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庆妃
(华侨大学 文学院,福建 泉州 362021)
“享虐”与“性越境”
——析当代留日作家陈希我、林祁的日本体验及其性别话语*
陈庆妃
(华侨大学 文学院,福建 泉州 362021)
中国当代留日作家陈希我、林祁长期浸淫于日本社会独特的性别文化当中,从不同的性别视角与文学书写的“异趣”表达,呈现了中国作家对中日两个国度复杂的社会与文化、历史与现实的多向度思考。“享虐”与“性越境”是他们从日本体验以及文学书写中萃取而成的独具个性的性别话语。
享虐;性越境;陈希我;林祁
“一个落后民族的问题,几乎都可以归结到女人的问题。女人牵动着他们的耻的神经。”
——陈希我《风吕》
“只有回到性别的‘祖国’,成为一个女性时,我的灵魂才能安息。”
——林祁《性别中国》
中国女性主义的发展往往以西方女性主义为参照系,后发现代国家的焦虑深深影响着女性学界对女性主义在中国本土实践的判断。董丽敏认为,当代女性作家的创作背后几乎都可以看到西方女性主义“母亲”的巨大身影:对西方女性主义理论的自觉不自觉的借鉴与模仿,欧化色彩十足的术语概念的普遍运用。[1]109戴锦华、陈顺馨、贺桂梅等在女性主义研究领域很有建树的学者都指出,对西方女性主义学说的非历史性的挪用,有意识地遗忘中国妇女解放的社会主义实践,必然也导致女性主义研究的“悬浮化”。[2]长期以来,女性主义研究的普适性追求与差异性存在一直是中国女性主义研究试图突破的现实困境。另一方面,中国女性主义话语与民族国家话语的缠绕式叙述,“风骨”*林祁专著《风骨与物哀——二十世纪中日女性叙述比较》将“物哀”与“风骨”对举,视其为日本文学传统。传统内在制约了女性话语的表述自主性。第三世界民族国家的女性文学很大程度上成为了国族寓言。*中国女性文学史上曾经出现过萧红、张爱玲等超越时代政治、性别政治的女作家,但与整个20世纪中国女性文学的主潮相比,她们依然是非主流的。女性主义指导了女性文学的写作,但也使其无意识中陷入自我设限的境地,“突围”*“突围”一词属于在男女平等的号召下,致力于抹平女性特质的革命时代的语汇,此处且将其作为女性研究摆脱主流叙述对中国女性文学、女性文学批评上的隐形操控之话语形态而沿用。成为女性文学“走向深水”的必须。如何调整、获取女性主义新的活力源,成为一个问题。曾经作为中国现代化“转运使”的日本,在此当下无疑是一个有效的可供凝视的对象。
相对而言,日本的女性主义发展在接受西方理论影响的同时,强调与本土的“物哀”*“物哀”,据《日本国语大辞典》解释:一、由事物引发的内心感动,大多与“雅美”、“有趣”等理性化的,有华彩的情趣不同,是一种低沉悲愁的情感、情绪。二、本居宣长提倡和阐发的平安文艺的美的理念。即把外在的“物”和感情之本的“哀”相契合而生成的协调的情趣世界理念化。由自然人生百态触发、引生的关于优美、纤细、哀愁的理念。转引自陈希我《真日本》,山东画报出版社,2011年,第185页。传统对接,体现更多的“亲民”性,而与张扬、激进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当代作家陈希我、林祁都曾于1980年代末留学日本,“泡”日本之久,对日本的性别文化体验之深入,使他们的写作颇具“日本味”。但性别的差异也赋予两位作家对日本性别文化的体验与表现出现“口味”与“趣味”的似同且异。
