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统”文体的独立与自觉谱系

2016-02-13 01:08胡大雷
铜仁学院学报 2016年5期
关键词:诗赋道统张扬

胡大雷

(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1 )

“文统”文体的独立与自觉谱系

胡大雷

(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1 )

“文统”的建立是与文章独立同步的,《汉书·艺文志》有“诗赋略”,把“诗赋”从“六艺”分离出来。“文统”以“文”为特点,作为统治阶级思想,是期望“文统”与“道统”相辅相成;至南北朝时,“道统”往往嫌“文统”不够配合,而“文统”常常要脱离“道统”的控制,“文统”与“道统”发生龃龉。中古文体或“文笔”或“诗笔”,两分使“笔”这类“公家之言”在“文”的方面显得弱势,中古以“赋”为榜样创制出骈体,韵、散、骈文体三分,奠定了古代社会“文统”下文体的基本格局。诗本追随音乐、舞蹈的韵律而共同构成人类的艺术活动,诗脱离音乐、舞蹈方得独立;独立后的诗又追求韵律,至是,韵律成为历代“文统”的主要组成部分。文人才华是“文统”构成的基石,文人才华使得文人往往张扬个性,成为“文统”的亮点;但中古“文统”对中古文人的要求是张扬文才而不是张扬个性。

文统独立;道统;文体;韵律;张扬个性

“文统”,指“文”的传统、传承,而所谓“文”,中古是指集部文章;“文”的脉络和系统就是“文统”。本文讨论中古“文统”,是从“文”的独立、“文”的发展观、“文”的分流、“文统”与文士命运这几方面来展开的。

一、文章独立与“文统”建立

班固《两都赋·序》对中古诗赋的兴盛,有一简明扼要的说法,其先称“昔成康没而颂声寝,王泽竭而诗不作”,这是指先秦时“文统”的断绝;而称“至于武、宣之世,乃崇礼官,考文章,内设金马石渠之署,外兴乐府协律之事,以兴废继绝,润色鸿业”,称扬“文统”的兴起,其中就有赋的兴盛,“言语侍从之臣”“朝夕论思,日月献纳”,“公卿大臣”“时时间作”,“而后大汉之文章,炳焉与三代同风”;而当说“故孝成之世,论而录之,盖奏御者千有馀篇”云云[1]21,则赋已有自己的独立体系。

中古“文统”的建立以文章的独立为前提,《汉书·艺文志》显示出文章的独立。《汉书·艺文志》“六艺略”,其下有《淮南道训》2篇、刘向《五行传记》11卷、《议奏》42篇(宣帝时石渠论)、《封弹议对》19篇(武帝时也)、《汉封禅群祀》36篇、《议奏》38篇(石渠)、《议奏》39篇(石渠论)、《奏事》20篇(秦时大臣奏事,及刻石名山文也)、《议奏》18篇(石渠论)等,这些文章本身不是“六艺”,却列入到“六艺略”,也就是说,这些文章是依附于“六艺”的,没有独立地位。但另一个事实是,《汉书·艺文志》有“诗赋略”,把“诗赋”从“六艺”分出来,《七录序》称“诗赋”“不从‘六艺’诗部,盖由其书既多,所以别为一略”[2]3346。“诗赋”的单列,标志着其可以与经、子、史并列了,而日后的“集”,也正是由“诗赋”扩展与延展而来。如总集的产生,《隋书·经籍志四》称因为“建安之后,辞赋转繁”,而“总集之祖”《文章流别集》的排列,是“自诗赋下,各为条贯”[3]1089,都是以“诗赋”概之。荀勖《中经新簿》,《隋书·经籍志》就称其丁部(后来的集部)有“诗赋、图赞、汲冢书”,这是说文集、别集要归入“诗赋”类。《七录序》称,刘宋时王俭编撰《七志》有《文翰志》,王俭“以诗赋之名,不兼馀制,故改为《文翰》”,阮孝绪编撰《七录》,又改“文翰”为“文集”,“窃以顷世文词,总谓之集。变‘翰’为‘集’,于名尤显”[2]3346。诗赋体系演变成为集部体系,这就成为“文统”的存在形式。

