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旧、中西之间:近代知识分子群体对“他”字的改造

2016-02-03 06:16王莉莉
山西档案 2016年1期
关键词:钱玄同通性指代

文/王莉莉

在新旧、中西之间:近代知识分子群体对“他”字的改造

文/王莉莉

在中国传统词汇中,“他”字为通性代词,即其本身并没有性别色彩,是女性、男性、中性的三位一体。在近代中国,新知识分子群体创造了“她”和“它”字,将女性与中性色彩从“他”字中剥离,“他”字渐渐从一个三位一体的通性词代词,蜕化为与西文“He”相对应的中文代词,由此,“他”字浸染了浓重的男性性别色彩。但是为了避免应用的繁杂,新知识分子群体并没有彻底清除“他”字的通性含义,因此“他”字在中文里,又残留着三位一体的通性余韵。男性性别色彩与通性余韵,这两个相互矛盾的面兼具于“他”字之中,使得现代中国书面语言实际运用过程中出现指代的困境。

“他”;新知识分子群体;新旧观

近代以来,西方文化波浪式地涌入中国思想领域,中国知识分子群体在进入世界话语体系过程中,对应性地创作了一系列新名词与新概念。其中一些被历史淘汰,成为陈旧的遗迹;还有一些名词、概念随着时代的演进日渐传播,转变为当下社会不言自明的“共识”,成为言说中无法剥离的“底色”。曾经异军突起的“新”名词,是如何转变作当下核心概念体系里的“旧”名词,是诸多史学家关注的焦点之一。同时,作为处于历史现场中的知识分子群体,他们不仅承继了“旧”的思想文化的传统理路,还接受了“新”的西方近代思潮的洗礼。知识分子群体在表现出断然与传统之“旧”割离、踏步趋“新”的态度中,其内心对“旧”仍隐隐残留着剪不断理还乱的眷恋。转型时代知识分子群体在“新旧”、“中西”之间的“模糊性”与“黏稠度”,以及在“新旧”、“中西”之间身份的互换与思想的裂变,成为一个耐人寻味的问题。

黄兴涛在《“她”字的文化史》一书中,系统考察了“她”字的来源与创造的过程,以及其背后的文化与时代的深思。[1](p138)当“她”字作为女性专有的称谓被创造出来之后,“他”字的含义经历了怎样的改造?这种改造是否成功地构建了一整套中国式的称谓体系?如若不成功,是什么原因导致了改造的不彻底?它又造成了怎么样的实践困境?本文试图以“他”字的历史为切口,窥探中国近代转型时期知识分子群体在新旧、中西之间两难的内心困境。

一、逐层的剥离:被男性化的“他”

“他”字是中文之中的固有之物,在传统称谓系统之中,“他”字泛指男性、女性与中性,并无性别色彩,是兼具三者的通性代词。由“他”字衍生而出的“他们”,也并非特指某一性别。正如周作人所言,“中国第三人称代名词没有性的分别”,[2]以无性别差异的“他”字,建立的称谓体系,虽有指代模糊之嫌,但简单明了,在实际使用过程中也不会产生指代的错位。因此,“他”字与“你”字、“我”字一道,组成了一个完整的传统称谓体系。

随着新文化运动兴起,东西文化交流愈渐频繁,西方的称谓体系也逐渐进入中国社会。近代妇女解放运动中,新知识分子群体感受到传统伦理男性对女性的霸权式控制,于是开始试图模仿西文“新式”的称谓,“她”字应运而生。刘半农首先提出使用“她”字作为女性代词的想法,周作人也模仿日语,运用“他女”来作为女性第三人称代词;而后,周作人又提出使用中国文字中固有的“伊”字作为女性第三人称代词。[3]作为女性第三人称代词的“她”、“他”、“伊”等词,逐渐瓦解了“他”字对女性的指代,将女性从“他”字中解放出来,这一方面折射出近代女性觉醒与自我性别认同的产生,另一方面,女性指代逐步剥离开来,传统三位一体的称谓体系也发生改变。

