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万里
(山西大学 文学院,山西 太原 030006)
论魏了翁的义理书学观念
杨万里
(山西大学 文学院,山西 太原 030006)
魏了翁的学术思想虽然具有融合朱陆、会同洛蜀的特点,但其学术根底仍是儒家的义理之学。魏了翁不仅精通书法,且有大量书法批评材料存世,其在学术思想基础上形成的书学思想也彰显出崇尚义理的精神特质。对篆籀意象与义理古法的推崇,对破坏书法义理之韵书的批判,对书法作品之义理的申发,均是魏了翁义理书学思想的具体体现。对其义理书学观念进行深入考察,不仅有利于融通地理解其尚义理的文艺思想,且对我们管窥理学书论的特色大有助益。
魏了翁;义理;书学思想;六书;理学
魏了翁是南宋继朱熹之后对理学的发展推动最力者,在倡明道学方面与真德秀齐名,时人吴宽在《敕祀鹤山先生魏文靖公记》中曰:“公立学大节及讲明道学之功,当时与真文忠公相上下,故人以‘真魏’并称。”[1]348他在学术上虽然有取资心学、会同洛蜀的鲜明倾向,但其学术根底还是程朱的义理之学。世人咸知魏了翁是南宋后期著名的理学家,却绝少注意到他还是南宋著名的书法大家,尤工篆书。陶宗仪在《书史会要》中称:“鹤山先生,善篆,不规规然绳尺中,而有自然之势。尝以篆法寓诸隶,最为近古。”[2]56毛晋所辑《鹤山题跋》中,尚存有许多评论书法墨迹的材料。基于对儒家义理之学的推崇,魏了翁在其文艺创作与鉴赏批评中也极力推崇义理,体现出强烈的崇尚义理的书学观念。通过对魏了翁义理书学思想的考察,亦可窥见理学书论的特色所在。
魏了翁的义理书学观念首先体现在他对古今书学的辨析上。他一直力图溯源秦汉而上,为书学正名。在他看来,古人所谓“书”即今人之“字”,乃是一种六书义理之学,而非如后人将书法视为“夸工斗妍”的技艺之事。他在《题陈思〈书苑菁华〉》中曰:
古以书为名,如《周官》“达书名于四方”,《仪礼》“百官书于束”,则今所谓字也。是故欲知学者,不先识字则无以名百物,虽颠张草圣、阿买八分,犹为不识字也。临安鬻书人陈思,乃能集汉晋以后论书者为一编,曰《书苑菁华》,亦可尚矣。虽然,是犹后世夸工斗妍,非吾所谓识字者。若好学者又于此溯流寻源,以及于秦汉而上,求古人所以正名之意,则读书为文也,其庶几乎![3]卷六十五
鹤山引经据典,以证古人所言之书学类如今人识字之学。对于《周礼·春官》中的“达书名于四方”郑玄注曰:“或曰:古曰名,今曰字。使四方知书之文字,得能读之。”而识字之学又是名百物的基础,这样就把古之书学规引到经世致用的轨道上来了。所以在他看来,后世的一些所谓的书法名家如张颠、阿买等,虽号称草圣、善于八分,实则于字学尚未通晓。阿买是韩愈的小侄,韩愈有《醉赠张秘书》诗云:“阿买不识字,颇知书八分。”陈思的《书苑菁华》是网罗古今、广搜博取的论书之作,共分“法”“势”“状”“体”等32类160余篇,是专收书论的著作之祖。而鹤山在表彰此书之功绩的同时,却不无遗憾地指出陈思所辑均为后人夸工斗妍的书法技巧之论,与其所谓识字之书学大相径庭。
因此,魏了翁常将文字之学命为书学,推崇篆书与义理古法。在《跋聂侍郎子述所藏徐明叔篆〈赤壁赋〉》中他先是对书学之不传于世表示遗憾:“才知之士满天下,而书学不得其传。许叔重稽诸通人,作《说文解字》,犹未能无缺误,李少温中兴篆籀,而所刊定尚多臆说,信书学之难能也。”[3]卷六十二在他看来,许慎的《说文解字》犹不能无所缺误,而愈到后来篆籀古法愈失,唐之李阳冰号称“中兴篆籀”,其臆说之处更多。接着他举出一系列工书善篆的名家,如徐铉、徐锴、郑仲贤、郭忠恕等人,指出他们所述字学均本之许慎。他指出:“非谓许氏果能尽字书之蕴,盖舍是则放而无据耳。”鹤山以《说文》为篆法依据,在此基础上对徐兢所篆《赤壁赋》则颇有微词:“旧闻徐明叔善篆,今观其遗墨,则《说文解字》之外,自为一家。虽其名‘兢’字见于印文者,亦与篆法不同。又有‘保大骑省’之文,‘保大’为南唐年号,‘骑省’乃雍熙职秩,亦所未喻。