晚清以来,留学日本一直被笼罩在国家伤痕的阴影之中,留学生对日本文化的态度往往与民族感情、国家意识纠缠不清。但是,改革开放初期的中日关系已经与晚清时期大不相同,“日方从政府到民间,真心地帮助中国留学生,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他们作为个人也许各自的主观意愿有所不同,大多数人是出于对战争的反省和对华的‘赎罪意识’,真诚希望与日本在文化上渊源极深的中国能够振兴,能够长期友好合作。也有少数人当时是出于一种优越感,或者说是将中国看作对自己不造成威胁的对象而有一种心理上的自信,还有人认为要培养‘知日派’乃至‘亲日派’(持这一观点的人在近几年中国迅速崛起之后就对招收中国留学生不那么热心甚至提出要加以限制了)。”[3]因此,当代中国的留日学生虽有历史阴影,但这些不至于主导他们对留日生活的基本判断。反而是留学方式、留学身份的不同,以及留日前后不同的人生境遇决定了他们对日本(性)文化采取的立场和态度。
学者李怡重视日本文化“体验”的真实场域对现代留日作家的影响,这种“深度体验”的影响区别于远距离地从知识和概念的角度接受异域文化的方式。首先,这是一种全新的异域社会的生存,影响所致是全方位的。其次,这种生存体验往往与具体的“小群体”的生存环境、活动方式直接相关,与抽象的族群整体体验的概括性不同。最后,个体的人生经验与群体构成某种对话与互动的关系,形成不同的“流”与“潮”之关系。[4]因此,陈希我、林祁虽然同期赴日,但对日本的书写,以及表现在作品中的性别意识大相径庭也就不足为奇了。
“享虐”是一种将痛感与快感相联系的活动,它包括对施虐行为和受虐行为的享受。根据心理学研究,享虐具有三种功能。一是“抵御”功能,“享虐行为往往源自被进攻的受害者自我保护的策略,通过接受苦难,甚至是自动作践,将被动接受虐待变成主动接受,让自己成为命运的主宰者。”二是“索取”功能,享虐者往往认同这样的心理逻辑:被惩罚即是关注,即是爱。三是“销魂”功能,通过夸张痛苦,将沉浸于现实中的痛苦的自己催眠。从美学角度来看,享虐(包括施虐和受虐)能超越生存困境,产生崇高美;追求“恶”的极致,使“恶”因深刻而更具美学价值。从信仰角度考察,享虐者以伤害肉身获得精神救赎。[5]
长篇小说《大势》中,教师王中国因生活困顿偷渡日本,其女儿王女娲不得不在中国人混居的“阵地”中与男性同处一屋。王中国无法抑制地陷入对女儿身体受玷污的恐惧中。王中国更无法接受与女娲与日本青年佐佐木的爱情,他在自虐性的想象中,心态越来越扭曲,对女儿从言语暴力不断升级为身体暴力。《大势》借男性对女性身体的暴力强制,对自我的心灵自戕,延续着百年中国男性面对日本的屈辱感。由于二战的民族创伤性记忆,中国女性身体被作家赋予更复杂的隐喻性,“她是我的家,我的祖国”。郁达夫时代由于青春期性压抑,以及弱国子民的屈辱感而导致的自戕自虐行为,到当代留日小说作家陈希我的笔下,转而为以变态而激烈的方式保护女儿——王中国的尊严。在捍卫中国男人的尊严过程中,陈希我让王中国精神自虐、心理自虐以至于濒临崩溃。日本性文化越无禁忌,对女儿的保护意识越强烈。王中国既要对付杂居于“阵地”的一群来自中国的性饥饿的“群狼”,又要对付日本风化对女儿的改造。从一个人的防堵到一群“阵地”中国人集体寻找与日本青年佐佐木谈恋爱的女儿王女娲,直至骗婚的闹剧,从个人的疯魔变成集体性的梦魇,陈希我透过王中国以及中国留日边缘群体弥散着的夹杂着历史创痛的现实困境,重述自己留日的不堪体验,其载体往往就是女性的身体。混居在日本社会黑暗角落的中国男性是一群被“去势”的男人,他们唤醒乃至张扬自己性属的方式是变态地在女人身上宣泄。
