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卫新
(上海对外经贸大学 国际商务外语学院,上海 201620)
机器、疾病与后人文主义
——格雷《拉纳克》中的“人形自动机”解读
王卫新
(上海对外经贸大学 国际商务外语学院,上海 201620)
在赛博格方兴未艾之时,苏格兰作家阿拉斯代尔·格雷就以超乎寻常的文学想象虚构了现代都市中的“人形自动机”形象。在其代表作《拉纳克》(1981)中,艺术家邓肯·索尔的灵魂(即拉纳克)来到没有阳光、没有温暖的安森克,他患上一种叫作“龙皮”的顽疾,而他的女友芮玛则沦为一个经典的“人形自动机”。芮玛、会说话的电梯、鸟类飞机、机器人警察,把人类带入了机器横行的现代世界。和龙皮一样,人形自动机是现代都市的顽疾,是只有爱和温暖才能治愈的病症。格雷笔下的安森克是现代格拉斯哥的缩影,而邓肯·索尔对艺术和人文精神矢志不渝的追求,则代表着人类对后人文主义的抵制。
《拉纳克》;人形自动机;后人文主义;疾病;苏格兰
苏格兰女作家詹尼斯·加罗韦在为2002年再版的、阿拉斯代尔·格雷(Alasdair Gray,1937—)的代表作《拉纳克》(Lanark,1981)撰写的导论中说,格雷笔下的格拉斯哥是病态的、令人压抑的,它催生了“各种版本的感情的和智力的无望”[1]xiii。那么,到底是什么催生了这林林总总的无望呢?加罗韦没有给出确切的答案。在后人文主义的语境中,当人类对机器的依赖程度越来越高、人机合体或曰赛博格(Cyborg)成为后人文主义关键词之一的时候,重读《拉纳克》可以发现,催生这种种无望的最主要的幕后黑手其实就是现代人既感到焦虑又无法离开的机器。机器不仅催生了安森克(格拉斯哥的缩影)的种种顽疾,还创造出会说话的电梯、鸟类飞机和机器人警察等一系列“新鲜”事物。更为恐怖的是,机器世界还将女主人公芮玛直接改造成人形自动机(android)。人形自动机成为“人与机器”命题的聚焦点,它彻底改变了现代社会的格局,让人在万能的机器世界里感到无比忧虑。但是,在林林总总的无望之中,艺术家邓肯·索尔以及他的灵魂拉纳克对艺术以及人文精神矢志不渝的追求,则代表着人类对后人文主义的抵制,让人们在林林总总的无望之中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虽然人和机器的命题随着机器的诞生就已经出现,但是,人机合体现象最重要的关键词赛博格却是20世纪60年代才开始萌芽、80年代中期才引发热议的话题。根据西方学界的考据,赛博格一词的首创者是曼弗雷德·克莱恩斯和纳森·克莱恩,他们在1960年9月的《宇航学》杂志上发表了题为“赛博格与太空”的文章,主要讨论参与式进化(participatory evolution),也就是如何改善人体以便在太空生存的问题。他们认为,人体能够通过移植以及药品等进行改善,未来世界人体能够在赛博格的状态下不借助宇航服也能生存。随着科学技术的突飞猛进,克莱恩斯等也与时俱进,将其人体改善的着力点修正为人体基因改善。由此可见,在赛博格诞生之时,它的主要指向是宇航学,这一词汇的首创者着力突出的是它对人类有益的一面。他们认为,赛博格能够为人类提供一种新的组织系统,这种系统将使得机器人之类的问题可以自动地、无意识地化解,让人得以自由地探索、创造、思考和感受。
