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文化与结构:文化社会学的范式之争及其整合

2016-01-24 03:18徐选国
浙江工商大学学报 2016年5期
关键词:社会学范式理论

徐选国,戚 玉

(1.华东理工大学 社会工作系,上海 200237; 2.上海汇众建设管理有限公司,上海 200237)



超越文化与结构:文化社会学的范式之争及其整合

徐选国1,戚玉2

(1.华东理工大学 社会工作系,上海 200237; 2.上海汇众建设管理有限公司,上海 200237)

结构范式主导下的社会学理论面临着一系列危机和困境,催生了社会学理论的文化转向。对国内外有关文化社会学的内涵演绎、发展脉络、理论范式变迁进行批判性回顾与反思,有助于洞察文化社会学对于当前中国社会现实议题的关切和解释力。本文梳理了文化社会学的理论脉络及其三种主导型研究范式(文化—结构主义范式、分层—阶级视角、强—弱文化范式)发现,三大范式各有其独特之处,但它们面临着共同的深层次困境,即三者都难以跳出文化与结构之间的二元藩篱。笔者尝试在此基础上提出一种迈向本土实践的整合性文化社会学研究范式,以回应当前中国社会学本土化的现实议题。

文化社会学;结构与文化;研究范式;本土性;整合性视角

文化与社会的关系历来成为各界思想家们讨论和关注的核心议题,其伴随着社会历史发展不断呈现出一系列新的特征。然而,作为社会学研究的新视阈,文化社会学则是在20世纪60年代以来,在西方国家日益兴起、并成为极富吸引力的研究领域和议题。我国的文化社会学研究和实践虽然可以追溯到民国时期以孙本文等为代表的社会思想家们,但是,由于当时的社会学理论重心仍然以西欧为主,而以美国社会学理论家为代表的文化社会学思想不具主导性和代表性。这并非意味着我们可以低估孙本文、黄文山等著名文化社会学者对于中国文化社会学的努力及其贡献。同时,孙、黄等人对当时急剧变革的中国社会持有强烈的关怀,并通过诉诸于社会学理论的发展、教育和实践来改善和助推中国社会发展,这些无疑成为中国社会学发展的重要元素。[1]但由于20世纪50年代社会学在中国的中断,文化社会学传统也随之受到阻隔,中国的文化社会学没有得到持续的复苏和振兴。时至今日,文化社会学在中国社会学发展中仍然未能独树一帜,未成为分析我国独特的社会历史脉络和社会发展进程中相关议题的强有力理论工具。基于此,本文尝试从20世纪60年代以来较为成熟的文化社会学理论研究传统中,找寻具有代表性、主导性意义的文化社会学研究范式,以作为指导当前我国本土文化社会学理论研究的重要思想基础。本文主要侧重于对国外学界有关文化社会学的理论范式进行梳理和阐释,检视了不同理论范式之间的论争及其存在的共通本质,而对于文化社会学相关理论范式对于中国当前社会的际遇及其可能的借鉴空间,则需要笔者及更多的学者持续的努力和探索。

一、 社会学的文化转向:文化的社会学意涵及其理论进路

在社会学创建之初,尤其是社会学经典理论家们那里,马克思、涂尔干、韦伯等人都不同程度地关注文化现象或文化问题,但是,处于现代化开端的社会理论家们倾向于寻找社会变迁的结构性指标,而较少关注属于能动性元素的文化要素,因此,文化并没有成为经典社会学理论关注的核心主题。

(一) 社会学的文化转向:文化与社会的有机结合

纵观西方文化研究发展史,其起始阶段以19世纪80年代泰勒、斯宾塞等人的论点为标志,他们强调人的文化地位的优越性以及人类文化的基本特征;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期,以涂尔干为代表的社会学理论家极端重视整体性的社会文化研究,强调人类文化作为一种社会事实,应该加强对人类文化进行经验调查和实证分析的重要性;至20世纪30年代,人类学文化研究处于核心地位,代表人物包括马林诺夫斯基、布朗、莫斯等,他们强调各种社会要素的功能意义,以功能关系构建动态的整体社会结构,并将这种具有功能属性的社会结构称为文化;20世纪四五十年代,在人类学文化研究基础上,形成以列维·斯特劳斯为代表的结构主义人类学,强调人类社会结构中的文化要素;直到20世纪60年代,社会学理论与文化研究出现重大的转型与结合,以吉登斯、布迪厄、埃利亚斯为代表的思想家认为,当代社会文化的因素与整个社会结构相互渗透,使得社会结构越来越采取象征化的性质和形式[2]10-12。从上述文化研究发展史与社会理论发展史在特定时期的各自转向及其融合来看,无论是社会学的文化转向,抑或文化研究的社会学转向,可以视为两个学科在特定历史时段的整合与渗透。社会学理论发展过程中的文化转向,意味着需要增强社会学审视社会的功能、揭示文化对社会实践的影响规律、增强社会学理论指导文化实践的功能,以及推动主流社会学理论的多元发展。