在从当时文人观念来说,曹丕《典论·论文》称“夫文本同而末异,盖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1]720;陆机《文赋》称“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碑披文以相质,诔缠绵而凄怆,铭博约而温润,箴顿挫而清壮,颂优游以彬蔚,论精微而朗畅,奏平彻以闲雅,说炜晔而谲诳”[1]241,都是直述文体,不视其为“经”或别的什么东西的附庸。真正从理论上说要建立自立中古“文统”的是任昉,其《文章缘起》虽然也说“六经素有歌、诗、诔、箴、铭之类”,但他所要论述的是“自秦汉以来,圣君贤士沿著为文章名之始”[4]311,自立“文统”之意甚明,他是努力创建一套脱离“经”而独立存在的文体系统。应该注意到任昉自立“文统”时所提到的“秦汉”这个时间节点。秦始皇统一全国以后,采取一系列措施,建立了以中央集权为核心的一整套国家制度,其中就有涉及到文体的。如,刘勰《文心雕龙》就多有提及,《诏策》篇称“秦并天下,改命曰制”[5]726;《章表》篇称“秦初定制,改书曰奏”[5]826;《奏启》篇称“秦始立奏”[5]853;《书记》篇称“战国以前,君臣同书,秦汉立仪,始有表奏”[5]933;等等。“秦汉以来”多有新文体的出现,这是不争的事实。

二、“文统”与“道统”

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家思想成为君权时期的统治思想,此即“道统”。作为统治阶级思想,是期望“文统”与“道统”相辅相成相切合的。如,班固《两都赋·序》就称“赋”的创作具有“道统”性质,“或以抒下情而通讽谕,或以宣上德而尽忠孝,雍容揄扬,著于后嗣,抑亦雅颂之亚也”,于是说到“赋”与“道”应该是“其义一也”[1]21。

“文统”以“文”为特点,其必要的条件就是要有文采,这一点在中古时期已达成共识,至如萧统《文选·序》称:

若夫椎轮为大辂之始,大辂宁有椎轮之质?增冰为积水所成,积水曾微增冰之凛,何哉盖踵其事而增华,变其本而加厉。物既有之,文亦宜然。随时变改,难可详悉。[1]1

文采应该有所演进与发展,这是人们都认可的。当“文”充分、完全甚或过分发挥自身特点时,世人或有以“文统”损害了“道统”论之。汉末扬雄称“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时[6]6,“以为赋者,将以风也,必推类而言,极丽靡之辞,闳侈钜衍,竞于使人不能加也,既乃归之于正,然览者已过矣”,称“赋劝而不止”[7]3575,认为赋没有起到讽谏的作用,反而推波助澜淫佚之风。扬雄的这种认识,是总结了自司马相如以来的经验而言的。于是班固称时代的作赋风气是“竞为侈丽闳衍之词,没其风谕之义”[7]1756,《文章流别论》强调“今之赋”与“古诗之赋”有“四过”的差异,并把其结果归为“所以背大体而害政教”[8]1018,即“今之赋”对“道统”的妨害。“文统”妨害“道统”,在南朝梁时形成极致,裴子野《雕虫论》曰:

古者四始六艺,总而为诗,既形四方之气,且彰君子之志,劝美惩恶,王化本焉。后之作者,思存枝叶,繁华蕴藻,用以自通。若悱恻芳芬,楚骚为之祖,磨漫容与,相如和其音。由是随声逐影之俦,弃指归而无执。自是闾阎年少,贵游总角,罔不摈落六艺,吟咏情性,学者以博依为急务,谓章句为专鲁,淫文破典,斐尔为功。无被于管弦,非止乎礼义,深心主卉木,远致极风云,其兴浮,其志弱,巧而不要,隐而不深,讨其宗途,亦有宋之风也,若季子聆音,则非兴国,鲤也趋室,必有不敢。荀卿有言,乱代之徵,文章匿而采,斯岂近之乎。[2]3262

