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军
(吉林大学 古籍研究所,吉林 长春 130012)
墓志所见北魏集书诸职起家考
刘 军
(吉林大学古籍研究所,吉林长春130012)
北魏孝文帝太和十五年,归并整合御前侍从咨议系统,借鉴晋制组建集书省。集书诸职不仅供官员迁转,还可充当胡汉大族子弟的起家官,出土墓志对此记录甚详,展示北朝的仕进制度和官场风气。集书出身尊贵无比,朝廷严格限制候选者的政治归属、家世门第和权势功绩,确保名望士族的仕宦权益。集书起家明显带有等级性,身为天潢贵胄的宗室凌驾庶姓臣僚之上,宗室又据世资蕃次划分若干层位,清晰呈现北魏统治集团的身份截面。集书诸职是最高的起家档次,入围者少年得志,平步青云,实为锦绣前程的有力跳板。集书释褐是门阀制度的重要环节,对北魏后期的士族化进程产生巨大的推动效用。
墓志;北魏;集书省;起家官;士族制度
公元386——534年,塞外游牧部族拓跋鲜卑建立的北魏王朝摹仿汉族典章制度创设官僚系统,规划中央政权机关“三台五省”,本文所论集书省(亦称散骑省)与尚书、中书、门下、秘书并称五省,在禁庭占据一席之地,职闲廪重,位望通显,故而备受世人瞩目。其组织框架可通过翻版北魏洛阳新制的北齐之制一探究竟,《隋书》卷二七《百官志中》:“集书省,掌讽议左右,从容献纳。散骑常侍、通直散骑常侍各六人,谏议大夫七人,散骑侍郎六人,员外散骑常侍二十人,通直散骑侍郎六人,给事中六人,员外散骑侍郎一百二十人,奉朝请二百四十人。”据此可知,集书诸职具有御前侍从顾问的特殊身份,尊贵程度不言而喻。值得注意的是,这些职务除了迁转而至,还能当做起家官安排杰出士子入仕。《通典》卷一六《选举四》引旧《魏书》佚文:“孝文帝制,出身之人,本以门品高下有恒,若准资荫,自公卿令仆之子,甲乙丙丁之族,上则散骑秘著,下逮御史长兼,皆条例昭然,文无亏没。”足证别名散骑的集书诸职是钦定匹配顶级阀阅的最高释褐层位。研究该课题,对剖析北魏铨叙机制、士族化进程及统治集团的构造属性均大有裨益。鉴于墓志存录逝者起家官的完整准确性,笔者拟将取材范围限定在考订精审、信实可靠的赵超《汉魏南北朝墓志汇编》(天津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和罗新、叶炜《新出魏晋南北朝墓志疏证》(中华书局2005年版)两书当中,出土时间截止2003年。北朝正史记载的履历缺漏讹误频发,为规避技术风险,无奈宁枉勿纵,留待新资料验证后再予补充①北朝正史记载的起家官与墓志颇多抵牾,学界共识应以后者为准,罗新、叶炜以《杨顺墓志》为例予以阐释。参见《新出魏晋南北朝墓志疏证》,中华书局,2005年,第151页。再如元爽,《魏书》卷一六本传说他解褐秘书郎,墓志却载“起家为员外散骑侍郎,迁秘书郎中。”赵超:《汉魏南北朝墓志汇编》,天津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308页。显然,史家误把首次迁转官当做起家官。。
北魏官制起初胡汉杂糅、弃置无常,直到孝文帝太和改革才算步入华夏体制的正轨。集书省的形成便有这般曲折漫长的演变过程,按《魏书》卷一一三《官氏志》所载:道武帝天兴元年(398年)设散骑常侍,“待诏侍直左右,出入王命”;天兴三年(400年)设职比谏议大夫的训士,“规讽时政,匡刺非违”;天赐二年(405年)设职比常侍的内官20人,“迭直左右”;天赐四年(407年)扩充侍官,“侍直左右,出内诏命”;明元帝永兴元年(409年)设职比常侍、侍郎的骐驎官40人,“宿直殿省”;孝文帝太和十一年(487年)设朝请员200人;太和十五年(491年)又设散骑常侍、散骑侍郎各4员,通直散骑常侍、通直散骑侍郎、员外散骑常侍、员外散骑侍郎各六员,置侍官120人。