姑识所疑,以俟识者。”[3]卷六十二徐兢以篆书名于南宋初年,称誉其篆书成就者颇多,如赵构《翰墨志》云:“绍兴以来,篆法惟信州徐兢。”《文献通考》亦云:“徐兢,铉之后,善篆书,自题保大骑省世家。”[4]142而据《书史会要》所载,徐兢之兄徐林、弟徐琛亦皆善篆书。而张即之之父张孝伯在为徐兢所撰的《行状》中更是对其篆书成就不吝溢美之词,其云:“既尽得斯法,而又考按三代镈钟鼎彝之器,训释款识,悉有依据。至于大篆,笔力奇古,其沉着处不异钻刻,若非毫楮所能成。且复陶镕酝酿,变入小篆,离析偏旁,吻合制字本意。”[5]913但联系鹤山前文“舍是则放而无据”之论,其称徐兢之篆书“《说文解字》之外,自为一家”,以及印之“兢”字亦与篆法不同,很明显是对其自出篆法的批评之意,非是赞其“篆书创作得古法并有新意”[6]61。以此见鹤山对篆籀古法之推尊。
魏了翁主张文字偏旁点画之施设各有义理存乎其中,此即书法创作之根底。魏了翁自己善于篆书,因此他对篆籀中的笔画布置与偏旁安排颇多考究,而合于古篆之法也是他义理书学的基本创作理念。他在《答刘提干子澄》中指出:“篆非易事,不惟立柱打卷,费数年工夫,偏旁点画各有其义,非对本所能模拟也。如贡,篆额以工,下从目从火为贡,既不可晓,而字下不可借字,盖一笔写成,自下而上者,惟蟊贼字耳。今试作一字,以见偏旁之不可假借。虽钟鼎所篆,出入变化,未尝不与小篆合,此难以纸笔尽也。‘葵丘’当以孔孟为据,岂可舍孔孟从《封禅书》?大抵门下以多援引为有根抵,恐正是枝叶,非根柢也。文章惟有识为难,而考究非难事耳。”[3]卷三十四鹤山认为篆书不易写好的主要原因乃是偏旁点画之义理辨识较难,且偏旁不可假借,其内在构字义理严谨若此,这是仅仅模拟字之形态所不易悟透的。《师友雅言》中记载了很多鹤山论述造字义理的话。如“‘略’字从田从各,谓王略封略有界限分明。郑氏谓深知之略行之乃错,不深知之了更略以行之,各段段令分晓。”“因讲易与天地准,设准字本如淮字,而尾长水,取声自,后魏有赵准反,时云要知其名准,水不足乃只两点,而又添下一十字,至今错。”又说:“日在木中曰东,木在臼中曰陈,束八曰柬,今人三字一律是误。”“物字从牛,天地之数,始于牵牛,《说文》物字却象旗,故周礼旗为物,射立处曰物。”[3]卷一百九十像这样的例子在《师友雅言》中还有很多,而鹤山在论造字义理时多能识得偏旁点画之本义,又能指出《说文》之误说处,足见其对六书义理的重视与精通。
而在题跋他人的书法墨迹时,鹤山也经常对帖中所写之字是否合于古篆义理加以考辨,多能发精绝之论。如在《跋山谷所书香山七德舞》中,他不仅赞誉黄庭坚书法“得书之变”“沉着痛快”,且对其所书能合乎字书与秦汉铭文极力称扬:“此诗旧本子夜作天子,今来作尔来,治定作理定,以子夜对辰日则今本为是。惟廿有九、廿有五,以字书及秦汉铭文证之,只当作一字读。今乃并二字为一,成六言,其偶然邪?”[3]卷六十一黄庭坚并二字为一体的写法并非自出新意,而是其精通篆籀义理之体现。相比之下,在《跋游景仁侣所藏裴绍业告》中鹤山对其印玺之文不合篆法给予了批评:“自周之季,封爵文书皆以印玺,舍是则亡以为信。而此告所用印乃以‘东都尚书兵部之印’为文,特进尚书右仆射下有‘在京’二字,当是在东都所给告耳。然印文自‘尚’‘之’二字外,率于篆法不合,‘东’不从‘木’而平其上下,‘都’不从‘邑’而‘巴’上为‘口’,‘书’不从‘者’而其下为‘日’,如‘兵’‘部’‘印’三字,则乃若传摹失真者,更无一笔可取。唐士大夫于书法极工,而此独不合。”[3]卷六十二可见,鹤山认为唐人工书者甚多,但于字之义理却少有精通者。甚而,鹤山将书之义理看作“入德之本”,可谓将义理书学推至巅峰地位,他在《题李肩吾为许成大书乡党内则》中说:“吾友李肩吾强志精识,尝为《字通》一编,以正法绳俗书。成大见而悦之,亟从问字,肩吾授以《乡党》、《内则》二篇。夫《内则》先王所以降德于民;而《乡党》吾圣人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也。