了国家实力,而且改善了国民生活水平。尽管亦存在过犹不及的情况,虚耗民力,给国家带来灾难,但武帝审时度势、积极改革符合历史发展潮流。
《汉武故事》还记载武帝与霍去病尝微行民间,被百姓识破。此外,《汉武故事》还记载武帝微行柏谷事:
上微行至于柏谷,夜投亭长宿,亭长不内,乃宿于逆旅……上使人觇之,见翁方要少年十余人,皆持弓矢刀剑,令主人妪出安过客。……时上从者十余人,既闻其谋,皆惧,劝上夜去。……时天寒,妪酌酒,多与其夫及诸少年,皆醉。妪自缚其夫,诸少年皆走。……时丞相公孙雄数谏上,弗从,因自杀。上闻而悲之。后二十余日,有柏谷之逼,乃改殡雄,为起坟冢在茂陵旁。[4]168-169
武帝身为帝王,常微行民间,实乃轻佻果躁之举。丞相公孙雄数谏止,甚至以死相谏,武帝终不听。至于武帝微行至柏谷,亭长不纳,便居于逆旅,人身安全受到威胁,甚至有生命之虞。幸赖老妪聪慧,助武帝脱难。此则故事,暗示武帝轻佻果躁、不听劝阻的性格,这种性格导致武帝朝悍然出兵匈奴,且长达半个世纪 。武帝出兵匈奴,沉重打击了匈奴军事力量,为汉朝发展创造了稳定的外部环境,但连年出兵,导致民不聊生,使汉朝国力由高峰开始逐渐走下坡路,为西汉中后期王朝的衰落埋下了隐患。
(二)搜奇记异,宣扬国威
武帝重方术,《史记》记载颇为详备,后世小说家以此为本,愈加敷衍生发,遂成《汉武帝内传》和《汉武帝别国洞冥记》。
《汉武帝内传》集中记载武帝会西王母事,以对话的方式,教之以长生成仙之术,实乃宣扬道家教义,自神其教。在诸多小说中,《汉武帝内传》于武帝出生描写最详尽,亦最生动。景帝梦赤彘入崇芳阁,诏姚翁以卜之,姚翁曰:“吉祥也。此阁必生命世之人,攘夷狄而获嘉瑞,为刘宗盛主也。然亦大妖”[4]140。“命世之人”乃武帝称帝,“攘夷狄”乃出兵徼外,“大妖”指崇信方士。姚翁所卜,暗示武帝一生的基本特点。武帝与秦始皇一样,渴望长生不老,对自称能研制“不死药”的道家术士极为推崇。武帝会西王母和上元夫人,极写西王母、上元夫人服饰珍馐之异,以突显其神术,通篇罗列武帝成仙所当服食之物、道家经典之书,文辞繁缛。然对武帝不修善政亦有批评:
帝自受书以来,出入六年,意旨自畅。高韵自许,以为神真见降,必当度世,强悍气力,不修至诫。乃兴起台馆,劳弊百姓,坑杀降卒,远征夷狄,路盈怨叹,流血皋城。每事不从王母之深言,上元夫人之妙诫,二真遂不复来也。[4]159
“兴起台馆,劳弊百姓,坑杀降卒,远征夷狄,路盈怨叹,流血皋城”,小说作者所举,切中武帝朝时弊,此段评论,基本符合实际,但比史实尤详*《史记》载武帝两次封禅泰山,两次入海求仙,小说讲到四次封禅,五次涉海求仙。详见《汉魏六朝笔记小说大观·汉武帝内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12月版,第160页。。小说作者亦将褒贬寓之于笔下,如武帝欲杀乳母事,对武帝颇多微词,而这些记载,是不可能见于《史记》和《汉书》等正史的。由于武帝连年战争,民不堪命,对内对外均是一场浩劫,以至于汉昭帝朝“海内虚耗,户口减半”。武帝崩后,对匈奴战争暂告段落,“前此者,汉兵深入穷追二十余年,匈奴孕重堕殰,罢极苦之”[3]3781,战争之酷烈,可见一斑。
《汉武帝别国洞冥记》以武帝求仙及异域贡献之事为主,类似《神异经》所载故事。隋前武帝故事中,异域贡献之事为重要内容,其目的如《汉武帝别国洞冥记序》所言,“今籍旧史之所不载者,聊以闻见,撰《洞冥记》四卷,成一家之书,庶明博君子该而异焉”[5],乃增广异闻。然至《海内十洲记》所载,其创作动机则略有变化。究其原因,盖武帝出兵徼外,远人来服,贡献异物珍宝以示好汉朝。小说作者一方面搜奇记异而增广见闻,一方面则强调汉朝大国意识,如凤麟洲献续弦胶事,武帝受以付外库,以为西国虽远,而上贡者不奇。聚窟洲献惊精香,“帝以香非中国所有,以付外库”[4]67,此故事到《博物志》里则为:
