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守义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2)
古典小说全知视角的伦理效应
江守义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2)
古典小说大多采用全知视角,它可以带来多方面的伦理效应:一是方便对故事进行伦理引导,二是通过视角转换显示出伦理意图,三是对“不为人知”的情况进行伦理解读。这些效应使古典小说往往带有伦理说教色彩。
全知视角;伦理;古典小说
在叙事学研究中,视角问题至关重要。一部小说,选择什么样的视角来叙述,直接关系到小说的叙事面貌。但视角的选择不仅是出于创作技巧的考虑,也蕴含了作者的情感因素和价值立场,同时也会影响读者对于作品的理解与评价。戴维·洛奇指出:“确定从何种视点叙述故事是小说家创作中最重要的抉择了,因为它直接影响到读者对小说人物及其行为的反应,无论这反应是情感方面的还是道德观念方面的。”[1]换言之,视角有其情感效应和伦理效应,情感效应千变万化,需要结合作品来具体讨论;伦理效应可以从视角本身出发来加以分析,是本文关注的对象。根据学界的惯例,视角一般分为全知视角、限知视角(人物视角)和客观视角(外视角),对中国古典小说而言,找出一部纯粹使用人物视角的小说显然是困难的,至于外视角,更是中国古典小说所无。正如赵毅衡所说,中国古典小说大多采用的是全知视角,其中夹杂着叙述者的限知视角[2]85-86。鉴于此,本文集中分析古典小说全知视角的伦理效应。
古典小说往往有鲜明的伦理倾向,叙述者采用全知视角,可以方便地从总体上来把握故事,对故事进行伦理引导。具体而言,主要有以下几种方式:
首先,是小说题名、开头或结尾中的伦理引导。一般来说,题名中的伦理引导或显或隐,开头或结尾中的伦理引导则非常明显。不妨以话本小说为例。话本小说是说书人以当下的视角来叙述过去发生的故事,之所以说这个故事,是因为这个故事有某种伦理意义,值得一说,因此说书人说书时就有一个伦理引导的问题。《喻世明言》中的小说题名,既有伦理引导不明确的“杨八老越国奇逢”,也有伦理意味非常明显的“裴晋公义还原配”;但两部小说开头和结尾的诗句,都有明确的伦理引导。《杨八老越国奇逢》开头说“达人知命总度外,傀儡场中一例看”[3]161,结尾说“命里有时终自有,人生何必苦埋怨”[3]169,都宣扬了一种“死生有命,富贵在天”[3]169的天命观。《裴晋公义还原配》开头说“惟有存仁并积善,千秋不朽在人心”[3]84,结尾说“人能步步存阴德,福禄绵绵及子孙”[3]90,字里行间透露出一种“善有善报”的果报观念。撇开题名、开头和结尾引导都很明显的《裴晋公义还原配》不说,即使是题名伦理引导不明显的“杨八老越国奇逢”,总体上看,对故事的伦理引导也是明显的。由于采用全知视角,在故事还没开始的开头就表明了“达人知命”的伦理立场,让读者在接触故事之前就知晓了故事的伦理倾向,随着故事的发展,结尾的“命里有时终自有”对读者而言,只是一种自然而然的结果。对整个小说而言,题名中伦理意图的隐晦,完全淹没在开头、结尾的伦理引导之中。
