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无性”到“性无”——评日本新华侨华人母女作家及其小说*

2016-02-20 05:41
关键词:华文华侨小说

林 祁

(厦门理工学院 外国语学院,福建 厦门 361021)



从“无性”到“性无”
——评日本新华侨华人母女作家及其小说*

林 祁

(厦门理工学院 外国语学院,福建 厦门 361021)

日本新华侨华人母女作家孟庆华与清美是战争遗孤的配偶及女儿,属于另类日本人。母女两代皆以华语写就长篇小说,从母亲“无性”的叙述《告别丰岛园》,到女儿遭遇的“性无”《你的世界我不懂》,试图从契入女性生命体验的、浸透记忆和想象的日常生活出发,对国家的“他者”、历史的女性、性爱之救赎等进行深入探讨,从而获得女性自述体小说的历史纵深与现实意义,也为世界华文文学提供了新的视界与空间。

日本新华侨华人;母女作家;私小说;女性自我叙述体小说

一、引言:日本新华侨华人母女作家的登场

继日本新华侨作家孟庆华的小说《告别丰岛园》[1](2012年)出版之后,其女日本新华人清美《你的世界我不懂》[2](2015年出版)接踵而来。母女两代人皆以华文执笔,皆以自述体长篇小说,反映了战争遗孤的特殊命运——被其祖国日本遗忘的特殊人群。孟庆华为战争遗孤的配偶,持日本永住者身份,清美是战争遗孤的女儿,持日本国籍,但母女两代皆为另类日本人。母亲 “无性”的叙述和女儿遭遇的“性无”,皆以另类的女性的特殊眼光及笔触,真实地道出在战争记忆与现代性的混杂中,一种似可告别却无以告别的生存状态,道出你所不懂的世界,从“无性”到“性无”的日本焦虑。

不同于欧美华文文学的移民心态,日本华文文学背负着两国沉重的历史,直面中日敏感的现实,彷徨于似近非近的中日文化之间,留下了三十年非凡的创作实绩,虽至今尚不被举世瞩目,却不容轻易抹杀。

两位在日母女作家的闪亮登场,不仅见证了日本新华侨华人文学三十年的艰难历程,而且以实绩在世界华文文学新格局中画上一个惊叹号:请看这块被“你的世界”有意无意遮蔽或忽略的“丰岛园”,请关注日本华文文学的独特性与现代性。

相对于政治,文学是一种更为深入社会和民心的文化因素,文学固然受制于政治,但又可以超出政治的种种限制,这种超越最典型地体现在更加关注日常生活、血缘情感、异域经验的日本新华侨华人文学身上。他们的写作是介于两种或两种以上的文化之间的,可与本土文化对话,又因其文化上的“混血”特征而跻身于世界移民文学大潮。它无疑为中华文化提供了新的视界与新的空间。从离家产生的乡愁,到身份认同的困境,直至走向精神家园的回归。这种日本新华侨华人的心路历程,其实也是各国华侨华人以及华裔的普遍历程。

二、国家的“他者” “无性”的叙述

“他者”(the other) 是后殖民理论(Post-Colonial Theory)中的一个核心概念[3],强调的是其客体、异己、国外、特殊性、片断、少数、差异、边缘等特质。这一概念,已经深入到当代西方人文学科的众多领域,频繁出现于现象学、存在主义、精神分析、女性主义和后殖民批评等众多学科或流派中,成为西方文学批评理论中的一个关键词,也成为海外华文文学以及解读母女作家本文与文本的关键词。

“他者”作为“国家”的对应物,以显示其外在于“国家”的身份和角色。这批被其祖国日本遗忘的特殊人群——战争遗孤,与生俱来地具有了双重甚至是多重的“他者”身份,游走于国家与国家之间。《告别丰岛园》中的“我”作为中国人,是日本这个国家的 “他者”;作为中国知识分子,是日本文化的“他者”;作为女性,又是男人的“他者”;作为母亲,有一半日本血统的女儿,依然是“他者”的“他者”,和她一样站在边缘的边缘,一样用华文书写“他者”的焦虑、迷茫,受伤、感伤。