集书省历经近百年的发展,官称建制数度调整,太和中叶最终定型并全面启动。《魏书》卷二一《献文六王上·广陵王羽传》载孝文帝谓散骑常侍元景曰:“卿等自任集书,合省逋堕,致使王言遗滞,起居不修,如此之咎,责在于卿。”反证皇帝的高度重视。当时,南北制度殊途同归。《隋书》卷二六《百官志上》:“(萧梁)集书省置散骑常侍、通直散骑常侍各四人。员外散骑常侍无员,散骑侍郎、通直郎各四人,又有员外散骑侍郎、给事中、奉朝请、常侍侍郎,掌侍从左右,献纳得失,省诸奏闻文书。意异者,随事为驳。”双方皆源于晋制,又不约而同地将其发扬光大,堪称中古文明史的奇观[1]。
北魏集书诸职业已固定成型,但在太和十七年(493年)和廿三年(499年)分别颁行的前、后《职员令》中的品级却发生显著的变化[2](卷一一三)。按高低顺序排列,前令依次是正二品下散骑常侍,正三品下通直散骑常侍,从三品上员外散骑常侍、给事中,正四品上散骑侍郎,正四品中通直散骑侍郎,正四品下谏议大夫,从四品下员外散骑侍郎,正六品下奉朝请;后令则变成从三品散骑常侍,正四品下通直散骑常侍,从四品下谏议大夫,正五品上散骑侍郎、员外散骑常侍,从五品上通直散骑侍郎,从六品上给事中,正七品上员外散骑侍郎,从七品下奉朝请。仔细比较,不难发现问题的端倪。最直观的印象是同一官职后令品级照比前令的普遍降低,但这反映的只是官班序列的整体位移,绝非职务实际效力的贬值。因为后令是贯彻门阀社会清浊流品理念,切割前令六品“贵族线”以上区域,重划正从九品十八级三十阶的产物,换言之,旧六品在新九品范围内按比例均匀排摆,相对数值必然下降①[日]宫崎市定著,韩昇、刘建英译:《九品官人法研究——科举前史》,中华书局,2008年,第245-246页。前、后令换算方法是正一品上、中对应正一品,正一品下、从一品上对应从一品,从一品中、下对应正二品,正二品上、中对应从二品,正二品下、从二品上对应正三品,从二品中、下对应从三品,正三品上、中对应正四品,正三品下、从三品上对应从四品,从三品中、下对应正五品,正四品上、中对应从五品,正四品下、从四品上对应正六品,从四品中、下对应从六品,正五品上、中对应正七品,正五品下、从五品上对应从七品,从五品中、下对应正八品,正六品上、中对应从八品,正六品下、从六品上对应正九品,从六品中、下对应从九品。。不过,理论上的对应无法掩盖偏离换算值的特例,这个偏差值才是官职重要性升降的客观指标。如此衡量,后令中的散骑常侍、员外散骑常侍、员外散骑侍郎贬值一阶,给事中贬值四阶;通直散骑常侍、散骑侍郎增值一阶,谏议大夫、奉朝请增值三阶;通直散骑侍郎持平。再从省内班位排序上看,散骑常侍、通直散骑常侍、通直散骑侍郎、员外散骑侍郎、奉朝请持平,员外散骑常侍降两位,给事中降三位,散骑侍郎升一位,谏议大夫升四位。综合两项参数,推知散骑常侍、通直散骑常侍、通直散骑侍郎、奉朝请维持原状,员外散骑常侍、员外散骑侍郎、给事中式微轻滥,惟散骑侍郎、谏议大夫身价陡增。这些变化皆官场年深日久之积习所致,无形之中为集书诸职划分了高下档次,使职务选授产生一定的倾向性。