在他看来,当时总的倾向是“摈落六艺,吟咏情性”,即“文统”已脱离了“道统”。

对“道”而言,“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7]2518。但时代的趋势是,人们越来越普遍地认为“文”是发展变化的,认可其越来越有文采是深具合理性的,王充就批评“俗好高古而称所闻”,认为后世超过前世,所谓“周有郁郁之文者,在百世之末也。汉在百世之后,文论辞说,安得不茂?”[9]215葛洪论今人作品胜于《诗经》:

今诗与古诗俱有义理,而盈于差美。方之于士,并有德行,而一人偏长艺文,不可谓一例也;比之于女,俱体国色,而一人独闲百伎,不可混为无异也。若夫俱论宫室,而奚斯‘路寝’之颂,何如王生之赋《灵光》乎?同说游猎,而《叔畋》《庐铃》之诗,何如相如之言《上林》乎?并美祭祀,而《清庙》《云汉》之辞,何如郭氏《南郊》之艳乎?等称征伐,而《出军》《六月》之作,何如陈琳《武军》之壮乎?则举条可以觉焉。[10]255

自汉代起就是越来越崇尚“新声”、“新变”的。《汉书·佞幸传》载,李延年“善歌,为新变声”,“辄承意弦歌所造诗,为之新声曲”[7]3725。汉武帝时的“新变声”、“新声曲”甚得世人欢心。至南朝时推崇“新声”、“新变”达至顶峰。萧子显就大张旗鼓地提出“习玩为理,事久则渎,在乎文章,弥患凡旧。若无新变,不能代雄”的主张,并举例说:

建安一体,《典论》短长互出;潘、陆齐名,机、岳之文永异。江左风味,盛道家之言:郭璞举其灵变;许询极其名理;仲文玄气,犹不尽除;谢混情新,得名未盛。颜、谢并起,乃各擅奇,休、鲍后出,咸亦标世。朱蓝共妍,不相祖述。[11]908

萧统《文选·序》则以“踵其事而增华,变其本而加厉”进行了理论论证。

世人认可“文”发展变化具有合理性,强化对“新变”的追求,进而认为“文统”、“道统”二者不相关,“道统”与“文统”是属于性质不同的两种事物。如,萧纲《与湘东王书》对“京师文体”的批判云:

比见京师文体,懦钝殊常,竞学浮疏,急为阐缓。玄冬修夜,思所不得,既殊比兴,正背《风》、《骚》。若夫六典三礼,所施则有地;吉凶嘉宾,用之则有所。未闻吟咏情性,反拟《内则》之篇;操笔写志,更摹《酒诰》之作;迟迟春日,翻学《归藏》;湛湛江水,遂同《大传》。[12]690

于是我们得知,中古时期“文统”与“道统”经常有所龃龉,这是常态。

三、“文统”与文体三分

中古“文统”下本为“文笔”两分。范晔《狱中与诸甥侄书》的“文笔”区分为:“吾思乃无定方,特能济难适轻重,所禀之分,犹当未尽。但多公家之言,少于事外远致,以此为恨,亦由无意于文名故也。”[13]1830“公家之言”是实用性文字,为“笔”;“事外远致”是私人化情趣性文字,为诗、赋之类的“文”。隋人《文笔式》称“制作之道,唯笔与文”,“文”有诗、赋、铭、颂、箴、赞、吊、诔,“笔”有诏、策、移、檄、章、奏、书、启[14]474;也可知《文笔式》所述“笔”体文字为公家实用性文字。“文笔”区分,或指有韵无韵,范晔《狱中与诸甥侄书》说“手笔差易,文不拘韵故也”[13]1830,刘勰称“今之常言,有文有笔;以为无韵者笔也,有韵者文也”[5]1622,说得最为明确。萧绎《金楼子·立言》对“文笔之辨”有另外的看法,称“吟咏风谣,流连哀思者,谓之文”,称“至如文者,惟须绮縠纷披,宫徵靡曼,唇吻遒会,情灵摇荡。”[15]966这是“放弃以体裁分文笔的旧说,开始以制作的技巧,重为文笔定标准”。[16]555

