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子烨
( 中国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
【梵净国学】
回归中古时代:文统与宗主
范子烨
( 中国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
范子烨(1964-),黑龙江省嫩江县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文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兼任中国《文选》学会理事、中国孟浩然研究会理事、中华文学史料学会理事、中国魏晋南北朝史学会理事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古文学与文化。主要著作有《〈世说新语〉研究》、《中古文人生活研究》、《悠然望南山——文化视域中的陶渊明》、《中古文学的文化阐释》、《春蚕与止酒——互文性视域下的陶渊明诗》和《竹林轩学术随笔》,发表学术论文近二百篇。
“由于对认识限度的了解,以及对于把事情绝对化的不当冒险、把特殊角度的看法当做整个处境的代表,乃成了一种流行的倾向。在它们那些特殊的角度上,这些看法是真实的,但是却没有绝对的真实性。”(《当代的精神处境》,黄藿译,三联书店 1992年版,第 29页)德国著名哲学家卡尔·西奥多·亚斯贝尔斯(Karl Theodor Jaspers,1883~1969)如是说。从哲学认识论的角度看,亚斯贝尔斯的观点是相当深刻的。因为只有从多角度审视、审查同一问题,才能够揭示问题的本质,才能够走向通向真理的道路;换言之,通向真理的道路不止一条,而且在一定条件下可能会发生变化。然而,当一切尘埃落定,当令人激动的一切凝结为文本化的历史的时候,发现真理似乎就容易得多。这就是我们今天研究中古文学的优势所在。
我们读本期梵净国学的两篇论文,对此有深切的感悟。
胡大雷教授的《中古“文统”论》是一篇大气包举的力作。这篇文章首先追溯了“诗赋”从“六艺”分离出来的历史,随后指出,“文统”以“文”为特点,作为统治阶级的思想,是期望“文统”与“道统”相辅相成的,也就是文学必须为政治服务,政治亦滋养文学的发展,这一点在汉魏时代一以贯之,曹丕提出的“文章者,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世”,便是比较典型的“文学政治学”宣言。我们的疑问是,如果文章是“经国之大业”的话,那么,发展社会经济,建立兼顾全体社会成员的政治制度,并积极改善民生,这又是什么?面对曹丕此言,叱咤风云的曹操在许昌屯田,似乎便是多余之举了。曹丕的说法究竟是真命题,还是伪命题?如果他的话反映了真理的话,那么,在汉魏之际,最有资格当国者应是曹植,而不是曹丕,因为曹植的文章写得最好。无论如何,曹丕对文章之“经国意义”的高调张扬,反映了其以道统规范文统的企图;另一方面,我们看曹丕的文学创作,譬如《燕歌行》之类,又似乎与“经国大业”无关,尽管曹操的“秋风萧瑟,洪波涌起”(《观沧海》)和宋玉的“悲哉,秋之为气也,草木摇落而变衰”(《九辨》)被他的“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生吞活剥,我们在《燕歌行》中却发现不了乃父“周公图哺,天下归心”的情怀和宋玉为屈子招魂式的人性呼唤(《招魂》)。也就是说,用曹丕的文章经国论来要求其自身的文学创作,他是绝对不合格的。大雷教授又指出,至南北朝时,“道统”往往嫌“文统”不够配合,而“文统”常常要脱离“道统”的控制,“文统”与“道统”发生龃龉,事实上,这种龃龉状况的发生恰恰始于提倡“道统”者。曹丕就是这方面的一个典型。因此,“道统”的提倡者,也常常是“道统”的破坏者。但“文统”的强化在中古时期毕竟已如春江潮涌,势不可遏。