就现有墓志资料来看,北魏集书诸职均可充作士人的起家官,即入仕授予的首项正式官职。具体情况如下:散骑常侍释褐者有元详、元悌,通直散骑常侍释褐者有元毓、元显,谏议大夫释褐者有元暐、封柔,散骑侍郎释褐者有元賥、元诲、元子正、元端、元子直、元仙、杨舒,员外散骑常侍释褐者有元略、尔朱袭,通直散骑侍郎释褐者有元顼、元寿安、元邵、元诱,给事中释褐者有元子邃、元鸷、元子永、元礼之、元昉、元顺、元孟辉、穆子岩,员外散骑侍郎释褐者有元均、元赞远、元爽、元天穆、元廞、元父、元显魏、元倪、元广、元悦、鄯乾、王祯、王诵、穆彦、闾伯昇、封延之、杨顺,奉朝请释褐者有元平、邢伟、刘颜、司马昞、李超、赫连悦、李挺、王偃、叔孙固、侯掌、杨暐、杨仲宣②诸人墓志分见赵超:《汉魏南北朝墓志汇编》,第 54、220、244、359、217、370、369、274、246、234、150、134、95、237、265、290、191、221、171、401、342、252、252、243、223、116、381、360、309、308、277、240、181、167、134、91、63、66、80、242、268、338、344页;罗新、叶炜:《新出魏晋南北朝墓志疏证》,第150页;《汇编》第143、78、88、117、160、275、350、355、365页;《疏证》第104、141、152页。。总计56例,取样数量适中,具备研究必需的典型性和可操作性。
在解褐的时段分布上,孝文朝有元详、元显、封柔、元仙、杨舒、元鸷、元均、元倪、元广、元悦、鄯乾、王祯、王诵、杨顺、元平、邢伟、刘颜、司马昞、李超、李挺、王偃、叔孙固、侯掌、杨暐,宣武朝有元暐、元端、元子直、元略、元顼、元寿安、元诱、元顺、元孟辉、元天穆、元父、元显魏、赫连悦、杨仲宣,孝明朝有元悌、元毓、元賥、元诲、元子正、元邵、元子邃、元礼之、元子永、元昉、元赞远、元爽、元廞、穆彦、闾伯昇、封延之,孝庄朝有尔朱袭、穆子岩。集书诸职起家的最早记录定格在机构确立的太和中叶,首批入选者是元仙、杨舒、元广、元悦、邢伟、李超、叔孙固、杨暐。可见,这一制度与集书省的形成发展相伴始终,全部事例均匀散布在北魏后期,涵盖如火如荼的汉化及士族化过程,足以透视拓跋政权的演进轨迹和潮流趋势。
集书诸职起家已成北魏后太和时代铨叙的常态,它与方兴未艾的阀阅士族制度紧密结合,共同发挥严辨清浊流品、维护家格门第的功用。六朝初仕意义的起家,具有特殊的政治内涵,它不仅表示士人体制内的出身,还是考量自身贵族成色的标尺[3](P202)。两晋以降,集书诸职的声望虽有起伏,仍不啻为名族释褐之上选。《宋书》卷五八《谢弘微传》:“晋世名家身有国封者,起家多拜员外散骑侍郎。”《唐六典》卷八《门下省》引梁武帝天监六年(507年)诏:“散骑常侍、员外散骑常侍、通直散骑常侍为清望,宜革选,参旧例。”北族尽管落后,但“貂珰之授,非懿不居”的理念同样根深蒂固[4](P237)。特别是,集书省员头顶随驾侍官的光环,参掌中枢机要,荣宠备至,指日高升。因此,朝廷格外谨慎,对集书出身者限定苛刻的条件。详查上述人物信息,可归纳出如下选拔规则:
首先,政治归属至关重要。北魏统治阶级以代人为柱石,并囊括中原士族和领民酋长,代人由定居平城京畿的塞北拓跋部盟成员及恩幸、宾客、外戚等附庸群体转化而来,是凝聚紧密的开国军政集团和掌握实权的主力①据统计,北魏中央及地方要职的配置比率分别为:代人88%和80%,中原士族10%和14%,领民酋长几近为零。参见康乐:《从西郊到南郊——国家祭典与北魏政治》,台北:稻乡出版社,1995年,第67页。。代人至上的信条贯穿政治生活,在集书诸职起家问题上亦不例外,56例中有48例明确为代人,分别是元详、元悌、元毓、元显、元暐、元賥、元诲、元子正、元端、元子直、元仙、杨舒、元略、元顼,元寿安、元邵、元诱、元子邃、元鸷、元礼之、元子永、元昉、元顺、元孟辉、穆子岩、元均、元赞远、元爽、元天穆、元廞、元父、元显魏、元倪、元广、元悦、鄯乾、王诵、穆彦、闾伯昇、杨顺、元平、司马昞、李超、赫连悦、李挺、叔孙固、杨暐、杨仲宣,占比高达86%,压倒性优势显著。