梁时“诗笔”对举亦为文体学之通论,刘孝绰常说的“三笔六诗”,即刘孝仪之“笔”、刘孝威之“诗”[12]594,有“沈诗任笔”[17]316,有“谢玄晖善为诗,任彦升工于笔”[18]1413,等。梁萧纲《与湘东王书》批评时人撰作称“诗既若此,笔又如之”[12]691;文集所录也点明是“又撰时人诗笔为《文海》四十卷”[19]756。所谓“笔”,颜之推 《颜氏家训·慕贤》有言:“君王比赐书翰,及写诗笔,殊为佳手。”王利器集解:“六朝人以诗、笔对言,笔指无韵之文。”[20]133“笔”即相对于“诗”的单篇文章,陆游称“南朝词人谓‘文’为‘笔’”[21]311。“诗笔”对举为文体的两分法,除“诗”以外即为“笔”为“文”。

“文笔”、“诗笔”对举中有着互动,首先引人注目的是“诗”引进“笔”的表现方法,即钟嵘《诗品·序》所言:“经国文符,应资博古,撰德驳奏,宜穷往烈。至乎吟咏情性,亦何贵于用事?”从反对者的口吻揭示“诗”引进了“笔”的表现方法。所谓有得有失,失者“句无虚语,语无虚字,拘挛补衲,蠹文已甚”,得者“且表学问,亦一理乎”[17]181。“诗”引进“笔”扩大了“诗”的表现方法,因此“于时化之”,“浸以成俗”,颇为盛行。

还有“文统”指引下的“笔”引进“文”的撰作方法,这是以赋为媒介而展开的,刘勰《文心雕龙》在这方面有明确的表述。其《章句》称“章句无常,而字有条数,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而非缓,或变之以三五,盖应机之权节也”[5]1265,同时还讨论了赋的用韵,把章句之美具体化为“改韵从调”、“节文辞气”,所论贾谊、枚乘、刘歆、桓谭、魏武、陆云,都是指其赋作或其论赋的言语、句式[5]1270。其《丽辞》论对偶的“造化赋形,支体必双,神理为用,事不孤立。夫心生文辞,运裁百虑,高下相须,自然成对”[5]1294,论赋家扬雄、司马相如、张衡、蔡邕,“崇盛丽辞,如宋画吴冶,刻形镂法,丽句与深采并流,偶意共逸韵俱发”[5]1301。《丽辞》篇又论文章中对偶句,所举四例,一例为诗,三例为赋,为司马长卿《上林赋》、宋玉《神女赋》、王仲宣《登楼赋》。其三,论赋的用典。《比兴》篇举马融《长笛赋》的例子云:“‘繁缛络绎,范、蔡之说也’,此以响比辩者也”[5]1365;举贾谊《鵩鸟赋》、司马相如《上林赋》、刘劭《赵都赋》的例子。其《事类》篇重“君子以多识前言往行”[5]1411,称文章须“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的用典[5]1407。刘勰重新发掘赋的这些特点,以对赋具有某种共识的方式,在全社会推广为具有普遍意义的创作方法,当某一大类的“笔”接受了这些特点,即为骈文,于是“笔”一分为二,分为散体的与骈体的。

至此,文体“诗、散、骈”三分的局面已经形成,这是从语言形态来说的,或是以诗的格式、形态为代表的句式,或散文,或骈文;如此文体三分一直延续下来,此后虽然多有新的文体产生,如词、曲等,就是诗体;小说,也有骈体,也有散体;即便是表演艺术如戏剧,从一个个独立的局部看,其唱腔即为诗体,其道白或散、或骈;又如对联,也有“诗对”、“散对”、“骈对”之分。而这些就是在中古“文统”协调下“文笔”互动的意义。

四、“文统”新要素——音韵

人类生活之初,诗追随音乐、舞蹈的韵律并与其共同构成人类的艺术活动。《吕氏春秋·古乐》载:

昔葛天氏之乐,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阕:一曰载民,二曰玄鸟,三曰遂草木,四曰奋五谷,五曰敬天常,六曰达帝功,七曰依地德,八曰总万物之极。[22]43

当我们讲音乐、舞蹈、诗的三位一体时,诗显然是最后起者,诗是追随音乐、舞蹈的节奏与韵律而形成的。“今夫举大木者,前呼‘邪许’,后亦应之,此举重劝力之歌也。”[23]414歌是伴随劳动、娱乐、仪式等身体的肢体行动节奏、韵律而产生的。

春秋时代外交流行赋诗言志,诸侯士大夫常在各种社交场合,请乐工或自己朗诵、配乐吟唱《诗经》,借以表明自己的立场、观点和感情。主要是“以义为用”,或不用“声”,即便是用“声”,“声”也是配角。当诗“以义为用”时,诗就在观念上走出了独立的第一步。到战国时代著述引诗,《诗经》被引之诗已脱离“声”,完全是“以义为用”;著述引诗,完全是供阅读的诗。自汉代起,如先作诗,再配乐,就是诗的“以义为用”才予以入乐的。具体的例子如:

以李延年为协律都尉,多举司马相如等数十人造为诗赋,略论律吕,以合八音之调,作十九章之歌。[7]1045

是时上方兴天地诸祠,欲造乐,令司马相如等作诗颂。延年辄承意弦歌所造诗,为之新声曲。[7]3725

(汉武帝)为作诗曰:“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来迟!”令乐府诸音家弦歌之。[7]3952

这些都是先有独立的诗,后再配乐。后有《古诗十九首》之类,并不入乐,而以语言文字的“言志”、“缘情”高度凝练、集中地反映社会生活,诗歌脱离附庸于音乐、舞蹈的地位而“以义为用”,成为独立的文学门类。

诗歌脱离音乐而独立,但诗歌又走上制定自身韵律之路。人们认为汉代以来的优秀诗歌“正以音律调韵,取高前式”,这是“高言妙句,音韵天成”[13]1779阶段。陆机《文赋》所云“遣言也贵妍”方面的“暨音声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1]241,成为制定韵律的基本点。这个理论表述表明其韵律建构的路径是:第一,诗的韵律是由各种(若五色)“音声”组成的,非单一化的;第二,所谓“迭代”,其韵律是循环往复的。《异苑》载,“陈思王游山,忽闻空里诵经声,清远遒亮,解音者则而写之,为神仙声。道士效之,作步虚声也”[24]48。人们既有对诗歌音律的向往,而佛教转读梵文拼音,也确实对诗歌音律的形成有所影响。一批诗人与理论家或有天赋,成为先知先觉者,他们天生的对声律有着特殊的感觉,如范晔就自称“性别宫商,识清浊,斯自然也”,“言之皆有实证。非为空谈”[13]1830。钟嵘所称声律创始那些人,“王元长创其首,谢朓、沈约扬其波。三贤或贵公子孙,幼有文辩”[17]340,那是一批从小就受到良好教育的人,有意识地总结规律,制定创作规则,即“永明体”的构成:

永明末,盛为文章。吴兴沈约、陈郡谢朓、琅邪王融以气类相推毂。汝南周 颙善识声韵。约等文皆用宫商,以平、上、去、入为四声,以此制韵,不可增减,世呼为“永明体”。[11]898

“以气类相推毂”者以沈约为著,他提倡声律,又官居显贵,是文坛实际的核心人物。他每每奖掖诗人,既是做文坛领袖为推进文坛繁荣所应尽的职责,又是他有意识地推行“永明体”的努力。注重声律成为当时的社会风气,刘师培称当时“士崇讲论,而语悉成章也”[25]91。“以义为用”的诗寻求韵律之路,自汉魏至“永明体”、至唐初,经历数百年,格律诗定型,完成了以严格的韵律完善自身,以韵律这一与其他文学样式不同的形式特征而独立。脱离音乐而独立的诗歌,借助声律的翅膀而飞翔。