其次,是叙述者用自己的伦理观念来引导叙事。古典小说的全知叙事,叙述者一般是从某一伦理观念出发来叙述故事,并在故事的叙述过程中,用这种伦理观念来引导叙事。《警世通言》卷三十四《王娇鸾百年长恨》,正话写王娇鸾和周廷章私会后,周廷章始乱终弃导致王娇鸾自缢而死的故事。在周廷章因父亲生病而离开王娇鸾之前,周王二人的故事是典型的才子佳人故事,王娇鸾更是叙述者心中的伦理典范。诗书唱和,后花园相约,都没有动摇王娇鸾的意志:“妾本贞姬,君非荡子……妾既私君,终当守君之节;君若弃妾,岂不负妾之诚”[4]347。此时,叙述者眼中的王娇鸾是一个知书识礼的才女形象。在周廷章写成婚书誓约后,王虽委身于周,但由于前文的铺垫,他们的私情也得到叙述者的认可。得知周父生病后,王娇鸾对恋恋不舍的周廷章晓之以理:“夫妇之爱,瀚海同深。父子之情,高天难比。若恋私情而忘公义,不惟君失子道,累妾亦失妇道矣。”[4]348此时,叙述者眼中的王娇鸾是一个深明大义的贤妇形象。在确信周廷章忘情后,发出“自知妾意皆仁意,谁想君心似兽心”[4]354的控诉,并以死来捍卫自己的尊严。此时,叙述者眼中的王娇鸾是一个自尊自重的烈女形象。在赞扬王娇鸾重情意明节气的同时,叙述者对周廷章多有不满,周违约娶妻,在叙述者看来,是“慕财贪色”[4]349,周不理会娇鸾的来信,叙述者借娇鸾之口,说他“是禽兽也”[4]350,借孙九之口,说他“禽兽不如”[4]351,在叙述者看来,周的“无行之名……为衣冠所不齿”[4]352,故事最后周被杖杀,在叙述者看来,完全是咎由自取,“没恩背盟,果何益哉”[4]355。整个故事,由于采取全知视角,叙述者很方便地用自己的伦理观念来引导人物的行动和故事的进展。
再次,是叙述者就故事的进展随时进行伦理提示。这在古典小说中很常见。《玉娇梨》第十四回,李中书见苏友白是苏御史新收的义子,便为自己以前怠慢苏友白而反复道歉,叙述者提示道:“接贫骄傲,趋贵足恭;小人常态,天下皆同。”[5]不仅指出了李中书的小人嘴脸,更提示了趋贵骄贫是天下皆同的伦理取向。叙述者的伦理提示有时候是热闹处说“冷语”,“冷语”暗示了热闹背后的凄凉。《金瓶梅词话》中这类“冷语”较多。第二十回,写到西门庆女婿陈经济聪明乖觉、会说话、做事勤恳,西门庆满心欢喜他,出入的书柬礼帖,都叫他写,每有客人到,也必定令他席间作陪。但叙述者接着便评陈为“绵里之针,肉里之刺”[6]231、心术不正,并以诗评云:“东床娇婿实堪怜,况遇青春美少年。待客每今席侧坐,寻常只在便门穿。家前院后明嘲戏,呆里撒乖暗做奸。空在人前称半子,从来骨肉不牵连。”[6]231对西门庆、陈经济这对翁婿给予极大的讽刺。第三十回、第三十一回,写西门庆得子升官、非常荣耀,家里收礼接帖子,一日不断,热闹之极,叙述者分别评到:“时来顽铁有光辉,运退真金无艳色”[6]351,“时来顽铁皆光彩,运去良金不发明”[6]356。感叹西门庆门庭旺盛之余,更暗示其失势之后的凄凉。叙述者一面描绘热闹的人生场景,一面用“冷语”进行提示,更容易凸显叙事主体的伦理观念:人生要随缘守分而过,对酒色财气的过分追求必然会带来悲惨结局;西门庆等人会因其荒唐的行为,遭受报应。同时,这些“冷语”大都指向人物的最终命运,从而容易形成一种伦理预设。正如张竹坡《竹坡闲话》中所评:“彼热者盖亦不知浮云之有聚散也。未几而冰山颓矣,未几而阀阅朽矣。”[7]叙述者反复以暗示性的“冷语”进行提示,促使读者在领略人物戏剧化一生的同时,能保持相对冷静的态度,以一种道德审视的眼光去感受故事,从人物的命运之中感受到叙事主体鲜明的伦理价值观念。
赵毅衡认为在传统白话小说中,“‘全知’叙述很少是真的全知……叙述必然是限制于某人物经验,只是叙述角度不断在移动,每次变换角度只能维持一段,有时短到只有一句。绝大部分‘全知’视角,只是任意变动视角。”[2]85-86其实,无论是白话小说还是文言小说,任意变动视角都是传统小说中常见的现象。视角的转换可以在人物内部或叙述者内部发生,也可以在叙述者和人物之间发生。需要说明的是,视角转换主要是一种叙述形式上的分析,与伦理没有必然关系,但有时候可以通过视角的转换来看出其中的伦理意图。