用历史发展的眼光看,机器对于人类的贡献是不可抹杀的。没有蒸汽机等一系列机器的出现,人们很难想象现代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此外,诚如《赛博格公民》的作者克里斯·哈伯斯·格雷所言,即便是以破坏机器而著称的路德党,他们也并非“对抗所有的机器”[2]6。而且,路德党破坏机器的直接动因是不满统治阶级对他们的压迫,在这种特殊的语境中,机器成为了人类反抗社会并发泄不满的牺牲品。
然而,随着科学技术的突飞猛进,机器逐渐附着于人体并逐渐将人体机器化,在这样的语境中,人们不得不重新思考“人与机器”的关系,并对“人机合体”现象的利与弊作出新的价值判断。如果机器所起的作用是辅助人类生存(如假肢)或者帮助人类完成常规状态下无法完成的工作(如宇航员的辅助设备),那么,人们尽可以理直气壮地说:“赛博格可以是修复性的、正常性的、重塑性的和改善性的。”[2]11但是,当机器反客为主甚至“变身”为人,挑战人类生存底线的时候,人们再说修复性或者改善性之类的话,就显得有些刺耳了。
在英语世界,“人机合体”现象是由两个不同的词来表述的,即Cyborg和android。《英汉大词典》中Cyborg词条是这样写的:“电子人,半机器人(指为临时适应太空环境等由电子或电动机械装置行使部分生理功能的人体或其他生物体)”[3]421;而android被解释为“机器人,人形自动机”[3]61,在手机操作系统中被音译为“安卓”。Cyborg和android有着本质的区别:无论机器发挥多大的作用,Cyborg的主体依旧是人;而android无论在功能甚至形体方面具有多少人类的表征,它的主体永远是机器。
按照上述区分,《拉纳克》中“人机合体”现象所带来的新生事物应当是人形自动机,而不是赛博格。人形自动机的本体是机器,它们和《弗兰肯斯坦》中的怪兽一样是空有形体、没有灵魂的形容丑陋的怪物。在《拉纳克》的幻想叙述(即第三部和第四部)中,人形自动机是一种普遍存在:奥森凡特研究所中的芮玛、会说话的电梯,普罗文城市中的鸟类飞机,国际组织中的机器人警察都是人形自动机的典型。
在奥森凡特的研究所中,女主人公芮玛已经完全丧失了女性的身份,被改造成为没有性别特征、没有主体性、没有善恶价值判断的机器人。小说中是这样描写她的形体的:“她的四肢全是金属,她变大了,一边是头压在墙上,另一边是蹄子。她的翅膀张开,羽毛的尖端搭在四面的墙上……”[4]93-94此时的芮玛已经不再是人,而是一个酷似鸟类、本体为机器的人形自动机,叙述者将其称之为“她”,但芮玛已经不再把自己视为人类的一员。特别令人惊讶的是,当拉纳克向她伸出援手,试图解救她逃离奥森凡特的研究所时,她并不愿意离开,她对于人形自动机的状态十分留恋。
在安森克这个变形的城市中,奥森凡特的研究所还创造出会说话的电梯这一“新鲜”事物。电梯发出的是格鲁皮的声音,但除了声音、感觉和所谓的责任感,格鲁皮的其他人体部分都不知去向。和芮玛的状况一样,当拉纳克对格鲁皮的遭遇表示同情时,格鲁皮本人却是乐此不疲,尽心尽力地履行着会说话的电梯的责任,对自己的主子奥森凡特唯命是从。
拉纳克最终逃离了奥森凡特的研究所,逃离了他所厌倦的城市安森克,但他永远也逃不出机器横行的世界。本以为普罗文是一片净土,却谁知这里的环境问题比安森克还恶劣。他有幸被选为与联合国相类似的国际组织的代表,使命是为普罗文的环境问题去奔走。当拉纳克被派去执行外交使命之时,一架鸟类飞机摆在他的面前:
一块方形帆布铺展在草地上,周围有三盏电灯。在防水帆布的中央,在很宽很宽的脚和又短又弯的腿上,站着一个像鸟的东西。它有着鹰的形状,长着金棕色的羽毛,尽管比鹰要大许多。它的胸部印着U-1的字样。在它折叠的翅膀的背部有一个十八英寸宽的开口,尽管重叠的羽毛使它显得更窄些。拉纳克尽力向里看,看见里边装饰着蓝色的绸缎。他问,“这是鸟还是机器?”