从本质上说,享虐哲学事实上是一种弱者哲学(有时也表现为强者不堪重负转而求弱),体现在两性关系中,尤为突出。对持“耻感文化”认同的日本人而言,享虐是雪耻和升华。受难才是真正的雅,受难是一种高级,受难是灵魂的狂欢。[6]144陈希我和林祁都注意到了日本战后女性文学的“狂气”——现代“核家庭”压抑下的“主妇病”。女性由“意念偷情”、沉默的自虐与反抗,到“通奸小说”的通奸、外遇、不伦等反制度的出格行为,表现了女性深深的绝望。在陈希我看来,中日女性在反抗男权的方式上有“阴毒”与“阳毒”之别,日本女性往往表现为“阴毒”——以自虐而虐人;中国女性往往表现为“阳毒”——虐人而自虐。“阳毒”则多以行动示人,推进情节的发展。“阴毒”连接着“物哀”的传统,更多显现为心理上或精神上的病症——自闭、抑郁、歇斯底里。压抑越深,“阴翳”(谷崎润一郎《阴翳礼赞》)越甚。以此病症反映于文学,则揭示人性更尖锐而深刻。陈希我对日本女作家圆地文子小说《女坂》思考颇深,“女坂”即与男人区别的女性世界,这个幽闭阴翳的女性世界呈退守自虐的姿态,以“小”而示其美,以“小”示其深。日本著名评论家、日本女性学研究会原理事长富士谷笃子曾感慨:日本是主要靠女性确立了民族文化特点的国家,这在世界上是绝无仅有的;就女性基本上不能进行社会参与的现状而言,日本在发达国家中也是绝无仅有。即使到了“二战”后,日本社会开始实行民主体制,女性生活变化显著,但也并未根本改变日本社会对女性的认知。[7]影响所至,日本文学传统以微观“物语”展现极致的精巧,也往往导致病态的自我暴露。
作为一种精神现象,享虐有着深刻的文化基础,也是一种普遍(或隐或显)的存在。但在中国,不仅研究有限,且只限于心理学和社会学层面,文学创作更是乏人问津。陈希我从早期的留学体验结合回国后对享虐现象的理性认知,在文学创作上自成“硬”、“狠”、“阴郁深黑”而至于“粗暴”的特质。“在亢奋、窒息、狂怒和恐惧中深刻地感受着我是‘在’的。”(李敬泽)这些都是陈希我呈现于文学的“享虐”之实证。
“越境”是林祁的生活常态,“性越境”是其作为一个女性主义作家的书写姿态。从身体的越境到观念的越境,林祁从出征的女战士转身为回归的女学者。
林祁的创作始于20世纪80年代,在福建文坛,从《唇边》、《情结》出发。那是一个属于诗的时代,一个新的美学原则崛起的时代(多年以后,林祁戏言“乳峰突起如美学原则”)。林祁写诗有家学使然,也幸有名师指点,更重要的是她自己执著的因“舍”而“得”。她本可以做一个幸福的知识女性,但是“渴望太多真不妙,这是痛苦的诗”(蔡其矫)。此时,林祁的女性意识在觉醒中,但更多想向外界证明一个“解放”了的女性的独立价值。她曾经崇尚假小子风格,“六十年代而后的一段时间里,整个社会试图消泯女性和性别特征,无疑是严重病态社会观念对社会心理和对个体生命权利的扭曲。”出生于书香门第,作为“内定右派”父亲的长女,“林祁带有类似‘原罪’的负疚感,希望摆脱命运的被歧视地位。”[8]她奔跑于“半边天”的广阔天地:插队,串联,出国;上峨眉,溯闽江,执教鞭;上大学,进省报,入中国作家协会文学讲习所。然而“只在白天潇洒、赢得好名声”的“我”非我,真正的“我”“宁愿选择黑夜,梦能卸去伪装,幸福只在瞬间”。[9]她要不断寻找本原的自我。留学日本为了“读得书,赚得钱,看得世界”,林祁的新选择丰富着“我看”。
尽管也有过“荒岛”的底层体验,但相较于陈希我“流民”式的挣扎,林祁的生存压迫感并不强烈,因而她的写作更多表现为“踏过樱花”之后的从容。“门”与“窗”可谓是荒岛时期林祁文学创作的核心意象。诚然门是一种需要,窗是一种奢侈。在国内从入学到就业到出国,林祁挤进、挤出过各种“门”可谓幸运,但“门”的获得是一种基本权利的获得,“窗”才是自然的进出口。“无窗”的末等舱、“无窗”的和式公寓,在“荒岛”、“空船”——无窗的岁月中,林祁的随笔散文突破了文化的边界,进入一个更挣扎更深层的思考。同时,在幽闭的空间中表达对“窗”的渴望也是林祁女性意识滋长旺盛的时期。在日本,她第一次了解“性快乐”!