人物内部的视角转换最常见的是发生在不同人物之间。对同一件事,每个人物有各自的立场,观察时也就有不同的视角,显示出不同的伦理立场。《杨家将演义》最后一则“怀玉举家上太行”,杨怀玉因不满朝廷对杨家不公,避居太行山,周王前往劝说。周王劝说的依据是儒家之“忠”,杨家众人如果不为朝廷效力,则为“背逆之臣”,怀玉则依据儒家之“义”作答:“非臣等负朝廷,乃朝廷负臣家”[8]212,同时流露出道家的逍遥思想:“辅人立朝,实闲且淡,若浮云过太虚,竟归无用矣。”[8]212同样的一件事情,周王和怀玉由于各自所站的角度不同,得出不同的结论:在周王那里,对一贯忠心护国的杨家而言,积极入世的“治国平天下”当是不二的选择;在怀玉那里,对朝廷早已心灰意冷,积极入世的儒家伦理已让位于出世逍遥的道家伦理。二人针锋相对的结论充分体现出人物视角转换显示出来的伦理意图的差异。人物内部的视角转换有时候也可以发生在同一个人物身上,此时,是人物视角的移动带来了视角转换。随着视角移动,人物可能会看到不同的事物或事物的不同侧面,从而改变自己原来的看法。唐传奇《柳毅传》基本上采取柳毅的视角来展开叙事。根据柳毅行踪的不同,视角也随之发生变化,柳毅的行踪是构成故事的基础,柳毅视角的变化推动着故事不断发展,也推动了柳毅思想的发展变化。柳毅应举下第,遇龙女落难,“深为之戚”[9]3411,答应为其传递书信。当龙女获救,钱塘君提议柳毅和龙女成亲时,柳毅断然拒绝:“尽五常之志性,负百行之微旨……敢以不伏之心,胜王不道之气”[9]3414。当龙女化为卢氏女和柳毅成亲生子后,柳毅在听到妻子的告白后,解释自己以前的行为:“仆始……有不平之志,然自约其心者,达君之冤……洎钱塘逼迫之际,唯理有不可直……夫始以义行为之志,宁有杀其婿而纳其妻者邪……善素以操真为志尚,宁有屈于己而伏于心者乎?”并表达自己现在的心声:“从此以往,永奉欢好,心无纤虑”[9]3416。从他的解释中,可以发现他视角的变化及其所带来的道德观念的变化,结婚之前他秉承的是君子之道,“以操真为志尚”,几乎是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看待自己的行为,没有顾及自身的利益,所以钱塘君的提议在他看来有逼迫之意;结婚之后他遵循的是夫妇之伦,以当事人的身份来安排自己的行为。由于龙女已成为自己的妻子,不再是以前的龙女,在他看来,现在对夫妇之伦的遵循与以前的君子节操并没有矛盾,所以他说:“吾始心未为惑矣。”[9]3416
叙述者内部的视角转换情况比较复杂,它可以是由叙述的故事转向故事外的现实或由现实转向故事,可以是在叙述故事的过程中穿插议论,也可以是在故事前后发表议论。话本小说这方面有突出的表现。话本小说的叙述者是说书人,由于是在事后说一个外在于自己的故事,很容易在故事与说故事的现场之间转换视角,很方便在自己觉得需要的时候发表议论。由于话本小说的叙述者往往抱着劝惩教化的意图来叙事,视角的转换也好,发表的议论也好,多少都带有一点道德说教的味道。话本小说都有“入话”,有些“入话”中还讲一个小故事,或称之为“头回”。“入话”可以是一首诗而不是故事,“头回”则一定是个故事,在“头回”和“正话”之间,叙述者一般会做一些过渡性的交代,从视角转换的角度看,这些过渡性交代正反映了叙述者视角由一个故事(“头回”)转向现实后又由现实转向另一个故事(“正话”),两个故事之间多少有某种联系。《醒世恒言》卷五《大树坡义虎送亲》,“头回”说的是张稍作恶后被老虎衔走的故事,故事结束后叙述者回到现实:“方才说虎是神明遣来,剿除凶恶,此亦理之所有。