“两样都是。”斯拉顿说。他从拉纳克手里接过行李箱,把箱子塞到里边。
“它里边是空的。它怎么能飞呢?”
“它从乘客身上提取急需的能量。”施茨格莱姆夫人说。[4]466
鸟类飞机并非纯粹的机器,它是人机合体的经典之作,它靠从乘客身上提取能量来飞行。没有人类的能量,鸟类飞机也就成了一具空壳。没有鸟类飞机,人不可能自己去飞。就是这架靠提取乘客能量的鸟类飞机,将拉纳克跌跌撞撞地运送到目的地。从表面上看,鸟类飞机成功地完成了飞行任务,对人类似乎是有益的。但从深层次看,鸟类飞机和奥森凡特的研究所里会说话的电梯一样,它凸显了机器的力量,而把人的功能降至最低限度。
上述三种人形自动机所带给人类的反思可以归结为一句话:在机器横行的时代,人类何为?芮玛、会说话的电梯和鸟类飞机本身并不邪恶,即使是在被奥森凡特之流的相对邪恶的一方操控时,它们也并无恶行。芮玛和会说话的电梯是奥森凡特研究所“人机合体”实验的产物,如果它们机器的成分少一些,人类的成分多一些,或许还可以勉强称作“赛博格”。之所以将它们归类为人形自动机,是因为它们的人类成分已经成为过去。换句话说,不是机器附着于它们身上,而是它们被移植到机器之中,让机器具备了某些人的功能。芮玛和会说话的电梯引人怜悯,发人深思,让人们看到了机器吞噬人体甚至人类沦为人形自动机的可怕后果。鸟类飞机也是一样,它所带来的警示是让人们感叹机器的神奇,反思自身的无力。
《拉纳克》中最可怕的人形自动机是机器人警察,它是一种地地道道的机器,却有着人的外形,而且掌握着国家机器所赋予的权力。当它拦住拉纳克并要求后者出示证件时,拉纳克以为它是普通的警察,但他很快注意到警察说话时嘴巴紧闭,发出声音的部位竟然是“一个前胸口袋里折叠得很整齐的白手帕”[4]524。机器人警察和真人警察共谋,成功地导演了拉纳克的“环境闹剧”:作为一个为普罗文环境问题而游说的国际组织特使,拉纳克却因为内急随地小便而被警方拘禁,解禁之时已是大会收尾之际。拉纳克被成功地阻挡在国际会议的大门之外,机器人警察真的是“功不可没”。
机器本身并不可怕,人机合体也并不一定是坏事。但是,作为“军事主义和父权资本主义的私生孩子”[5]10,一旦人机合体发展到极致,机器被凌驾于人类之上,那么,即使人机合体的产物本身并不为非作歹,人类对于人机合体现象以及机器世界的忧虑也并不是“杞人忧天”了。《拉纳克》对人形自动机的书写所展示的就是一个让人忧虑的机器世界,而机器世界的集大成者就是小说第三部中所描绘的奥森凡特研究所。奥森凡特打着军事主义的旗号,让形形色色的机器在他的研究所里横行。研究所是一个变态的世界,这里没有阳光,热量只能从人的能量中提取。这里没有自然食品,食物也主要是从适合制作食物的人身上提取。从环境主义的角度看,奥森凡特的研究所仿佛是在为人类作出贡献。从解决战后失业问题的角度看,他这种创造“新兴”产业的做法似乎也有可取之处。但是,芮玛的整个身体被植入机器、格鲁皮有用的部分被移植到电梯,两个可怜而又可悲的人形自动机的出现,让笼罩在奥森凡特研究所之上的光环顿时失色。
由于哈拉维《赛博格宣言》的副标题是“1980年代的科学、技术和社会主义女性主义”,所以,她将人机合体界定为父权资本主义的产物。芮玛沦为人形自动机,而且时时刻刻在奥森凡特男性目光的凝视之下,就此而言,父权资本主义之说还是成立的。但是,奥森凡特研究所里的人形自动机并非都是父权资本主义的产物,被凝视者也并非都是女人。其实,作为男性的格鲁皮的命运更加悲惨,奥森凡特只把他有用的部分移植到电梯,而其他部分不知去向。如果拉纳克同时打破禁锢芮玛和格鲁皮的机器,芮玛毕竟还可以全身而退,而格鲁皮还得追着奥森凡特索要身体的其他部分。由此可见,人机合体的受害者并非只是女性,男性也无法幸免于难。
