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敏玲
(云南艺术学院 舞蹈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0)
从“生态”到“心态”:多维互动下云南传统民俗舞蹈活动研究——以楚雄密林庄彝族“竖秋节”仪式舞蹈活动为例
王敏玲
(云南艺术学院 舞蹈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0)
摘要:费孝通先生“北京大学社会学十年”纪念会上提出了一个新名词,称之为人的“心态关系”,生态关系是指人和人的共存关系,心态关系是指人和人的共荣关系,人和人既要共存也要共荣。笔者认为“心态关系”的提出为舞蹈理论建构提出了更深层次意义,带来了新的研究视野。以云南楚雄彝族自治州大姚县密林庄“竖秋节”仪式舞蹈活动为例,从“心态关系”角度,研究其多方参与互动下族群关系,族群行为与认知、观念与信仰体系等,试图探索云南传统民俗舞蹈研究新视野。
关键词:生态;心态;竖秋节;多维互动;民俗舞蹈;族群心理
引言
费孝通先生“北京大学社会学十年”纪念会上说,要“讲一讲我目前思考的问题,谈谈自己的活思想”。提出了一个新名词,称之为人的“心态关系”,指出研究应该从人与环境及资源生态关系进到人和人的心态关系了。生态关系是指人和人共存关系,心态关系是指人和人共荣关系,人和人既要共存也要共荣。在现代社会文明裹挟下,不仅是生态失调,人与人,民族与民族,国家与国家之间已经暴露出严重心态矛盾,因此费孝通先生提出,研究应该进入一个新层次,要从高一层心态关系去理解民族与民族、宗教与宗教和国与国之间关系①费孝通:《孔林片思》,《读书》,1992年`第9期。。 “心态关系”提出为舞蹈理论建构提出了更深层次意义,也为云南传统民俗舞蹈研究开拓了新视野。笔者认为,费孝通先生多次提到的“心态”应该包括当地人的民族认知、民族心理、民族信仰。
节日仪式对于云南山区少数民族而言具有重要意义,无论是宗教信仰,生老病死,婚丧嫁娶等人生重大事项都离不开被文化人类学称作“通过仪式”(Rites of passage)的仪式②杨曦帆:《彝族走廊的乐舞文化研究》,北京民族出版社,2009年版,第48页。。而仪式必然伴随着乐舞。其仪式舞蹈活动透现出的不仅是有形本民族符号文化,还有社会结构各部分之间关系与作用。笔者以为研究云南少数民族仪式舞蹈活动,应该基于人类学田野调查基础,上升到“心态”层次研究,而不仅只停留在以往对某种民族文化阐释或者结构功能关注,更应该关注其深层意义的文化逻辑。笔者以楚雄彝族自治州密林庄“竖秋节”仪式舞蹈活动为例,从“心态”关系角度,研究其在文化部门的指导、村落自组力量与外来力量参与互动下的族群关系、民族认知、观念与信仰体系等。
一密林庄“竖秋节”仪式舞蹈活动基本概况
密林庄村位于楚雄州大姚县三岔河镇以东23公里,地处高山峡谷区,海拔1580.00米。密林庄村有农户67户,其中绝大部分村民为彝族与傈僳族,只有约10人是汉族, 且都是通过婚配过来的。密林庄村地处两州(楚雄州、大理州),三县(祥云县、大理县、姚安县),四镇(米甸镇、东三乡、左门乡、石羊镇)交界处,历史上曾是茶马古道重要通道,座落在美丽渔泡江边。据说这条古道修建于北宋开宝五年(972)年,盐商马帮常年络绎不绝,是中国西南通往印度、缅甸等国的南丝绸之路。
密林庄“竖秋节”自古以来就是该村彝族一个重要民族节日,因文化大革命影响,被迫停止。随着密林庄村经济、文化发展和乡民对精神文化需求的提高,要求恢复“竖秋节”的呼声也越来越高。在相关文化部门帮助、支持和村民积极配合下,“竖秋节”于2014年正式恢复,并定于每年正月十五举行。正式恢复“竖秋节”以来,密林庄村已经正式举办过两次该传统民族节日。节日仪式开始前,乡民自觉成立文艺队,文艺队队长由村长李映华担任,队员由艺术修养较高的乡民担任,文艺队负责组织协调“竖秋节”整个仪式相关事宜,如督促与宣传、仪式主持、舞蹈排练、舞蹈服饰准备与舞蹈场地布置与策划等。大家根据不同角色,都开始为这一重要节日而共同实践着。此时这种民俗舞蹈活动已经不单单只是形式与内容的表达或是民族文化符号象征,而是“心态”层面人与人之间关系以及人们通过参与仪式的准备而获得的一种共荣感。
二彝族“竖秋节”舞蹈:现代语境下族群行为与认知