《告别丰岛园》开篇痛言:

十五年来,我的先生老祖,跟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这一辈子呀,最大的心痛就是:不知道自己的生命起源在哪儿,也不知道自己死后该葬在何处……你说,我有两个祖国,可两个祖国都待我像外人,在日本吧,一张口就是中国味儿的日语,日本人从心里就把我当成了中国人。回到中国呢,我又莫名奇妙地变成了日本鬼子。就好像是我对中国人民犯下了滔天罪行一样……”我想,这些话就是他心里永远也抹不去的遗憾吧。

祖国的概念在此遭遇了前所未有的质疑与颠覆。爱祖国是一种没有政治含义的人性本能。对于一个出生于中国、由中国人父母一把屎一把尿地养育成长了大半辈子的日本人的后代,他能感受到的实实在在的爱与被爱源自何处?其民族文化认同将归依何方?本来有“两个祖国”的人,两个祖国都爱是可能的。但中日两国历史上的恩恩怨怨,血海深仇,致使两个祖国都爱成为两难。这些人被历史和命运推到两国的“夹缝”中,虽是大和民族的种,却洒落成长于中华民族的土壤中。如今尽管认祖归宗,却出现了认同危机,归属焦虑。有“两个祖国”的先生心事重重。女主人公“我”/女作家孟庆华理解丈夫的心结,写出了这种心理纠结,虽然淡淡道来,却给读者以重重的感染力。

更重要的是,女作家孟庆华并非旁观者或采访者,而是亲历者,其中的焦虑者、纠结者、思考者。她作为中国人,跟丈夫去日本则意味着出国,去一个异国甚至是自幼接受的教育中的有着血海深仇的“敌国”。“我”痛苦地看到:“他们替父辈背负着时代的罪名,在曾经的敌国长大,老年后,他们又在不解和责难声中,让自己疲惫的身躯回归故土,他们真正成了姥姥不疼,舅也不爱的人。”

但不管怎么说,作为妻子,也许是传统美德让她“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也许是善解人意使她理解丈夫执意要回日本的心情,也许作为一名中国女作家(孟庆华1980年代就是哈尔滨的专业作家),她也想去看看新世界,体验新生活……总之,“我”情愿中带有苦情,主动中带有被迫:“去日本定居,去重演半个世纪以前,我的先生被他的亲生父母扔在中国的历史悲剧。戏剧性的是:地理位置发生了倒转。”看得出其中带有一种被历史“扔”到日本去的无奈。关于历史与国家大事,“我”似乎来不及做理性的思考,而直接逼近的是情感,是离开祖国告别乡亲之痛。

一家人移民,一个回国,一个出国。从一回一出,可以看出二者对国家的认同有别。由此更增添了认同的困惑、焦虑、抵触。认同( identity) 是一个现代词汇,意谓寻求确定性、确立某种价值和意义,并将它们与现代自我的形成联系在一起。查尔斯·泰勒从“我是谁”这个问题来讨论认同。他认为认同是一种框架和视界,在其中人们获得方向感、确定性和意义。泰勒又指出,分解性的、个别的自我,其认同是由记忆构成的。像任何时代的人一样,他也只能在自我叙述中发现认同。[4]作者在“我”的叙事中发现认同危机,一方面表现为夫妻间产生了认同的差异,另一方面表现在本身的观念发生裂变,由于迁移产生变动而出现危机。作者至今也没认日本为“我们”,至今也没加入日本籍——

一九九七年,当秋风扫落叶的时候,先生和孩子们加入了日本国籍。全家人只有我保留着中国国籍,而且至今都没变。先生说,不管怎样,我们家也得留下一个中国的根儿。

为什么呢?其实她保留中国籍会碰到很多苦恼,比如去周游世界,丈夫子女说走就走,她却必须签证,一家人享有的待遇不同。就连回中国过关时,她要被抽血(庆幸这国门一针已经取消多年),而顺利出关的丈夫子女只好干等……但还是坚持不入籍、不归化,为的就是“留根”。

