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党地区炎帝文化遗存的多视角思考

2016-02-03 06:16谢耀亭
山西档案 2016年1期
关键词:神农氏羊头上党

文/谢耀亭

上党地区炎帝文化遗存的多视角思考

文/谢耀亭

《国语·晋语》所载“炎帝以姜水成”的姜水,很有可能是《山海经》中的水,其应在太行山脉中。就字的字形分析,其本义或许便是姜氏所居之城邑,即姜氏城。全国各地有关炎帝传说的地方,上党地区的文化遗存在诸多方面都占据着明显的优势。从文献记载来看,炎帝文化遗存不仅丰富,且表现出核心文献记录具有恒定性的特点;就碑刻言,上党地区的炎帝碑刻,不仅存有全国最早的炎帝碑刻,且时代序列完整,大量碑刻能与文献相印证;新发现的羊头山仰韶文化遗址,为炎帝神农氏在羊头山的活动,又增加了重要的参考资料。

上党地区;炎帝神农氏;羊头山;文化遗存

炎帝是中国古史传说中十分重要的一位古帝,后来更成为中华民族的人文初祖。有关炎帝的传说,长期以来在山西、陕西、湖南、湖北等地广为流传。关于炎帝的相关史迹,如神农与炎帝关系、出生地问题、炎帝陵问题、炎帝所处的时代等问题,历来议论纷呈,莫衷一是。对各地的炎帝文化遗存,不应采取简单的肯定一处,否定其余的态度,而应探讨各地炎帝文化遗存出现的原因,及其背后承载的历史素地,进而追寻上古时代的发展脉络。

一、关于“炎帝以姜水成”的再思考

早在西汉的司马迁已经察觉到诸子百家谈论古史,说法不一。司马迁把先秦历史分为四个时期,五帝是一个时期,夏、商、周是一个时期,秦以后是一个时期。五帝之前也有历史,只是过于渺茫,无法叙述,历史的叙述只能从五帝之首——黄帝开始。

《史记·五帝本纪》表达了黄帝之前是神农氏时代,且从其中记述来看,神农氏是一个时代,而不仅仅是一个人物。这也是史学界经常考论的神农与炎帝是否是同一人?清代学者崔述力主“炎帝非神农氏”[1](p38),后经顾颉刚先生的肯定,影响极大。关于神农和炎帝的争论,我们认为神农氏是一个时代,神农氏的最后一代天子是炎帝。“神农乃第一代‘天子’,继位为帝之子孙虽各有其名,但又可统称神农氏,就像夏禹子孙为帝者皆可称‘夏后氏’一样。也就是说,‘神农氏’于下虽由‘神农’开创,但二者涵义还不能等同。”[2]文献记载炎帝事迹可信的资料,当首推《左传》、《国语》。《左传·哀公九年》:“炎帝为火师,姜姓其后也。”此条记载已为学界肯定,姜姓乃炎帝之后裔。而《国语·晋语》所载“黄帝以姬水成,炎帝以姜水成”,便成为学界追寻炎帝故里的主要线索。

姜水在哪里?成为确定炎帝故里的关键。影响最大的,要数郦道元在《水经注》中提出的观点:“岐水又东径姜氏城南,为姜水。”后世基本沿用了郦道元的看法,或稍有变化,但其地望,仍不离其左右。郦道元对“姜水”的指认,并不是实地考察的结果,这也是后世学者在渭水北找不到姜水,更找不到姜氏城。又有学者据明、清以来的《大明一统志》、《凤翔府志》、《宝鸡县志》等历代志书的记载,认为“姜水”指今宝鸡市区渭河南的清姜河,姜氏城便是现在的姜城堡。清姜河在渭水南,此与《水经注》所记姜氏城在渭水北,已显矛盾。

早在中国考古学诞生初期,徐旭生先生便通过实地考察,提出“姜姓起源于陕西西部黄土原上”的看法。[3]其后试图以考古学文化来印证炎帝出生地的论著,大多遵循着徐先生的思路进行。1995年,山西高平炎帝陵碑的发现,引起了人们对山西上党地区炎帝文化遗存的强烈关注。刘毓庆认为“炎帝所兴起的姜水,不是宝鸡的清涧河或岐水,而是《北次三经》中的水。”[4](p43)这为我们重新思考“炎帝以姜水成”,提供了新的视角和思路。