民有是物,必有是则,顾习其读而弗之察。呜呼!其能朝夕于斯,则不惟知言语容貌、居处饮食皆立诚定命之要,亦以见书名之学,偏旁点画具有颠末,乃知类入德之本,而世亦罕能知之也。”[3]卷六十三李肩吾即李从周,是鹤山门人,常与鹤山探讨字学,其《字通》一编以《说文》为据来正楷书偏旁之形,虽皆合于古法有据可本,然于古过泥,向来不被人推重。如四库馆臣曾指出此书之失:“其分部不用《说文》门类,而分以隶书之点画,既乖古法,又既据隶书分部,乃仍以篆文大书,隶书夹注,于体例亦颇不协。且如水字、火字既入《上两点类》,而《下三点》又出水字、火字,《旁三点》、《示字类》又再出水字,《下四点》内又出火字、水字。如此之类,凡一百二十三字,破碎冗杂,殊无端绪。至于千字收于《上两点类》,独从篆而不从隶,既自乱其例……卷末别附纠正俗书八十字,其中如‘壅塞’必作‘邕塞’,‘芝草’必作‘之草’,‘衣裳’必作‘衣常’,‘添减’必作‘沾减’……是虽于古有据,而今断不能行。”[7]619-620此段话颇能刺中《字通》之要害。不过,此书虽体例颇多舛误,但其初衷却是欲借此书使人复知字之义理。李肩吾在书前之序中自述:“字而又隶,盖已降矣,每降而辄下,不可不推本之也。此编依世俗笔势,质之以《说文解字》,作楷隶者,于此而推之,思过半矣。”[7]621陶宗仪在《书史会要》“李肩吾条”亦指出:“李肩吾,字子我,魏文靖公门人,能书,取隶楷之合于六书者作《字通》行于世。”[2]57可见,其于六书义理的遵奉还是颇值称赏的,这也是鹤山极力赞誉《字通》的本意所在。
鹤山认为“六书之学犹见于篆籀仅存之余”,因此他用力于篆书,且于行草中亦参入篆籀意象,以此保留义理于书法创作中。对此,后人褒贬不同,时人刘辰翁讥诮此举出于尚奇好异之心,在《答刘英伯书》中,刘辰翁借书法之尚奇批评英伯诗文之好奇字时即举了鹤山、杨简等理学中人之例:“尚有一恨,恨英伯好奇字。六经自刘歆传写外,无一难字,岂可谓无奇哉?旧见魏鹤山取篆字施之行书,常笑其自苦无益。近年如杨慈湖画心字,文本心画云字,在邯郸匍匐中,曲折愈不相似。”而对于钟王流行之书却推赏有加:“自书学以来,钟、王眉目可喜,何尝颠倒横竖,自不可及。”因此,他认为鹤山等人所为乃是自出己意以求异的体现,古今参合,以古入今,不今不古之字谬误至甚:“若如彼所自为,于字体则谬,于经传则乖,不知何所取也。三十前见文宋瑞取古文集墓志行状,当时虽不能读,心甚异之。后见石经本,方悟何物杜撰,而晁公武辈不知也。必欲字字为异,亦难;必欲字字篆就,亦难。仿篆文作今体,为古书,易不易于竹简乎?科斗乎?秦隶人无识,不至此也。”其又举二例曰:“盖世有狂道人喜为左字,彼见篆体一二,如秌如咊,遂欲一施之,使见者骇以为异,甚可笑也。闻北方蒙古写《通鉴》,傥识之乎,即用此古六经,何不可者。”于是,他提出自己的文艺主张:“作文作字,皆一种意见,谅好古,甚以为贤于不好者,然不若不好也。”[8]22刘辰翁所论不无道理,但他却会错了鹤山、慈湖之意,他们提倡篆籀意象与复古书学并非出于求异心态,而是对书学义理古法的回归。据《书史会要》所载,其子魏克愚亦工篆书,可见鹤山不仅自己推崇篆籀意象,六书义理,且于家学及门人书学教育中亦以此为书学之要。
那么,是什么促成了后世书学义理的逐渐流失呢?鹤山认为韵书的出现使士人惟以声求字,不复考究造字之本义。他充分认识到六书中的形声在造字过程中所起的重要作用,一字之表意者正在其形而非其声,因此在他看来要想求得一字之意,舍形求声乃是舍本逐末的做法。韵书之作虽为人们提供了一定便利,但正因其广泛流行而使得六书之学流失殆尽,一旦“声亡”则字之意“茫无所考”。在《潘舍人昌年集篆韵序中,他指出:
求字之法,必本于形声。未有韵书之前,《训纂》、《字林》等书则以形相沿者也。韵书既作,学者趋便就简,不复知有造书之意,则不过比声以求之。或形存而声亡,则茫无所考,而韵书穷矣。徐鼎臣兄弟著书以行于世,可谓许氏忠臣,乃亦分类韵谱以从世好,岂势之所趋不得不然邪?潘侯之书集韵也,依楚金部叙而加详焉。既具形体,又推其声之所从,或同音而异形,或同形而异声,或变古而从今,或非今而是古,皆兼举而备录之。呜呼!圣门之学,志道据德依仁固也,而必艺之游,盖物虽有本末,学虽有大小,而交养互发,则固未尝相离也。《记》曰“息焉游焉”,郑氏曰“闲暇无事谓之游”,此最为善发圣门之旨。而去圣既远,礼乐失传,射御与数亦罕有知者。惟六书之学犹见于篆籀仅存之余,而举世忽之,宁十字九舛,安于晋魏以后之俗书而恬不为怪也。伟哉,潘侯乃独用力于此,以余之幸尝有闻也,益知侯用心之独苦也。今学者纵未能力探本始,而因声求形,因形得意,循是以知类焉,其于求仁入德庶几亦有发乎。[3]卷五十三
古人礼乐射御书数六艺之教,后世逐渐失传,而唯有书学尚可见于篆籀之中,但世人皆对晋魏之后的俗书趋之若鹜,却对古人六书之学鲜有用力者,这正是鹤山遗憾之处。潘舍人之书之所以深受鹤山推崇,正在于其兼具篆字形声,于六书之学也深加考究,因此鹤山认为这是游艺而依仁据德的体现。
对韵谱一类著作,鹤山向来持批判的态度。在《师友雅言》中他论李巽岩之《五音谱》曰:“字书始一终亥其形也,始东终北其声也。许叔重元无反切,后人渐加附益,至徐鼎臣始以孙愐《唐韵》音切为定。自音切行,人以为便于检阅,而不知字之本乎偏旁。故李巽岩始作《五音》,言以许叔重部叙为之,后在遂宁出示虞仲房,仲房乃改用徐楚金韵,李巽岩谓偏旁一切都置,则字之有形无声者岂不愈难检阅?虽从仲房,而巽岩实不以韵谱为然。故后徐要自别行其五音谱,乃贾端修所定。”[3]卷一百九十所谓“字之本乎偏旁”即对形声造字法之形的重视,韵书而不舍字之形方能因声求形,由形知意,舍偏旁而仅存其韵的做法只会令造字义理愈加不明。而且四声反切之学兴起之后,也往往造成了同一字义离析为二音的现象,魏了翁在《永嘉薛荣祖临予观亭记本而书袁和权之语曰观外不如观内观民不如自观以求予一言》一文中说:“薛君引袁洁斋语识诸观亭记之末,观之义滋有所发,大抵古人观象、观法、观物、观我,无一物而不之察,所以会众理而致吾知也。《观》之为卦,实明是义,今传注之说,则彖、象为观示之观,六爻为观瞻之观,窃意未有四声反切以前,安知不皆为平声乎?于是闻见视听,高深先后,远近上下之等皆有二字。且考诸义则二字固可一,而参诸《易》《诗》以后,东汉以前,则凡有韵之语,亦与孙炎、沈约以后必限以四声,拘以音切,亦不可同日语。”[3]卷六十三
因此,魏了翁认为形声相推方得字义,书法之根源也即对字之义理的辨识,而韵书对形的抛弃最终造成了书法根底的破坏,近世书学之以夸工斗妍为务也终使古篆义理鲜为人知。魏了翁在《抚州崇仁县玉清观道士黄石老工古篆,以李公父书来问字》一诗中对这种不务书学本源的态势给予了有力谴责:
圣学不嗣千余年,并与小学遗其传。其间明道宁乏贤,谓书小伎姑舍旃。十字九舛不可镌,楮生墨墨色有冤。动以经史为执言,岂知魏晋几变迁。况今经字宗开元,请观未有韵书前。训纂字林形相沿,形声迭推义乃全。韵书既作人趋便,未能书法穷根原。但以声韵求诸篇,形存声亡韵亦牵。叔重少温工磨研,二徐郑郭相后先。书法赖此差绵延,许李焉得无谬愆。楚金分韵犹拘挛,若更舍此徇俗妍。不学操缦求安弦,玉清道士来临川。用意周鼓兼泰山,携书过我渠江边。试令立拄与画卷,椳阒畿础杗桷椽。已能谐世而取怜,犹欲度外求方圆。眉山夫子思涌泉,相与共讲扶其偏。道士稇载明当还,更以一语申卷卷。能于此处知其端,事事物物谁非天。九章八封莫不然,一毫人力无加焉。[3]卷五
他认为古人书法之传正赖许慎、徐铉、徐锴、郑文宝及郭忠恕一干人之力,这与传统书家以钟、王为尊,以虞、柳等人为传的书法谱系迥然不同。可见,鹤山在为书学正名的过程中亦极力构建了新的书学统序,确立了义理书学的正统地位。而在称扬玉山道士用意篆书又能求学字之义理的同时,魏了翁又将书学义理推尊为天理,在其理学思想基础上构建起了义理书学理念。