国家并不仅仅意味着国籍,但国籍显然意味着某种认同:政治的或精神的,理想的或现实的。这里说的中国根,多半指的是精神的、理想的。在日本,要获取永住者签证(类似美国绿卡)远比放弃母国护照而获得日本国籍难,但还是有很多人知难而上,知难而为之。为什么呢?和这位女主人公、女作家一样,护照被这些华侨认作自己的最后一片国土。流浪的生命必须有这种精神寄托。

孟庆华真切地记录了这种国家认同、民族认同、身份认同的情感纠结,使其文本具有历史价值和现实意义。

“这些代表日本政府,板着面孔的人,他们的话一次次地刺激着我们,羞辱着我们。仿佛我们来到日本就是要来做寄生虫的。就像我们欠他多少似的。

仿佛当年把孤儿们扔在中国,并不是他们的过错。怎么接我们回来时的灿烂笑脸,顷刻之间就变成凶神恶煞了。

现在能到哪儿去讲尊严,讲自由啊。周围的人如狼似虎地盯着我们。他们夺走了我们的尊严。那时侯,我们才深刻地体会到:弱者的尊严是不值钱的。失去尊严的痛苦是说不清的。有时这种痛苦既能转变成动力也能变成仇恨。”

从精神归依的维度看,故乡从现代自我的价值源头,上升为一种理想的生活状态,一种生存方式的暗寓(精神家园),寄寓着对现代人生存处境的思考和批判。所谓故乡就存活在创伤记忆中。20世纪为人类留下了各种巨大的创伤记忆。战争遗孤就是这些创伤记忆的承担者。沉默不语的历史,只有靠现实的人激活。孟庆华用文字像刻碑铭一样,记下一代人如何经受创伤,如何反省创伤,如何表现创伤以及如何从创伤记忆中走出来,活出来,不再无奈地沉溺于历史的惰性,不再把创伤记忆作为亏欠的遗产丢弃。由是,下一代或许就不会在新的生活方式中将这些创伤记忆轻易地遗忘、抹去,不会重复前人曾经有过的命运。

在日本新华侨华人作家们的笔下,对中日历史的一再涉及,已成为小说创作中最具实绩的部分。与同时期中国大陆文学中对这段历史的书写相比,日本华文文学具有明显的“他者”特征,这不但表现为作品中的主要人物都是被历史边缘化的人物,他们远走海外,或从历史的创造者转为历史的遗忘者,或从历史的参与者变为历史的旁观者;而且还表现在作者对这一领域进行处理时流露出一种强烈的“他者”意识。

多重的“他者”身份,使孟庆华的母亲之笔顾不上性别写作,因为面临国家认同,背负战争记忆,她首先是人,作为大写的女人,她甚至比男人更厉害,更尖锐,更尖刻。就这样站在中日之间,她“无性”的叙述却直逼男权社会,成为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母亲为女儿《你的世界我不懂》一书作序,曰:“当有一天,作为日本人的丈夫,要回他的祖国寻根时,我们也只好带着孩子,来到了这个陌生而又繁华的东京,看似风光无限的路,有时也不得不让我们,人前欢笑,人后落寞……”女儿感受得更多,写得更多的恰是“人后落寞”。母女俩同为国家的“他者”,但书写内容及风格并不相同。母亲的文本所探讨的侧重点是国家、历史与个人的关系,女儿的文本则直接进入个人与个人之间,无性婚姻与网恋风行的日本。如果说母亲的《告别丰岛园》像一个无以告别的感叹号,那女儿的《你的世界我不懂》则似一串“不懂”的大问号,直指现代“性”。

三、“性无”的遭遇 质疑日本“性”