与此同时,如何翻译西文称谓体系中的“it”也成为新知识分子群体关注的一个主题。刘半农主张直接将英语中的“it”或世界语中的“si”搬入汉语称谓体系;钱玄同则主张用“它”或“牠”来指代中性词。[4]若从当代习以为常的称谓去回望近代新知识分子群体对称谓系统的建构,我们往往感受不到新型称谓体系开创之初的多歧性与复杂性,最终,钱玄同提出的“它”字成为历史的选择。

“它”“她”的出现,使得“他”字本身的通性色彩越发淡薄,男性色彩逐渐浓重,隐隐成为男性自我身份认同的标志,这一点在男性作家的创作文本中可见一斑:“他穿着一身簇新的褂袍很快乐的笑着说着。许多姊妹们,不论是表的堂的,都寻着他开玩笑。他对伊们只是呆呆地笑着。”[5]作为男性的“他”被作为女性的“伊们”包围着,使得“他”无所适从,“只是呆呆的笑着”。性别的对立与冲突,通过两个具有性别所指的词汇展现出来。由此也可看出“他”字在实际运用中也是以指代男性为主。

新文化运动者模仿西方词汇,创造出“她”“它”来指代女性与中性,将传统称谓系统中无性别色彩的“他”字,抽离中性色彩,成为男性身份的代表,这个过程是“他”字由模糊指代向确定指代转变的过程,也是中文称谓系统向西文称谓系统靠拢的过程。

二、改造与残留:留恋通性的“他”字

“她”与“它”字的创造,褪化了“他”字本身的通性含义,使“他”成为男性的第三人称代词。此时,随着“他”字本身通性色彩的褪去,如何指代没有性别色彩的人或人群,或者说用什么词汇指代通性,成为盘踞于当时新文化运动者面前的难题。

许多新文化运动者认为“分别得越清楚越好”,以“渠”与“渠们”作为男女混合状态下的通性代词,但许多人认为这种做法“太过纷扰”,比如钱玄同,他认为“不知男女和兼有男女性的代名词,还是用‘他’和‘他们’为宜。”[4]在钱玄同的方案中,“他”字并没有变成与西方“He”完全一致的人称代词,而是成为一个剥去了女性和中性色彩的集合物,兼具着男性与通性的含义。

从此后的历史发展进程而言,“渠”、“佢”与“彵”作为通性代词,并没有得到广泛使用,而钱玄同的观点,随着历史的进程而得到了普遍的认同与使用,在当下的字典中,“他”字的定义为:“称你、我以外的第三人,一般指男性,有时泛指,不分性别。”现代的汉语规范,与钱玄同的观点几尽一致,使得“他”字不仅成为了男性的第三人称代词,又成为指代男女混合不清的通性代词。

总的来说,新文化运动者,运用西文细致的称谓系统,改造中文传统称谓系统,从而创造了“她”与“它”,并从含义上改造了“他”,但这种改造并不彻底,“他”一方面模拟西文称谓系统中的“He”,成为指代男性的第三人称代词;另一方面,却残留着中国传统称谓系统中“他”字的通性含义,成为指代男女混合不清时的通性代词。这个不彻底的模仿,杂糅了现代西文称谓系统的细致与传统中文称谓系统的模糊,从而创造了一个不新不旧、不中不西的“他”字。男性色彩与通性色彩,成为现代汉语中“他”字的一体两面,在实际社会应用上发挥重要作用,但在同时,这种不彻底的男性化、以及模糊的通性残余,也导致“他”字在实际运用中的思维困境。