(二) 文化的社会学意涵:社会学意义上的多面向之争

文化作为一个具有悠久历史的概念,不仅在哲学、语言学、文艺学等学科中受到持续的关注,同时,也在社会理论发展过程中,日益受到社会理论家们的关注,成为文化社会学发展的重要推动力量。然而,文化作为一个概念,其内涵则是多元和复杂的,目前尚无对文化内涵的统一界定。有学者将那些属于纯自然的、智能的物质文化的内涵悬置不论,专就社会学意义上的文化概念进行了系统的梳理,将社会学意义上的文化概念总结为以下四种[3]:

第一,主观意义(subjective)的文化。它主要由思想、情感、信仰和价值构成。这种文化观点一直为古典—现代社会学理论加以辩护和应用。从根本上说,它植根于柏拉图的“心身二元论”,在其后续发展过程中,进一步受到马克思的“上层建筑”和“意识形态”理论,韦伯的“伦理”“精神”和“理性”思想,涂尔干的“集体良知”理论,帕森斯的“集体价值”理论,列维-斯特劳斯的“深层结构”理论,社会心理研究中的“态度世界”,以及在中国政治和社会语境中的“精神文明”等理论思想的重要形塑,这类与客观的社会结构相对的主观思想和知觉文化,即主观意义的文化。

第二,结构意义(structural)的文化。它由行为模式、生活方式和特定关系结构组成。这种文化概念强调文化的模式,包括显性的或隐性的模式,这些模式是一些由象征所获得或转化的行为模式。阿切尔检视了以往将文化视为“行为”与“特征”模式的看法,认为文化体现了群体内部要素之间的协调一致性,彼此形成一套高度依赖、相互共生的整合体系。其所谓“整体一致”的文化观念包括两个推论:一是文化内部各要素之间逻辑一致,形成一种特定的文化模式;二是群体成员之间相互共享文化,形成相同的行为(文化)模式[4]。可见,这种文化涵义,与社会结构之间具有内在关联,成为后来结构—文化主义研究范式的主要代表性观点。

第三,拟剧意义(dramaturgic)的文化。文化,作为社会结构的象征表达,由一系列象征符号构成。这种取向的文化概念,最早可以回溯到涂尔干有关原始宗教仪式的叙事中,他将仪式作为符号象征来反映社会关系。而索绪尔则将语言符号化,并对其作“能指”和“所指”的区分,他相信,一切文化系统,如神话、意识形态等都可以用这种“语言系统”来描绘,即,语言系统就是相互联系的各种符号的一个系统[5]。上述论者都是从作为文化现象的某一特定符号,如仪式、语言和图腾崇拜等来阐释文化概念的,而且他们坚称,符号意义的文化反映了结构之间的关系,以及结构变化之特征。所谓拟剧,就是强调诸如仪式、意识形态和其他反映社会关系本质的象征行动,其往往都具有伦理秩序的色彩。拟剧意义的文化与主观意义的文化相比,较具可观察性。

第四,制度意义(institutional)的文化。这种文化由习俗、宗教、道德、政治和法律等元素组成,被认为具有外在或独立于个人或群体意识的“社会事实”之特征。与表现伦理秩序的“拟剧意义的文化”和作为一套模式的“结构意义的文化”相比,制度意义的文化又被认为更广泛地包括了既需要物质资源、又影响资源分配的行动者和组织,并更强调了社会生活建构文化的观点。伍斯诺指出,文化并非仅由具有拟剧意义的个人伦理责任产生,而是由一群具有特殊资格的行动者制造,并在建构意义的过程中被组织,通过仪式化、归正及传承得以维护[6]。显然,这种制度意义的文化,除了具有维持伦理秩序的功能外,还有实现文化再生产之功效。新制度主义学派也高度重视这种制度意义的文化内涵,行动者(包括个人、集体或组织)通常能够通过各种仪式,使某些价值观念或行为得以制度化、立法化,以确立或形成行动者之间的某些重要规范,并使之得以长期维系。可见,制度意义的文化,更接近将文化视为一种制度和生活的文化建构。