看来虎乃……至灵之物,感仁吏而渡河,伏高僧而护法……如今再说一个义虎知恩报恩,成就了人间义夫节妇,为千古佳话”[10]64,然后进入“正话”,讲义虎报答勤自励的救命之恩,成就勤自励和林潮音姻缘的故事。至于在故事之中穿插议论,在话本小说中更是屡见不鲜。《警世通言》卷二十八《白娘子永镇雷锋塔》中的许宣为白娘子吃了两次官司后在镇江又遇到白娘子,开口骂她。骂过之后,叙述者出面评论:“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4]287从许宣所骂的内容和故事进展来看,叙述者的评论过于夸张,但正是这种夸张凸显了叙述者一有机会就从世俗的道德立场来观察并评论故事,视角也由故事内的人物行动转移到故事外的世态人情。话本小说的一个显著特点是借助所说的故事来宣扬某种道德观念,或者在故事开始前就点出故事的道德寓意,或者在故事结束后再总结出故事的道德内涵,或者二者兼有。《喻世明言》卷一《蒋兴哥重会珍珠衫》开篇一首《西江月》,点出将要说出的故事中蕴含有“休逞少年狂荡,莫贪花酒便宜”的规劝,紧接着,叙述者说:“这首词名为《西江月》,是劝人安分守己,随缘作乐,莫为酒、色、财、气四字,损却精神,亏了行止……说起那四字中,总到不得那‘色’字利害。”[3]1进一步预示了故事的主旨与“色”字相关。不过,叙述者此时的视角还没有涉及到具体故事,还停留在对世事的泛泛议论上。当视角转移到珍珠衫的故事上时,叙述者首先提醒读者故事的道德规劝作用:“今日我说珍珠衫这套词话,可见果报不爽,好教少年子弟做个榜样。”[3]1视角虽由泛论世事转向具体故事,但都不忘故事的道德寓意。《警世通言》卷二十三《乐小舍拼生觅偶》讲乐和冒生命危险在钱塘江大潮中救喜顺娘后终成眷属的故事。故事最后叙述者视角由故事内向外一转,说:“至今临安说婚姻配合故事,还传‘喜乐和顺’四字。有诗为证:少负情痴长更狂,却将情字感潮王。钟情若到真深处,生死风波总不妨。”[4]218细究此诗,前二句侧重“喜乐和顺”之故事,后二句则由故事生发开去而说真情经得起生死考验,也包含有视角转换。
叙述者和人物之间的视角转换大致有三种情况:一是叙述者视角转为人物视角,二是人物视角转为叙述者视角,三是人物视角和叙述者视角混为一体。叙述者视角转换为人物视角一般是在故事进入人物视角之前,叙述者从自己的视角出发,对故事进行交代。《三国演义》开篇,叙述者从自己的视角出发,总结出“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朝代更替规律,接着叙述汉灵帝时期的种种异象,写“十常侍”弄权导致“天下人心思乱,盗贼蜂起”[11]2,然后通过张角的视角,写南华老仙将天书《太平要术》授予张角,并要张角“代天宣化,普救世人”[11]2。叙述者和张角所见到的都是世道混乱的迹象、人心思变的愿望,显然透露出对天下太平的渴望。人物视角转换为叙述者视角,一般是在人物展示所见之事后,叙述者出面对此事加以说明或评论。《警世通言》卷二十五《桂员外途穷忏悔》中桂员外在做了亏心事(不报恩)之后梦见自己夫妻和两个儿子均变成恩人家之狗,惊醒后开始寻思报恩,此时完全是人物桂员外的视角。对桂员外梦中所见及其心思,叙述者评论道:“只因一梦多奇异,唤醒忘恩负义人。”[4]258人物视角转换成叙述者视角,同时突出了桂员外忘恩负义的形象。人物视角和叙述者视角混为一体。这种情况不多见,在理解视角归属时,既可以说是人物视角,也可以说是叙述者视角,而且不能单纯地认为它就是人物视角而不是叙述者视角,也不能单纯地认为它就是叙述者视角而不是人物视角,只有将他理解为人物视角和叙述者视角混为一体才比较好理解。