清美《你的世界我不懂》写的是一个38岁的日本女性洋子在经历了一段“无性”婚姻后,开始在网络上寻找爱情的故事。洋子的父母是在中国成长的日本战后遗孤,20世纪70年代携全家回到日本。看似他人的故事,实则讲的是作者的亲身经历。也许亲临“性无”的遭遇,用第三人称更方便于叙述吧。

母亲是女儿的影子。清美(洋子)随母亲迁居日本,也随母亲嫁给日本人,不同的是母亲嫁的是中国养大的日本人,而她嫁的是本土的日本人,竟然遭遇了无性婚姻:

“曾几何时,一个温文尔雅的日本男子赢得了洋子的芳心。他不仅颇具绅士风度,还曾是名校毕业的高材生,而且还一表人才,于是洋子欣喜若狂地嫁给了这位羽生君。未曾想,她的这位如意郎君竟然是一位同性恋,他们经历了10 年的无性婚姻……她曾哀哭过、委屈过、痛苦过,也曾悄悄地咨询过,得到的结论竟然是:原来日本竟有1/3 这样的家庭,生活在无性之中。”

“你的世界我不懂”。曾几何时,日本以“好色”著称,而当今的日本居然有1/3无性家庭!这是怎么啦?有人说日本的节奏太紧张,日本男人是闻名于世的“工作狂”,没时间做爱,或者说日本人总怕麻烦别人,把自己束缚得太紧,以至于连做爱都嫌麻烦。莫非这就是所谓的“现代病”,严重的日本“性”问题?

真实生活中的她,居然悄无声息地经历了十年的无性婚姻。终于离婚的她,又走进了一个更为难懂的世界——网恋。在形形色色的性“交易”中,爱情早已粉身碎骨。

经历无性婚姻后走进似乎自由开放的网恋,洋子碰到各式各样的各国的男人,把浅薄男人的心理看得透透的。那么,女人的出路何在?没有性也能幸福吗?小说的开放式结尾,如梦如幻,没有归宿,不仅留给读者思索不尽的阅读空间,还昭示出作者无从抉择、心怀期冀的复杂心态:“洋子眼睛亮亮地凝视着远方,身旁是飒飒作响的法国梧桐。”莫非换成法国的世界你就能懂了?

清美(洋子)无以回答,只是把这些不懂真实地一一道出,于是有了这部长篇处女作:“你的世界我不懂,我的世界不但要精彩,更要精致。我的世界的大门已经打开。我在我的世界里等你。等到樱花盛开时。”

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写作成为她,成为华人女性的救赎之路。母亲欣喜地为她的书写序《天遂人愿》,曰:“清美长大了,她用她的作品在说:人的一生,不要让错过变成过错。无论时间让我们失去什么,永远都不要失去你自己就好!”

母女两代虽然同为在日女性,但面临的日本现状有所不同。母亲在中日历史的不可承受之重下,以“无性”的叙述直逼男权政治;而女儿在现代日本不可承受之轻下,遭遇十年“性无”的婚姻而质疑“你的世界”,两代人作为不同历史时期的女性,书写共同的女性的历史。

性是人类生生不息的根本,是各国文学永恒的主题。所不同的是,在母亲的文本里,对以往历史的深切关注,特别是对中日特别纠结的历史的特别关注,成为重要的书写领域。她“无性”的书写并非无性生活。而女儿遭遇的十年“性无”是真实的无性生活。女性本身对性爱的敏感与渴求,迫使她直面日本“性”问题,也使她的作品具有先锋的现代意义。

四、日本“私小说”与母女作家的自述体

“私小说”是日本文学的一个传统。它是表达日本民族审美情趣、价值取向、文化心理的一种特殊方式。从这个意义上说,理解私小说不仅是认识日本文学的有效途径,也是理解日本文化传统、民族心理的一种方式。*参阅近代日本文学评论大系·六[C].日本:角川书店,1982年版。

清美在《你的世界我不懂》中指出:

“日本人的私生活是非常隐私的,除非自己想说,一般情况下你不说,也不会有人问的,就是在心里乱猜,也不会明挑。”