在上述文化概念的基础上,周怡融合了主观、结构、拟剧和制度意义的四种文化概念,使得文化具有了四种意义上相对独立并易于操作的优势[3]。首先,文化是内在于“心”的主观结构。它可能是一个时代内的精神、一个群体内的凝聚,更是个体业已习得的或内化于心的规范、价值观念、生活态度和信仰等。其次,文化是某一特定的总体生活方式。它可能是一个民族的、一个时期的,或者是一个群体共享的行为模式。再次,文化是各种结构特征编织而成的象征符号体系。它可以是知识和智能、物质产品、用以沟通的语言及生存背景。最后,文化是外在的社会角色及其期望的制度化体系,它可以是道德、社会伦理、习俗、制度规范及法律等。她进一步指出,四种不同意义的文化概念,其实有相互联系、相互转化的机理:外在的制度化文化体系一旦建立,就会通过诸如语言、仪式和文化产品等充斥符号的拟剧意义文化而得以传播、深化,成为人们内在于心的、共享的主观价值文化,最终这种共享价值或规范又引导社会中的个体或群体行为,形成某种特定一致的生活方式或行为模式,即形成结构文化。如果这种结构文化再一次被制度化文化所维护,便有了文化再生产的循环。她进而得出结论:上述四种不同意义的文化概念的争论,恰恰可能表达的是一种文化延续、文化运行的内在机理。笔者认为,周氏对社会学意义上的文化内涵进行的系统梳理和融合性概念建构,比较符合当前文化社会学内涵的演变逻辑及其转向,为不同面向的文化内涵之间找寻了一条内在逻辑。

(三) 文化社会学的发展进路:从“反文化的结构社会学”转向“文化社会学”

20世纪后半叶以来,文化社会学研究在知识界的讨论非常激烈,传统的社会学研究也慢慢把研究重心从对社会学理论和实践的考察,转向对特定的、涉及文化和美学现象的文化社会学考察。尽管在当前的学科分类中并没有规定文化社会学的学科,但不少学者认为,有必要把文化社会学当作目前社会学和文化研究学科交叉、整合的领域,并寄希望于文化社会学为社会学研究带来新的理论突破。纵观整个文化社会学的演进脉络,可以看到,总体上,文化社会学的研究体现了如下特征:从“反文化的结构社会学”到“文化的社会学”再到“文化社会学”,文化解释力由被排斥到相对自主再到独立自主的演进机制[7]。这一演进机制主要体现在亚历山大对文化社会学传统理论范式的批判性反思和超越基础上形成的强文化—弱文化范式思想之中。同时,当前的脉络也表明,今天的文化社会学正在实现的从“The Sociology of Culture”向“Cultural Sociology”的转向*Crane,Diana.(1995). Introduction:Culture Syllabi and The Sociology of Culture:What Do Syllabi Tell Us. in ASA Resource Materials for Teaching, The American Sociological Association.,逐渐预示着文化社会学在社会学这块领地里的真正崛起和自主。进一步地,国内学者杨向荣系统地检视了文化社会学的理论脉络及其特征。他指出,文化社会学所研究的是特定社会中的文化实践和文化关系,这种研究一方面体现在古典社会理论家们为解释现代性世界的文化意义、文化经验和文化后果而进行的各种各样的社会理论、方法尝试中,另一方面也与当下的文化研究以及社会理论的兴起有着复杂的共生关系[8]。可见,文化社会学的理论浮现并非是要实现文化与社会学的简单嫁接,而是一种以文化与社会学为核心的、极具张力的理论社会学研究新范式。在这个张力场域中,跨学科性、审美性与批判性是其独特的理论品性。文化社会学对处于生成中的文化与社会的整体意义给予阐释的向度与空间,在某种意义上弥补了传统社会学由于过于注重实证考察而导致的现实阐释层面上的理论缺失。