非代人里中原士族有7例,分别是封柔、王祯、封延之、邢伟、刘颜、王偃、侯掌,占比13%;领民酋长1例,是尔朱袭,占比仅1%。值得注意的是,该配比关系与北魏国家权力格局如出一辙,昭示代人优先的原则。非代人深蒙亲宠方能入围,封柔、封延之所出勃海封氏累代为皇家的座上宾[2](卷三二);王祯所出乐浪王氏与宗室安定王联姻,赖以跻身上层[5];王偃祖上曾为帝婿驸马[4](P354);邢伟、刘颜、侯掌俱为与朝廷倾心合作的典范,尔朱袭代表的秀容契胡则是拥戴孝庄帝登基的骨干。总之,惟代人及其亲信仆从才有资格集书释褐,以确保拓跋国人势力对近侍枢密的掌控。
其次,家世门第不容忽视。六朝乃门阀士族主宰的社会,累代积淀的家世背景是分配权益资源,影响前途命运的决定要素。集书诸职作为起家官清显异常,自然成为甲第冠族把持的禁脔。56人全部都是胡汉贵胄,34位元姓宗室经过士族化的洗礼,稳坐代北虏姓的首席;鄯乾、闾伯昇、司马昞、赫连悦为异国皇室,与之分庭抗礼;穆子岩、穆彦、叔孙固为代人著姓;杨舒、杨顺、杨暐、杨仲宣出自弘农杨氏,王偃、王祯出自太原王氏,封柔、封延之出自勃海封氏,邢伟出自河间邢氏,侯掌出自上谷侯氏,皆关东郡望;李超、李挺出自关中著姓陇西李氏;王诵出自侨姓冠首琅琊王氏;刘颜、尔朱袭虽非旧门,但权势显赫,乃趁势崛起的新贵。足见,北魏延续魏晋传统,视集书省为士族起家的固有领域,以此捍卫士庶天隔的秩序,依据出身各居其处、各安其命。
再次,官爵权势不可或缺。士族之要义,不在于先祖的“荣冢枯骨”,而是当下的权势地位[6](P60)。六朝门第“任子”色彩未消,归根结底要看父祖三世的官爵品级,甄别士族要求至少两代五品以上[7](P144)。梳理56人墓志保存的家世簿伐,发现完全符合上述标准,元详是皇子亲王,元悌、元诲、元子正、元端、元子直、元顼、元寿安是皇孙王子,元毓、元显、元暐、元略、元賥、元仙、元邵、元诱、元子邃、元子永、元礼之、元昉、元顺、元均、元赞远、元爽、元廞、元父、元显魏、元倪、元悦是王孙王子(侄),元鸷、元孟辉、元天穆、元广、元平、鄯乾、刘颜、杨舒、司马昞、李超、王诵、尔朱袭、赫连悦、闾伯昇、封延之、李挺、王偃、叔孙固、穆子岩、杨顺、杨仲宣父祖官居一至三品,邢伟、王祯、穆彦、封柔、侯掌、杨暐父祖官居四至五品。其中世资超过三品的顶级阀阅有50人,占比89%,说明集书释褐的主体不仅是士族,而且是士族的最上层,由此彰显其傲视群伦的高贵性。
复次,亲贤功绩亦须参考。墓志时常标注集书解巾者脱颖而出的缘由,据此获知选拔的某些细节。有以亲情入选者,《元端墓志》:“宣武皇帝访举皇枝,以华凤阁,召君为散骑侍郎。”《元略墓志》:“世宗宣武皇帝识重宗哲,特蒙钟爱……释褐员外散骑常侍。”《元顼墓志》:“初以王子来朝,留爱主上,即拜散骑侍郎,在通直。”《元寿安墓志》:“以宗室起家,除散骑侍郎,在通直。”《元诱墓志》:“初以王子知名,召为散骑侍郎,在通直。”有因归降入选者,《鄯乾墓志》:“以王孙之望,起家为员外散骑侍郎。”《王诵墓志》:“投诚魏阙,解褐员外散骑侍郎。”《闾伯昇墓志》:“初以名公之胄起家,除散骑侍郎,在员外。”有凭功勋入选者,《杨舒墓志》:“以勋望之胄而除散骑郎。”再有穆子岩,“灵太后欲黜(元)叉,犹豫未决,(穆)绍赞成之,以功加特进,又拜其次子岩为给事中。”[2](卷二七)可见,集书起家还是对戚属功臣的优待。
