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亚宗教多媒质资料与跨学科研究刍议

2016-02-10 06:08陈金华
山东社会科学 2016年8期
关键词:媒质大藏经写本

陈金华

([加拿大]英属哥伦比亚大学 亚洲研究系 ,加拿大 温哥华 V6T1Z2)

·“书籍之路与东亚文化环流”专题讨论(学术主持人:王 勇)·

东亚宗教多媒质资料与跨学科研究刍议

陈金华

([加拿大]英属哥伦比亚大学 亚洲研究系 ,加拿大 温哥华 V6T1Z2)

佛学研究者多奉刊本《大藏经》为圭臬,而忽略写本《大藏经》以及碑铭、摩崖、图像、族谱、方志等藏外文献,此外诸藏中晚出文献征引早出文献的丰富资料也未受到足够重视。东亚宗教文本的载体形式,从写本到刊本的嬗变,不啻传播媒质的一场真正的革命。与写本相比,刊本可以让无数人随时、随机地获取存储于一种简易的、廉价的载体中标准化了的知识;其影响所及,不仅改变了宗教观念和实践的网络,甚至会冲击社会的制度性结构以及文化知识体系。伴随互联网诞生的数码载体,是传播媒质的又一次大跃进;对人文科学而言,既是挑战也是机遇。我们不但要研究东亚宗教对技术的影响,也应考察后者如何影响前者的发展。新媒质的产生,并不意味着旧媒质的灭绝,写本的生命力在于读者、抄写者、编者无休止的“协商”中推陈出新;宗教文本在多媒质并存的网络中流通,形成独特的“书业市场”——即王勇教授所倡导的“书籍之路”。在这一流变多元的网络中,“中心”与“边地”的关系并非人们所想象得那么单纯,二者的距离不仅是地理上的,同时也是文化上;而“边地”的后发优势,体现在经过尊崇、追随、模仿“中心”之后,给文化及宗教范式带来了一些创造性的形塑与重塑,从而变得比中心更为“中心”。

《大藏经》;宗教写本;印刷术;书籍之路;边地情结

一、刊本《大藏经》与其他资料

《大藏经》声称收录经过官方和佛教体制内认证过的真正译作,或由对佛教有深厚修养的作者们写作的作品。《大藏经》的这种地位,让学者们在进行佛教研究时——不单是佛教的义理与修行,也包括与佛教有关的史实研究——倾向于认为它所收录的大部分(如果不是全部的话)材料是可靠的,优于外典或藏外材料。

但是,就史料价值而言,有些经典材料也并不总是那么值得信赖。大藏经有不同的版本,针对某部文献,搜罗诸藏版本加以对勘,学者便可获得一个较为可靠的校订本。除了少数例外,当代学术界在处理不同版本的《大藏经》时,似乎仍旧缺失一种足够宽阔的视野。学者惯于只关注刊本《大藏经》,对写本《大藏经》鲜少措意,甚至根本不予理睬。

同样被忽视的是数量庞大的、与佛教相关的藏外文献。这些藏外文献中往往引用或者转述了大量的佛典内文,而这些佛典的入藏可能是在被征引之前,抑或之后。幸运的是,从写本、碑铭、图像、族谱到方志(包括方志、寺志和山志),藏外资料大量存在。令学术界欣喜的是,自从上世纪初在中国西北一隅的敦煌历史性地发现了数量巨大的写经之后,写本继续不断出土,在日本寺庙里就发现了好几套写本藏经。*参见石山寺文化财综合调査団编:《石山寺の研究: 一切経篇》, 京都: 法藏馆1978年版; Ochiai Toshinori(落合俊典), The Manuscripts of Nanatsu-dera, trans. & ed. Silvio Vita, Kyoto: Italian School of East Asian Studies, 1991; 同氏编:《金刚寺一切経の総合的研究と金刚寺圣教の基础的研究: 研究成果报告书》, 东京: 国际仏教学大学院大学 2007年版; 元兴寺文化财研究所编:《大和郡山市西方寺所蔵一切経调査报告书》, 大和郡山:大和郡山市教育委员会1994年版; 京都府教育委员会编:《兴圣寺一切経调査报告书》,京都:京都府教育委员会 1998年版。