人机合体最大的一个潜在威胁其实是“性别差异被人形自动机抹杀了,身份变得很短命”[6]192。如果人形自动机不发出声音,拉纳克根本无从知晓哪个是芮玛,哪个是格鲁皮。无论是人形自动机,还是赛博格,都有着无性别的征兆。随着科学的进步,科学家可以把机器人做得越来越像人,连舞蹈等高难度动作都可以模仿,但至少目前他们还很难让机器人呈现出明显的性别特征。一旦性别被抹杀,人的身份感就会变得很淡漠。
人机合体另一个巨大的危害是它培育了人类的蜂巢思维(hivemind),蜂巢思维的秘密在于“成员之间的内部交流”[7]156。由于这种内部交流,他们和外界交流的欲望会降低。芮玛和格鲁皮之所以能够安于自己的人形自动机现状,就是因为他们在奥森凡特研究所里不但有仅属于内部的食物和能量,还有一种不被外人所理解的内部交流。就像柏拉图洞穴一样,被禁锢在蜂巢思维中的人以为自己看到的就是真理,他们不去看甚至不想看外面的世界。
人和机器(尤其是智能机器)的合体意味着后人文主义的降临。尽管学界关于后人文主义的界定五花八门,但对于其本质特征还是能够达成共识的,那就是“人和智能机器的结合”[8]2。后人文主义认为信息模式优先于物质模式,强调意识是人类身份的坐标,把身体看成是原初的假体(进而把以后的假肢等视作正常身体进程的延续),认为人体可以和信息机器无缝对接。简而言之,后人文主义消解了人和机器的二元对立,把信息机器提升到了与人体几乎同样重要的地位。就某些医学领域而言,后人文主义的人机关系论或许是一个进步,它让人们不再惧怕机器植入人体。但是,只谈论机器的益处是十分危险的。格雷用机器人警察的例证给予世人以警醒,机器人警察出现在类似于联合国的国际组织,预示着人形自动机在全球的弥散,本该代表世界正义的国际组织的警察,却和真人警察共谋,导演了阻止拉纳克到大会上发言的闹剧。把罪恶归于机器是不可取的,同样,只谈论机器的益处而回避它的害处也是不可取的。
海尔斯其后人文主义的代表作《如何变成后人类》中谈论后人文主义观的特征时将机器的所指限定为信息机器,她是在这种限定之下谈论人机合体的优越性的。而克里斯·哈伯斯·格雷的《赛博格公民》则把机器泛化,把生命和机器的分野解读为“人造的分界”[2]10,在机器不被限定的条件下谈论人机合体的益处难免有些不合时宜。格雷通过一系列人形自动机的书写为人们揭示了人机合体的弊端:性别被抹杀,身份变得短命,蜂巢思维让人们看不到外部的世界。如果人形自动机只是个案,只是沧海之一粟,那么,大谈人类危机或许是为时过早。但是,人形自动机出现在安森克、普罗文、国际组织等各个地方,拉纳克无论走到哪里都无法摆脱它的纠缠。整个社会弥散着后人文主义的阴影,“社会将男人和女人‘绑定’在它的(工业)网络之中以便确保它自身的生存,同时将人类降低为机器人”[9]73。这种人机合体无处不在的状况就不能不让人感到忧心忡忡了。
非常有趣的是,格雷笔下的人形自动机是和疾病紧密相连的。芮玛沦为人形自动机其实是她龙皮疾病弥散的结果,龙皮这种病集中体现了格雷小说中男性和女性的差异。在安森克这个严重扭曲变形的城市,在奥森凡特的变态的研究所里,拉纳克也染上了龙皮,他的胳膊长满了龙鳞,变成了龙爪。因为爱慕和憎恨、温柔和争吵可以治愈安森克的疾病,而自闭、拒绝与人交流只会加重病情,所以,生性懦弱但已经开始敢爱敢恨的拉纳克克服了顽疾,而深陷蜂巢思维之中的芮玛则被金属所吞噬,变成了机器的附属,她所剩下的只是为机器发出人的声音的功能。
安森克是格雷的家乡——曾经以大英帝国第二大城市而闻名于世的格拉斯哥的缩影。在《拉纳克》中,格雷借索尔之口,用振聋发聩的声音道出了格拉斯哥的无聊和乏味:
格拉斯哥对于我们大多数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一幢房子,一个我们工作的处所,一个足球场或者高尔夫球场,几个小酒店和相连的街道。这就是全部。不,我错了,除此之外还有电影院和图书馆。当我们需要想象的时候,我们会去参观伦敦、巴黎、凯撒统治之下的罗马、世纪之交的美国西部。哪里都行,只要不是此时此处。格拉斯哥的想象仅存于音乐厅的歌曲和几本低劣的小说。这就是我们留给外部世界的一切。这就是我们留给自己的一切。[4]243
