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哀伤
——论张爱玲《半生缘》的意境特点

2016-02-11 12:37刘珊珊
中共济南市委党校学报 2016年3期
关键词:胡琴半生张爱玲

刘珊珊

沉重的哀伤
——论张爱玲《半生缘》的意境特点

刘珊珊

苍凉是张爱玲作品的主要格调,在小说《半生缘》中,张爱玲将作品的苍凉美沉淀成一种沉重的哀伤。张爱玲童年的创伤、与家庭的矛盾以及艰辛的爱情造就了她孤冷的性格和苍凉的文风,历经半世沧桑,她已从早年锋芒毕露的天才渐趋平稳,跳出红尘,以冷峭的目光注视着世人。《半生缘》里,她选择惨淡的阳光、苍白的月光、刺目的灯火、幽咽的琴声等意象,营造出苍凉凄冷的意境,对于刻画主人公和渲染悲剧色彩有着重要的作用。这种沉重的哀伤感,压抑而隐晦,重重地、黏滞地,直抵人心。张爱玲作品中的意境描写既是对中国古典文化的继承,也融入自己的性格特质,别具一格。

沉重;哀伤;意象;意境

一、载不动的哀伤

阳光、月光、灯火、琴声,这些温和、柔美的意象,在张爱玲笔下被冠以“惨淡”、“阴郁”、“刺目”、“幽咽”等形容词,营造出《半生缘》苍凉凄冷而又压抑沉重的意境,对于刻画悲剧的主人公有着重要的渲染作用,传递着一种难以承载的哀伤感。

(一)惨淡的阳光

世钧和曼桢初识,郊外拍照,“那一天的阳光始终很稀薄,”[1]“稀薄”一词形象地写出了日光惨淡、春寒料峭的天气。为何偏偏选择这么一天出游呢?还有霏霏春雪连着冷雨。曼桢的大衣被风吹卷起来,“她一只手掩住了嘴,那红绒线手套衬在脸上,显得脸色很苍白。”“红”与“白”的鲜明对比,在“稀薄”的阳光下格外刺目,没有正常恋人的美丽邂逅、浪漫约会,只给人以凄凄惨惨戚戚之感,二人的爱情也似乎一直同那太阳一般“稀薄”。

曼桢被顾家囚禁,已有身孕。春天来了,她呆呆地“坐在那里,太阳晒在脚背上,很是温暖,像有一只黄猫咕噜咕噜伏在她脚上。她因为和这世界完全隔离了,所以连这阳光照在身上都觉得有一种异样亲切的意味。”[2]姐姐的设计陷害,没主意的母亲委曲求全,而世钧的懦弱、猜疑使他失去了两次救曼桢的机会。被最亲最爱的人出卖、放弃,曼桢再也无力抗争,如同一潭死水。把阳光比做“黄猫”,照在身上是“异样的亲切的”,表现出曼桢多次挣扎反抗却依然无法获救的绝望和麻木,给人以难以承受的压抑感和哀伤感。

阳光是温暖的,阳光象征着生命与活力,像艾青等人笔下的太阳都是热情和希望的代名词。而《半生缘》中的阳光却如此惨淡、毫无生机。苍茫天地间,似乎只有一片惨淡的阳光。在这种意境中,善良的曼桢所遭受的苦难和不得善终的爱情也格外凄惨。

(二)阴郁的月光、刺目的灯光

“今天晚上有月亮,稍带长圆形的,像一颗白净的莲子似的月亮,四周白蒙蒙地发出一圈光雾。”[3]以“白净的莲子”比喻月亮,新奇但很贴切,生动地描绘出月亮的形态和颜色,营造出静谧、温馨的氛围。此时,爱情悄然萌生,月华如水,曼桢和世钧靠着栏杆,“一个面朝外,一个面朝里”,二人的爱情也如这月色一般,朦胧羞涩、纯洁无比。