也许恰恰是这种非常隐私的私生活,促成日本私小说的发展。日语的“私”翻译过来就是我的意思。“自我”可以说是日本私小说的灵魂,私小说的目的就是如实地再现自我;私小说不着眼外部事件的描写,而注重对个人心境的披沥,带有十分浓郁的抒情色彩,在行文结构上有极其明显的散文化倾向。

私小说对中国现代文学产生了巨大影响。20世纪初,郁达夫、郭沫若、张资平等在日本留学期间凭借日本开放的窗口, 广泛接触和接受了西方先进思想,也受到正在兴起的日本自然主义及私小说的影响。如,郁达夫创作的“自叙体小说”[5],以直率的自我心迹坦露与内心独白为其特色。心理描写成为主要手段。在郁达夫的小说中,男主人公的压抑更多地表现为青春期的性压抑,男性之间的同性恋被认为是最美的纯一的爱情。

到了20世纪末的留日热潮, 日本新华侨华人(包括战争遗孤)尤其是女性作家,也开始了“自叙体小说”的实践。母女作家的《告别丰岛园》与《你的世界我不懂》正是一场颇有意义的实践。

且读孟庆华的“自述体”:主人公“我”跟随丈夫赴日,一开始似乎很“良家妇女”,夫唱妇随,具有传统美德:“我没有惊讶,而是顺从了他的决定。”尽管心存焦虑。而当现实迫使他们不得不打工以解救经济危机时,她却不顾丈夫反对:

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偷偷地干,想先试一试靠自己的能力到底能不能找到工作?如果先张扬出去了,那我就等于把自己的后路给堵死了。我只不过是想抛石探路,又不是去犯法,去杀人放火,去走私人口,去贩毒,有什么可怕的?先生越是想吓唬我,他越是害怕,我就越是想别着劲儿和他对着干。这就是我的性格。

好一个强悍的东北女人的性格。既有顺从的柔情,又有自强的刚毅。她学阿Q精神,自我安慰:总算靠自己的能力,可以在国外谋生,终于找到“烧鸡”(扫地)的工作了。最有趣的是——

唱完《马路天使》里的插曲后,我有时还会冷不防地来上一句:谁是我的新郎?我是谁的新娘?直到把先生吓得离开,我才肯罢休。

然而,当她看到先生被吓成惊弓之鸟的样子,心里就禁不住地难受起来。表现出女性细腻的心思及其善解人意——

回想着他三个月大的时候,就被亲生父母扔在了中国。他打小被中国的养父母养大,受的也是中国式的教育。可我就纳闷了,先生的骨子里,还真是和日本人一样的认真,固执,谨小慎微,胆小怕事。

在日本,外国人加入日本国籍被称作“归化”,归化时必须取日本姓。很多华侨对此抱有抵触情绪,坚持不改姓不入籍。但《告别丰岛园》的主人公是日本人有日本姓,孩子们自然跟着取了日本姓,只是家里人还叫原名,因为叫日本名让人“感到别扭陌生”。一旦叫日本名,便一本正经的像有什么严肃的事情要发生。不过“在外办事儿的时候,使用日本名字,确实很方便。然而回到家里我们还是喜欢过去的称呼,自然,亲昵”。

