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符号学的理论依归和学术精神

王铭玉（天津外国语大学 语言符号应用传播研究中心，天津 300204）



中国符号学的理论依归和学术精神

王铭玉
（天津外国语大学 语言符号应用传播研究中心，天津 300204）

符号学是专门研究符号及其意指活动规律的科学。从学科角度来看，符号学是一门西学。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在世界符号学界法国、美国、俄罗斯被誉为“符号学三大王国”。

虽然中国的“名学”和“易学”都有符号学的因素，但中国学者对符号学进行有意识研究的历史并不算长。赵元任先生早在1926年在上海《科学》杂志上发表了“符号学大纲”，但因刊文所在杂志的理科属性而并未引起当时文科学界的关注。真正从独立学科的高度来探讨符号学的事件有二：一是我国著名东方学者金克木先生1963年在《读书》上发表了文章“谈符号学”；二是1988年在北京召开了“京津地区符号学讨论会”。正是从这时起，中国符号学研究利用短短30年时间赶上了国际研究潮流，符号学在中国正迅速兴起成为一门显学，一个符号学第四王国的雏形展现在世人的面前。

中华文化博大精深，符号学学术资源独特、丰富，面对世界符号学的发展际遇，中国作为符号学大国如何融入世界？如何获得应有的学术话语权？如何建立具有中国风格和气派的中国符号学学派？如何为世界符号学做出我们的贡献？这些都是亟待回答的问题，也关切到符号学在中国的发展进路。总归起来，要回答这些问题，可以从中国符号学的理论依归和中国符号学的学术精神两方面来谈。

首先来探讨中国符号学的理论依归问题，对符号学的学术资源进行梳理。

1 易学符号学。从《河图》、《洛书》、《周易》到后世管中窥豹的解易之学，尤其是《周易》符号谱系中“筮、经、传、学”的层累递进关系及其体现的意象符号学思想，实际上构成了一部完整的“易学”符号思想史。

2 名学符号学。名学是我国古代以名为研究对象、以“正名”为核心内容的一种独特理论，孔孟儒家的正名学说、道家经典的名实之辨和言意之辨、名墨典籍的名实理论和指物理论、名法之学的礼法思想都可归入该范畴之列。

3 训诂学符号学。符号学是广义上的意义学说，而萌发于春秋战国，兴盛于西汉东汉，经北宋南宋革新转向，在清朝和近代鼎盛不衰的训诂之学，是颇具中国风格与中国样式的符号意义学说，其以形索义、因声求义、直陈词义的意义理论构成意指关系的典型符号模式。

4 汉字符号学。汉字是中国文化思想最基础的建构单位，以东汉许慎《说文解字》为代表，以“六书”为核心的“说文学”无论在中国文化符号谱系中还是在世界符号学思想史上都具有极其重要的地位。目前，汉字所体现的独特的符号思维方式和哲学世界观，作为反思、批判西方“逻各斯中心主义”的重要思想资源，已经引起西方学术界的高度关注，汉字符号学走向世界学术中心舞台的历史契机已经来临。

5 《文心雕龙》符号学。《文心雕龙》是刘勰对先秦到南朝的文学所做的系统性“符号”挖掘，或者说是规范和确定了古代文论批评话语的符号系统，其符号特质主要体现为总体叙事结构的等级秩序与分类描述的“释名章义”“命名”活动，全书层级分明，充满了文化符号气息，既体现了文学自觉时代的影响，亦确证了阐释文学的身份符号。

6 佛教哲学符号学。此类符号学主要指因明论与唯识学。“因明”导源于古印度的辩论术，“因”指原因、根据、理由，“明”指学术，因明是佛教逻辑学的专名，因明论的核心纲要为十六句义，即十六种认识及推理论证的方式；唯识学是印度大乘佛教瑜加行派的基本理论。因明论与唯识学虽然都是围绕宗教实践展开研究，但对语言、符号都有所思考，都认为语言、符号与人的认知行为相关，甚至生成了人之意义世界。

7 术数符号学。传统术数文化是中国文化中非常独特且富有魅力的资源，繁难者如遁甲六王，简易者如梅花六爻；占天者如七政如，问地者如风水堪舆；卜事者如测字龟占，求命者如四柱紫薇等等。虽然术数种类繁多，但无论哪一门类，都无一例外地拥有一套用于表义的符号系统。