综上所述,右美托咪定能够减轻脑瘫患儿苏醒期的应激反应,减少苏醒期躁动发生,且未明显加深麻醉深度,有利于患儿平稳度过苏醒期,是安全有效的麻醉方式。
我的心是漂流之舟
认定在你的眼里寻到了河流。
——《归来的陌生人 题记》
从情诗爬出遍体鳞伤的我
让该发生的发生
——《辻》
真想是你指尖的烟蒂
被吮吸成烟圈
也柔柔地将你缠绕
……
没有丧家之痛就该沉默
——《中年风景》
留学日本六年后,林祁回到北大的课堂,由女诗人向女学者转型。“近年来,我于冥冥中被一种生命本体召唤,牵引着投身女性学研究。”[10]1998年林祁以《“风骨”与“物哀”——二十世纪中日女性叙述比较》获得北京大学博士学位。此间,她依然从事创作,同时与他人合译日本女性史学家山崎朋子的《望乡——底层女性史序章》、水田宗子的《女性的自我与表现:近代女性文学的历程》。
林祁后期的创作受女性主义研究以及日本文化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2009年林祁回到故乡厦门,穿行于两种文化之间。这一期间,她“在地”重新深度体验了陌生又熟悉的 “中国”,以跨文化学者理性的眼睛重审故乡的风物,以“裸诗”宣告走过人生的半个世纪后的再出发。“强调身体在漂流与写作之间的在场,意将身体从黑暗处解救出来,让身体与精神具有同样的出场机会,不被这种或那种意识形态所遮蔽。”[11]从出发时极具革命色彩的“出征”话语,到归来宣告“裸诗”,林祁的女性主义染上了浓浓的“和风”。
林祁将中日两国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女性文学进行比较研究,归纳出“弑母——审母——寻母(对母性/生育性的表现)”的发展过程。而20世纪中日女性文学则沿着“女人是人——不是女人——现代女人”的历程。重审女性自我,塑造现代女性成为当下女性文学重要的表现领域。经由对女性文学的研究,以及日本文学物哀传统——女性气质的影响,以及当代日本女性随笔作家“从女性主义角度,对日常体验进行透视并以‘身体语言’作直截了当的叙述”的启发,林祁的创作观念与写作风格有了明显的改变。“文笔坦诚犀利,充满反讽的智慧。”“这类女性散文结体自由,文无定法,不再期待美文的感化,力求简化艺术与生活的中介式中间层次,以最大限度缩小语符与读者之间的空间期待而带给读者出其不意的震撼。”[12]151将以上林祁对日本当代女性随笔作家的评论移置到她本人的诗文集《莫名“祁”妙》上,也是十分妥当的。从“铁姑娘”的非女性化的历史解放到“女”学者的自我认同,林祁用日常心态、反讽手法写自己的过去和现在。铁姑娘“天生这旗的色彩/当然迎风潇洒……我伸张自己/敢向地平线/吻响我的性别”(《唇边》)。如今她自我介绍:林祁,字“莫名祁妙”,号“丰乳肥臀”。彷徨日本,无歌可泣。在水中亦敢作狂想:“人被世俗包裹得太厚,脱光便成了一种欲望,一种冲动,一种幸福。”然而,“美,就在裸与不裸之间。”作者坦然宣告:“‘本胖胖’认为,阴道就是阴道,一裸露还叫‘阴道’吗?的确,阳具拥有崛起之美;而阴道之美,正在于阴之隐之。‘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男女有别,非性别歧视,是阴阳各具。当然,‘阴道’一直背光,一直阴之隐之,会不会成为阴曹地府呢。”[13]
长篇纪实小说《莎莎物语》获日本新风舍出版大奖头等奖。林祁在中国第一例变性人——张克莎性别转换的决绝中,在“他”者的境遇中进一步自审“女人”。中国变性第一人要实现比女人更女人的梦。“正是这个女人在我的灵魂深处,顽强地要成为女人,要按女人的方式生活,要按女人的情感恋爱,还要按女人的性心理来完成性爱。”[14]235还要执着于辨析,我的情欲到底是属于原来男性的情欲,还是属于女性的情欲,是来自同性恋在性爱过程中幻想出的女性情欲,还是从性爱方式到性心理都来自彻底的女性意识。张克莎不仅要确认生理、心理上的性别,她还顽强地自我建构社会性别意识。“只有回到性别的‘祖国’,成为一个女性时,我的灵魂才能安息。”
由于改革开放初期的留学政策所致[15]54,当代留学日本的群体年龄相对偏大,陈希我和林祁都是1989年去往日本,此时,他们都已在国内工作多年,陈希我26岁,林祁32岁。他们在中国“大时代”成长的“原风景”已经为他们的生命打上底色,留日体验尽管深刻,也无法根本改变他们写作的中国视角,但他们都不同程度地被重新塑造了。相对而言,日本性别体验对陈希我是一种书写素材,影响其写作视角与方法的调整,对林祁却是其性别意识与性别身份的再造。两位学者型的留日作家在性观念上都较为成熟理性,即便对一些极端的性取向、性行为,包括横亘在中日之间的敏感话题——“慰安妇”,也极少道德判断。陈希我多人性暴露,多在心理开掘。与陈希我在享虐中恶狠狠地暴露性关系的不堪相比,林祁对现实中“越境”的性更多作为知识女性的理解而宽容。林祁多现实关怀,这与其记者出身的正义感有关。林祁认同《望乡》原著作者山崎朋子的写作初衷:关注近代日本百年史上作为资本与男性附属物被损害的女性,尤其是最底层的“南洋姐”*幕府末年到一战结束以前,流落到东南亚的日本海外妓女。;修正男性研究者的研究方式——调查诱拐妇女的方法与经济组织,深入“南洋姐”的生存实态和心理结构,不把女人当成“第二性”,当成研究的数据、资料,力图还原其“女人性”。[16]