敦煌或者日本寺庙并不是发现宗教写本的唯一所在。在云南发现了许多密教经文,*参见侯冲:《云南阿咤里教经典研究》,中国书籍出版社2008年版。而从佛寺、道观、村庄以及佛像之内,也发现了相当数量的写本。*参见Alain Arrault, “Analytic Essay on the Domestic Statuary of Central Hunan: The Cult to Divinities, Parents, and Masters,” in Journal of Chinese Religions, 36 (2008), pp. 1-53; 刘昭瑞:《考古发现与早期道教研究》,文物出版社2007年版;郑振满:《福建宗教碑铭汇编》,福建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黄征:《陕西神德寺塔出土文献》,凤凰出版社2012年版;Patrice Fava, Aux Portes Du Ciel. La Statuaire Taoiste Du Hunan: Art Et Anthropologie de La Chine, Paris: Les Belles Lettres, 2013.中国还拥有一种特殊的藏经,即镌刻在石头上、保存在距北京约70公里的一座山里的一套石刻藏经(世称《房山石经》)。*参见Lewis R. Lancaster, “The Rock Cut Canon in China: Findings at Fang-Shan,” in Tadeusz Skorupski (ed), The Buddhist Heritage, Tring: The Institute of Buddhist Studies, 1989, pp. 143-156; 气贺泽保规编:《中国佛教石经の研究——房山云居寺石经を中心に》, 京都: 京都大学学术出版会 1996年版; 吕铁钢:《房山石经研究》,香港中国佛教文化出版公司1999年版;Lothar Ledderose, “Changing the Audience: A Pivotal Period in the Great Sutra Carving Project at Cloud Dwelling Monastery near Beijing,” in John Lagerwey (ed), Religion and Chinese Society, vol. 1: Ancient and Medieval China, Hong Kong: Chinese University Press; Paris: Écolefrançaise d'Extrême-Orient, 2004, pp. 385-409.此外,中国一些地方还有刻着单部佛经(或佛经片段)的摩崖石刻。*参见Katherine R. Tsiang, “Monumentalization of Buddhist Texts in the Northern Qi Dynasty: The Engraving of Sutras in Stone at Xiangtangshan and Other Sites of the Sixth Century,” in Artibus Asiae, 56. 3-4 (1996), pp. 233-261; 赖非:《山东北朝佛教摩崖刻经调查与研究》,科学出版社2007年版。不计其数的碑铭也被镌刻在石碑上保存了下来,其中许多都与中国宗教有关。*参见陈垣:《道家金石略》,文物出版社1988年版;Robert Harrist, The Landscape of Words: Stone Inscriptions from Early and Medieval China, Seattle: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 2008.韩国与越南也有不少与东亚宗教相关的石刻碑铭。*参见任世权等编:《韩国金石文集成》, 首尔: 韓國國學振興院 2002-2012年版; 潘文阁 与Claudine Salmon(苏尔梦), Épigraphie en chinois du viêt nam. 1, de l'occupation chinoise à la dynastie des L,《越南汉喃铭文汇编·第一集·北属时期至李朝》, Paris/HàÉcole française d’Extrême-Orient, 1998; 耿慧玲、潘文阁:《越南汉喃铭文汇编·第二集·陈朝 (1226—1400)》,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 2002年版。在以下四种文献中也保存着弥足珍贵的宝藏:地方志、族谱、档案、还有——也许最为惊人的——宗教研究专家私人收集在手的写本。*参见何建明:《中国地方志佛道教文献汇纂》(共1039卷),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3年版;王秋桂:《中国传统科仪本汇编》,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1999年版;John Lagerwey, Traditional Hakka Society Series, Hong Kong: Traditional Hakka Studies Association & École française d'Extrême-Orient, 1996-2002; 周燮藩:《中国宗教历史文献集成》 (共180卷),黄山书社2005年版。