总体上,文化社会学在经典理论家们那里就开始受到关注,以回应现代性带来的一系列结构性、制度性问题。文化社会学内涵及其理论的上述变迁,体现了其越来越与当下的社会现实和社会发展接轨的特征和趋势。我们在借鉴和分析文化社会学主要理论范式时,应该既注重文化社会学发展的历史轨迹和遗产,也要注重文化社会学的当代使命和特征,发挥文化社会学对现实问题的解释力。

二、 结构抑或文化:文化社会学的范式之争

结合文化社会学的理论和学科发展脉络,笔者将文化社会学的主要理论研究范式概括为以下三大研究范式:文化—结构主义范式、分层—阶级视角、强—弱文化范式。笔者认为,三大范式的核心都是围绕着结构与文化这一对基本概念进行探索和建构的,每一种范式都在其分析理路上有所创新,虽然三大范式都竭力想跳出文化与结构的二元格局,跨越二者的鸿沟,但是归根结底,它们都是在结构与文化的关系框架下进行演绎的,未能跳出文化与结构的二元关系状态。

(一) 文化—结构主义视角下的研究范式:结构与文化孰轻孰重?

社会学意义上的文化研究,似乎难以割舍其与结构主义之间的关联,那么,结构与文化之间到底有怎样的关系?笔者借鉴周怡对文化与结构的关系之争所形成的三种关系范式(宏观结构主义取向、文化—结构主义取向和文化主义取向)分析架构[3],指出文化—结构主义取向优于其他两种取向,因而成为研究文化社会学的重要理论范式。尽管结构—文化主义观点由来已久,但其主要兴盛于帕森斯和后帕森斯时代。这种观点在肯定结构与文化相对独立又彼此联系、互动,确信文化的相对自主性而无需还原结构的前提下,又分化为两种观点:一是倚重结构的观点;二是文化与结构并重的观点。

其中,倚重结构的观点主要以帕森斯、葛兰西和阿尔都塞为代表。帕森斯虽然明显持“倚重结构的观点”,但他不把文化与结构的关系视为内在经验与外在决定力量之间的因果关系,而视之为一个整合的经验世界所具备的不同分析层次,这区别于马克思所强调的宏观结构特点。帕森斯是在他的行动理论里建构社会体系、人格体系和文化体系的运作关系的。在帕氏看来,文化体系是“一个秩序的象征体系”,它由价值观、常规及象征符号组成[9]。也即,文化是一套沟通符号,是一套行为准则,它具有独立的空间,具有自身的逻辑。但这种空间及逻辑意义仅仅具有相对的自主性,因为帕森斯强调文化、社会和人格体系在社会行动过程中的共同作用,强调三个层面相互作用下的分析性自主。因此,文化作为其中一个子系统,仍然是社会结构整体体系的一部分,受“总体社会系统”的影响。葛兰西对文化与结构分析架构所做的最大贡献在于,他用“霸权”概念更新了传统马克思主义的意识形态理论。他认为,人们必须“将历史所必需的意识形态,同随意、理性化的或‘被强加意愿的’意识形态区分开来”[10]。霸权文化的概念相对于社会和行动,具有其相对自主性,这种自主就体现在它可以通过“宰制”“说服”和“自愿同意”的控制模式,组织起结构中的人民,因而,凸显了文化与结构的关系。阿尔都塞通过对经典的马克思主义观点进行修正来阐释其文化社会学观点,尤其是他对意识形态物质性的论证层面更具马克思主义的印迹。在他看来,马克思主义的科学并不属于经济主义,意识形态是相对自主的,一定要发挥它自己的“特殊的功效”[11]。但是,意识形态在马克思看来,仍然受到以经济为基础的结构所形塑。可见,无论是帕森斯对文化的研究,还是葛兰西、阿尔都塞对意识形态的分析,他们都主张文化的相对自主性,但最终又将这种自主化约为社会性现象,倚重结构和文化的相互依赖和相互形塑。