《山海经·北次三经》:“又北三百里,曰陆山,多美玉。水出焉,而东流注于河。”郭璞云:“或作郯水。”郝懿行云:“字《说文》、《玉篇》、《广韵》俱无之;严可均曰:‘《说文》云,黄帝娶于姜水。’”从郝懿行引严可均之语来看,郝懿行倾向于水即是姜水的看法。清人吴任臣《字汇补》收字入邑部,曰:“古冈切,音姜。水名。《山海经》陆山,水出焉,而东流注于海。” 邑,甲骨文从囗,从一跪坐之人,象人所居于城邑之形。本义是城邑。而字,从姜,从邑,其所表达之本义,或许便是姜氏所居之城邑,即姜氏城!只是目前我们还无法考证出水的具体所在地,也便无从寻证水附近的姜氏城。清人杨桂森在《矾山考古记》中写道:“《归藏》,蚩尤出自羊水,八肱八趾疏首,登九淖以伐空桑,黄帝杀之于青邱。按:羊水出山西上党郡,羊头山下有羊水。”[5](p175)羊水与水,有无关系,还有待进一步考证。

二、古代志书所见上党地区的炎帝文化

由于先秦史料本身的奇缺,加之早期历史口耳相传的特点,许多先秦历史问题,尤其是涉及到传说时期的历史与人物,我们不得不借助于后世文献中透露出来的蛛丝马迹来思考其早期的面貌。

唐代李吉甫撰写的《元和郡县志》,为我国现存最早又较完整的地方总志。其陕西、湖南条目下并没有关于炎帝文化遗存的相关记载。而在今山西、湖北两地,记载了有关炎帝的遗存和传说。湖北随州,其与炎帝的关系,也仅是因一座厉山,进而联系到厉山氏。在山西潞州,明确记载有神农城,而据其所引《风土记》可知,北魏时期,神农城已被载于典籍。成书于北宋太宗时期的地理总志《太平寰宇记》中关于炎帝文化遗存的记载,不仅比《元和郡县志》更加丰富,且记载的地方也有所增加,其中陕西岐山的姜泉,此时有了关于炎帝的信息,认为是文献所记“炎帝以姜水成”的姜水,但此条所记,依然是因事附会,并没有看到有关炎帝的相关纪念性建筑。此时山西有关炎帝的文化遗存异常丰富,以羊头山为中心,高平、上党、长子皆有文化遗存记载。

北宋元丰年间官修地理总志《元丰九域志》,专门撰有“古迹”附录。在其所载炎帝的古迹中,陕西一处都未有提及。山西的炎帝传说仍然围绕着羊头山,湖北随州仍然围绕着厉山。而在湖南衡州,始见炎帝陵的出现。湖南炎帝陵的大兴,俞昌会在清道光十七年(1837)撰写的《重修炎帝陵庙文碑》中道出其因:“晋皇甫谧纂《帝王世纪》言:宓羲葬南郡,炎帝葬茶陵,少昊葬云阳,而茶陵之为炎陵始著。唐代尝奉祀,至五季而中辍。宋兴,太祖感梦,敻求而得,乃以乾德五年建庙于康乐乡之鹿原陂,而寝庙由是兴焉。”炎帝陵的大兴,当与此有莫大关系。我们在《太平寰宇记》“衡州”条下没有发现炎帝陵的记载,也间接证实了俞昌会的在碑文中所论精准。

从早期的全国性的地方总志来看,陕西省在宋代之前的炎帝文化遗存几乎没有。湖北是因厉山而渐渐有了关于炎帝的文化遗存。湖南炎帝陵的大兴,与宋太祖的关系密切。山西的炎帝文化遗存,羊头山的地位十分重要,且较早有了许多纪念性的建筑。这不得不让我们思考,在中古之前,山西确实是炎帝传说十分流行的地方。

当各地修志的浪潮兴起后,在山西长子、高平的方志中,炎帝的文化遗存更是越来越丰富。清乾隆《长子县志》、清同治《高平县志》记载了其地众多的关于炎帝神农的遗迹。对羊头山为中心的炎帝文化遗存记述最详细的,要数明代朱载堉的《羊头山新记》。其文以羊头山为中心,记载了附近有关炎帝的遗存和传说,并间有考证。

