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的话语政治》评介

2016-02-11 09:24唐子茜
天津外国语大学学报 2016年3期
关键词:符号学帝国主权

唐子茜



《帝国的话语政治》评介

唐子茜

(中山大学外国语学院,广东广州510275)

刘禾. 2014.《帝国的话语政治——从近代中西冲突看现世界秩序的形成》.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344页.

一、引言

《帝国的话语政治——从近代中西冲突看现代世界秩序的形成》致力于通过研究19世纪以来围绕主权想象的跨文化知识传统和话语政治来构建当今世界秩序形成的模式。本书借助符号学、语言学、意识形态理论及后殖民主义的分析方法,引出一系列围绕“夷”/i/barbarian这个衍指符号的产生、意义流变及其社会影响的讨论。作者将衍指符号定义为“现代语言中有大量的异质语言现象,既不能被纳入外来语的范畴进行分析,又不能归为本土元素甚或本土词语”。或者准确地说,“衍指符号指的不是个别词语,而是异质文化之间产生的意义链,它同时跨越两种或多种语言的语义场,对人们可辨认的那些语词单位的意义构成直接的影响。这些语词单位可以包括本土词汇、外来词,也可以包括语言学家在某个语言的内部或不同的语言之间可加辨别的其他言说现象”(p.13)。

关于本书的研究方法,国内外学者从不同层面作出了较为客观的评价,杨念群(2010)认为,该书“对待中西冲突这个话题,有非常多的理论和分析方法,而且积累了非常深厚的传统,比如有比较传统的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研究方法,还有一套就是现代美国中国学的分析方法”。李陀(2010)评价说:“这本书研究方法的一个很特别之处,是深究帝国冲突和主权思想的建构与19世纪符号学发展之间的关系。不过刘禾在作这种深究的同时,还对符号学的起源作了全新的解释,这很重要。”格非(2010)指出:“刘禾在这本书里提出的特别重要的问题,我认为是对主权概念的重新思考。传统的近代史学,并非不涉及主权问题,但往往在‘御侮’、‘救亡’或‘反帝’的层面上单向度地展开论述。而在很多时髦的学者看来,主权问题已经成了近代史研究中一个过时的概念。刘禾从一个全新的角度使这个问题凸显出来,并进行深入的研究,在今天的国际政治和文化境遇中,显得尤为重要。”刘禾(2010)自己则强调“许多近代学科的建立以及学科知识的生产,都不可能从其知识内部的发展寻找动力和原因,相反,我们应该更加关注的是学科本身如何以知识生产和再生产的方式,不断地复制和强化现代帝国的统治秩序”。

综上所述,本书最重要的意义之一在于“在‘语际书写’/‘跨语际实践’的基础上,以主权思想建构为经,以‘衍指符号’为纬,经纬穿插,进一步聚焦国际政治层面,考察话语实践如何参与和创造中国现代思想史、中国现代文学史,如何参与新知识的生产和流通。它能使跨语言概念的生成过程获得清晰的理论表述,有利于展示帝国碰撞过程与全球化的联系,从而使得‘从中西冲突看现代世界秩序的形成’之主题得到更为有效的表达,为跨学科研究提供有益的经验。更为重要的是,它能启发我们对殖民主义体制进行深入批判,实现‘新国际主义’梦想。”(费小平,2011)

二、国际政治符号学转向的文化内涵

本书第一章即开门见山地提出国际政治的符号学转向这一核心论点。在这个章节中刘禾围绕主体间性(subjectivity)、符号指涉性(indexicality)及军事暴力(military violence)等理论问题展开论述。开篇就提出主权想象与国家的概念之间密不可分的关系。无论负载普世价值的个人还是生活在特定国家疆域的族群,都无法安然置身于主权想象之外。帝国常常带着民族国家的面具昭然示人。究竟所谓帝国应如何定义?它与民族国家之间又有何渊源和迥异?刘禾(2010)进行了阐述:“我要提一下empire(帝国)这个概念,因为这个用辞总是会碰到这样或那样的困难。如果说历史上的中国不是 empire,更不是所谓的 nation state(民族国家),那么它是什么呢?empire 可能不是最好的命名,但起码在英文里和其他西方语言里,它并不像民族国家那样,隐含某种着固定的疆域界定和固定的国族身份。”