汉武帝时,弱水西国有人乘毛车以渡弱水来献香者,帝谓是常香,非中国之所乏,不礼其使。[6]
两相比较,《博物志》对《海内十洲记》所做的更改,突出表现汉朝地大物博,实乃作者对汉代盛世不再的追忆。汉代人在小说中对汉家仪度的描写与再现,如《海内十洲记》《西京杂记》《汉武帝别国洞冥记》等汉人所作小说里记载了大量异域贡物之事,有搜奇记异的目的,亦有夸耀自矜的心态,是民族自信心的外化。魏晋南北朝时期,天下战乱,人心思汉,北方异族入主中原,此时再将汉家仪度重新品味,如《拾遗记》《幽冥录》《博物志》等一再重复异域贡物之事,亦有搜奇记异的目的,然已不同于汉人,更多的是追忆往昔繁华逝去的失落感,亦有突显民族自尊心与自豪感的作用。
(三)爱情故事,充实形象
《汉武故事》亦属纪传体,记载了武帝一生事迹。虽亦间杂武帝求仙,但主要表现武帝生活琐事,其中多本纪所不载,展现武帝形象的多个侧面。后世武帝与李夫人、拳夫人的爱情故事,成为小说作者记载的主要对象。
《汉武故事》记载武帝思念李夫人故事:
会上所幸李夫人死,少翁云能致其神,乃夜张帐,明烛,令上居他帐中遥见李夫人,不得就视也。[4]168
此故事亦见于《搜神记》,唯叙述更加详明:
汉武帝时,幸李夫人。夫人卒后,帝思念不已。方士齐人李少翁,言能致其神。乃夜施帷帐,明灯烛,而令帝居他帐,遥望之。见美女居帐中,如李夫人之状,还幄坐而步,又不得就视。帝愈益悲感,为作诗曰:“是耶?非耶?立而望之,偏。娜娜何冉冉其来迟!”令乐府知音家弦歌之。[7]
至《拾遗记》所载则篇幅骤增,辞彩华艳,叙述婉转,感情愈加凄凉,“帝弥思求,终不复见,涕泣洽席”[8]115-116,少君致李夫人事描写得更细致:
初,帝深嬖李夫人,死后常思梦之,或欲见夫人。帝貌憔悴,嫔御不宁。诏李少君与之语曰:“朕思李夫人,其可得见乎?”少君曰:“可遥见,不可同于帷幄。”帝曰:“一见足矣,可致之。”少君曰:“暗海有潜英之石……刻之为人像,神悟不异真人。使此石像往,则夫人至矣。……得此石,即命工人依先图刻作夫人形。刻成,置于轻纱幙里,宛若生时。帝大悦,问少君曰:“可得近乎?”少君曰:“譬如中宵忽梦,而昼可得近观乎?此石毒,宜远望,不可逼也。勿轻万乘之尊,惑此精魅之物。”帝乃从其谏,见夫人毕,少君乃使舂此石人为丸,服之,不复思梦。乃筑灵梦台,岁时祀之。[8]115-116
描写英明帝王与后妃的逸闻趣事,并不会损害帝王的形象,反而会使其形象更加充实饱满。楚霸王喑哑叱诧,帐下别虞姬的故事历来为人称道,人们并不以为虞姬是导致霸王败亡的祸水。相反,却对霸王重情给予肯定。描写昏君与后妃的生活琐事,则是对帝王的揶揄,商纣王与苏妲己便是明证。《拾遗记》所载武帝与李夫人事,应该辩证地分析。一方面,武帝对李夫人的感情是帝王中所难有的,其重情悲婉,堪比李杨爱情故事。武帝与李夫人的故事,所展现出帝王形象的另一侧面,将小说与史传对读,使武帝形象更立体、更典型。但另一方面,《拾遗记》详细记载武帝“深嬖”李夫人,也是作者王嘉的“春秋笔法”,武帝深嬖后宫,未能雨露均沾,导致后宫争宠,斗争不断,而“巫蛊之祸”惨烈酷毒的原因之一即在于后宫之间相互诬陷,祸连不灭。
此外,《汉武故事》所载李夫人故事尚属残丛小语,至《搜神记》情节逐渐丰富,《拾遗记》中的李夫人故事已卓然可观,其文辞华艳,情节完整,史传侧重展现作为政治人物的武帝,小说则展现其常人的一面。
隋代之前帝王众多,具有杰出历史贡献的帝王也不在少数,如秦始皇、汉高祖、汉光武帝等,但他们在隋前小说中出现的频率少,地位明显不及汉武帝。汉武帝在隋代小说中成为记载的重点,原因主要有三:
(一) 汉武帝乃一代明君
隋前小说中多武帝故事的根本原因,在于武帝乃一代英主。武帝朝的政治、经济、文化和军事等都卓然于各国,其繁荣昌盛前所未有,在整个封建社会历史中,如武帝朝繁荣的历史时期亦不多。
在政治上,武帝选拔青年贤俊,数次举贤良方正直言敢谏,选拔赵绾、田蚡、王臧等新进官员,使朝政为之一新。在经济上,重农抑商,深本固源,轻徭薄赋,施行三十税一;体鳏寡,恤孤独,使老有所养,全孝子尽孝之道。在文化上,在高、惠、文、景四帝与民休息的基础上,着重建设文化事业: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使儒家观念深入人心,成为两千多年封建社会的正统思想,对中国社会的影响极其深远;设立五经博士,重新树立儒家经典的至尊地位,使儒家思想渗透到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和角落,影响中国社会各个阶层的民众;兴太学,修郊祀,作诗乐,建封禅,树立稽古礼文之事,使后嗣得遵洪业。在外交上,武帝先后派遣张骞等出使西域,使得西域各国献贡物以示好,并纷纷来汉称臣;尊王攘夷,认为汉族优于四夷八荒等,汉民族意识亦得以深入人心。在军事上,武帝出兵徼外,征伐匈奴、朝鲜、西南夷等少数民族,扫清边患。匈奴在秦末天下大乱时,得以休养生息,高祖建国后,亲征匈奴,被困平城,不得已汉朝与匈奴和亲,武帝前四朝,匈奴经常内侵,边患不断,武帝毅然出兵,重创匈奴,使匈奴在宣帝朝向汉朝称臣。武帝的一系列政治经济改革对后世产生极其深远的影响,因此武帝在中国历史上具有极重要的地位,这是武帝被小说家重视的根本原因。
武帝在位半个世纪之久,儒家独尊的共同文化深入人心,抗击匈奴等外患几乎贯穿整个武帝朝,在如此漫长的御辱时期,逐渐形成了以大一统、爱国主义为内核的民族意识。在民族矛盾激烈的历史时期,特别易于激发民族意识。在武帝后中国几千年漫长的历史进程中,但凡民族矛盾尖锐时,则高扬民族意识,以增强国内团结,共同抵御外来侵略。
(二)外敌凭陵的历史环境
魏晋南北朝时期,五胡乱华,汉民族政权多数时间是偏安政权。在长达三个多世纪的战乱时期,汉族人民更加怀念汉族政权最辉煌的历史时期——武帝朝。武帝朝是汉代最强盛的历史时期,也是隋前汉民族政权最强盛时期,因此汉族人民不禁怀念武帝,寄希望于汉民族政权能够再兴汉室。记载武帝的奇闻异事,是对汉民族辉煌历史的认可,对兴复汉室美好愿望的憧憬。
魏晋南北朝时期异族入侵,百姓流离。《汉书·孝武本纪》所载武帝沉重打击匈奴等外寇之事,符合魏晋南北朝时期高扬的汉民族意识。战乱的痛苦使人心思汉,刘备自称帝室之胄,一生积极筹划“再兴汉室”,符合魏晋南北朝时期人民的普遍心理;东晋时,习凿齿有《皇晋宜越魏继汉不应以魏后为三恪》,主张帝汉;汉赵政权乃匈奴贵族刘渊建立的政权,高祖刘邦与匈奴约为兄弟,因此刘渊选定“汉”作为国号,并以此唤起民众对汉代的怀念,聚敛人心,助其成就一统中原。刘渊距蜀汉政权衰亡不久,以替刘禅报仇为名,以兴复汉室为口号,“上可成汉高之业,下不失为魏氏。虽然,晋人未必同我。汉有天下世长,恩德结于人心,是以昭烈崎岖于一州之地,而能抗衡于天下。吾又汉氏之甥,约为兄弟,兄亡弟绍,不亦可乎?且可称汉,追尊后主,以怀人望”[9]2649。刘渊所选,其历史契机可谓难遇,于是刘渊设坛祭祀,追述汉朝发展历史:“昔我太祖高皇帝以神武应期,廓开大业。太宗孝文皇帝重以明德,升平汉道。世宗孝武皇帝拓土攘夷,地过唐日。……孤今猥为群公所推,绍修三祖之业。顾兹尫暗,战惶靡厝。但以大耻未雪,社稷无主,衔胆栖冰,勉从群议。”[9]2649-2650刘渊继承帝位后,追尊刘禅为孝怀皇帝,并立高祖以下三祖五宗,便于祭祀。这种通过追尊汉代帝王,以达到政治目的的行为,逐渐为后世政权效仿。隋唐五代时期,亦不乏追思汉代政权,自称汉室后裔,以兴复汉室自居的王朝。五代时期,沙陀部人刘知远称皇帝,建国号“后汉”,“以汉高皇帝为高祖,光武皇帝为世祖,皆不祧”[10],刘知远祭祀两汉开国皇帝,即有意自比于汉家宗室。目的与刘备、刘渊相似,意在接踵汉室,以自大其身,收买人心,实现政治目的。