文化与结构并重的观点,主要体现在符号学、拟剧学、涂尔干学派及历史社会学的表述中,相对于倚重结构的宏观观点,更显中观和微观。这种“文化与结构并重的观点”,意指研究者摆脱文化与结构的因果概念,在文化意义、文化实践与过程的分析层面上,为文化博得了应有的独立解释问题的席位[3]。符号学派的罗兰·巴特、沙林斯分别以摔跤、饮食偏好为切入点,强调了在形式化象征关系中文化作为符号的自主性,体现了文化和经济结构各自独立、联系、并重,彼此不可取代的自主性思想。相较于符号学着重于文化意义的象征关系,拟剧学派则更加关注文化意义的创作性表演。戈夫曼以“框框之外的活动”为题,讨论了被纳入官方主要活动领域(框框内)的人,如何与框框之外的活动划清界线的拟剧表演。涂尔干式的文化社会学研究是从宗教、社会控制、仪式和性别等多方面,强调象征系统的分类与社会稳定之间的并蓄自主问题。涂尔干在统合神圣与世俗两大要素的对立时,将认知、情感和道德上的分类,既视为组织社会群体的基础,又将之视为个人与他人发展社会关系的基础。可见,不管是符号论者、拟剧论者,还是涂尔干学派,在对文化与结构关系的论述上,已经不再是一个自变量和因变量之间的关系,而可能是两个变量之间的相互自主关系。可见,文化与结构之间具有的密切关联和相互作用。

(二) 分层视角下的文化社会学研究范式:阶层作为一种文化现象

在对西方社会理论的当代文化转向进行研究时,周怡指出,文化社会学本身随着这种文化转向,围绕着以社会分层为核心的相关思想得以丰富和发展。她指出,传统上,文化研究主要集中于对哲学和文化史学等领域,随后再向社会学、文化人类学等领域转向的过程中,文化社会学本身的两大理论取向,即精英的霸权文化取向和平民精神的亚文化取向,也随之发生了实质性的转变,从注重精英文化转向了对亚文化、弱势族群或大众文化的强烈关注[12]。她进而认为,随着贝尔《意识形态终结》的断言,我们看到了“发端于19世纪人道主义传统的普遍性意识形态已经走向衰落,新的地方性意识形态正在兴起”;看到了阶级斗争理论和普遍性发展理论的受挫;还看到文化与结构一致的概念日益失宠,人们已经不再固守两者之间的“自主”或“因果”的传统话语,而是注重文化和结构相互建构、文化差异、文化多元、文化联结松弛的全新话语。这些情形表现在文化社会学理论上的两个半球,亦因此从对峙、关联转向了更为注重大众亚文化研究的一侧。很多作品问世,很多作品都落脚在分层领域。如:汤普森的《英国工人阶级的形成》,布迪厄的《区隔》,甘斯的《趣味文化》,20世纪70年代伯明翰中心相继出版的《工人阶级文化》《学习劳动》《仪式反抗》,以及20世纪90年代雷梦特的《货币、伦理和风格》《文化差别》等,都既是文化社会学理论的奠基/发展之作,又分别是直接涉及社会分层研究的力作,它们对以往惯用的“社会结构分析”传统注入了属于文化视域的独特元素,维护了文化社会学在社会学领域的话语权。

对于人人各异的文化实践,用社会分层的理论原则,即“将人看作社会人,看作与他人发生联系的人”来进行考察时,文化的多样性就变得出人意料地统一:即处于同一阶层的一群人之所以不同于另一阶层的一群人,不再是以他们的经济关系,而是以他们越来越突出的文化特征或文化取向来权衡。于是,社会现实也让研究者不得不带着文化视角走进分层领域。从上述研究中可以看到,社会分层与文化实践之间存在密切的关系:一方面,文化社会学理论的建构依赖于既定而又变动着的社会分层结构;另一方面,多元复杂的阶级、阶层结构本身又深嵌于属于它们自身的文化语境中,并以其特有的意义、符号、语言和生活方式,表达它们各自不同的实在,或表达它们共处、共享一世的整体。总之,强调文化社会学的这种分层和阶级视角,是对文化社会学原有主导性理论范式的批判性继承和超越,体现了文化社会学自身理论实践的重要转向,对中国当前显著的社会分层、阶层传递、阶级再生产现象具有重要的理论参考价值。