格拉斯哥之所以无聊和乏味,机器崇拜和艺术低迷难辞其咎。当索尔毅然决然地选择去读艺术学校、准备将来去做格拉斯哥的艺术家时,他的同伴们几乎无一例外地选择了工程,而且信誓旦旦地说:“除了原子弹,没有什么事故能把我从工程里赶出来。”[4]218格雷在《拉纳克》第一卷的插图中写下了格拉斯哥小说的开创者约翰·高尔特(1779—1839)在《法定继承人》(1822)中写下的那句名言——“让格拉斯哥繁荣昌盛”,而后又给这句名言加了花絮——“通过陈述事实”。高尔特的《法定继承人》书写的是商业化以及工业化萌芽时期的格拉斯哥,而格雷的《拉纳克》书写的是已经饱受工业困扰的格拉斯哥,所以,在一个人机合体无处不在的后人文时代,他在祝愿“格拉斯哥繁荣昌盛”的同时,也没忘记要陈述“格拉斯哥的想象仅存于音乐厅的歌曲和几本低劣的小说”这个事实。
后人文主义不可怕,安森克的疾病也不可怕,爱慕和憎恨、温柔和争吵就可以治愈安森克的疾病,索尔那种执着地追逐艺术的精神就可以抵制后人文主义的侵袭。《拉纳克》是一部格拉斯哥艺术家的成长小说,小说一开始即为此定了基调。当拉纳克出现在精英俱乐部时,一向慧眼识珠的斯拉顿对他的未来进行了准确的预测:“那么你不可能成为商人。恐怕你只能从事艺术。对于不能与他人和睦相处、而且又想与众不同的人来说,艺术是唯一一种对这类人开放的工作。”[4]6斯拉顿的预言是准确的,拉纳克以及他的前世索尔都一生钟情于艺术。中学毕业之时,索尔的父亲希望他学点实用技能,而索尔却选择了艺术学校。他最终得到了艺术学校的资助而如愿以偿,然而,对艺术的执着并没有给他带来好运。他独具一格的艺术风格不为世人所认同,他的艺术作品不被人赏识,他的爱情也因此而饱受挫折。万念俱灰之时,他选择了自杀,在自杀前还结束了心上人玛乔瑞(即幻想叙述中的芮玛)的生命。在另一个世界里,拉纳克尝试着从事医学以及政治工作,均以失败而告终。对于索尔(拉纳克)这样不能与人相处而且又想与众不同的人来说,艺术是唯一的选择。
艺术家并非百无一用。正是因为拉纳克特立独行,没有陷入蜂巢思维的泥沼,他的爱慕和憎恨、温柔和争吵才最终摧毁了芮玛的机器牢笼,将她最终还原成人。同样,正是由于被拉纳克不畏强权地与奥森凡特分庭抗礼的精神所感染,格鲁皮最终才从会说话的电梯的窘境脱身,逃离安森克之后也最终恢复了原貌。索尔(拉纳克)对艺术和人文精神的追求,代表着人类对后人文主义的抵制以及对人文精神的怀旧。他的抵制是有成效的,但是,在人机合体弥散的后人文主义语境中,一个人的抵制还是略显乏力的。尽管拉纳克解决了龙皮,但他和芮玛的关系最终还是失败了,而且,最让人不解的是,芮玛投身的是大独裁者斯拉顿的怀抱。
加文·米勒将拉纳克和芮玛关系的失败归因为“他本质上对她的个人存在漠不关心”[10]65。此种论断似乎有失公允,作为艺术家索尔的灵魂,拉纳克承袭了前者的懦弱,他有自身的弱点,他不会像斯拉顿那样千方百计地讨好女人,但他对于艺术以及人文精神的追求还是令芮玛感念于心的。在人机合体弥散的世界,曾经沦为人形自动机的芮玛已经被植入了蜂巢思维,她的蜂巢思维和拉纳克的艺术精神是格格不入的,拉纳克的孩子问世也无法维系他们之间的关系。芮玛和拉纳克的分离,是人机合体所带来的蜂巢思维的后遗症。
《拉纳克》的出版时间是1981年,人机合体现象在当时尚未成为人们热议的话题。小说所设定的背景时间是20世纪50年代,无论是赛博格还是人形自动机,在当时都还是陌生的术语。格雷的人形自动机是一种文学想象,它们只是出现在小说的幻想叙述(即第三部和第四部)之中,并未在现实叙述中弥散。格雷用他超乎寻常的文学想象,虚构了现代都市中的人形自动机,将人类带入机器横行的现代世界,他的目的是引发人类对于人与机器的关系以及人机合体现象的深入思考,而不是让人们在机器面前彻底地绝望。正如伯恩斯坦所言,“通过检验格雷小说中的人物关系我们发现一种肯定、一种乐观”[11]168,这种乐观是现代人生活所必须的。