(三) 志人志怪小说盛行
魏晋南北朝时期,“文学的自觉”逐渐明显,志人志怪小说在此时期颇为盛行。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第五篇《六朝之神鬼志怪书》一篇中强调“汉末又大畅巫风,而鬼道愈炽,会小乘佛教亦入中土,渐渐流传”[11],《史记·孝武本纪》所载武帝重神仙方术之事,为魏晋南北朝时期志怪小说提供了绝好的素材,也为志怪小说创作留下了巨大空间。方士以《史传》所载武帝故事为基础,生发漫衍出许多神怪故事,如《汉武内传》《汉武帝别国洞冥记》等,总不离自神其教;文人之作,如《汉武故事》亦以汉武故事为基础,记录异闻琐语,补史之阙。
武帝故事成为此时期小说创作的重要素材,小说创作自身求奇尚异的审美追求是重要动因。另外,记载武帝故事,既是对武帝开创的汉代盛世的赞誉,更是对汉民族意识的追思。南北朝时期,在外敌凭陵、偏安江左的政治形态下,武帝形象和汉民族意识逐渐成为汉族人民的精神支柱,所以武帝故事不断被诸本小说记载。
隋前的两汉故事有个非常明显的特征:同一故事往往出现在几部作品中,即各部作品之间重复现象比较常见,这是因为隋前的小说创作大多为实录而来,绝少出自小说作者的艺术创造,所以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评价六朝之神鬼志怪书为“非有意为小说”,评唐传奇为“始有意为小说”。鲁迅先生所谓有意乃“意识之创造也”,即小说作者有意虚构,小说作品带有作者主观情感。然观《汉武故事》《搜神记》《拾遗记》所载汉武帝与李夫人故事,作者有意虚构的目的亦十分明显。武帝会西王母故事,不见于史传。西王母在《山海经》中乃一凶神,《穆天子传》中周穆王会西王母事,至《汉武故事》,西王母始与武帝联系在一起,但篇幅有限,《汉武内传》则通篇讲汉武帝会西王母故事,其中上元夫人故事为《汉武故事》所无,乃《汉武内传》所独有,可见《汉武故事》幻设为文处比比皆是。《神异经》和《海内十洲记》记载四夷八荒怪异之事,乃模仿《山海经》之作,然《神异经》唯志怪而已,《海内十洲记》所载武帝故事,则有突显汉家仪度的创作目的,且后世抄掇成小说者,如《博物志》,其汉民族意识时有加强。
综上所述,隋前武帝故事亦是小说作者有意为之。无论是寓褒贬,还是幻设为文,均是小说作者“作意”为文,“幻设”为文,就模仿《山海经》《穆天子传》本身而言,亦是作者有意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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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曹金钟〕
2016-09-01
哈尔滨商业大学博士科研启动项目“明清两汉题材戏曲研究”(15RW28)
关庆涛(1984-),男,黑龙江鸡西人,讲师,博士,从事中国古代小说戏曲研究。
I206.2
A
1000-8284(2016)10-0176-06
中国古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