最后,诸藏中晚出文献可能征引早出文献,而学者在检讨这些早出文献的不同版本时,却因那些资料本身的相对晚出而予以忽略,甚至摒弃。

总之,笔者不揣冒昧,斗胆放言:在汉文《大藏经》的研究方面,甚至在针对具体某部文献而对不同大藏版本的对勘研究时,学者们太过倚重于诸刊本大藏经藏的资料,而忽视与汉文《大藏经》关系密切的上述三方面的资料:第一,大致来说早于刊本《大藏经》的手写本;第二,诸藏之外的外典数据;第三,诸藏中征引或转述早期版本的文献,包括经典和非经典。

二、东亚宗教写本的多元媒质

周备之论虽值得特书,却非拙文所敢企骛,只能留待对汉文《大藏经》有精深研究的方家。接下来,笔者对这些问题略赘数语,期能引玉。

笔者将强调,在努力呈现历史真实时,如果想取得任何程度上的成功,就必须把藏内与藏外材料进行认真的比对研究。本研究进一步提醒学者们注意不断增长的藏外材料。为了能够更为精准及生动地还原历史真实,我们应把这些材料进行搜集、分类,并与相关的经典材料进行互校。

东亚宗教写本的研究者通常只是涉及存传于三种媒质(即金石、纸本和印本)的原始资料;但是,亟需考察东亚的弘教者所使用的各种媒质——包括竹简、木牍、书写或印刷的纸张或书册,以及绘制或印制的图像资料——之间是怎样一种关系。

除了要探寻媒质的变化如何改变了宗教观念和实践的网络,学者还可以在东亚宗教的大视野下探讨加拿大现代学者马素·麦克鲁汉(Marshal McLuhan,1911—1980)的著名论断:“媒质即讯息”(“the medium is message”)*Marshall McLuhan & Quentin Fiore, The Medium is the Massage: An Inventory of Effects, New York: Random House, 1967.。也就是说,传播模式的变化,影响所及,会冲击到社会的制度性结构以及文化和信仰体系。我们需要深入研究,从长远来看,储存、检索和传播知识的技术,是否会比知识本身更能改变社会和文化的发展框架。

在由纸本转换为印刷体(雕版印刷、活字印刷)时,传播媒质(media for communication)发生了一个真正的革命。印刷术对于人类文明——尤其是西方社会——的重要性,再强调也不为过;美国学者伊丽莎白·爱森斯坦 (Elizabeth L. Eisenstein,1979) 由此恰如其分地称其为“尚未被认知的革命”*Elizabeth L. Eisenstein, The Printing Press as an Agent of Change: Communications and Cultural Transformations in Early Modern Europe, Cambridge & 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79.。通过推动深化宗教改革、规范知识并使之激增、提升民族主义,印刷术帮助欧洲脱离了中世纪的暗黑氛围,使之沐浴于现代世界的黎明曙光之下。

然而,不是所有的学者(尤其是亚洲研究圈子之外的)懂得——或者愿意承认——印刷术乃是源于中国,更遑论它与东亚宗教——尤其是佛教与道教——的内在联系了。包括我在内的学者们认为,雕版印刷在中国的发明及此后在东亚社会的传播是与佛教的发展同步的,尤其与复制神圣的经卷以积累功德这一佛教的根本要义息息相关。*See T. H. Barrett, “The Feng-tao k'o and Printing on Paper in Seventh-century China,” in Bulletin of the School of Oriental and African Studies 60. 3 (1997), pp. 538-540; T. H. Barrett, "Images of Printing in Seventh Century Chinese Religious Literature," in Chinese Science 15 (1998), pp. 81-93; T. H. Barrett, "Woodblock Dyeing and Printing Technology in China, c.700 A.D.: The Innovations of Ms. Liu, and Other Evidence," in Bulletin of the School of Oriental and African Studies 64. 2 (2001), pp. 240-247; T. H. Barrett, "Stupa, Sutra and Sarira in China, c.656-706 CE," in Buddhist Studies Review 18. 1 (2001a), pp. 1-64 (also reprinted in Paul Williams, ed. Buddhism: Critical Concepts in Religious Studies, VII, London: Routledge, 2006, pp. 12-56); T. H. Barrett, “Dunhuang and the Origins of Zen Printing,” in Journal of Inner Asian Art and Archaeology 2 (2007), pp. 45-47; T. H. Barrett, The Woman Who Discovered Printing,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8; T. H. Barrett, The Rise and Spread of Printing: A New Account of Religious Factors, London: Minnow Press, 2008a (Originally published in 2001 as a SOAS Working Paper in the Study of Religion); T. H. Barrett, “The Woman Who Invented Notepaper: Towards a Comparative Historiography of Paper and Print,” in Journal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 Series 3, 21. 2 (2011), pp. 199 - 210; T. H. Barrett, From Religious Ideology to Political Expediency in Early Printing: An Aspect of Buddho-Daoist Rivalry, London: Minnow Press, 2012; Chen Jinhua, Philosopher, Practitioner, Politician: The Many Lives of Fazang (643-712), Leiden: Brill, 2007.