本章的引言中一再强调主权想象这一概念的重要意义。无论是法农(Frantz Fanon)在《黑皮肤,白面具》中洞见的殖民地式的精神分裂症,亦或是吕克·南锡(Jean-Luc Nancy)提出的冷战后全球化与主权概念的交互作用,都有力地说明“人们没有可能摆脱对国家主权的依赖”。在谈到有关主权想象的跨国际跨文化问题时,刘禾义正言辞地表明“每当听到人们大谈所谓文化的混杂性(hybridity)和多重性(multiplicity)时,我就开始产生怀疑,这种含糊其词的概念是否恰恰在掩饰自身的主权欲望的冲动,或者说,至少缺乏对这个问题的反省”。由此进一步引发对于主权与自由、生命的政治归属等问题如何相关联的讨论。作者恰到宜处地代替读者提出了这样的问题:为什么通向自由的必然途径是主权国家?为什么这个真理如此不证自明?这些问题的答案在后续的章节中都得到了阐明(p.4)。而关于主权的范畴究竟应当如何界定?主权想象的内容包括哪些方面?文化又如何包嵌于主权的外衣中却不露声色地施加巨大的影响力?想必这些疑惑也是阅读过程中读者疑义心态中的应有之义。而作者鲜有笔墨提及这类相关问题。

在对国际政治的符号学转向展开论述之前必须明确几个问题。关于符号的起源,刘禾为了扭转一般传统误解,特此申明符码、符号、信号等概念最早并不是由符号学创始人皮尔斯和索绪尔发明的,并且不吝笔墨地追溯到19世纪中叶以服务于陆海军通讯系统为要旨而发展起来的国际摩斯电报码,旨在强调现代军事通讯技术领域实为符号的发源地。文中特别摘录摩斯电报码的头两个英文字母AB,分别对应against barbarian(打击野蛮人)。进而在其隐喻层面上拓展到帝国主义国家对殖民国家发动战争的目的,这似乎成为了发起殖民战争堂而皇之的理由。借助于词源学刘禾剖析了皮尔斯符号学三分法中象征符号(symbol)的内涵——抛置一处。但她认为,皮尔斯借用翻译来追溯词源的做法本身已是抛入他物的行为,因而不免陷入循环论证的泥沼。她主张将语言符号的概念与symbol(抛置一处)的概念相贯通,从而建立起语言符号与本书核心概念之一的衍指符号之间的纽带。这种分析推理方法中体现了作者逻辑思维的严密性及广博性。

在描述主体间性的交流时,刘禾不仅通过指示态称谓构建了语言中的主体,更进一步挖掘“指示态称谓的交互逻辑,除了建构语言中互换的主体位置之外,是否同样也可以造就主臣关系的统治结构?”(p.19)结论是当我们在理论上反思语言与权力的关系时,主体和主权性的相互构建是值得密切关注的(p.27)。而根据这个逻辑我们是否可以推断出话语中建构的主体也能造就真实环境中的主的身份。显然这个观点未免过于夸大话语的身份建构作用,笔者认为此处仍有待商榷。

主权这一概念常常与欲望不可分割。作者批判性地援引了福柯(Michael Foucault)、斯陶乐(Ann Laura Stoler)及巴特勒(Butler)等人有关主权、权力与欲望的观点,提炼出主权想象与权力无意识之间的共同点。而这一切又与殖民叙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斯陶乐毫不夸张地写道:“说到西方人的欲望,没有什么政治传奇比殖民主义的故事更切题了。”(p.21)而与殖民主义结伴而行的要素之一就是暴力。暴力建构了现代主体性并潜藏于权力无意识的外衣下。殖民主义暴力与现代主权之间的关系并非简单的国家或地域的内部冲突,而应当从历史的角度加以辩证地分析。在论述我们是否已经进入帝国主义时代向当代帝国时 代(p.29)的转化时,作者采用了提出问题——假设成立——检验假设——假设矛盾——否定假设——得出结论这一科学的论证方法,体现出思维的缜密和严谨,为人文学科的读者开辟了一条科学有效的论证路径。这也正是一般倾向于描述性解释的人文学科研究中亟待提倡的研究方法。