五、“文统”与文人才华、个性

“文统”的核心支撑之一,就是文人才华。汉代就崇尚才华,《论衡·佚文》举出文人才华的几个例子:

孝武之时,诏百官对策,董仲舒策文最善。王莽时,使郎吏上奏,刘子骏章尤美。美善不空,才高知深之验也。《易》曰:“圣人之情见於辞。”文辞美恶,足以观才。永平中,神雀群集,孝明诏上《神爵颂》,百官颂上,文皆比瓦石,唯班固、贾逵、傅毅、杨终、侯讽五颂金玉,孝明览焉。夫以百官之众,郎吏非一,唯五人文善,非奇而何?孝武善《子虚》之赋,征司马长卿。孝成玩弄众书之多,善扬子云,出入游猎,子云乘从。使长卿、桓君山、子云作吏,书所不能盈牍,文所不能成句,则武帝何贪?成帝何欲?[9]312

南朝文人更是才华横溢,如王筠与诸儿书盛称自己家族的文学成就,称世上“非有七叶之中,名德重光,爵位相继,人人有集,如吾门世者也”

[12]486-487。但文人才华横溢往往招致“露才扬己”的批评。如班固《离骚序》批评前代文人屈原“竞乎危国群小之间”,“责数怀王,怨恶椒兰,愁神苦思,强非其人,忿怼不容,沉江而死”,“多称昆仑冥婚宓妃虚无之语”,等;但又称赏“其文弘博丽雅,为辞赋宗,后世莫不斟酌其英华,则象其从容。”总的评价,虽然说是“露才扬己”,“虽非明智之器,可谓妙才者也。”这些就是中古“文统”对文才的基本意见,一是要有才,二是不能“露才扬己”。于是袁淑《吊古文》称“士以伐能见斥”,鲍照有“才尽”之说[18]360。南朝多有自诩文才而得祸的例子:

武帝每集文士策经史事,时范云、沈约之徒皆引短推长,帝乃悦,加其赏赉。曾策锦被事,咸言已罄,帝试呼问峻,峻时贫悴冗散,忽请纸笔,疏十余事,坐客皆惊,帝不觉失色。自是恶之,不复引见。[18]1219>

(沈)约尝侍宴,会豫州献栗,径寸半。帝奇之,问栗事多少,与约各疏所忆,少帝三事。约出谓人曰:“此公护前,不让即羞死。”帝以其言不逊,欲抵其罪,徐勉固谏乃止。[18]1413

孔子曰“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或谓“文人无行”是通病,北魏杨遵彦《文德论》就有“以为古今辞人,皆负才遗行,浇薄险忌”的说法[26]1876。北齐颜之推也有“自古文人,多陷轻薄”的说法,但他又分析这些说法的缘由:

每尝思之,原其所积,文章之体,标举兴会,发引性灵,使人矜伐,故忽于持操,果于进取。今世文士,此患弥切,一事惬当,一句清巧,神厉九霄,志凌千载,自吟自赏,不觉更有傍人。加以砂砾所伤,惨于矛戟,讽刺之祸,速乎风尘,深宜防虑,以保元吉。[20]222