然而张爱玲接着写道,“人站在阳台上,在电灯影里,是看不见月色的,只看见曼桢露在外边的一大截子手臂浴在月光中,似乎特别的白。”[4]所以,那样美好的月色二人是看不见的,那美好的爱情也是躲躲闪闪、最终错过了。此处的月光披上了一层阴郁之色,似乎在爱情开始便埋下了一个苍白的预言。后来曼桢遇害,世钧带着对曼桢另嫁豫瑾的猜疑去祝府询问,曼桢“只看见那一片空明的天,和天上细细的一钩淡金色月亮”,[5]世钧也望见“一钩淡金色的蛾眉月”,[6]世钧曾听到鬼一般的呜咽,曼桢也猜测皮鞋声是世钧的,然而错失两次机会,仅仅是一窗之隔,此时的“共婵娟”又有何意义呢,失去了信任与信心,也便失去了灵犀,换来的只是感叹缘浅。天是“空明的”,高悬“一钩淡金色月亮”,怎么读都是空旷苍凉、孤独无奈。联想到当初那“白净的莲子”似的月亮,令人唏嘘不已。二人的悲剧固然有客观原因,然而世钧的懦弱、犹豫和猜疑未尝没有加剧悲剧的酿成。哀其不幸,哀如斯沉重。

暗夜里只有月是不够的,为了突现它的黑,它的冷,它的荒凉与苍茫,更为了突显黑暗的时代、阴暗的人性,张爱玲又添几笔刺目的灯光。

曼桢好不容易逃走,写信向世钧求助,等来世钧结婚的消息,失魂落魄的曼桢“渐渐走到桥头上,那钢铁的大桥上电灯点得雪亮”,[7]雪亮的电灯,桥梁和船只巨大的黑影,鲜明的对比更衬托出曼桢的大脑空白、不知所措。“刚才在叔惠家里听到他的消息,她当时是好像是开刀的时候上了麻药,糊里糊涂的,倒也不觉得怎样痛,现在方才渐渐苏醒过来了,那痛楚也正开始。”[8]这一段描述极为贴切,将曼桢的绝望与痛苦写得令人感同身受。她本想重新开始,本来满怀期待,但此时桥头雪亮的电灯将现实照得异常清晰和残酷,将曼桢、也将读者推下绝望的伤痛的深渊,无法自拔。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月亮是美好的期冀;“愿逐月华流照君”,月寄托着情人的相思愁,惆怅却满怀憧憬。茫茫黑夜里,一豆灯火也能给人以希望和指引。而《半生缘》的月光和灯光却是苍凉的、阴郁的、刺目的,是黑暗的帮凶,隐喻的是哀伤到绝望的悲凉和无奈。

(三)幽咽的琴声

世钧和曼桢一起吃寿宴,馆子里“胡琴咿咿呀呀拉着。”[9]《倾城之恋》的开头结尾也都写到胡琴,“胡琴咿咿呀呀拉着,在万盏灯火的夜晚,拉过来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10]胡琴声幽咽曲折,主人公在琴声中登场退场,仿佛伶人一般演绎如戏人生。胡琴拉来拉去,终究说不尽白、范二人的故事,“不问也罢”!《半生缘》的这段胡琴异曲同工,沈、顾二人的故事何尝不是苍凉而又充满戏剧性,胡琴拉来拉去总也拉不出二人的圆满,只将不得善终的哀伤绵延得更加悠长。

曼桢路遇世钧,很想与他相认却还是躲开了,躺在床上,听到人家的无线电“叮叮咚咚正弹着琵琶……那琵琶的声音本来就像雨声,再在这阴雨的天气里,隔着雨遥遥听着,更透出那一种凄凉的意味。”[11]联想到白居易的《琵琶行》,“冰泉冷涩弦凝绝”,琵琶女曾技冠京城,年长色衰嫁作商人妇,然而商人重利轻别离,只能将心事付琵琶。曼桢不会弹琴抒情,但心境与琵琶女同样凄凉,她与世钧最终是错过了。逃出祝家,她也想重新开始,却又为了孩子嫁给祝鸿才,行尸走肉一般地过活。世钧的出现让她死水一般的心激起一层涟漪,她多么渴望与爱人相认,但她知道他们再也回不去了。黏滞的阴雨中,夹杂着幽咽的琵琶声,一定将曼桢的心震得很痛吧。琵琶女尚有江州司马为知音,泪湿青衫,可曼桢的苦有谁懂,她的伤有谁抚。