从古代志书中可见,山西有关炎帝传说及遗存表现出如下特点:第一,时间早。从晋《上党记》、北魏《风土记》,便有神农城的记载,且在其后较早的全国性方志中,皆有记载,且从未间断。第二,炎帝文化遗存丰富、集中。与陕西方志中表现出来炎帝遗存与传说明显要集中的多,以羊头山为中心,形成一个地区的炎帝文化遗存。与湖南、湖北的炎帝文化遗存相比,山西的炎帝文化遗存又丰富的多,不仅有帝陵,还有行宫,庙宇,且周围的地名,无不打上炎帝文化的烙印。

三、历代碑刻所见上党地区的炎帝文化

碑刻,作为一种独特的史料,尤其对探讨民间的信仰与认同,有着特殊的意义。陕西现存最早记录炎帝的碑,是现存宝鸡炎帝祠内的清乾隆三十年(1765)《重修神农祠九龙泉碑记》,其文载:“城南六七里许,有泉九眼,约深丈余,石盆涌出,清洁异常,奇旱不涸。相传为炎帝浴三之所。”从碑文所载情况来看,炎帝文化遗存不是很丰富。

现存湖南省最早的是宋代罗泌撰写的《炎帝碑文》(1187),清道光八年(1828)由湖南歙县知县沈道宽立。其文云:“神农有天下,传七十世,在古最为长世者。葬于茶陵……”典籍中有关炎帝葬地最早见的记载,是晋代皇甫谧所著的《帝王世纪》:“炎帝神农氏。在位一百二十年而崩,葬长沙”,但具体帝陵的记载,则是罗泌之文。炎帝传说在南方的盛行,当于阴阳五行说有关。在阴阳五行说的体系中,炎帝配位为南方之帝。关于此,赵世超先生曾有《炎帝与炎帝传说的南迁》一文专门论述。除此之外,南方炎帝的传说,也与炎帝族的迁徙有关。湖南炎帝陵的大兴,正如前引俞昌会谈及的与宋太祖有关。这也为北宋初年的《太平寰宇记》中没有记载,而北宋中期的《元丰九域志》中有明确记载所证实。由此可见,湖南炎帝陵的政治、文化意义远远大于其历史意义。

山西省保存的有关炎帝的碑刻相当多,据不完全统计,多达110余通。现在全国最早的有关炎帝的碑文是北齐天保二年(551)立《羊头山五佛碑》:“……神农,圣灵所托,远瞩太行,旁接大口……”此碑文所记羊头山与神农的事迹,虽碑文残缺,但仍然从中可以看到,羊头山与神农的传说,在此流传已久,这也完全可以与晋《上党记》、北魏《风土记》所载羊头山神农文化遗存相印证,在南北朝时期,羊头山已经流传着炎帝神农氏的传说。此后以羊头山为中心的上党地区现存历代碑刻,如隋开皇五年(585)立《宝泰寺碑记》、唐天授二年(691)《泽州高平县羊头山清化寺碑》、五代后晋天福二年(937)《唐故浩府君墓志铭并序》、宋天禧三年(1019)《上党县潜龙山宝云寺记》、元至正二十一年(1361)《创建神农太子祠并子孙殿记》、明景泰六年(1455)《重修神农庙碑记》、清康熙九年(1670)《重修炎帝神农庙碑记》等碑刻皆有关于炎帝神农氏的明确记载,从中可以看到在上党地区围绕炎帝神农的种种遗迹与传说,自北齐以来从未间断。

就现存的碑刻来看,山西有关炎帝神农氏的碑刻表现出时间早、记录遗存丰富、时代序列完整的特点。北齐《羊头山五佛碑》,这是全国目前见到最早的关于炎帝神农氏的碑刻。从上党地区的炎帝碑刻内容来看,其记录的遗存较为丰富,有神农获秬黍、尝百谷处、尝百草处、神农井、炎帝行宫、炎帝祠、炎帝陵等,文化遗存丰富,内涵深厚。上党地区现存炎帝神农碑刻,从北齐以来,历隋、唐、宋、元、明、清,历代碑刻都有保存,时代序列完整,实属罕有。而历代碑刻,更是证明了在上党地区,民间一直流传着炎帝神农氏的传说,并成为当地民众的主要民间信仰之一。

四、新的考古发现对炎帝故里的思考

李学勤先生曾引述过德国学者艾伯华的一段话:“考古学家根据物质遗存复原了若干文化,以至试论这些文化的传播和迁移。不过迄今为止,任何把这种文化同文献记载的文化与种族结合的尝试,都仅仅是难于凭信的假说。”并且说:“这番话是值得大家思考的。”[6]以考古学文化来对应古史传说时代的人事,是极其困难的研究,同时也是极具风险性的工作。