在改进及重格(reformat)纸张和刊本这两种中古东亚主要的知识传播媒质上,佛教的作用亦举足轻重。一些佛寺因出产高质量的纸张而闻名遐迩,*See Tsien Tsuen-hsuin, Paper and Printing, part 1 of vol. 5: Chemistry and Chemical Technology, in Joseph Needham (ed), Science and Civilization in Chin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5; John Kieschnick, The Impact of Buddhism on Chinese Material Culture,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3.而由南亚与中亚佛教传教士携往中国的贝叶经是东亚制造经折装的最重要的灵感来源。这种对于储存、提取及传播知识的一种核心介质的重格(reformatting),已经证明为人类文明史上迈出的大大的一步。与以流动性、独特性、多样性及有限性为特征的写本相比,刊本文化具有一种特异的潜能:它可以让无数的人们随时、随机地获取存储于一种简易的、廉价的载体中标准化了的知识。

三、从传统媒质到“超级媒体”

对东亚宗教领域传播媒质嬗变的研究,与当前人类社会所面临的一系列最具挑战性的课题颇有关联。我们的时代,当前正在经历一个从印刷文化到数码媒质的大跃进;冥冥之中,似乎出于某种不可思议的因缘,这种跃进与写本文化和印本文化同时均有勾联,暗通款曲。

在互联网之上,学者们注意到写本的某些内在特质:诸如流动不居,缺乏权威和中心,处于一个文本与其抄写者、传播者、编者不断“协商”的过程中。*See Xiaofei Tian, Tao Yuanming and Manuscript Culture: The Record of the Dusty Table, Seattle: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 2005.以互联网为本的高新技术所带来的巨变,灌注在人们心中的是与刊本文化在我们的中古先祖那里激起的同样性质的恐惧、焦虑,甚至是憎恶——那种起因于人们对于书的态度和学术风格不可逆转的改变、对于“醇正”学术的潜在威胁,以及对于人类生活中所有其他翻天覆地的变化而产生的焦虑。*See Susan Cherniack, “Book Culture and Textual Transmission in Sung China,” in 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 54. 1 (1994), pp. 5-125.

但是,另一方面,刊印书籍尤其是经折装书籍预示了基于互联网的所谓“超级媒体”带来的一些根本性的变革:一个在理论上可以无限扩张的网络,以共享和传播藉由特定介质储存与扩散的信息。*See Lothar Ledderose, Ten Thousand Things: Module and Mass Production in Chinese Art, Princeton,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0.从一定意义上,可以把这种“超级媒体”理解为写本文化与刊本文化的一种极具活力的融合,以无限级数扩大二者所具有的自由性和局限性。目前,针对“超级媒体革命”的意义,聚讼纷纭。研究深受东亚宗教影响的中世纪东亚传播媒质变化的意义,庶几可为这场大论争带来新的视野。

正如火如荼展开的这场变革对人类知识的不同分支——尤其是人文科学——既带来了挑战,也呈现了机遇,因此出现了所谓“数码人文科学”(digital humanities)这一概念。我们相信,“数码人文科学”没有也不会像某些人预估的那样——无论是窃心希冀,还是心有戚戚——会宣判人文学科的一些基本科目的死刑。其中尤其是语言学永远不会被计算器技术所淘汰,而会在前者的帮助下承当起更为重要的角色。