二、“苍凉的手势”,[12]负重的灵魂

正所谓“文者,气之所成”,《半生缘》充满沉重的哀伤的意境特点,与张爱玲的秉性气质是分不开的,而她的秉性气质又与她的生活经历息息相关。

(一)缺乏温暖的家庭

出身豪门世家,然而改朝换代、家道衰落,父亲是旧派绅士,母亲则“踏着这双三寸金莲横跨两个时代。”[13]父母不和并最终离异,张爱玲与父亲及后母一同生活,后因家庭矛盾辗转各地。张爱玲自幼就失去了家庭温暖,有对封建大家庭内部的尔虞我诈耳濡目染,形成了她孤独、敏感和悲观的性格,从而使她看待家庭、社会和人生都带着苍凉的眼光。

《半生缘》中,家是悲剧的缔造者。家庭原因毁掉了曼璐的一生,曼璐为了挽救婚姻又不惜牺牲妹妹;母亲则是阴谋的帮凶。这就是张爱玲眼中的家,张爱玲笔下的家,像是一个扼杀生命的杀手,冷血冷情。在一个缺乏温暖、缺乏爱家庭中成长起来的张爱玲,就像是孤立于万家灯火外的一个“美丽的苍凉的手势”,[14]其笔调又怎会不苍凉不哀伤呢?

(二)缺乏安全的爱情

张爱玲的两段爱情都是以才情为媒的。张是个才女,她对爱情充满着浪漫的幻想,她更追求精神上的共鸣和思想上的交流。但现实是残酷的,她不顾世俗偏见下嫁胡兰成,却遭到始乱终弃;晚年的一段异国恋,也因年长的赖雅的去世又孤身一人。

一代才女,却始终没能觅得一个好归宿,爱情上的颠沛流离使她找不到安全感,使她不再相信真爱的存在。因而她笔下的爱情,要么是为谋生而结和,例如七巧和流苏;要么产生了,也终是一场幻梦,一个美丽的肥皂泡,比如曼桢。是以有了《半生缘》中几对年轻人的爱情悲剧和营造悲剧的哀伤意境。

(三)晚年的沉淀

《半生缘》创作于20世纪60年代末,此时的张爱玲,经历了缺乏温暖的家庭和缺乏安全的爱情,已是历尽沧桑、参透红尘,孤独地在生命的黄昏里书写最后的篇章。她的灵魂,因孤独苍凉而沉重,她像一个参透世事的女巫,以冷峭、阴郁而又刻薄的眼光注视着世人。她此时的文风,也已从前期的灵光四射变得渐趋平稳,以洗尽铅华而略带感伤的笔调,将历尽沧桑此情不再的无奈娓娓道来。哀伤隐于字里行间,虽未大张旗鼓的张扬出来,却以沉甸甸的压抑感直逼读者的眼,直抵读者的心。就像一块石头在时间的长河中磨洗掉了棱角,却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沉重的哀伤与凄凉;恰似晚秋的黄昏,色彩浓重,却掩不住冬天的逼人寒气;又像是熟透后起皱欲坠的浆果,沉淀着半生的苍凉与哀伤。

三、对中国古典文学意境的继承和创新

意境是指抒情作品中呈现的那种情景交融、虚实相生的形象系统,及其所诱发和开拓的审美想象空间。张爱玲孤冷的性格使她偏爱惨淡的阳光、苍白的月光、刺目的灯火、幽咽的琴声等意象,从而营造出苍凉凄冷的意境,这些独特意象的选择以及独特意象的营造,既是对中国古典文学的继承,同时也由于她的经历、性格、学识以及时代因素的影响,对传统有一定的创新。

父亲给予的中国传统文化教育和母亲给予的西方文化熏陶及新式教育,使得张爱玲兼备深厚的中西文化素养,使她将“新、旧、雅、俗”融会贯通。然而,中国历史和古典文化始终是她创作的背景,生活在风云动荡、新旧交替的特殊年代,她将自己和悠悠历史文化联系起来,在接受西方教育和文化熏陶的同时,保持着中国特色与风味。她作品中的意境描写很好地体现了这一特点。