陈希我的女性意识,其小说对女性的书写既是滞后的,又是先锋的。 一方面,充斥着百年中国民族主义论述压抑下的暴力叙述,一方面又表现为对变态性行为与性心理的理性分析。陈希我小说有女性却无主义,或者说陈希我的写作无女性主义自觉。“女性解放搞了几十年,女人最后却自己束手就擒,可见不是一句解放那么简单。”[17]陈希我回答女性学者的尖锐问题时,态度是缺乏真诚的,或者他并未意识到男性的轻慢对女性解放的负面影响。陈希我小说中的女性往往缺少主体性、精神性,更多成为男性的(权力)欲望表达的对象。尽管他也自我开脱:“我的小说里虽然有着对女性身体的肆虐,但这跟流行的并不一样。它们是贬女人而抬高男人自己,即使是自我贬低,其本质也是不甘。可是我的男主人公却也自戕。也许你会说,这恰是显示了男性的主体性。但是这里有所区别,当男性用自戕显示壮烈的时候,或者他用自戕抗议的时候,或者他用阳痿博取社会主流同情的时候,他仍然显示出男权,但是如果他只是自戕本身,就是自我否定。”[17]即便如此,陈希我男性中心的创作视角仍然是非常突出的。《抓痒》写的是中国版的“主妇病”,但对女性意识开掘并不深,也验证了中国女性婚内反抗更多采取的方式——“阳毒”的一面。小说隐约可见渡边淳一《失乐园》的影响痕迹,但由于社会差异、文化差异,乃至作者性别趣味差异导致的审美趣味却大相径庭。然而,不可否认的是,陈希我深受日本性文化的影响,了解日本社会中女性的“狂气”,能突破男女两性之大防,敢于面对性之“恶”,客观上对女性深沉意识的开掘起了推动作用。
将身体尤其是女性的身体与国家民族的沉重关联,是中国传统女性身体观与近代中国屈辱历史共同作用所致。陈希我的小说钟情日语“风吕”的洁净、更新、重生。“风吕”日文的意思是“洗澡”,洗澡是中国人的隐私,是不可道之处,而对于日本则是一种寓于日常习俗中的深层文化心理。中国人视女人身上的性污点为不可饶恕之过,它不是病毒细菌,靠洗澡能洗得干净,它镌刻在中国男人的灵魂中。女人一旦身体沾染上性污点,永远不可能重获洁净之身。日本人对洗澡非常的重视,且可以混浴、裸浴、露天浴。他们认为,洗澡并不只是为了身体的清洁,裸体容易建立起彼此的信任,甚至恩怨也可以在裸体中相互谅解。更为重要的是,“在洗澡中,新陈代谢加快,细胞更新,所有的细胞更新过了,这身体又变成新的身体了。一个有着很强再生力的民族,必定是个强调洗澡的民族。”[18]255
然而,诚如水田宗子所言,“将女性身体象征化和神话化反映了现代男性无力化的自我的苦闷。”20世纪的女性主义文学更应该聚焦于对父权制度及其文化影响下的人类文明的负面后果,对其进行结构上的分析和批判。[19]13这种自觉意识更应寄望于女性作家。林祁自谓一生“系”水,她的诗文更爱“泡”日本的自在与融入。在细细咀嚼中,学习欣赏日本的“快”与“慢”,寻找现代中国人应对“速度”、“发展”的救赎之道。超越男性主宰的世界之沉重,化“泡”的“沉沦”为民族文化的自我更新与修正。归来后的林祁喜欢“和文汉读”—— 用汉语的语意重释或挪用日本语,有时也斜解日语。“和文汉读”对国内长期受革命话语、消费主义话语侵蚀而逐渐僵化的汉语具有解放意义,回到语言本身,体味作为独立女性的生存方式的语言之精美。“一生悬命”即拼命之意。“放题”、“人生放题”指自由随意,真实地记录下这些来自生命的某一时刻的暗示和信号,不拘泥于任何方式。“傻必戏”是孤独,是独立女性既自省又自娱的反讽意识。在挪用日本语汇的过程中,林祁重新理解了一个“出征”的女性的生命意义。正如她重读《警世通言》后的感悟:“把世情荣枯得丧,看做行云流水,一丝不挂。”将自己“裸祭”*裸祭是日本冈山县的传统习俗,是日本三大“奇异节日”之一。参加者都是男性,他们只系日本传统的兜裆布,几近全裸。通过狂欢仪式祈求富足平安。,日语把狂欢的时刻称作“祭”,沉湎于“祭”的仪式与庄重,林祁只想是一个彻底的女人——“原谅我只是女人/女人的狂欢/宁可是一束光/惨白如病/炽烈如冰”(《雪中狂欢》)“回归赤裸/一把抱住风/或者被抱入柔怀。”对女人情爱有如献祭般的苛求。
林祁爱谈“之间”,艺术总在有意与无意之间。她思考的女性解放之路也在男性与女性之间,女性研究必须在不同文明之间相互参照。之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之间是不被规范的。之间是一种最佳状态。之间不仅有空间意义,意味着自由,不定点,还有时间意义,意味着不曾完结。她“泡日本”而不沦陷,她思考革命、政治使男人性无能、性无趣,女性主义的发展和最后走向究竟在何方?她将此思考凝结为“石船”意象:保持永远出征的姿态,梦想已凝固,依旧要扬帆。