我们不但应该研究东亚宗教对技术的影响,也应该考察后者如何影响前者的发展。印刷术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推进了佛教在东亚的传播,它也从根本上改变了人们对圣典及其所代表的神圣性的态度。当人们不再把宗教典籍仅仅当作膜拜的偶像,而也当作消费的对象来追求时,一个独立的市场便应运而生,它对文本作者和印刷者都施展持久的魅惑。印刷术有助于宗教的普及和多样化。印刷术对于宗教的影响有点自相矛盾,兼收中心化与去中心化的功效。除了“地方化”宗教权威,印刷术也通过让大宗书籍的制作变得更容易和更便宜而加速了“经藏的结集”(canonization),也因此让宗教权威更趋“集中”。

四、“中心”与“边地”的互动

一部《大藏经》的编选过程是一个“制定界限”(boundary-making)的过程,由此定义了何为正统、何为异端。《大藏经》的制作意义,远迈其试图定义的宗教;它也深刻地影响了现代的学术研究。例如,尽管不时遭受质疑,东亚佛教《大藏经》的“权威”仍然使其在东亚佛教的研究里保持着一种优越地位。

这些广泛地被视为研究东亚佛教最基本材料的经文辑录的《大藏经》,也导致了一些长期的学术偏见,有待克服。尽管许多学者在理解东亚佛教时仍然极为倚重这部藏经,但是这些材料所呈现出的过往时代的图景并非不偏不倚。相反,今天看到的《大藏经》经历了多轮编辑加工,在此过程中,原始文本在僧团及世俗要员手中经历了诸多重要的变化。*参见方广锠:《中国写本大藏经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因为在此过程中去除了数量巨大的、记录了占人口大多数的非僧徒的宗教生活的资料,学者们对东亚佛教的理解,大多基于那些仅仅代表着极小一部分人的资料。我们对太少的东西拥有太多的资料。*See Erik Zürcher, “Perspectives in the Study of Chinese Buddhism,” in Journal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 1 (1982), pp. 161-176.学界如果还是故步自封于经典材料,卷帙浩大的记录寺院之外(non-monastic)的仪式、文本以及艺术的数据将仍旧无法进入其视野。

因此,尽管印刷术对东亚宗教有着超乎寻常的重要性,学者们也不应该陷入幻觉,认为印刷术在中古东亚的传播使得写本的使用与制作边缘化了。在印刷术发明并通用的漫漫岁月里,宗教写本依然大量存在着。写本在整个东亚历史上的持续存在有着诸多原因。*See Frederick W. Mote, “Handwritten Books after the Invention of Printing,” in Frederick W. Mote & Hung-lam Chu (eds), Calligraphy and the East Asian Book, Boston: Shambhala, 1989, pp. 76-77; Joseph McDermott, “The Ascendance of the Imprint in China,” in Cynthia Brokaw and Kai-Wing Chow (eds), Printing and Book Culture in Late Imperial China,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05, pp. 55-102.除了实用的、功利的,以及美学的因素外,尤其需要注意写本被赋予的神圣力量及功德。*See Joseph McDermott, A Social History of the Chinese Book: Books and Literati Culture in Late Imperial China, Hong Kong: Hong Kong University Press, 2006; Xiaofei Tian, Tao Yuanming and Manuscript Culture: The Record of the Dusty Table, Seattle: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 2005; James Robson, “Brushes with Some ‘Dirty Truths’: Handwritten Manuscripts and Religion in China,” in History of Religions 51.4 (2012), pp. 317-343.一些教派文本被有意识地以写本形式保存,拒不梓刻。除了神秘化其教义的因素之外,这同时也可能是为了缩减政治力干预的空间——较诸写本,印本自然更容易被追踪与审查。