于是乎,母女之间,使用双语:中文夹杂着日语。很多在日华人华侨都这样。哪种语言用得多呢?似乎在家里更多用中文,出门用日语。讲中文时夹杂日语词,讲日语时夹杂中国话。

女主人公“我”由于发音不准,把签证说成“意大利饼”,逗得日本人大笑。生活中的孟庆华也喜欢调侃日语,把扫地读成“烧鸡”,逗乐一起打工的中国人,被亲切地称作“烧鸡”大姐。语言的错位还只是表层,由它导向的则是习俗的、情感的乃至思想文化等的更为深层的参互交错。“环境不但改变了我们的生活,也渐渐地改变了我们的性格。”“我喜欢逛东京的百货商店。优雅,舒适,花样繁多。特别是商店里的服务员,对前来的客人,几乎都是一对一的服务,简直就像对待国王、公主一样,把你服伺得舒舒服服。这种体会,我们在中国时从来没有过……”而孩子们对异国风情的感观就更好玩了——“你说怪不怪,这日本人可真有礼貌,二哥撞了她,她还反而给二哥赔不是。我说嘛,这日本咋看不见打仗的呢。就不像咱们,个个火气大得很,他们互相碰撞了,还要互相对着头儿鞠躬道歉,你说好不好玩儿?那样儿,就像两只对着头啄米的鸡……” 孟庆华的“自述体”因真实而有趣,因真实而深刻:

日本人在扔东西上的慷慨程度,恐怕在世界上也是首屈一指的。这一点,十几年后也成了我们的习惯。日本人为这种行为取了个时髦的名字叫:断,舍,离。

《告别丰岛园》想告别的是昨天的垃圾,无以告别的是今天已形成的习惯。看来融入异文化是随着时间慢慢浸透的。

小说《告别丰岛园》,不仅仅在题材的奇特上有填补空白的历史价值,更在女性意识的表现上具有现实意义。文本中体现的独立自尊的生命情怀,恰是女性写作的真正突破。而其能够摆脱女作家常有的那种闺秀气,揭示故乡对于女人男人,其意味和意义不同:男性作家可以归属于民族、国家等“大家”,而女性作家离不开她在其中生活、成长的“小家”。因为对于女人,这就是具体的、细节性和感受性的“家”。

这令人想起中国现代文学著名的女作家萧红的故乡体验。其书写已成为“现代性的无家可归”之苍凉的注释[6]。无独有偶,孟庆华与萧红同一个故乡,又同样有离家赴日的异乡体验。在《告别丰岛园》的字里行间可读出她很强的女性意识。

无独有偶。女儿清美在小说中也这样写道:

生长在日本的东京,一个她从未接触过的,对中国人痛恨,憎恶到极点的地方,这里曾令她眼花缭乱,目瞪口呆。

这就是日本,一个让人琢磨不透,又谦让多礼,不给别人添麻烦,你也别给我加烦恼的民族。真是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待长了,不免要入乡随俗,还会乐在其中,觉得很舒服呢。

我很喜欢日本,也喜欢日本人和日本菜……

似乎不同于母亲的“抗日情绪”,女儿对日本更多的是惊讶与思索,是进入与融入。但她毕竟是中国母亲的女儿,“家有爱女初长成”的她,生于中国,长于日本。虽然身份和血统都属于日本人,但在父母的影响下还是惯用中国人的思维模式看待问题,还能够用华文流畅地写出《你的世界我不懂》,在看似简单的故事中影射了日本社会的形形色色,其中看似“洋子”实则作者自己的中日比较式感悟,使简单的故事看上去有趣且意味深刻,使平实的语言时而透出思考的力量。

不同于母亲的“无性”叙述,女儿清美的“自述体”漫溢着性压抑。那种类似于“私小说”的性压抑,也令人想起郁达夫创作的那些“自叙体小说”。尽管《你的世界我不懂》的女主人公是“洋子”,却是作者清美的真实遭遇,是清美(洋子)自我的直率的心迹坦露。她在日以华文长篇似乎更能自由自在地自说自话,那种絮絮叨叨的内心独白,甚至使篇章结构趋于散文化。

有一点值得探讨:在郁达夫的小说中,男主人公的压抑更多地表现为青春期的性压抑,男性之间的同性恋被认为是最美的纯一的爱情。而清美(洋子)却把丈夫的无性生活归结于“同性恋”而加以憎恶。且不论是否该憎恶“同性恋”,就说简单地把无性婚姻归罪于“同性恋”也过于草率了吧。至少我们在书中并没有看出他的“同性恋”倾向。他为什么婚而“无性”呢?日本为什么有1/3无性家庭呢?又为什么网恋能流行呢?这些尖锐的问题的提出,使这部华人女性自叙体小说一下子就站到了现代性的前沿,惹人关注,引人深思。