事实上,女性主义探索的女性文学的价值不在于排他性的独立,也不存在一个终极的理想的女性主义文学,它的价值更多体现在与男性文学形成“参差对照”之中,陈希我和林祁的性别书写形成富有意味的对照组。
[1]董丽敏.性别、语境与书写的政治[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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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朱建荣.留学是我们回顾历史、观察当今、面向未来的一面镜子[M]//大潮涌动:改革开放与留学日本.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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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林祁.裸诗宣言,裸诗[M].厦门:国际华文出版社,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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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陈希我,张莉.写作同时也审视写作者自己——张莉VS陈希我对话录[J].南方文坛,2010(2).
[18]陈希我.风吕,我疼[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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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万莲姣
“Enjoying Sadism” and “Crossing Sex Border”——On the Present Overseas Chinese Writer Chen Xiwo's and Lin Qi's Japanese Experience and Their Gender Discourse
CHEN Qing-fei
(College of Literature,Huaqiao University,Quanzhou,Fujian 362021,China)
The current overseas Chinese writer Chen Xiwo and Lin Qi have been submerged in Japan's typical sex culture for an extending time. They employed the different sex discourse and writing to present the Chinese writer's trying to understand and reflect the difference between China and Japan set in the backgrounds of society and culture, history and reality, developing a multi-lateral reading space. "Enjoying Sadism" and "Crossing Sex Border" are two terms they extracted from their experience in Japan and molded in their writing.
Enjoying Sadism; Crossing Sex Border; Chen Xiwo; Lin Qi
2016-05-05
陈庆妃(1973-),女,福建松溪人,文学博士,华侨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及海外华文文学研究。
“华侨大学华侨华人研究专项经费资助项目”(项目编号:HQHRYB2015-06)。
I0-03;I206
A
1001-5981(2016)04-0098-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