密林庄彝族“竖秋节”是以竖秋文化传承为主,主要用载歌载舞形式歌颂给人间带来幸福与安宁的“秋神婆婆”。其乐舞内容大致包括以下两个方面:一方面是表现彝族人民农耕生活文化舞蹈(“牛哥牛舞”“石磨的记忆”等),另一方面是彝族具有代表性群众自娱性舞蹈“跳脚”。研究“竖秋节”舞蹈,不能仅停留在对舞蹈有形文化分析与阐释,应该深入到“心态”层次,“研究多种形式的舞蹈是如何通过身体动作塑造、展示和延续社会文化认同的。”*王建民:《艺术人类学新论》,北京民族出版社,第116页。通过对“竖秋节”传统舞蹈活动分析,研究其背后表现出的族群行为与认知。
中午12点开始,相邻四方八寨的乡民们纷纷聚集在一起,到密林庄最高坝子上参加迎宾仪式。彝家人穿着色彩艳丽的节日服装,弹着悠扬的三弦琴,唱着密林庄彝家敬酒歌,喜迎近邻远乡朋友。彝族是一个仪式性社会,在这样一场仪式活动中带有表明身份、关系、地位的文化意义。
大概在中午1点左右,迎宾结束,开始祭祀秋神仪式,首先是两人一组,分别站在秋架两边,吹响长号,以示祭秋开始。在祭祀过程中,彝族毕摩点香、敬献酒水上秋梁,唱起当地秋神调,接着开始“甩秋”。“一甩”表示感谢一直守护人间火塘给人们带来幸福与安宁的秋神婆婆;“二甩”表示对现在乡民美好生活歌颂;“三甩”表示期望得到秋神婆婆保佑,来年有一个好丰收,人们日子越过越红火。
族群通过这样一种简单而神秘的仪式表演活动,彝族毕摩*彝族毕摩:是礼仪的主持者,彝族知识分子,他们精通各种知识,毕摩只限于男性。与当地参与者一起进入一种“集体无意识”状态,乡民们希望通过这一系列表演行为,使自己及观众都脱离日常生活状态,而进入某种不可言诉的神圣状态,在这种状态中完成自己内心仪式体验,得到一种自我满足从而获得“新生”*杨曦帆:《彝族走廊的乐舞文化研究》,北京民族出版社,2009年版,第50页。
大姚彝族“竖秋节”乐舞中农耕代表性舞蹈之一“牛哥牛舞”,主要讲述的是在远古洪荒时代,人们生产能力比较低,且每年闹饥荒,不是干旱就是洪灾。牛神下凡了解了人间疾苦,便向玉皇大帝禀明情况,于是玉皇大帝派遣它下凡告诉人们可以三天吃一顿,把玉米穗当米吃。可是牛神想三天吃一顿怎么能吃饱呢,于是违背了玉帝指令,对人们说:“你们一天吃三顿,这样就能解决温饱了。”玉帝听了龙颜大怒,惩罚牛神到人间去犁地。牛神被推出南天门,猛击摔到了人间,磕掉了上一排牙齿,从此为人们耕田犁地。走的时候它用鼻子和尾巴偷了稻谷种子,带到人间,从此有了稻谷,人们学会了耕田犁地种稻谷,从此过上了丰衣足食日子。舞蹈中两人模拟牛,还有赶牛的人,手拿鞭杆,卷起裤腿,一边对牛唱叨,一边犁地,是最原生态形态阐释。陶敬礼*陶敬礼,大姚县三岔河镇文化馆馆长,一生致力于发展本地民族文化事业,是“竖秋节”的主要组织人。说:“现在每年立春的那一天,人们都会在牛的身上找谷子,谁家找的谷子越大越饱满就预示着今年是一个丰收年。找完谷子就去水草丰茂的地方找最鲜嫩的草拿回来喂养牛,喻示着期望来年有一个好收成。”
人们模拟牛舞,是想通过舞蹈表现彝族先民是如何开始进入初级农业社会,如何掌握稻作知识和技术,如何艰辛才最终学会了种植谷物,也体现出牛神崇拜在很大程度上也是由牛在农耕中地位和作用决定的。
提起“石磨”(图2)总是让人联想到笨重、古老、沧桑、落后等词语。可是山村里石磨犹如艰难岁月,彝家人奋力向前推动着。在农耕舞蹈“石磨的记忆”中,对生产工具磨子、舂米槽等生产工具的展示,以及模拟其劳作的舞蹈是为了让后人了解彝族古老的民风民俗。村长李映华说“石磨已经有两百多年的历史,现在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各家各户都基本是用碾米机,晚辈们基本不知道石磨的历史,而且以前没有粮食,只有吃苦荞,人都是用手推磨粮食,在生产力低下年代,石磨是每家人不可缺少的工具,也是祖辈们智慧的结晶。“吃水不忘挖井人”乡民展示农耕舞蹈的目的是为了让小一辈记住先民们的辛苦,勤俭节约,珍惜今天幸福生活。他们用最传统的舞蹈演绎彝族最淳朴的民族文化。
楚雄彝族“跳脚”*“跳脚”彝语称“咕遮”是“舞”、“跳”的意思,一般是由吹奏乐器的人领跳,在不同地区有不同称呼,是彝族一种传统集体舞蹈。又称“咕遮”,其舞蹈形式庄重热烈、风格粗狂古朴,是彝族具有代表性的集体舞蹈,常用“葫芦笙”“月琴”“三弦琴”等为伴奏乐器。富于幻想和智慧的彝族人民还编织了许多解释说明这种跳脚风俗的由来。“跳脚”不仅是一种群众喜闻悦见的集体舞蹈形式,也是对彝族生存环境真实反映,且在不同地方有不同称谓。楚雄州所有聚居的彝族都是大同小异,都是山地民族,人们一出门便要下沟过壑,大姚密林庄亦是一样,地处半山之上,从生产方式上看,其类型主要是“山地耕牧型”。这里彝族人民深受地理环境影响,如果没有双脚,根本没有办法在山区生活,不管是早期先民狩猎、追赶野兽,还是生产生活,都全靠这双脚,人们对这双脚心怀赞美之情,经过异化过后变成一种抒发情感自娱自乐的集体性彝族舞蹈——“跳脚”。俗话说“跳脚跳得日头落,只见黄灰不见脚”。彝族“跳脚”基本是以脚上动作为主,在不同地方力度、节奏、伴奏乐器都有所不同,但是也有相同表达形式就是围圈而舞,这种形式更有利人们交流情感。“跳脚”动作并不复杂,也没有较高观赏价值,可是在历经千百年洗炼后,仍能与不同历史时代欣赏水平同步,这有着什么样的心理根源?