(三) 强—弱文化视角下的文化社会学研究范式:对结构与文化的调和

与文化—结构主义范式、分层—阶级视角分析路径不一样的是,美国著名社会学家亚历山大提出了强—弱文化范式的研究理路,试图对结构与文化之间的张力进行调和。文化社会学在英语世界中的两个概念:“sociology of culture”和“cultural sociology”,按照中文意义,可分别译为“文化的社会学”和“文化社会学”。亚历山大指出,从表面上看,二者提供了相当一致的研究图景:一是它们都将文化与社会学联姻,视文化为社会学的一项重要议题,对社会学研究起着重要补充作用;二是它们所使用的概念性定义,如价值、符码和话语等基本上是一致的。但是,深入分析发现,无论在结构层面还是研究视角或解释结果上,两者都存在显著差异[13]9。这些差异主要体现在四个方面:一是两者都注重文化,但侧重于文化的不同解释变量;二是两者同属于“文化社会学”学科,但分属不同的研究视角;三是两者同以叙事为主,但存在不同的描述方法;四是两者同为文化的解释,但着力点完全不同[7]。

亚历山大根据上述四点差异,进一步提出“强文化范式”(strong program)和“弱文化范式”(weak program)概念。所谓强文化范式,顾名思义,即为一种积极推动文化与社会结构脱钩,阐明文化在塑造社会生活方面扮演重要角色的学术思潮。它与“文化社会学”(cultural sociology)相联系,囊括文化社会学所具有的主要特征:认可“文化自主性”、以文化视角来研究社会结构现象、以“深描”为主要研究方法,以及强调意义的内在模式,即“文化结构”的客观性质。所谓弱文化范式,则是指将文化附属在社会结构中作为一种模棱两可的非独立变量。它与“文化的社会学”(sociology of culture)联姻,附带着文化的社会学的所有特质:即认同“文化的相对自主性”、倡导以社会学视角来研究文化现象、以“浅描”为主要叙述方式,以及大多以抽象概念或外在环境去解释现象等[13]12-13。亚历山大指出,文化就是意义之网,反映了社会结构的内在性,即文化结构。文化社会学则是一种社会心理分析,它的任务是将规范社会的种种无意识的文化结构提升为思想观念,让男人女人去思考他们自己的神话,以便他们又能够反过来制造新的神话[14]。

亚历山大着重阐述弱文化范式向强文化范式的过渡,并在区分这对概念的过程里掺入了他对若干文化理论的评价。例如,亚历山大认为,经典社会理论家中,韦伯、涂尔干和青年马克思的某些思想属于强文化范式的范畴,这些理论观点为建构强文化范式文化社会学思想奠定了重要基础。在强文化范式的观点看来,帕森斯的功能主义可以被称为一种不充分的文化视角,尽管帕森斯的理论提出价值观的重要性,却没有对价值观本身的性质给出解释,也没有用社会学的想象力去重构社会文本的代码与叙事[13]12-13,而是从外部观察行动,采用一种基于假定的功能需要去产生某种类型框架。然而,当功能主义的文化视角渐渐退出美国社会学界时,在法国,主张社会文本的理论却产生了巨大影响。如法国结构语言学家索绪尔,列维·斯特莱斯、福柯的早期思想等,坚持主张制度的文本性与人类行动的散乱性。然而,从强文化范式的视角来看,他们的切入角度仍然过于抽象,他们也普遍没有能够指出强—弱文化范式之间的因果关系机制。

可见,亚历山大另辟蹊径,对原有的文化社会学理论范式进行了通盘的梳理和反思,并提出具有独创性的强—弱文化研究范式,成为当代文化社会学发展的集大成者。正是强—弱文化视角的共存、争论和转向,实际推动了文化社会学在社会学领域的真正崛起。

三、 困境与超越:迈向一种本土性的文化社会学分析范式

尽管社会学理论与文化研究在特定历史时期产生了融合与相互渗透,并促进了各自对相关议题的解释。但是,现有关于文化社会学的主要分析理路存在一些显而易见的不足之处,例如:尽管这种转向较为敏锐地认识到文化范畴在社会变迁过程中的关键性,但他们却未能提出充分的理论体系来把握和分析社会变迁。有学者进一步强调,文化社会学应该注重讨论各种文化实践与权力之间的关系,即文化现象与文化实践中的权力运作对文化实践的影响,其使命就在于分析具体的社会关系和环境中文化是如何表现自身和受制于社会与政治制度的,这就意味着现有的文化社会学理论不能对权力、不平等和阶层等社会现象进行充分的解释。[2]18从根本上讲,文化社会学的不同理论范式的共通本质在于,它们难以逾越结构与文化之间的张力,无论现有的理论范式如何创新,从本质上讲,它们依然处于结构—文化的框架之内。如何发挥西方文化社会学理论精髓对本土社会学发展的启示?这就涉及到我们如何看待文化社会学理论体系中根深蒂固的结构与文化关系。