无论是现实叙述中人们对艺术的误解,还是幻想叙述中催生出“各种版本的感情的和智力的无望”的人形自动机,都没有让崇尚艺术和人文精神的索尔及其灵魂拉纳克绝望。以奥森凡特研究所中的拉纳克和芮玛的关系为例,最终的结果不是沦为人形自动机的芮玛束缚了拉纳克,而是艺术与人文精神犹存的拉纳克解救了芮玛,战胜了人形自动机的制造者奥森凡特。所以,人们无须为《拉纳克》中弥散的人形自动机而感到绝望,因为爱和温暖就可以战胜这种顽疾。只要人们像格拉斯哥艺术家索尔及其灵魂拉纳克那样,矢志不渝地固守住艺术和人文精神的堡垒,人形自动机就永远无法战胜人类,后人文主义对人的身份的冲击也就能够被限制在可控的范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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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chine,DiseaseandPosthumanism:TheAndroidsinAlasdairGray’sLanark
WANGWeixin
(CollegeofForeignLanguages,ShanghaiUniversityofInternationalBusinessandEconomics,Shanghai201620,China)
As Cyborg is yet to gather momentum,Alasdair Gray has invented the androids in modern cities with his extraordinary literary imagination. InLanark(1981),Duncan Thaw came to Unthank,a city that was totally deprived of sunlight and warmth and suffered from a disease called “dragonhide”. Rima,his sweetheart,was reduced to a typical android. Rima,talking lift,robot security man and bird planes had brought forth a world of machines. Like dragonhide,the androids served as the malady of a modern city. Only love and warmth,which had been insulated from Unthank,could cure the horrible diseases. Unthank was the microcosm of modern Glasgow,and Duncan Thaw’s relentless pursuit of art and humanism stood for human being’s resistance to posthumanism.
Lanark;android;posthumanism;disease;Scotland
I561.445
A
2095-2074(2016)02-0075-06
2016-03-01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15FWW001);上海市教委科研创新重点项目(14ZS150)
王卫新(1969-),男,河北唐山人,上海对外经贸大学国际商务外语学院教授,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