三、实践与挫折:“他”字实际运用中的困境

近代知识分子将中性从“他”字含义中剥离,“他们”一词作为“他”字的延伸,同样具有男性色彩。但是,这种模拟西方的分工,并不彻底,“他”与“他们”依然保留着传统的通性残余,因此,“他”与“他们”在实际运用之中,造成一种身份的错觉,即“他们”一词本身带有的男性色彩与通性残余,让读者很难区分,被“他”或“他们”指代的群体,究竟是男性群体,还是男女混杂群体。如果在形容男女混杂群体时,使用“他们”这个具有浓厚男性色彩的代词指代,是否会造成在称谓上女性群体的“被消失”?“他”字理论上的双重含义,与实际应用中的单向取舍,造成了现代汉语运用中的困境。

在一篇文章中,有一位作者如此表述她对“他”与“他们”的愤怒。“表示男性的名词或代词可以包容女性。在说话或写文章时,提到不明身份的人常常用‘他’。……而表示女性的代词或名词只指女性。在用到复数时,‘她们’只能指一群女性,而‘他们’除了指代一群男性外,还统指一群男女。……这种现象反映了男性总是处于主导、统治地位,而女性则处于被替代、被忽视、受歧视的地位,是可有可无的。”[6]这位作者的想法并非个例,产生这种愤怒或困惑的原因在于,人们更关注于“他”和“他们”的性别属性,却忽视了“他”与“他们”的通性残余。

通常人们在实际运用中,往往采取简单明了、难以产生歧义的语言规则进行交流,近代“她”与“它”字能够产生与扩散的重要原因之一,即两者在书面语言中,指代清晰,不易产生歧义。然而“他”字的语言规则却并非简单明了,其不仅带有性别色彩,又带有通性残余,以至于人们在使用之时,很难让读者明白到底是指代男性,还是指代通性。但人们在实际运用中,依然采取简单明了的选取规则,人们往往将“他”视为“她”与“它”的对立物,因此人们往往会忽略“他”字的通性残余,而视“他”为男性专属。正是人们没有了解“他”字的复杂使用机制,才会产生前面所提及的愤怒与困惑。

新文化运动者本为指代清晰简洁明了而选择模拟西方称谓系统来改造本国称谓体系,其成效固不可否认,但在一些细节上,却出现了“他”字的指代不清晰,造成了现代汉语称谓系统中的瑕疵。创造“她”与“它”字,重新建立现代意义上的“他”,本是中国近代知识分子构建女性独立地位的初衷。但是构建了“她”的独立地位的同时,却造成了“他”的地位的模糊。因此,脱离了近代的时代语境,搁置到当今社会,这个给予女性独立地位的“他”,再次成为让“女性处于被替代、被忽视、受歧视的地位”的词汇,如若刘半农、周作人活到今日,见诸此事,或许只能叹息一声。

“他”字本身的遭遇,亦是中国近代这批制造“他”字的五四知识分子群体的缩影,我们可以从“他”字被回炉改造的历史之中,管窥在新旧、中西、古今之间徘徊、挣扎的知识分子群体的身影,他们一方面向往近代西方,一方面留恋传统中国,他们在无法摆脱内心牵绊的同时,又极力向西方靠拢。正是这个在新旧、中西间抉择的知识分子群体,才能够创造出这个不新不旧、不中不西的“他”字。

(责任编辑:元 木)

[1] 黄兴涛."她"字的文化史--女性新代词的发明与认同研究[M].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9.

[2] 周作人.改革[J].新青年,1918-5,(2).

[3] 钱玄同,周作人.英文"she"字译法之商榷[J].新青年,1919-6,(2).

[4] 钱玄同."他"和"他们"两个词儿的分化之讨论[J].国语月刊,1922-1,(10).

[5] 潘垂统.他牺牲了两性的幸福[J].民国日报.觉悟,1921-9,(19).

[6] 马少莉.德汉语中的性别歧视[J].德语学习,2008,(2).

The Modern Intellectuals’ Transformation of the Word “Ta” Based on the Old-New and West-East Relations

Wang Li-li

G275.1

A

1005-9652(2016)01-0031-03

王莉莉(1989—),女,山西吕梁市人,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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