就全国炎帝文化研究来看,在探讨当地的炎帝文化时,大多都会提及当地的考古学文化以加强论证的力度。但就目前实际研究情况来看,许多地区无法把炎帝文化与当地具体的考古学文化相印证,进而得到学界的普遍认可。这从《炎黄汇典》及《炎帝志》的编撰中便可体会到。《炎黄汇典》有《考古卷》,从其撰写来看,体现出作者意图是反映传说中的炎黄时代对应的考古学文化面貌,而不是要一一落实炎黄二帝的具体事迹在考古学上的体现。《炎帝志》在其“考古学文化”一节中,也是“主要对渭河流域的史前考古学文化予以概述。”[7](p13)

虽然从考古发掘的文化遗存中很难直接印证炎帝文化,但考古所展示的时代特征仍是考察炎帝文化的重要参考坐标。炎帝神农氏最大的贡献,是其发明农业,因此许多从考古学角度探讨炎帝文化的学者,也选择了从农业为切入点。在上党地区,以羊头山为中心的炎帝文化圈,近年的考古工作,也为思考炎帝在羊头山的传说提供了许多新的思考。1970年,下川遗址被发现,遗址中出土的文物有不少石磨盘,这些磨盘很可能是采集农业或者原始种植农业的产物。2014年,考古学家又发掘出细石器遗存、火塘和一些植物种子,火塘周边存在几个石磨盘。在紧邻上党地区的河北省武安县磁山地区的磁山文化遗址,遗址中发现了用来储存粟的穴窖约88个,出土了上百套石磨盘和石磨棒,而石磨盘和石磨棒是华北地区最典型的农业生产工具。下川文化、磁山文化的出土遗存,让我们认识到,这个地区很早便进入了农业时代。而当地广泛流传的炎帝神农氏发明农业的传说,也促使我们对炎帝文化的进一步思考。

山西省考古所在2015年11月对羊头山古文化的调研考察中,新发现一处仰韶时期的遗址。在遗址之上有东西走向的人工石砌围墙,据考古学家初步考察,其石砌围墙的时代与仰韶时期遗址的时代相当或稍后。羊头山山顶发现的仰韶文化,表明当时在此地有频繁的人类活动,这一发现,对于羊头山炎帝文化的研究,意义更为重大,在传说“神农城”的地方,发现了围墙,这必引起人们更多的思考和更加深入的研究。

钱穆先生曾针对顾颉刚先生的“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观,指出“层累造成的伪古史固应破坏,层累遗失的真古史犹待探索。”[8](p8)这应是我们研究古史时应认真对待和遵循的态度和原则。人类早期历史的特点,注定古史传说时代与后世文献记载时代大不相同,古史传说中蕴含着大量的早期先民的记忆,当然传说中也挟裹种种后世的层累,这需要我们努力去探索。除文献、碑刻、考古所反映出上党地区的炎帝文化遗存外,当地大量关于炎帝的民俗信仰,形成了以羊头山为中心的传说圈,且能反映出炎帝信仰在当地民间具有悠久的历史和深厚的基础,由于篇幅所限,留待他论。总之,以羊头山为中心的上党地区丰富的炎帝文化遗存,值得我们高度重视,需要我们多角度地深入研究,以探索层累遗失的真古史!

(本文系山西省高等学校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础项目“传承与转化:港台新儒家群体研究”〔项目编号:201429〕、山西省高等学校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础项目“儒家文化在东亚文化圈的传播与变迁”〔项目编号:201324〕的研究成果)

(责任编辑:杨秋梅)

[1] 崔述.崔东壁遗书[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2] 祝总斌.《史记》神农氏、炎帝为一、为二说考辨[J].北大史学(7).

[3] 徐旭生.中国古史的传说时代[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

[4] 刘毓庆.上党神农氏传说与华夏文明的起源[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

[5] (清)杨桂森.保安州志[M].上海:上海书店,2006.

[6] 李学勤.当代学者自选文库·李学勤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

[7] 陕西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炎帝志[M].西安:三秦出版社,2009.

[8] 钱穆.国史大纲[M].北京:九州出版社,2011.

A Multi-Angle Reflection on the Yan Emperor Culture Heritage in Shangdang Area

Xie Yao-ting

K21

A

1005-9652(2016)01-0019-04

谢耀亭(1980—),男,山西右玉人,山西师范大学历史与旅游文化学院副教授,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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