例如,前文讲到的曼桢和世钧初恋时对月亮的一段描写,“今天晚上有月亮,稍带长圆形的,像一颗白净的莲子似的月亮,四周白蒙蒙地发出一圈光雾。”[15]其中透出的朦胧、纯洁的意境,让人不禁联想到古诗词中“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之类的意境,含蓄深远、余韵无穷。再如,世钧的婚事遭到父母反对,夜里辗转反侧,“到了后半夜,月光濛濛的照着瓦上霜,一片寒光,把天都照亮了。就有喔喔的鸡啼声,鸡还当是天亮了。”[16]这又让人联想到“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的意境,落霜的凌晨,惨白的月光,喔喔鸡啼在此刻仿佛响彻寰宇、震荡人心,其中的酸楚惆怅怎一声“鸡啼”了得!张爱玲喜欢用音乐尤其是戏曲音乐来营造意境,像前文写到的胡琴声、琵琶声,琴声和歌声、戏曲声、雨声交织在一起,诉说着主人公如戏般的爱情和人生,无限苍凉,“以一种似真似幻的笔墨,写出了人生本来就是似真似幻的本质特征,从而给人一种悲哀中透出达观,达观中浸透悲哀的复杂的审美体验。”[17]这正体现出意境虚实相生、韵味无穷的特点。

除了对中国古典文学意境的完美继承,张爱玲还进行了独特的创新。由于她童年的创伤、爱情的磨难、与家庭的冲突,由于她身处战乱频繁、新旧交替的时代转型期,形成了她悲观、苍凉、凝重的审美观,她在继承中国传统文化精神的同时,融入自己独特的人生体悟,熔铸西方文学中的审美经验,形成张爱玲式的审美意境,冷峻、苍凉、荒诞……比如中国古典文学中月亮的意境大多纯洁美好,或是爱情的朦胧含蓄,或是寄寓绵绵相思,而西方文学中的月亮却是多面的,既会象征青春美丽,又会象征荒靡沉沦,还会象征阴暗嬗变。例如茨威格的小说《月光胡同》中的月光,并不是圣洁的,而是闪着金钱和短刀的寒光,照射着人们仇恨、罪恶、绝望的幽暗心理。张爱玲的意境描写或多或少地受到西方文学这种审美经验的影响,加之独特的人生经验和价值观,才有了她笔下惨淡的阳光、阴郁的月光、刺目的灯火、幽咽的琴声所营造的充满沉重的哀伤的意境。

在《半生缘》中,张爱玲用惨淡的阳光、苍白的月光、刺目的灯火、幽咽的琴声等意象,营造出苍凉凄冷的意境,透着沉甸甸的哀伤。小说名为“半生缘”,曼桢和世钧是有缘的,二人的爱情曾经像初恋一般朦胧、纯洁,但由于家庭和二人的性格原因以悲剧告终,就像一层缥缈的面纱,被现实和命运撕扯后,终是掩不住那伤痕累累和泪水纵横的双颊。然而,作为张爱玲中晚期的作品,历尽半世苍凉的积淀,她以沉重的灵魂、阴郁的笔触所创作的《半生缘》,其悲剧意境的特点是一种沉重的哀伤,是压抑而隐晦的,没有关于爱恨离愁歇斯底里的渲染,也不似前期作品《倾城之恋》那般缱绻和难以捉摸,或者《金锁记》那般犀利和触目惊心,只是将历尽沧桑的悲情娓娓道来,将哀伤隐于字里行间,就像那惨惨淡淡的阳光、月光、灯光,那幽咽哀婉的胡琴、琵琶,戚戚地、重重地、黏滞地,直抵人心。

[1][2][3][4][5][6][7][8][9][10][11][12][14][15][16]张爱玲.张爱玲精选集[Z].北京燕山出版社,2006.87.212.100.100.210.21 0.228.228.99.3.250.45.45. 45.100.

[13]夏中义.张爱玲的意象世界[M].宁夏人民出版社,2006.195.

[17]张爱玲.对照记[Z].花城出版社,1997.45.

(责任编辑 丛文娟)

刘珊珊,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硕士研究生 (邮政编码 266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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