8 典故符号学。典故即典制和掌故。中国崇古贱今的思想较浓，文人著书立说往往要引用古人古事以加强说服力。相较于任何一种文化和文学现象来说，典故在中国古代文学中占有举足轻重的独特地位，甚至可以说中国语言学就是从典故中生发、繁衍、发展的。中国古代文人在创作过程中引用典故，以最少的文字表达最丰富的意义，其中的原理恰能与符号学暗合，它是一种意象、象征，更是一种互文性的充分体现。

9 古典文学符号学。中国现代文学观念主要来自西方，但古典文学理论则不同，它是中华民族文化的结晶，概括了孔子以来文治教化之学的全部内容，或者可以说是儒家学术文化的总称，是一种有别于西方文化、具有独特社会政治文化内涵和丰富学术思想的观念符号，其中，《史记》、《唐诗》、《宋词》、《元曲》、《红楼梦》等均为世界文学符号学资源中的瑰宝。

10 艺术符号学。中国艺术（绘画与书法、音乐和戏曲等）崇尚结构形式美学，显示出一种独特而又不变的中国精神。从符号学角度来看，中国艺术的独特符号属性体现为以下几个方面：结构主义倾向（有固定形式和体裁的传统文本形式和艺术整体原则）、形式主义倾向（忽视结构的叙事性，高度重视形式主义美学）、象征主义倾向（通过各种想象的象征来达到对“形而上者”的追求）、同构表意倾向（诗歌是中国文化之根，各种艺术形式追求以诗歌的方式来表达意指关系）。

11 音韵符号学。音韵学也称声韵学，它是研究古代汉语各个历史时期声、韵、调系统及其发展规律的一门传统学问。有别于现代语音学，它以元朝以前各种语音现象之间的相互关系为研究重点，具有很显著的民族特点。此领域的代表作有《诗经》（古音学）、《切韵》（今音学）、《中原音韵》（北音学）等。音韵学中充满了符号学的层次、标记、象似、意指等因素，是一个亟待挖掘的符号学富矿。

12 人类符号学。中国历史文化的最大优势在于源远流长、博大精深，在天地共生的人类发展史上，彩陶符号、甲骨文字、中原外围地区的各种岩画和刻划符号都充满了符号学的谜因，而在半坡遗址、山东大汶口遗址、敦煌壁画、嘉峪关晋墓、麦积山雕塑、龙门石窟等都曾发掘出先民的大量符号实物，这些体现了具有符号功能的人的本性不断完善的历程，显示了符号世界的无限丰富性。

13 马克思主义符号学。马克思主义研究风靡全世界，中国作为世界上最大的社会主义国家对于此领域的研究理所当然地既富制度优势又负独特责任。马克思主义与符号学的关联主要表现在方法论上，即从马克思主义基本理论方法的历时性维度出发，可以对结构主义符号学共时性方法进行理性的审视或颠覆性的消解。同时，通过对符号学实践差异性以及符号批判对象间关系的辨析和梳理，可以扩展马克思主义批评理论研究的视野，丰富马克思主义符号学的发展。

以上我们列举了13个独具中国特色、占有得天独厚优势、其他国家和地区难以比拟的符号学领域，这是中国符号学的底牌，也是中国符号学的希望。据此我们完全有理由认为符号学在很大程度上是一门中国的学科。那么如何抓住机遇，担当历史赋予的学术重任呢？这是我们要谈的第二个方面——中国符号学应有的学术精神。

1 借鉴与创新相结合的符号学态度。符号学作为一门学科自问世以来，始终是西方学术界的贵宠，而中国学者的真正介入是近三四十年的事。虽说学习引介是必然之路，但我们需要的不是一味的“西学东渐”，而是建立正确的符号学观。其一，在理论思维上，没有绝对的东西方之分。在全球化时代，各种人类知识都应按统一的学术框架加以重新整理与定位；其二，学习的同时，坚持创造性地为我所用的原则，学会用符号学的前沿理论来解决中国符号学的问题，推进符号学的本土化进程；其三，我国历史悠久的传统文化中符号学资源丰富，要善于挖掘、探索，勇于创建具有中国特色的符号学理论。

2 对话与交锋的自立方式。长期以来，中国符号学处于各种理论的“分治”或“独白”状态，西方符号学与中国传统符号学自说自话。如何破除这一窘状，让中西符号学展开对话，尤其要让中国传统符号学精神成为世界符号学共享的财富，同时在中西对话中建构中国自己的符号学理论，这已成为中国符号学界共同面临的问题。中国符号学要想屹立于世界学术之林，需要对话与交锋：中国学术传统是西学的对话者和补充者，中国符号学要善于用自己的表现方式与现代符号学理论展开全面的思想交锋。