诚如前述,伴随前、后《职员令》的波动,北魏集书诸职的班位品秩和权威效力变化很大。不同的起家职务对应各异的身份群体,多重层位界线清晰明辨,折射出北魏统治集团的构造特点。最明显者莫过宗室与庶姓的天壤之别,按照后令的品级规定,从三品散骑常侍,正四品通直散骑常侍,从四品谏议大夫,正五品散骑侍郎、员外散骑常侍,从五品通直散骑侍郎,从六品给事中基本是宗室垄断的起家区域,27例中有23例,占比85%。庶姓臣僚若无殊勋、加特恩,根本无法染指。如封柔蒙先祖都坐大官封懿恩荫[2](卷三二);杨舒因阖门“入魏之始,即为上客”[2](卷五八);穆子岩的情况已见前文,乃胡太后笼络其父穆绍对抗权臣的手段;尔朱袭则是契胡专擅朝纲、肆意妄为的结果,皆系特殊背景下的破格拔擢。依据日本学者宫崎市定的前、后令品级换算表,后令的从六品对应前令的从四品。而旧四品以上是逸出中正乡品评议范围,专供皇王子孙起家之最高档次的“宗室选”,其排斥庶姓顺理成章[8]。效力迅速贬值的正七品员外散骑侍郎是宗室与庶姓共享的起家空间,双方数量为10:7,此为间隔二者的缓冲区和过渡带。品阶始终垫底的从七品奉朝请全面向庶姓开放,12例中有11例,占比92%,宗室极少涉足,仅1例而已。后令的正从七品对应前令的五品,这是中正授予一品乡品的起家等级,对于二品乡品、六品起家的普通士族而言,也是望尘莫及的高度。集书诸职起家整体的崇重毋庸置疑,宗室与庶姓所处位置亦高下立判。
集书释褐的等次差别揭示北魏宗室凌驾庶姓的特殊地位,需要强调的是,这绝非孤立的个案,而是普遍存在的事实。在政权管理上,宗室担任中央及地方强力要职的比率接近三成,远超任何庶姓家族[9](P259)。在起家年龄上,宗室遥遥领先。《魏书》卷九《孝明帝纪》:“(熙平二年)八月戊戌,宴太祖以来宗室年十五以上于显阳殿,申家人之礼。己亥,诏庶族子弟年未十五不听入仕。”在有爵封君的起家层次上,宗室独占鳌头。《魏书》卷八《宣武帝纪》载永平二年(509年)诏书:“五等诸侯,比无选式。其同姓者出身:公正六下,侯从六上,伯从六下,子正七上,男正七下。异族出身:公从七上,侯从七下,伯正八上,子正八下,男从八上。清修出身:公从八下,侯正九上,伯正九下,子从九上,男从九下。可依此叙之。”即便家世衰微、困窘落魄的宗士,“本秩付尚书计其资集,叙从七已下、从八已上官”,破例享受士族流内出身的待遇,高于同等条件的寒素[2](卷一一三)。总之,北魏奉行重用宗室的策略,倾力营造至高无上的特权阶层和无与伦比的家格门第,使之成为名副其实的天潢贵胄。根本动因在于突破传统胡人国家“天下共有”观念的羁绊,培植亲族抵消庶姓的话语权,保持代人集团内部的均势平衡,进而巩固专制皇权,彻底实现“家天下”的夙愿。换个角度说,所谓门阀政治,究其实质是大族间的激烈博弈,缺乏宗室的有力支撑,皇权又何以伸张?六朝宗室境遇之宽裕旷古罕见,原因就在于此。
再把研究视角缩回集书出身的宗室,其仕途起点分列从三品散骑常侍至从七品奉朝请,间隔幅度之大留下思索的余地,亟待寻找内部分野的规律,以解析宗室家族化时代的身份架构。联系其他辅助资料[10],我们初步推断,亲尊莫二的皇子亲王例以从三品散骑常侍释褐,元详即为实例,至于元悌,乃对其父皇子广平王元怀无辜遭受禁锢的额外补偿[11]。诸蕃王多以正从四品通直散骑常侍、谏议大夫解褐,元毓、元显、元暐皆袭王爵后入仕。皇孙王子以效力坚挺的正从五品散骑侍郎、通直散骑侍郎投褐,有元诲、元子正、元端、元子直、元顼、元寿安。王孙王子(侄)及世资一、二品朝官者释巾充斥日渐式微的从六品给事中、正七品员外散骑侍郎、从七品奉朝请,有元子邃、元鸷、元子永、元礼之、元昉、元顺、元孟辉、元均、元赞远、元爽、元天穆、元廞、元父、元显魏、元倪、元广、元悦、元平。当然,这种概略的划分不能掩盖宦海无常引发的特例,毕竟家族表现、个体素养、人脉关系和皇帝好恶等盘外因素都会干扰制度性的结果。如蕃王元賥沦落正五品散骑侍郎解巾,王孙王子元略、元仙、元邵、元诱脱巾升格正从五品散骑侍郎、员外散骑常侍、通直散骑侍郎。反过来,北魏铨叙难免暗箱操作,但硬性规章不容摇撼。总之,宗室以父祖官爵、世系蕃次确定在集书省的起家位置,证实官僚化和家族化是改革后编织宗室等级序列、融合家国关系的二维主线,也是其荡涤氏族残余,最终趋向士族化的源动力[12]。