综上所述,国际政治的符号学转向在作者环环相扣的论证中变得顺理成章,同时也为下文中“夷”这一语言符号所引发的历史争端提供了理论支持。她甚至断言:“当英帝国和满清统治者在翻译和文字的问题上争执不休,甚至不惜签署条约去规范某些跨文化符号的含义时,这里出现的翻译事件就已经不是一般意义的语义争端,而说明英帝国和满清统治者是如何对中国的主权提出各自的诉求。由于此,外交谈判同时也演变成彻头彻尾的符号事件。”(p.37)而笔者认为,与其说这场国际符号学转向引发的是一场符号事件,不如说是文化冲突的对峙,其文化内涵恰恰隐藏在符号争端的背后,若隐若现。

三、衍指符号——话语权力的争夺

在福柯的话语理论中,权力具有多种运作方式,体现得最明显却也最难辨识的就是话语。话语构成了一般文化实践的基础部分。话语与权力之间的暧昧关系在福柯那里得到了恰如其分的论述。他对话语历史的分析集中体现在系谱学上,旨在揭示话语和规则如何建构权力的大厦。权力通过建立制度和法律掌控话语、行为、知识和社会存在,而反过来话语又延伸到制度中去,对权力的实施进行压制或推动,规则的制定权意味着话语权。这一点在《帝国的话语政治》一书中关于衍指符号的阐述上可见一斑。

作为《帝国的话语政治》的核心词汇,“衍指符号”不仅仅是符号学中的创新,更是帝国之间异质文化碰撞的历史叙事。通过分析大量史实资料作者揭示了《天津条约》中“夷”/i/barbarian这个“三位公度性的跨语际符号”的历史由来,换句话说,即汉字“夷”的含义是如何由“夷”/i/barbarian来表达。作者认为,一切衍指符号都建立在这样一种交互逻辑基础上,即“假设甲的意义被判定等同于乙的意义,那么就可以理解为乙可以翻译甲,反之亦然”(p.47)。如此衍指符号的诞生许多时候沦为不同翻译动机下生产的衍生品。

条约中特别禁止使用汉字“夷”来指称英国人。这使得“原本微不足道的翻译问题,一下子抬到了国际争端的焦点,变成一个大问题”(p.43)。而就这一争端的性质而言,究竟是帝国间的碰撞还是文化间的冲突,或更准确地说,这一纸符号纷争究竟引发的是一场军事意义上的对峙还是文化霸权的强弩。有学者评论说在这种所谓的帝国的碰撞中,“作者关注的并不是传统意义上所考察的经济上的纠葛,政治上的角逐乃至军事上的冲突,而是利用语言学以及文学理论的相关视角将中英帝国的碰撞集中在政治话语的交锋以及由此所产生的一系列历史事件上把历史研究变为一种国际政治学的符号学转向,从而揭示出历史完全不同的层面”(孙卫国,2012)。仅仅由一个汉字的英译而引发的军事冲突在历史上凤毛棱角,由此可见欧洲人对barbarian的敏感程度已远远超出了满清帝国的预料。而这一衍指符号所体现的意义远非称谓上的冒犯这么简单,它更是英帝国企图在东方攫取控制权力并实行殖民统治而借题发挥的幌子。可见,在这场话语权力的较量中谁赢得了话语权谁就占据了掌控主权与意识形态的高地。显然英国人对此深谙不已,他们更为深刻地认识到这绝非仅是文字上的争锋相对,而是政治主权的相互抗争,因而在话语权力的争夺中步步紧逼,最终“夷”字在条约中的废除及“夷”/i/barbarian这个衍指符号的产生即被视为其话语权力争夺的成果。