透过以上所述仪式中农耕舞蹈文化,我们所看到的是在现代社会语境下,人们仍然通过这种最古朴行为方式,用自己最擅长也是族群愿意接受方式来延续民族文化认同,教化下一代,从而达到情感认知与认同。在仪式舞蹈活动中,“不同地位、身份、层次和其他属性的人们参与和执行不同的角色。活动中的人神交流与社会中的人际关系之间有着不可分割或相互印证的关系。大家的地位分化和人与人之间的差别暂时性消弭,由此人们获得一种团结感和民族文化认同感”。*褚建芳:《人神之间:云南芒市一个傣族村寨的仪式生活、经济伦理与等级秩序》,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年第21页。这也是在现代文明冲击中,族群能够在接受外界信息同时,能够对事物进行辨别、思考,做出正确判断,成为一种自觉行为内驱动力,成为社会稳定与否的重要因素。
三多维互动下民俗舞蹈意义生产
费孝通先生在稍早出版《云南三村》(Earthbound China)一书导论中曾经指出,对于一个社区文化研究,仅仅考察其可见的制度构成与相互关系是不够的,这只是研究工作较低水平,(在条件允许情况下)研究者还应该更进一步,上升到对“最高水平文化综合”探究。笔者可以认为费先生所提出的“最高水平综合”就是“心态”关系层次,我们在研究其仪式舞蹈活动时,应当看到在基本文化逻辑结构之下,人们的思维,对事物判断,以及由此而产生的自觉行为。
首先,“竖秋节”仪式舞蹈活动,它不只是一个“过渡仪式”,或者说人们通过这种仪式舞蹈话语,达到人与神之间交流,背后其实是人与人之间,或者是族群与族群,村落与社会之间关系体现。“竖秋节”恢复离不开多方力量互动,在这种互动关系下,是更深层次意义的生产。楚雄大姚县所辖14个乡镇都有各自民族传统节日,如昙华乡“插花节”、石羊镇“开井节”、盐丰“杨梅节”、三台乡“赛装节”,从节日程式“约定俗成”已经到“模式固化”,而密林庄所属的三岔河镇还没有属于自己的民族代表性节日,因而相关文化部门也承担着挖掘地方民族文化,传承与展示任务。并且在物质方面给予一定支持,在精神方面帮助当地乡民树立文化遗产自觉保护与传承意识,这种自上而下转化式指导,对云南传统民俗节日文化恢复具有实践意义。
其次,民俗仪式舞蹈活动体现出现代乡民文化自觉意识。节日仪式是少数民族生活中重要组成部分,而舞蹈是一种文化载体,一种隐喻符号,是对这个民族艰辛发展历程记录与再现。它的神圣性也并非来自“迷信”而是来自于现实社会,是一种“看不见”的心理力量,作用于社会中的个人,并使人们在精神上依赖于它。村长李映华跟笔者聊天说:每当到了夜晚,大家坐在火塘边聊起往事时,村民们都会要求正式恢复,因为作为能歌善舞的彝族人,他们不能眼看着自己民族积累的历史文化一点点流失,民族文化基因不复存在。现在会唱“赶马调”、会吹“葫芦笙”、会本民族歌舞的村民已经越来越少,年轻人也都外出打工不愿意学习本民族文化,如果恢复了“竖秋节”不仅给大家提供了一个情感交流机会与场所,也起到寓教于乐作用,满足广大群众自我提高的乡村文化生活需求,对促进乡村文化建设起到了积极作用。
笔者以为费先生所提出的“心态“层面,应当是这种民俗舞蹈活动的意义生产。我们应该关注到从村民要求恢复自己的民族节日,到亲身组织参与都透现出强大的民族认同与民族凝聚力。李映华说:“不只是像‘竖秋节’这样重大节日大家才会聚在一起,平时如果有哪家有要事(婚丧嫁娶、上房结梁等),村民们也都会聚集到一起唱歌跳舞,并会拿出自己家的“礼物”(米、酒、肉等),招待亲邻或朋友。接着笔者又问:“那像这种活动的举行,汉族人会参加吗?或者不是彝族像其他比如傈僳族的乡民也会一起吗?”村长说:“不只是傈僳族,密林庄相邻村寨的少数民族都会过来参加,没有族别,没有等级之分。”族群通过这样一种歌舞表演方式,营造一种亲密氛围,人们在舞蹈活动中亲身参与体验,从而获得集体认同感,此时舞蹈已经不是身体与形式表达,而是人们共同践行着的一种“乡约民规”,以此维系着原本村落秩序与社会关系。这样一种传统民俗舞蹈活动增加了人与人之间交流,减少族群与族群之间心理矛盾,是构建和谐文明乡村文化不可缺少的表达形式。