魏了翁对义理书学的推崇,除体现在以六书之学为书法之根源外,还有另一层内涵,即他在评价前人书法墨迹时较少关注笔法之工拙,而侧重于对作品内容之义理进行阐发。对于这一点,张文利在其《魏了翁文学研究》一书中指出:“所谓序跋文,都要涉及到具体作品,对作品的评价因此不可避免。品评艺术作品,无外乎从其内在意蕴和外在表现两个方面着手,侧重点的不同,体现出序跋作者的品评倾向性。鹤山序跋文,几乎无一例外是就作品的内容申发阐说,充分体现了鹤山评价作品侧重内容的特性。”[9]147
鹤山题跋书法墨迹时往往以儒家义理对作品内容进行申发。如其《题李肩吾所书〈乡党〉》借题跋之机解说圣人义旨曰:“吾友李肩吾博见强志,书名之学世亦鲜及之。渠阳山中为余从子令宪书《乡党》篇,余获与观焉。呜呼!天道至教,风雨霜露,接人耳目而人由之不知也;圣人至德,威仪容貌,洋洋乎简册而人习焉不察也。呜呼!小子宪,肩吾所以遗尔者多矣,往敬哉,其体习践修惟无斁。”[3]卷六十三在《跋赵清敏公墨迹》中则曰:“此轴大概惟公廉二字皆士大夫所当为者,自义理不竞,货物成习,清敏高风,邈不可及。呜呼!亦足以悲夫。”[3]卷六十二对于圣贤修身进德之事,鹤山也多有阐发,其《跋张魏公帖》指出:“上帖所谓留意圣贤之学,爱养精神,使清明在身,自然读书有见处,以之正身、正家,而事业从此兴矣。此数语,盖公推所以淑其身者而淑诸人也,有能服行无斁,虽等而至于为圣、为贤,岂外是乎!”[3]卷六十二
魏了翁所题跋的作品往往是前辈理学家之书迹手泽,因此题跋他们的墨迹时往往又注重对其理学义理进行申发。如在《跋南轩所与李季允帖》阐明张栻导引后学之意云:“知则真知,行则笃行,卒能以学问名世,有非俗儒四寸口耳之比。今帖所谓无急于成,乃先生以其所以教于人者教人耳。”[3]卷六十一鹤山题跋那些书写六经的书法作品时又往往借机申说经义,在《跋李肩吾从周所书〈损〉〈益〉二卦》中曰:“观山高泽下之象,以惩忿窒欲,不其修乎;观风行雷迅之象,以迁善改过,不其裕乎。修所以自克也,裕则复于礼矣,二者《易》之要义,伯谦勉之。”[3]卷六十二在《跋陈了斋责沈》中,鹤山对《太极图》与《西铭》之义释曰:“《太极图》自一理本然之妙以推明二气五行之几,《西铭》发事亲事天之义以极言一统万殊之实,二规则又以理之最切近者开警后学,学者而果能事此,则内外交养,精粗相发,求端用力之要,亦取诸此而足矣。”[3]卷六十一而对于散落人间之理学大家的一话一言,他认为后学在观览时均应“相与用力于不睹不闻,以庶几无负于诸老先生之训”[3]卷六十四。
综上,魏了翁作为南宋后期的理学大儒,其学术思想较为复杂,既融合朱陆,又会同洛蜀,但总体而言仍是以程朱的义理之学为根基构建起来的。而在此基础上形成的文艺思想,其最大特征即对义理的重视。对于书法他提倡义理书学,重视书法构造中的六书义理,推崇篆书与义理古法,并将义理视作书法之根底。同时他还对破坏书法义理之韵书给予大力批判,对后世徒以夸工斗妍为能的书学表现出鄙夷的姿态。需要注意的是,对义理的崇尚不仅是魏了翁书学思想的主要特点,亦是他文艺思想的共通之处。其于绘画与诗学思想中亦提倡诗画创作对义理的表达,并且常以义理来阐释诗画的内在意蕴,这一切均根源于其以儒学义理为根底的学术思想。可见,传统文人主张文艺创作对自我情感意志的表达,理学家则提倡文艺对义理的阐发,对文艺功能的不同定位使他们生发出迥异的文艺思想。
[1] 钱谷.吴都文粹续集[M]//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1385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2] 陶宗仪.书史会要[M]//卢辅圣.中国书画全书:3册.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09.
[3] 魏了翁.重校鹤山先生大全文集[M].四部丛刊影宋本.
[4] 马宗霍.书林藻鉴[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4.