四、翻译实践中的文化霸权

在《帝国的话语政治》一书中,英帝国对于满清帝国施加的政治霸权无疑显而易见。而更值得深入挖掘的是政治霸权背后潜藏的文化霸权的强弩。其中最为显著的例证是英帝国在当时的满清帝国安插了大批驻华传教士,传播基督教和天主教等西方教义,企图通过宗教侵蚀被殖民国家人民的思想,从而更利于其奴化统治。这些传教士中不乏从事外交及翻译的人士,如书中提到的典型代表丁韪良(William Alexander Parsons Martin),刘禾称他为“集翻译家和外交官于一身的传教士”,又如威妥玛(Thomas Francis Wade)、郭实腊(Gtzlaff,Karl Friedrich August)、马礼逊(Robert Morrison)及辜鸿铭(Thomson)等(p.154)。书中提到丁韪良是来自美国印第安纳州的长老会传教士,由全美长老会对外传教委员会派遣到中国。在《万国公法》的翻译过程中他同时扮演着教士、翻译家和外交官的角色。他从事世俗翻译事业的最高目的之一就是传播基督教的福音,试图灌输给翻译受众以美国基督教的教义,劝服人们皈依基督教。但这个过程并没有一帆风顺,17世纪之后的传教士很多都遭受了异国文化的冷遇。他们渴望通过先对知识分子进行洗脑,再进一步依靠他们来扩散传播教义的美梦落空了。于是他们更改策略,将基督教义裹在一颗颗富含中国元素的糖衣炮弹里,重新向当时的社会文人精英抛去,企图一石激起千层浪。如此种种百折不挠的举措无疑是文化霸权在宗教层面上最好的体现。这些本身肩负翻译家身份的传教士们成了西方列强在中国这片古老而闭塞的土地上实行文化霸权的利器。

五、结语

纵观全书,作者紧扣话语与帝国的主题,“利用符号学和话语理论的方法解读文本,由此展开了一个建立在文本细读基础上的历史世界和思想世界”(汪晖,2010)。笔者认为,该书最大的亮点之一在于通过丰富的史料分析为近现代以来的殖民主义史学研究提供了重要的视角,并进一步挖掘出了话语权力的与文化霸权对于殖民统治的重大意义。衍指符号“夷”/i/barbarian的横空出世为这场看似没有硝烟的文字战争揭开了真实的面纱——后殖民主义文化霸权主导下的殖民侵略战争。这场帝国之间的碰撞在条约签订中话语权力的争夺与翻译实践中的文化霸权统辖中火花四溅。刘禾在以往的跨文化研究及译介学研究的基础上深刻剖析了话语与话语体系中所潜藏的权力因素(王敦,2010),突出了话语政治的主旨,更为当今全球化背景下话语实践如何参与世界秩序的形成与发展勾绘了一幅可引以为鉴的蓝图。

参考文献:

[1] 费小平. 2011.“衍指符号”:“语际书写”/“跨语际实践”的继续与推进[J].外语与外语教学, (2): 70-75.

[2] 格非. 2010. 主权与话语政治[J].读书, (1): 37-39.

[3] 李陀. 2010. 一点感想[J].读书, (1): 42-43.

[4] 刘禾. 2010.“话语政治”和近代中外国际关系[J].读书, (1): 20- 25.

[5] 刘禾. 2014. 帝国的话语政治——从近代中西冲突看现世界秩序的形成[M].杨立华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6] 孙卫国. 2012. 从话语政治与主权想象看近代的中英冲突——读刘禾《帝国的话语政治:从近代中西冲突看现代世界秩序的形成》[J].史学月刊, (2): 119-127.

[7] 王敦. 2010. 话语是战场——评《帝国的话语政治:从近代中西冲突看现代世界秩序的形成》[J].看历史, (4): 150-151.

[8] 汪晖. 2010. 帝国的冲突,或帝国主义时代的冲突?[J].读书, (1): 25-33.

[9] 杨念群. 2010. 作为话语的“夷”字与“大一统”历史观[J].读书, (1): 33-37.

(责任编辑:于 涛)

2016-02-21;本刊修订:2016-05-05

唐子茜,女,博士生,研究方向:话语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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