东亚《大藏经》制作的种种问题以及东亚写本文化的“坚韧”,凸显了写本文化的饱满活力,也表明它的重要性贯穿于多种刊本《大藏经》出现的前后。一种宗教文本的权威建基于它有一个合法作者的假定之上。可能由于此一原因,一个单独的人物(释迦牟尼佛)广泛地被认为是所有佛“经”的唯一作者。但是,《大藏经》的“前史”却揭示出,一部写本并非某一人独有﹔在其形成演变过程中,林林总总的读者、抄写者、编者——他们中的大多数似乎从来不惮于对写本作出他们自认为贴切的校订甚或必要的改窜——相对于书稿原作者来讲,更有一种决定性的作用。没有任何一部宗教文本,不管被认为有多么神圣,曾处于一种封闭及不可修改的状态;它总是处于文本与读者无穷无尽的“协商”(negotiation)之中;也没有一部圣典(甚至是刊本圣典),能够如其制作者所愿的那样裁定某一宗教。

尽管宗教书籍的商业化并非由印刷术发轫,它却无疑加剧了这种趋势﹔而鉴于其卷帙浩繁,宗教书籍在中古东亚的书业市场上愈趋重要。这点再度提醒学者们,有必要与非市场的发行网络一起,去面对东亚存在的这一巨大但缺乏足够研究的书业市场。这个市场拥有多个生产地及分发渠道,一波又一波地向多个方向传播。以王勇先生为代表的学者们创造了一个术语——“书籍之路”(book road)来描述这一独特的市场,与“丝绸之路”相对(尽管它的提出显然受到了后者的启发)。众所周知,丝路衔接欧洲、中亚,以及东亚,它不断扩张、历时悠久、源源不绝地供应贸易所需的物品(主要是丝织品,但并非完全如此)。*参见Peter Kornicki, The Book in Japan: A Cultural History from the Beginnings to the Nineteenth Century, Leiden: E. J. Brill, 1998; 王勇:《丝绸之路与书籍之路: 试论东亚文化交流的独特模式》,《浙江大学学报》2003年第5期。我们需要考察这条书路/书业市场的发展在东亚的宗教思想和实践的演变中发挥的作用。

“书路”是一个网络,将竞利逐财的贸易活动同知识与信仰的传播微妙地连结起来——科学上的好奇心连同受某种“边地情结”所强化的宗教热情共同促成了这种传播。这很自然地让我们质疑对“边缘”与“中心”关系的传统阐释。过往的学术研究一般把东亚划分为由边缘地带拱卫的一个中心或者核心(通常认为就是中国),过分简化了相互影响的复杂形成及想象空间的多变方式。

意大利学者富安敦(Antonino Forte,1940—)在描述东亚僧团如何看待他们与佛教的印度故乡之间的关系时,创造了一个框架——“边地情结”,对以上谈到的行之久远的偏见进行了纠正。*参见Antonino Forte, “Hui-chih (fl. 676-703 A.D.), a Brahmin Born in China,” in Annali dell’Istituto Orientale di Napoli, 45 (1985), pp. 105-134; Bernard Faure, The Will to Orthodoxy: A Critical Genealogy of Northern Chan Buddhism, trans. Phyllis Brooks,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7; Tansen Sen, Buddhism, Trade, and Diplomacy in the Realignment of Sino-Indian Relations, 600-1400, Honolulu: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2003; 王邦维:《佛教中的中心观与中国文化的优越感》,《国学研究》2010年第25卷,第45-59页;Chen Jinhua, “Borderland Complex and the Construction of Sacred Sites and Lineages in East Asian Buddhism,” In Victor Mair (ed), Buddhist Transformations and Interactions: Essays in Honor of Antonino Forte, Amherst, New York: Cambria Press Inc. (forthcoming in 2016);Stuart Young, Conceiving the Indian Buddhist Patriarchs in China, Kuroda Institute Studies in East Asian Buddhism series, Honolulu: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2015.也就是说,中国僧人关注如何克服印度以及自己国家之间那看起来似乎无法逾越的距离;而与此同时,日韩僧人也经常对中国怀有如出一辙的感受。