结语
本文通过借助费孝通先生“心态关系”论,对彝族村落“竖秋节”舞蹈活动进行概括与分析,透过舞蹈活动探索其村落中族群关系、行为与认知、民族信仰等。虽然只是一个小村落仪式舞蹈活动研究,但这却是众多少数民族村落节日仪式一个缩影。通过民俗舞蹈活动探索其背后“心态”层面,从而了解族群心理以及一系列信仰体系,对淡化族群自我意识,减少民族冲突,维系社会稳定具有重要意义。笔者认为费孝通先生的“心态关系”论可以作为云南民俗舞蹈研究新视角,这也是新一代舞蹈研究者应该具备的自觉行为。
(责任编辑:张玉秀)
From ‘ Ecology’ to ‘Psychology’ : On Traditional Folklore Dancing
Activity of Yunnan Provinc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Multi-dimensional Interaction
——A Case Study of Yi Nationality Ritual Dancing Activity of
“Shu Qiu Festival’in Milin Villa of Chuxiong Prefecture
WANG Min-ling
(Dancing School,Yunnan Academy of Arts, Kunming 650500,China)
Abstract:Mr Fei Xiaotong puts forward a new term named ‘psychological relationship’ at the Commemoration of ‘Ten Years of Sociology of Peking University’. ‘Ecological Relationship’ means co-existence among people while ‘psychological relationship’ means the co-prosperity among them. Coexistence and mutual benefit of people is what we pursue. I think we give the term‘ psychological relationship’ profound meaning and research vision for constructing dancing theory. This paper takes ritual dancing activity of ‘Shuqiu Festival’ of Yi Nationality of Milin villa of Chuxiong prefecture for example , analyzes the interactive relationship between different ethnic groups, including their ethnic behavior, cognition and faith systems.etc.from the perspective of ‘psychological relationship’. We are trying to explore the new vision of traditional folklore dancing of Yunnan Province.
Key words:ecology;psychology;Shuqiu Festival;multi-dimensional interaction;folklore dancing;psychology of ethnic groups
作者简介:王敏玲,女,汉族,四川成都人。云南艺术学院舞蹈学院在读硕士。主要研究方向:中国少数民族舞蹈文化研究。
收稿日期:2015-10-19
DOI:10.13803/j.cnki.issn1009-9743.2015.04.003
中图分类号:J722.2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9743(2015)04-001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