《淳于棼》(即《南柯太守传》)中淳于棼酒后醒来,“见家之童仆,拥彗于庭,二客濯足于榻,斜日未隐于西垣,余樽尚湛于东牖。梦中倏忽,若度一世矣。生感念嗟叹……”[9]3914其中,“梦中倏忽,若度一世矣”便是人物视角和叙述者视角混同。就字面意义看,“梦中倏忽,若度一世矣”既可以说是叙述者视角,也可以说是人物视角。如果单纯认为它是叙述者视角,其后的“生感念嗟叹”则所指落空,纯属多余;如果单纯认为它是人物视角,“梦中倏忽,若度一世矣”又不可能是人物眼中所见,它和上文的“见……于东牖”截然分开,它只能说是人物的感慨,但这种感慨只有通过叙述者视角才能得以表现,叙述者在表现人物感慨的同时显然也认同这种感慨,叙述者和人物都“感南柯之虚浮,悟人世之倏忽”[9]3915。在此,叙述者视角和人物视角混为一体,既将人物的内心世界展示出来,也将叙述者对人世沧桑的感慨抒发出来。
全知视角的显著特点是全知全能,叙述者知道事件背后的真相,掌握事件之所以发展的原因,这些真相和原因是事件中的人物所不知道的;同时,叙述者对事件进展所带来的后果也很清楚,能随时就事件的进展发表人物无法预知的评论。无论是揭示事件发展的不为人知的原因,还是发表人物无法预知的评论,都涉及到上文所说的叙述者和人物之间的视角转换问题,一般是由人物视角转换到叙述者视角。但上文所说的叙述者和人物之间的视角转换,叙述者视角和人物视角基本一致,叙述者所说的是人物所知,此处的视角转换,叙述者视角所有则是人物视角所无,叙述者所说的是人物所不知道的,故曰“不为人知”。具体说来,包含以下两个方面:
一是“不为人知”的原因。事件发展的“不为人知”的原因,不仅可以从事件本身来寻找,也可以从人物身上来寻找。在小说叙事研究中,人物和事件是紧密相关的两个方面,正如亨利·詹姆斯所言:“人物不是为了限定事件是为了什么?事件不是为了说明人物是为了什么?”[12]古典小说中全知叙述者所交代的“不为人知”的原因大致包含人物身份、人物关系和事件起因三个方面。对人物身份的揭示有时候是全知叙述者的特权,只有揭示了人物身份,事件的进展才有充分的理由。《封神演义》第四回“恩州驿狐狸死妲己”,苏护送女儿妲己进朝歌,途中夜宿恩州驿。小说先从苏护的视角,写他感受到“忽然一阵风响透人肌肤,将灯灭而复明”,接着听到“后厅侍儿一声喊叫:‘有妖精来了’”,苏护连忙去看女儿,“只见众侍儿慌张无措”,待见到妲己安然无恙,人物视角立刻转换到全知全能的叙述者视角。叙述者对此时的妲己身份加以揭示:“不知这个回话的乃是千年狐狸,不是妲己。……妲己魂魄已被狐狸吸去,死之久矣……”[13]25妲己魂魄被狐狸精所吸,这本是无人知晓的秘密事件,然而叙述者却知道,在全知全能的叙述者眼里,没有任何秘密可以隐藏。叙述者在此揭破妲己的真实身份,一来为妲己后来魅惑纣王、祸国殃民的举动作出解释,二来也表明了自己的伦理价值观:“此是天数,非人力所为”[13]25,将一切归之于天命。全知叙述者对人物关系的说明对理解事件进展同样有帮助,它可以很好地理解事件发展过程中人物的举动以及由此带来的后果。《水浒传》第十一回,林冲走投无路,柴进推荐他上王伦把持的梁山。柴进和王伦关系究竟如何,在林冲上梁山之前,知情人均未明言。柴进只说王伦等人“与我交厚,尝寄书缄来”[14]94,朱贵只告诉林冲:“柴大官人与山寨中大王头领交厚,常有书信往来”[14]96,这既符合柴进仗义的性格,也符合朱贵与林冲初次见面的场合。柴进和王伦为何“交厚”?全知叙述者说出了原因:“原来王伦当初不得第之时,与杜迁投奔柴进,多得柴进留在庄上,住了几时。临起身,又赍发盘缠银两,因此有恩。”[14]96“有恩”不同于一般的“交厚”,在江湖人士眼中,当快意恩仇,有恩必报。