还有个问题需要补充,北魏宗室以开国君主为界,区分道武与非道武子孙,前者更受优待,以凸显拓跋入主中原的历史开创意义。孝文帝太和十六年(492年)改降五等,“制诸远属非太祖子孙及异姓为王,皆降为公,公为侯,侯为伯,子男仍旧。”[2](卷七)言外之意,道武子孙的爵位保持不变。研究还发现,只有道武子孙才有参加宗室选的资格[8]。洛阳城北邙山皇族墓葬群,道武子孙密布孝文帝长陵周边海拔250至300米间的核心台地,非道武子孙则疏散到200米以下的边缘位置[13]。调查可知,集书出身同样是给予道武子孙的厚遇,元显、元暐、元均、元爽、元父、元倪、元广祖出道武帝,元仙、元悦祖出明元帝,元略、元賥、元寿安、元诱、元顺、元赞远、元廞、元显魏祖出景穆帝,元子邃、元子永、元礼之祖出文成帝,元详、元毓、元子正、元端、元子直、元顼、元昉祖出献文帝,元悌、元诲、元邵祖出孝文帝。例外者元鸷、元孟辉、元天穆祖出平文帝,元平祖出昭成帝,虽非道武嫡系,但仰仗先人高凉王孤和卫王仪的盖世奇功,特蒙破例施恩。宗室族群的分化由此显露无遗。
集书诸职是北魏后期起家制度的最高层次,尽管散员化趋向愈发严重,但凭借天子侍从的名分和清望的口碑,仍令猎官者无限神往,其典型的装饰貂珰、金蝉俨然日后飞黄腾达的预示,故而倍受青睐。《王绍墓志》:“员外散骑常侍,饰蝉貂玉,檀廊庙之秀;服兼蝉组,耀珪璧之姿。”[4](P83)《元湛墓志》:“通直散骑常侍,貂珰紫殿,鸣玉云阁。”[4](P239)《尔朱绍墓志》:“(散骑常侍)金貂耀首,玉佩鸣腰。”[4](P264)热衷程度有增无减,与南朝“或轻或杂,其官渐替”形成鲜明反差[14]卷二六,722。其对仕途的裨益有目共睹,试列举如下数条:
首先,集书出身者少年得志,平步青云。六朝士族讲究弱冠入仕,《梁书》卷一《武帝纪上》:“甲族以二十登仕,后门以过立试吏。”但北魏集书释褐通常不拘年限,年龄可考者31人,分别是元孟辉8岁,元子正10岁,元诲、王诵12岁,元悦13岁,元悌14岁,元详16岁,元仙、元寿安、元顺17岁,尔朱袭、元邵、元鸷、元广、赫连悦18岁,元毓、杨舒、元昉19岁,元賥、元均、元天穆、元父、元平、邢伟、李超20岁,穆彦、叔孙固22岁,杨暐26岁,元倪29岁,刘颜32岁,封延之38岁,均值仅19岁,基本符合士族习惯。士人提早释褐,在仕途竞争中捷足先登、抢占优势,这是其特权性的集中表现。
其次,集书诸职起家后允许短期内破格超迁,突破每三至四年逐级提拔的通例[2]卷二一,553。在履历详实的45例中,首次迁转鄯乾晋升七阶,叔孙固晋升六阶,赫连悦晋升五阶,元顺、元均、元天穆、杨顺晋升四阶,元邵、元子邃、元鸷、元子永、元父晋升三阶,元诲、元子正、元端、元略、元寿安、元悦、王诵、王偃晋升二阶,元悌、元显、封柔、元子直、元顼、元诱、穆子岩、元廞、元显魏、元广、闾伯昇、封延之、元平、邢伟、司马昞、李超、李挺、杨暐、杨仲宣晋升一阶,元暐、元爽、穆彦、刘颜持平,元仙倒转三阶,杨舒倒转四阶,均值接近二阶。此外,墓志惯用寻转、又转、仍转、俄转、俄迁、复迁、寻除、未久转、未几除等词组形容蹿升之迅猛,高调标榜不拘常次的特权性。总体上说,集书省是青年士子官运亨通的强力跳板。