对此,大雷教授进行了具体的分析。他指出,中古文体或“文笔”或“诗笔”,两分使“笔”这类“公家之言”在“文”的方面显得显出弱势,中古以“赋”为榜样创制出骈体,韵、散、骈文体三分,奠定了古代社会“文统”下文体的基本格局。也就是说,“文统”的格局在中古时代得以正式确立,这在中国文学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但是,大雷教授的深刻之处尚不止于此。由于他对文学艺术形式的深刻认知,他对中古诗歌的韵律问题给予了特别的关注,他说,诗本追随音乐、舞蹈的韵律而共同构成人类的艺术活动,诗脱离音乐、舞蹈方得独立;独立后的诗有追求韵律,至是,韵律成为历代“文统”的主要组成部分。永明声律的特殊意义由此得以彰显。实际上,对任何一门艺术而言,形式的重要性都是第一位的,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没有了艺术形式,艺术所要表达的内容也就无从寄托,也就谈不到什么文学艺术了。但就文学本身,作家作为创作的主体,当然也是最熟悉相关的艺术形式的,由此文人才华才能构成“文统”的基石,“文人才华使得文人往往张扬个性,成为‘文统’的亮点”;就“文统”的内部规律而言,文学自身的表达必须具有普适性,所以,“中古‘文统’对中古文人的要求是张扬文才而不是张扬个性”。这些理论阐发深刻、精彩、圆融、严密,几乎是无可挑剔、无懈可击的。
谈及作家创作的主体性问题,经典作家往往是不可回避的,因为“文统”建构的主力军,或者关键性人物就是经典作家。田恩铭教授所撰《中古史传文本中的文学宗主形象——以〈陈书·徐陵传〉为中心》一文,就是此方面的研究专论。这是一篇文笔优美的学术论文,其本身就颇有六朝的风味。论文的开篇,首先回顾了古代文学观念发展的历史,指出“孔门四科”在汉代渐次演绎成为批评人物的标尺,“文学”的观念也发生了变化,从以政事为中心的文教之学转向了文字表达为主的文章之学,由此文学观念得以独立,并在中古时期得到空前的发展;但是,文学观念的独立,并不意味着作家的社会实践能够脱离传统的“孔门四科”,在文学摆脱儒学的束缚以后,儒学的道德审美观念依然在作家的头脑中根深蒂固,人们对作家的评价、认可和接受,依然与传统的思想观念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正如恩铭教授所言:“‘文学’是‘文宗’的本分,‘政事’是决定要素,‘言语’是影响要素,‘德行’是认证要素。‘德行’则是总领另外三个条件的决定因素,德才兼备方可获得士林的承认,四者相得益彰遂能引领一时风气,方能获得本朝文学史上的文学宗主之地位。”在此方面,徐陵作为“一代文宗”具有特殊的典范意义。通过对徐陵传记的分析,作者发现,“要成为‘一代文宗’需要具备三个条件:一是要在文学上超越时人,成为本时代最为优秀的文学家;二是要在政事上有所作为 ,取得一定的政治地位;三是要能荐引后进,形成影响力”。而“徐陵的德行风范、言语行为、政事决策都有过人之处,如再辅以卓越的文学才能,一代文宗非其莫属”。也就是说,徐陵之所以被文坛广泛接受,既有文学创作自身的因素,也有文学之外的种种因素,包括道德的伦理的政治的等方面的因素,“一代文宗”必须在各个方面达到很高的分值后才能够生成。类似的文学人物还有很多,如西晋时代的张华,北宋时代的欧阳修,清代的王世贞等等,文学方面的“一代宗主”未必是最杰出的作家,但杰出的作家一定离不开“一代宗主”。当然,中古文学的本质是门阀世族的文学,在门阀世族弥掩一切的文化格局中,取得“一代宗主”的地位殊为不易,故探究“一代宗主”的生成问题,也应对中古时期的家族文化和家族历史有所考量。
显而易见,这两篇论文具有一定的互补性,其对中古文学的研究,确有显著的推进。让我们感谢两位学者的辛勤耕耘。
梵净山人
2016年7月26日写于京城之梵净山房
(此文为本期“梵净国学”栏目主持人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