五、结语:日本华文文学的“性”探索

细读日本新华侨华人母女作家的自述体小说,可以看出从“无性”叙述到“性无”体验,直逼日本的“性”问题,这其实是女性危机的展现,既然性爱无以救赎,也许女性写作,特别是在日本的华文写作,是一种自我救赎的方式吧。

著名学者李欧梵从个人的切身体验出发,对此有自己一番独到的见解和看法。他自言身处异国,常常要扮演两种不同的角色,一种是寻根,一种是归化。但他认为这不再是一种两难的选择。他深有感触地说: “我对于‘漂流的中国人’和‘寻根’作家的情绪上的认同固然是因为其中包含的共有的边缘性,只是我在面对中国和美国这两个中心时,我的边缘性是双重的。”[7]正因如此,“战争遗孤”母女作家的、日本新华侨华人两代人的自述体小说具有了独特的价值与意义。

有人曾以“拯救与逍遥”[8]概括中西方诗人面对同一困境的不同选择,从拯救与逍遥这两个维度向我们描述了:为人类提供巨大精神支撑者——总是那些与现实世界格格不入的绝望者。而绝望者之所以绝望,是因为他真正地热爱生活。在无情的谎言世界里,也许只有绝望才是真实的。在绝望与希望之间,我们选择什么?可以看出,日本新华侨华人母女作家正在从出生和成长的中日之间、从性别历史和现实之间、从内心寻找救赎的资源和希望。她们试图从契入女性生命体验的、浸透记忆和想象的日常生活出发,对国家的“他者”、历史的女性、性爱之救赎等进行深入探讨,从而获得自述体小说的历史纵深与现实意义,也为世界华文文学提供了新的视界与空间。

[1]孟庆华.告别丰岛园[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12.

[2]清美. 你的世界我不懂 [M].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 2015.

[3]杨大春.语言·身体·他者:当代法国哲学的三大主题[M].北京:三联书店,2007.孙向晨.面对他者——莱维纳斯哲学思想研究[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8.张一兵.不可能的存在之真——拉康哲学映像[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

[4][美]查尔斯.泰勒.自我的根源——现代认同的形式[M].韩振,等,译.北京:译林出版社,2001.

[5]郭勇.郁达夫与日本“私小说”及“唯美主义”文学[J].宁波大学学报,1999(4).

[6]卢建红.“乡愁”的美学——论中国现代文学的“故乡书写”[J].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1).

[7]李欧梵. 徘徊在现代与后现代之间 [M].上海: 三联书店,2000.

[8]刘小枫.拯救与逍遥[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责任编辑:万莲姣

From “No Sex” to “Gender Absence”——On the New Chinese Japanese Mother-Daughter Writer and Their Novels

LIN Qi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Xiamen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Xiamen,Fujian 361021, China)

Meng Qinghua and Qing Mei are not the typical Japanese, but respectively the spouse and daughter of the War Orphan. The mother-daughter authors are famous for their writing novels in Chinese language. The former wroteFarewelltoToshimaendepicting the“no sex”story; the latter composedIDon’tUnderstandYourWorldtelling a story about the daughter’s encountering “gender absence”expierience. Both of the novels are narrated from the female’s perspective by focusing on their fates, memory and imagination set in the daily life, by which they deeply discussed the themes such as the nation’s “otherness”, female in history and sex salvation. As the female self-narration novels, their significance is related with the history and the social reality, offering a new road and space for exploring the world Chinese language writing.

New Chinese Japanese;mother-daughter writer;self-life novel;female’s self-narration novel

2016-05-05

林祁(1957-),女,福建厦门人,北京大学文学博士,厦门理工学院外国语学院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代文学及海外华文文学研究。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日本新华侨华人文学三十年”(项目编号:13BZW135)。

I0-03,I206

A

1001-5981(2016)04-009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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