3 适合东方思想的“合治”观念。西方现代符号学看似流派纷繁杂呈，实则归属于两大派别：索绪尔符号学和皮尔斯符号学。前者与现代西方哲学的人本主义思潮相近，以康德先验主义哲学和结构主义思想为基础，其显著特点是人本主义倾向和社会交流性，符号学的主旨在于意指和交流；后者与现代西方哲学的科学主义思潮接近，以实用主义哲学、范畴论和逻辑学为基础，其显著特点是科学主义倾向、经验主义、生物行为主义、认知性和互动性，符号学的主旨在于认知和思维。中国符号学学者在多样化的符号学观念面前往往彷徨不定，对两大流派也多是偏执于一端，这对中国符号学独立地位的确定是不利的。我们认为，中华文化的特质需要一种“合治”的符号学学术观，藉此可以彰显中国符号学的主体尊严和人文精神。“合治”观是中国学者应该选择的第三条路线，它并不是对西方两大学派的模糊折中或简单综合，而是一种在汲取西学营养基础上针对中国传统文化特点提出的符号观。其核心思想有：一、在符号本体问题上，坚持以理据性为主，兼顾约定性；二、在符号主客体关系问题上，坚持以符号主体的“动机理据”为基础，强调主体对客体的阐释力和创造力；三、在研究态度方面，坚持修辞理性和实践理性原则，避开符号学意识形态批判和求真意志的理论冲动，专注于各种符号事物的创意和阐释活动；四，在理论指向方面，坚持语言形式论传统和真值逻辑实用主义传统，即形式化加实体化；五、在思维取向方面，坚持类符号思维加意象性原则。

4 探索意义的符号化过程。从卡西尔开始，西方人就将符号视为有生命的东西，甚至称符号学是一门生命科学。其中的主要原因在于意义的生命与活力。符号学本身就是一种意义科学，而意义是由人类的认知能力孕育而生的，它能够成长、能够被消耗。符号化过程就是意义的生命过程，从符号学过程的视角来看待中国的符号学可以起到及时的纠偏功能。要知道，符号的辨认不是符号学实践的结束而仅仅是这种实践的开始。符号化过程才是符号学的重点，否则符号学就退化成了符号分类学。”

5 崇尚大符号概念。在既往的符号学研究中，人们关注的重点是有意图的符号（比如语言以及人工符号），而忽视了大量涉及无表达意图的符号（比如自然痕迹、实物符号等）。在中国传统符号学中，虽然有意图的符号同样占据着主要研究对象的地位，但术数、遗迹及实物符号并不少见，而且特色鲜明，对此学界缺少足够的关注。因此，中国的符号学研究应该尊崇“大符号”概念，既要重视有意图的符号，又要对无意图、非系统的符号给予关注；既要重视自然语言及人工语言符号，又要对非语言符号给予关注；既要重视符号的形式化研究，又要对符号的物质化研究给予关注。用大符号的概念来解决中国传统符号学的问题，有助于让中国传统符号学的全部资源纳入世界符号学的视野之中，凸显中国符号学研究的特色。

6 注重意指方式的取向。符号与对象、能指与所指、表达面与内容面的关系等通常被称为“意指性”，透过意指性人们可以运用符号来分析主客观世界，这就是意指方式。不同的符号学理论以不同的意指方式作为研究的切入点，意指方式的差异往往决定着符号系统的类型差异。中国传统符号学拥有独特的符号意指方式，即类符号思维与意象性原则的融合，其观照的类符号世界可以跨越主体与客体、符号与对象、语言符号与非语言符号、理据性与任意性、指称与涵义、系统与过程、实体与形式的界限，走进世界符号学之列，体现中国符号学的魅力与优势。

回顾历史，中国符号学思想源远流长，中国符号学资源丰富多样；审视如今，中国符号学研究方兴未艾，中国符号学论著层出不穷。尽管如此，因多方面因素的制约，中国符号学研究的学术影响和学术地位都亟待提升。如果能秉承上文所及13个方面的理论依归和6个方面的学术精神来拓展中国符号学的发展进路，我们相信，中国符号学必定会迎来辉煌的明天，真正跻身符号学“第四大王国”。

收稿日期：（2015-12-5；本刊

修订日期：2015-12-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