(一) 结构与文化之间:文化社会学难以逾越的议题

从文化社会学的理论发展及其演化脉络不难看到,长期占主导性地位的三种研究范式,文化—结构主义研究范式、分层—阶级研究范式、强文化—弱文化研究范式,都具有各自独特的解释力和优越性。但是,正如整个文化社会学作为社会学的一种新型范式不断得以创新和发展一样,文化社会学本身的理论范式也需要不断嵌入到现实语境之中,才能丰富其生命力和解释力。因此,对以往三大主流研究范式进行批判性检视,显得尤为必要。第一,文化—结构主义研究范式。该范式虽然强调了文化与结构之间的复杂关联,包括二者从对立走向融合的思想。但是,总体上来看,该范式本质上未能跳出文化与结构之间的二元性,仍然强调的是作为文化和作为结构对彼此的影响和形塑,使得二者之间内在地存在着不可逾越的鸿沟。该范式的核心关注点在于:结构,抑或文化构成解释社会结构及其文化现象的核心变量?第二,社会分层—阶级研究范式。这种范式强调的是文化社会学的社会变迁视角和阶级视角。由于文化社会学自身的特殊性,同时关注这两个因素对于丰富文化社会学的理论内涵及其解释边界来说,具有独特之处。然而,其在分析理路上坚持社会变迁的取向,并将阶级分析视角纳入社会学之中,是传统马克思主义理论家一直致力于探索和分析的命题,使得文化相对于结构的自主解释力不明显,仍然难以突破社会结构与文化之间的界限。这一范式引入了社会变迁的视角,并结合变迁视角下产生的社会阶层和阶级现象,形成对各种不同阶层的分析模式,但是,这种分析理路容易导致强调某一特定阶层的社会心理元素有余而其社会结构要素不足的现象。第三,强文化—弱文化研究范式。这种范式虽然对以往的文化理论和文化社会学思想进行了独到的批判性继承和超越,但是,结合亚历山大对这一对概念范畴的操作化时,仍然难以区分“文化的社会学”与“文化社会学”,或“强文化范式”与“弱文化范式”之间的边界以及各自的特殊之处。他主要借助文化自主(包括相对自主和独立自主)来诠释强—弱文化范式之观点,这种建立在理想类型基础上的分析范式,经常带有理想主义色彩,在实际操作过程中会面临着许多挑战。同时,尽管亚历山大在经典社会理论家的分析范式(如韦伯、涂尔干、青年马克思等)基础上进行了开创性工作,并竭力探索从弱文化范式向强文化范式的演进,以不断超越结构与文化之间的鸿沟。但是,亚历山大分别从强文化范式(侧重文化要素)和弱文化范式(强调结构/环境维度)出发对文化社会学进行分析,本身就体现了对文化与结构之间的区分。因此,这种强—弱文化范式仍然凸显了结构与文化之间某些不可逾越的张力。

(二) 走向地方性实践:一种本土性的文化社会学研究理路

基于以往有关文化社会学研究范式之争,试图对以往研究范式进行整合与超越,以实现文化社会学研究范式的当代转向,成为文化社会学研究论者关注的重要议题和使命。鉴于前述三种研究范式各自强调的核心观点及其关注要点:文化—结构主义范式对超越文化与结构二元对立的诉求和努力,强调文化在社会结构、社会脉络中的意义和作用,这对于我们理解当前社会转型和社会结构变迁背景下的文化社会学内涵及其解释边界具有宏观的指导作用。社会分层—阶级研究范式给我们的启示在于,其强调社会变迁及其在此过程中所形成的阶级结构对于人与人、人与社会关系的影响和形塑,尽管马克思主义意义上的阶级内涵在当下语境中不那么明显,但是,与阶级相关的阶层概念,则是当前中国社会的一大特色。因此,强调对不同社会阶层及其特征的关注,应是未来文化社会学的重要关切点。强文化—弱文化研究范式对文化自主性的关注,反映了在分析社会现实议题之中,即是对文化本质的“自觉化”和“醒觉化”关注,要做到费孝通所谓的“文化自觉”[15],对于中国历史上所经历的各种文化之争、文化复兴、历史记忆等重要事件,强调具有文化自主性意义下的文化社会学研究,应成为当代学人履行学术使命的重要关注点。上述三大理论范式之共同点在于:其试图弥合文化与结构之间的鸿沟,但却在各自设置的研究目标下走向文化—结构张力的生产与再生产循环。