因此,当王伦想拒绝林冲入伙时,杜迁、朱贵劝王伦不要做“忘恩背义”之事。全知叙述者交代事件起因有助于对事件进展的理解,尤其是当人物置身事件之中而不知事件真相时,全知叙述者对事件起因的交代实际上为理解事件的进展提供了一把钥匙。《警世通言》卷十三《三现身包龙图断冤》,孙押司的鬼魂三现身后,包龙图依据速报司判官的提示和梦中所见对联审理了案件,替孙押司伸了冤。但是,究竟案件为何发生,一直没有交代。案件审理完毕后,全知叙述者才出面交代了原因,原来小孙押司与押司娘有染,借卦象所说的“三更三点子时当死”[4]112,合谋杀死了孙押司。但在整个事件的进展过程中,押司娘和小孙押司做得滴水不露,丫环迎儿毫不知情,即使孙押司三次现身,要她替自己伸冤,第三次化身速报司判官,在纸上写下如何给自己伸冤的办法,迎儿仍不知所以然。幸得包龙图梦中所见对联与速报司判官在纸上所写内容一致,才最终破了此案。在《警世通言》中,该小说写得相当精致,其主要原因即在于孙押司之死一直被认为是卦象征兆的结果,直到快结束时,全知叙述者的交代才让真相得以大白。卷末诗云:“寄声暗室亏心者,莫道天公鉴不清”[4]119,清楚地说出了此则故事所蕴含的伦理意味。
二是“不为人知”的评论。“不为人知”的评论,大致有两种情形:其一,全知叙述者跳到故事外,针对某一事件发表自己的感想,这种感想即是对这一事件的评论。《醒世恒言》卷三十三《十五贯戏言成巧祸》,府尹因不明真相让崔宁和小娘子含冤受刑后,全知叙述者就此大发议论:“这段公事,果然是小娘子与那崔宁谋财害命的时节,他两人须连夜逃走他方……这段冤枉,仔细可以推详出来。谁想问官糊涂,只图了事……冥冥之中,积了阴骘,远在儿孙近在身……所以做官的……也要求个公平明允。”[10]489这段感慨,先分析了斩崔宁事件是一个冤案的原因,接着指出府尹的糊涂会得到报应,进而指出为官要力求公平明允。由于这些议论人物无从知晓,由于府尹遭报应在下文也没有得到应验,这些议论只能是全知叙述者由误杀崔宁而引发的伦理感慨。其二,全知叙述者所评论的内容在叙事进程中有些超前。按照叙事进程来说,评论中所说的情况在后文可能会出现,但在作评论时,这一情况并没有出现,也不为故事中人物所知,只是全知叙述者的“先见之明”。由于是叙述者的“先见之明”,这些评论一般都是预叙。这些“先见之明”大致包括对人物的评论和对事件的评论。《警世通言》卷四《拗相公饮恨半山堂》“正话”写王安石变法不得人心,于半山堂中抑郁而死。“正话”开篇云:“如今说先朝一个宰相,他在下位之时,也着实有名有誉的。后来大权到手,任性胡为,做错了事,惹得万口唾骂,饮恨而终。假若有名誉的时节,一个瞌睡死去了不醒,人还千惜万惜,道国家没福,恁般一个好人,未能大用,不尽其才,却倒也留名于后世。及至万口唾骂时,就死也迟了。”[4]26故事还没开始之前,故事中人物对王安石还一无所知,叙述者就将王安石变法定性为“任性胡为”,王安石活该受万口唾骂,“就死也迟了”,字里行间,透露出叙述者强烈的不满愤恨和幸灾乐祸。评论中提到的“名誉”“唾骂”“国家没福”等等,都透露了叙述者是以自己心中的儒家伦理为标准来衡量王安石的变法之举。对事件的评论形式多种多样,有的针对事件发展的后果进行评论,有的对事件进展表明态度,有的用散文,有的用韵文。《警世通言》卷十五《金令史美婢酬秀童》,秀童见金令史因无辜赔了二百两银子而烦恼,取酒以表孝心。此时,叙述者中止了故事的叙述,发表了半叙述半评论的说明:“谁知人心不同,倒挑动了家长的一个机括,险些儿送了秀童的性命。正是:老龟烹不烂,移祸于枯桑”[4]134,下文才说到金令史怀疑是秀童偷了银子,从而引发一连串的事故。