再次,集书解巾确保平流进取,坐至公卿。九品官人法标定门第的中正乡品不仅左右起家,还是对未来仕宦峰值的预判和承诺[3](P61)。前文已述,集书解褐要求的一品以上乡品,意味着具备位极人臣的潜质和资格。统计56人平生最高官职,元详、元子正、元略、元寿安、元鸷、元天穆、元父、元悦、封延之、李挺、叔孙固位列一品,元悌、元诲、元端、元顼、元邵、元子邃、元顺、元爽、王诵、杨顺、杨仲宣位列二品,元显、元暐、封柔、元子直、元诱、穆子岩、元均、元廞、鄯乾、闾伯昇、赫连悦、王偃、杨暐位列三品,元仙、元赞远、刘颜、司马昞位列四品,杨舒、元子永、元显魏、穆彦、邢伟位列五品,元广、元平位列六品,李超位列七品,起家任上辞世的元毓、元賥、尔朱袭、元礼之、元昉、元孟辉、元倪、王祯、侯掌姑且不论,均值为三品。排除人生和官场诸多偶然因素的理想状态下,有理由相信它还会继续向上浮动,直至兑现一品乡品的期望值。简言之,集书出身者若无意外,宰辅高位唾手可得,这段履历为其锦绣前程仆铺平了道路。
综上所述,集书诸职起家是北魏后期配合官僚机构调整和士族化进程而采取的铨叙新制,出台伊始便占据仕进层位的顶点,成为高门大族竞逐的对象。其渊源除了魏晋浓厚的清职情结外①六朝士族趋之若鹜的清官是秘书著作、黄门散骑、东宫及王国僚佐。参见蒙思明:《魏晋南北朝的社会》,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55页。,还有拓跋胡汉分治、守内虚外的遗俗。《魏书》卷一一三《官氏志》:“(昭成帝)建国二年,初置左右近侍之职,无常员,或至百数,侍直禁中,传宣诏命。皆取诸部大人及豪族良家子弟仪貌端严,机辩才干者应选。又置内侍长四人,主顾问,拾遗应对,若今之侍中、散骑常侍也。”内侍内行起家的代北旧制在士族化语境中焕然一新,承载六朝时尚内涵,浸染门第流品思想。众所周知,推进士族化是北魏孝文帝变夷从夏、混同胡汉的重要举措。清河大族崔僧渊赞颂道:“三光起重辉之照,庶物蒙再化之始。分氏定族,料甲乙之科;班官命爵,清九流之贯。”[2](卷二四)吏部尚书元顺亦云:“高祖迁宅中土,创定九流,官方清浊,轨仪万古。”[2](卷一九)《染华墓志》:“迁鼎洛邑,料隔清浊。”[15](P124)姓族高卑完全取决于父祖官爵[6](P81)。在此背景下,根据世资三状对浓缩阀阅等级的集书起家顺序进行再编程,于官僚金字塔的尖端展现士族社会的全貌,无疑具有实践和示范功效,增强了时人对新生品第的认同。从这个意义上说,集书释褐是中古门阀士族制度发展的有益尝试和强劲助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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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郭昱]
K23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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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0238(2016)02-0046-06
2016-05-05
黑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中国古代北方游牧民族行国体制研究”(编号14D031)
刘军(1979-),男,辽宁抚顺人,历史学博士,吉林大学古籍研究所副教授,主要从事魏晋南北朝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