笔者认为,将三大范式所具有的独特特征和优势进行整合,不是一种强势的结合,而是对我们当前社会诸多现实议题及其特征的敏锐关注,同时,这是未来文化社会学研究不可回避的核心议题。在社会转型急剧加快的现代化进程中,市场化、全球化、城市化、信息化等造成社会结构的显著变化,在后发现代化的中国社会,不断出现和衍生了一系列不同于先发现代化国家的许多新特征、新问题,因此,单纯借助西方国家诞生并经检验的理论范式,将不适合于对当代中国的有效分析和回应。在这一点上,已经有诸多学者提出要进行中国自己的理论探索和经验反思,包括费孝通提出的“文化自觉”思想[16],郑杭生提出的“理论自觉”[17],以及曹锦清提出的“以中国为中心、以中国为方法”[18]的本土化理论建构诉求。笔者认为,未来的文化社会学研究能否真正超越这种结构与文化的之间二元对立、张力及其限度,应成为文化社会学论者们尝试建构一种整合性分析范式的关键所在。

本文认为,要在以往三大文化社会学主流范式基础上进行整合并非易事,因为这种结构与文化之争自古典社会学思想家那里就已存在。今后要对文化社会学范式进行推演,最根本的着眼点在于:坚持“地方性实践”原则,从更具本土性、情境性和在地化的特征入手,避免以往研究范式中大而泛化的文化论点,进一步将研究视角聚焦于具有独特地方族群文化敏感性、社区情境之中,探索符合具体的、微观场域特征的解释范式,唯有如此,才能真正推动文化社会学对于促进当前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目标、推动社会建设从社会管理走向社会治理的重要理论抓手。要构建这一本土性导向下的整合性文化社会学范式,需要更多的学者立足当前社区建设实践,从一个个鲜活的社区/地方场域中挖掘和建构其文化意义,以形成一种“将文化视为寻常”的文化社会学解释范式[19]。总之,对于文化社会学研究范式的整合与超越,核心在于继承原有范式的精髓之处,并立足当前社会实际,对文化社会学的理论内核及其解释向度进行重构,坚持文化社会学的本土性元素,应成为文化社会学中国化、本土化实践的理论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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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彭何芬)

Transcending Culture and Structure:Theoretical Paradigms of Cultural Sociology and Its Integration

XU Xuan-guo1, QI Yu2

(1.DepartmentofSocialWork,EastChinaUniversityofScienceandTechnology,ShangHai200237,China;2.Shanghaihuizhongconstructionmanagementco.,Ltd,Shanghai200237,China)

Sociological theory which is dominated by structuralism paradigm faced with a series of crisis and predicament, and has given rise to a turn of cultural. It reviews and reflects critically the concept, development context and theoretical paradigms change of cultural sociology about domestic and foreign helps to gain insight into concerns and explanatory power of cultural sociology responding China’s current social issues. This article summarizes theoretical context of cultural sociology and its three leading research paradigms (culture-structuralism paradigm, stratification-class perspective, and strong-weak cultural program), and find that although the three paradigms have their own critically advantages, but faced with the common problem that is hard to jump out of the duality between culture and structure. Besides, this article tries to put forward an integrated research paradigm of cultural sociology, and in order to respond to the China’s indigenization of sociology and current social real issues.

Cultural Sociology; Structure and Culture; Research Paradigms; Integrated Perspective

2016-05-10

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第59批面上资助项目“嵌入性治理视角下中国社会工作本土化发展机制研究”(2016M591613);中央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基金项目“城市化背景下转型社区的文化变迁研究”(WE1424001)

徐选国,男,华东理工大学社会工作系讲师,管理科学与工程博士后,上海高校智库“社会工作与社会政策研究院”助理研究员,主要从事社会理论、社会工作与社会治理研究;戚玉,女,上海汇众建设管理有限公司,主要从事文化社会学、环境社会学研究。

C91

A

1009-1505(2016)05-010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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