这里的距离不仅仅是地理上的,更为重要的,也是文化上的。跟被认为是“佛法世界”中心的印度相比,所有位于印度次大陆以外的地方都被认为是边地。这样一种边缘感自然带来了一种相当复杂,有时甚至是自相矛盾的情结。首要的是,与佛陀出生地的遥远距离给他的东亚信徒心中注入了卑微之感,这种感觉很容易强化为焦虑、失望,甚至绝望。与此同时,对印度(就泛东亚佛教徒而言)或者对中国(对中国之外的东亚佛教徒而言)作为佛教中心的尊崇催生了一种追随的欲望、模仿的信心,以及一种相当自相矛盾的看法——边缘与中心非但没有什么不同,甚至有时会变得比中心还中心。

总体而言,这种“边地情结”带来的效应积极面多于消极面,建设性多于破坏性。这给文化及宗教范式带来了一些创造性的形塑与重塑。日渐增长的材料开始证实,这些所谓的边缘地区对整个东亚宗教的形成贡献良多。*See Charles Backus, Nan-Chao Kingdom and T’ang China’s Southwestern Frontier,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2; Pan Yihong, Son of Heaven and Heavenly Qaghan: Sui-Tang China and Its Neighbors, Bellingham: Center for East Asian Studies, Western Washington University, 1997; Nicola Di Cosmo & Don J. Wyatt (eds), Political Frontiers, Ethnic Boundaries, and Human Geographies in Chinese History,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Curzon, 2003; Valerie Hansen, “The Path of Buddhism into China: The View from Turfan,” in Asia Major (3rd ser.) , 11. 2 (1998), pp. 37-66.哪些被认定是源于“边缘”的实践与信念如何影响了处于中心地带的传统?哪些文本与视觉材料突出了宗教中心的流动性?这些都是东亚宗教的专家们,尤其是研究东亚写本文化的专家们,不能再回避的问题。

(责任编辑:陆晓芳)

2016-05-20

陈金华(1966—),加拿大英属哥伦比亚大学亚洲研究系终身教授,曾长期担任加拿大国立东亚佛教讲座教授,研究领域为中国与日本中古佛教、东亚佛教写本。

本文系加拿大国家科学基金SSHRC项目“From the Ground Up: East Asian Religions through Multi-media Sources and interdisciplinary perspectives”(2016—2023年)的阶段性成果。

G125

A

1003-4145[2016]08-0062-06

主持人语:当西域诸国使节为求丝绸入唐、满载丝绸而归之时,日本遣唐使却“所得锡赉,尽市文籍,泛海而还”(《旧唐书》)。由此而论,前者走丝绸之路,后者开书籍之路,东西使节殊途异道,毋庸置疑。

唐代诗人王维有送别诗两首,送友人元二使西域云:“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别日本朝衡(阿倍仲麻吕)归扶桑曰:“正朔本乎夏时,衣裳同乎汉制。”丝路与书路文明景观迥异,一目了然。

中华文明以书籍为主要载体,传播周边千有余年,影响至深至广,恐怕超乎今人想象。平安时代日本流行的谚语云“劝学院闻麻雀叫,听来全是《蒙求》音”,连树上的麻雀也能吟几句《蒙求》,何况人乎?然而,文化的传播并非单通道。着眼于中日两国,呈现出双向交流特色;放眼于东亚全局,浮现出文化环流格局。

陈金华教授的论文,解析文化环流中“中心”与“边地”的关系;“边地”具有后发优势,在积极追赶、虚心模仿、刻意进取过程中,不断彰显个性,给文化及宗教范式带来了一些创造性的形塑与重塑,最终有可能化“边地”为“中心”,中国取代印度成为佛教中心即为一例。拙作梳理《胜鬘经》在东亚的传播轨迹,从汉译《胜鬘经》化生出日本的《胜鬘经义疏》与新罗的《胜鬘经疏》,再从日本的《胜鬘经义疏》催生出唐人的《胜鬘经疏义私钞》,宛如环环相扣的书籍环流图。

按照物理学的常识,光、电、声等在传播过程中,能量逐渐损耗衰减;然而文化却与之不同,在历史传承、空间流布过程中,不断从时空吸纳新能量,变得更加丰满、成熟、完善。在东亚语境中生成的文化,必须在东亚视域中加以关照,唯有全程追踪文化环流的轨迹,才能揭示文化生命体的真正意蕴。本专题对此作了一些探索,祈能奏“抛砖引玉”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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