[5] 徐兢.宣和奉使高丽图经:附录[M]//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593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6] 方爱龙.南宋书法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7] 李肩吾.字通[M]//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226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8] 曾枣庄,刘琳.全宋文:357册[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
[9] 张文利.魏了翁文学研究[M].北京:中华书局,2008.
〔责任编辑 杨宁〕
On Wei Liaoweng's Argumentative Thought of calligraphy
YANG Wan-li
(Shanxi University, Taiyuan 030006, china)
Although Wei Liaoweng's academic thought intermingling Zhu and Lu, in conjunction with the fusion Luo and Shu, but his academic foundation was still the confucian learning of argumentation. Wei Liaoweng was not only proficient in calligraphy, and there was a lot of calligraphy criticism materials existed. His calligraphy thought was formed on the basis of his academic thought,demonstrating a spirit of advocating argumentation. Advocating image of seal character and argumentation, criticizing rhythmic dictionary which was destructive of calligraphy argumentation, as well as elucidating the argumentation of calligraphy work, all were concrete embodiment of Wei Liaoweng's argumentative thought of calligraphy. In-depth studying his argumentative thought of calligraphy, not only conducive to the financing of understanding his argumentative literary thought, but beneficial help for us to spy on Neo-confucianism theory of calligraphy.
Wei Liaoweng; argumentation; thought of calligraphy; Six Books; Neo-confucianism
I207.62
A
1006-5261(2016)03-0082-05
2014-09-21
2016年度山西省高校哲学社会科学研究一般项目(2016213)
杨万里(1985—),男,河北沧州人,讲师,博士,硕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