全知叙述者利用自己无所不知的特权,不仅提前说明了事件的发展后果,并对这一后果进行了评论。这种针对事件发展进程中的某一环节发表随机评论,在古典小说中比比皆是。但全知叙述者对事件进展表明自己态度的,倒不多见。上文所说的《三现身包龙图断冤》,孙押司鬼魂第二次现身过程中间,便夹杂着叙述者对事件进展的态度。小说写迎儿碰到一个人叫她,于是回头看那个叫她的人,就在一个人叫她和她回头看那个人之间,叙述者打断了叙述语流,不协调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只因这个人身上,我只替押司娘和小孙押司烦恼!”[4]116隐隐预示了事件发展的不寻常。
古典小说中的全知视角,其伦理效应大致表现出三方面的特点:一是叙述者的伦理判断很容易被时人接受,因为叙述者判断的依据是当时流行的伦理观念。二是伦理表达很直接,往往是叙述者出面交代故事的伦理寓意,而不是将伦理蕴含于故事之中。三是观察者与叙述者重合,叙述者和观察者的伦理立场一致,使得小说的伦理立场比较鲜明,往往体现出伦理说教的色彩。这三个方面的特点使古典小说打上了浓重的伦理烙印,达到伦理教化之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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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杨文欢)
The Ethical Effect of the Omniscient Viewpoint in the Classical Novels
JIANG Shou-yi
(CollegeofLiterature,AnhuiNormalUniversity,AnhuiWuhu241002,China)
Omniscient viewpoint is widely used in classical novels, and it brings several dimension of ethical effects: Firstly, it is convenient to do ethic leading in stories. Secondly, presenting the ethic purpose through changing viewpoint. Thirdly, analyzing the unknown situation in ethic way. These effects always make classical novels moral meaning.
omniscient viewpoint; ethic; classical novels
2016-03-15
安徽省哲学社会科学项目“中国古典小说叙事形式的伦理阐释”(AHSK2015D117)
江守义,男,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叙事学和现代文学批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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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009-1505(2016)05-0016-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