他认为所谓文士疵w瑕的出现全是作家在进行文学创作的张扬文才进而张扬个性所致。上述那段话有三层意思。一是文学创作有“发引性灵”的特性,作家在作品中就是要张扬个性、抒发情感,这种张扬个性、抒发情感有时会达到令人不可思议的地步,令作家神扬气昂,所谓“心懔懔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1]240,一切都不在话下。史载韩非、司马相如、左思诸人,在现实生活口讷不能言,而下笔千言滔滔不绝,就是作家在文学作品中张扬个性的一个最外在而显见的事例;更不要说作家在作品中抒发情感的无拘无束时就会给人留下“矜伐”的印象。二是文学创作过程常使作家由张扬文才而沉浸其中忘乎所以,如《西京杂记》载司马相如创作《上林》、《子虚》二赋时,“意思萧散,不复与外事相关”,“忽然如睡,焕然而兴”[27]12。作家在创作中的张扬文才,特别容易发展成为张扬个性,以自己的文学成就傲视他人,恃才傲物;但根由在张扬个性。三是文士应该懂得社会是险恶的,是难以容纳张扬文才的人的,尤其是难以容纳张扬个性的人。但如此的张扬文才、张扬个性,恰恰是文学的特性,恰恰是文士保持职业独立以及人格独立之所在。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谈到做官任职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文学创作的追求心灵自由与张扬个性,恰与官场的束缚个性形成鲜明的对比,文士以自己的创作实践表明自己的地位、自己的人格,文士以自己所从事的文学事业傲立世上。所以,历代统治者提倡的是以才华“立言”而追求“不朽”,如《典论·论文》云:“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1]720所说写作以求“不朽”,更多是从普遍意义上讲“文章”撰作以文字的形式流传后世而“可以不朽”的。这样把文章纳入“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张扬个性自然就少一点。刘勰《文心雕龙·程器》称:“安有丈夫学文,而不达于政事哉!”[5]1888“摛文必在纬军国,负重必在任栋梁;穷则独善以垂文,达则奉时以骋绩。若此文人,应梓材之士矣。”[5]1895颜之推说:“朝廷宪章,军旅誓诰,敷显仁义,发明功德,牧民建国,施用多途。至于陶冶性灵,从容讽谏,入其滋味,亦乐事也,行有余力,则可习之。”[20]221这些都是重在“公家之言”的建功立业,都是“经国之大业”的文章之事。“文统”之下,一方面欣赏文人的才华,一方面又要文人的才华表现合乎需要,即文人最好是张扬文才而不是张扬个性。

“文统”自汉代建立,这是自创的、自在的、独立的系统。中古“文统”与“道统”相辅相成而时又相互抗衡,以及音韵参与“文统”与“文统”中文体三分,都为后世“文统”所传袭,而张扬文才并张扬个性,虽然“道统”对其有褒有贬,但文人才华始终是历代“文统”所欣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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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Independence of the Style of “Literary Orthodoxy” and its Self-conscious Genealogy

HU Dalei
( School of Humanities,Guangxi Normal University,Guilin,Guangxi 541001,China )

The establishment of Literary Orthodoxy is synchronous with the independence of articles. There is poetry and pose in the book of Han Shu·Yi Wen Zhi,which separates poetry and pose from the “Six Arts”. Literary Orthodoxy,as the ideology of the ruling class,features in “Wen” (literature) and is expected to supplement with “Confucian Orthodoxy”. In the Northern and Southern Dynasties,Literary Orthodoxy and Confucian orthodoxy were discorded with each other,the former incompatible with the latter,so the Literary Orthodoxy would frequently break away from the control of Confucian Orthodoxy. The literary style of mediaeval times is either “Wen Bi” or poetry and prose . This division makes “Bi” ,a public speech,appear weak in the aspect of Wen. The Parallel Style is created out of the Fu,a literary style in mediaeval times,hence forming three literary styles namely the rhyme,prose and parallelism,and laying the foundation for the basic pattern of ancient literary style. Poetry follows music and the rhyme of dancing and constitute the human’s common art activities. When breaking away from the music and dance,poetry becomes independent. After independence,poetry seeks for rhyme. Therefore,the rhyme have become the major constituent of Literary Orthodoxy in successive dynasties. Literati’s talent is the cornerstone of Literary Orthodoxy,which makes literati extending their individualities and become the highlight of Literary Orthodoxy. However,Literary Orthodoxy in Mediaeval times requires contemporary literati to extend their literary talents rather than their individualities.

the independence of Literary Orthodoxy,Confucian Orthodoxy,literary style,rhyme,extend individuality

I206.2

A

1673-9639 (2016) 05-0003-07

(责任编辑 白俊骞)(责任校对 郭玲珍)(英文编辑 何历蓉)

2016-06-30

胡大雷(1950-),男,祖籍浙江宁海。文学博士,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文选》学会副会长,主要研究汉魏六朝文学。著有《文选诗研究》、《宫体诗研究》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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