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格证书

2016-01-21 15:10凌可新
当代小说 2015年7期
关键词:小七李娜老干部局

凌可新

1

那天小七问我一个问题,我觉得这个问题问得挺有意思,挺有水平。一般人问不出来,当然一般的人也回答不出来。我就笑了一下,说,小七,我那个你妈的。小七紧跟着就笑起来。他瞅着我说,那你不就成我爹了?

一听说要成小七的爹,我不由得就有些慌张,赶忙说,小七,我收回我说的话,不那个你妈了。小七一脸坏笑,晚了,你已经是我爹了。想不当这个爹,想不认你眼前这个儿子我,门儿都没有。

我马上打了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接着又打了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我打的时候心里想,那个小七他个妈的,老子又上了狗日的小七的当。我说,我给你赔礼道歉好不好?你是我爹,好不好?我给你当儿,好不好?

小七还是一脸坏笑,说晚了就晚了,现在说什么也没实际用处了。咱俩的关系在你开口的那一瞬间已经定下来。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改变了。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老人家就认命了吧。

接下来小七就开始叫我,他一口一个爹地叫我。他一边叫一边笑嘻嘻的,显得跟我十分亲切,像我真的是他的爹,像他真的是我跟他妈一起制造出来的似的。小七说,爹啊,小七现在肚子饿了,小七想吃饭。又说,爹啊,小七兜里没有零花钱了,出去连公交车都不敢随便乘坐了。还说,爹啊,小七这都二十好几岁了,长大成人了,想要个媳妇传宗接代了。就是一时没攒足钱娶不起,先要个女朋友耍耍也行啊!

我打了小七一下。我没办法了。听说小七是个属鼻涕虫的,最能粘糊人,好多人都被他弄得毫无办法可言,只能不再跟他来往。开始我不信,现在不信是不行了。就长长叹了一口气,说,我的儿啊,你爹我遇到你算是上辈子没做下任何好事,这辈子得拼命还债了。你说的也不是一点也做不到。容你爹我慢慢来。争取一件一件地都做得有声有色。

我从怀里取出一个碟子,又摸出一枚五角的硬币,把它们一起递给小七,儿啊,你先出去给你爹我打五角钱的酱油回来。记好了啊,只要五角的,四角九分或者五角一分的都不要。出去要是有人问你是做啥的,你就说你是打酱油的。别的信息千万不要透露。

小七瞅瞅深度浅显的碟子,又瞅瞅那枚已经陈旧得没有丝毫光彩的硬币,说,爹啊,打酱油做啥啊?

酱油的用处可多了。首先可以给你蘸热豆腐吃,其次可以给你蘸煮鸡蛋吃,还可以治你的烧伤烫伤,以及各种内伤。最差也能够锻炼你的耐心。去吧儿啊。好好听爹的话爹才能疼你啊。要是做儿子的屁事也不干,整天光哼哼叽叽着要这个要那个的,我老人家要你这么个儿子有啥用处啊?还不如当初就把你甩到南墙上喂那些饥肠辘辘的苍蝇呢!

小七有点不情愿,爹啊,你支使我出去打酱油,那你自己干啥哩?我认真地说,我做几个俯卧撑怎么样?现在做这个可是十分流行的呢。

小七说,我不愿意打酱油,我也想做俯卧撑。

那可不行。现在做俯卧撑属于比较高档的事情,打酱油呢就稍低一档了。层次不同啊。我推小七一把,且先去把酱油打回来。若是打得质量优异呢,色泽鲜艳呢,味道正常呢,我就破例允许你也做三个俯卧撑。

小七只好下楼打酱油去了。我清理清理地板上的垃圾,腾出一块空地,开始趴下去做俯卧撑。

小七不叫小七,小七姓戚,据说是亲戚的戚。不过如果用笔写字的话,七比戚容易多了,笔画少好几倍之多。现在是快餐时代和可乐时代,能省略就直接省略了,没人喜欢复杂。所以都叫他小七。两个字加到一起也不过五个笔划。尽管口头表达时,七和戚并没有什么省略不省略的区别。但想想的确是有些地方省略了节约了,还是应该很高兴的。

做过三乘以十二个俯卧撑,小七还没有把酱油打回来。我就不往下做了。俯卧撑现在流行的是以三为基数,做多少都得能够被三整除,否则你就不上档次,就是假冒的伪劣的,甚至是非法的。现在的人都追求档次,都渴望上档次,害怕被人看成假冒伪劣的,更担心成为非法的。因此见面的时候一般都会问对方最近忙什么呢,档次低一些的会回答说,打酱油去了,打了五角钱的。高一些的则回答说做俯卧撑去了。做了三个。或者说做了三乘以某某个。总之现在见面,你如果不这样回答对方的询问,对方就会瞧不起你,说你还没进化好,连尾巴都没割干净,不屑与你再交流下去。

想想吧,哪个人愿意还停留在猿人时代啊?

但做俯卧撑这种高层次的事情,并不是一般的人能够很好地完成的。我做了三乘以十二个,脸上就有一些汗水在流淌起来,我坐在地板上,扯过一块毛巾擦拭一番汗水,起来用桌子上的镜子照了照脸,发现我现在真的很像是哪一个人的爹了,才知道俯卧撑做多了,人其实是容易衰老的。

我有一个习惯,随时把发生的事情记录下来。这可能是因为我曾经得过遗忘症,并且痊愈情况不是很好。记录下来,过后翻翻,才会觉得自己的生活并不像记忆里的那样枯燥无味或者杂乱无章。否则一旦什么也想不起来,尤其连自己是谁,叫什么,正在从事什么职业,当下住在什么地方都忘记干净,那样就只能不做俯卧撑,出去找一条河跳进去自杀了事。

我从床底下某处把记事本找出来,又找出一支金万年牌子的黑水笔,翻到第一页,看看上面的名字。写的是,赵前程,男性,出生于公元1983年6月4日中午十二点十六分半,从事老干部的管理工作。工作单位登城市老干部局。手机号码12345678901,办公室电话号码12345678。我知道赵前程就是我,我今年三十一岁了。于是我恍然大悟,继续翻到第三十九页。前面的三十八页我已经记满各种各样的事情,三十九页只有几行字。我接着在下面写道,小七非得让我做他的爹。他口口声声地这么叫我,我用力推辞也推辞不了,只好暂时先答应下来。等以后有机会找借口再与他断绝掉父子关系;因为我成了小七的爹,小七当场就给我提出了三条要求,一、给他饭吃;二、给他零花钱用;三、帮他找一个女朋友。

我想了想,知道还忘记了什么。就又继续写道,我让小七去用那只碟子出去打五角钱的酱油回来,我趁机做了三乘以十二个俯卧撑,没有半途而废。另外我还想到了一个词语,叫跳河自杀。

写完了我就看前面那几行字,发现是我今天中午上班前记的,分别是,一、周局长打电话,要我明天到钱二毛家去看看,他家的抽水马桶抽不出水来了,抽出来的全是粪便;二、陈慧芳来电话,约我今天晚上八点半在河边桥头见面,有事情跟我说。

我复习了两遍,把本子合上,藏到床下面的褥子底下,到窗口往外瞅瞅,外面的天空都黑下来了,街道上的灯都亮得一塌糊涂了,可是小七还没有回来。我估计了一下,小七出去大约有一个小时了。而在楼下就有一家卖酱油的商店。正常的话,小七有十分钟应该就把酱油打回来了。尽管用碟子盛酱油,走起路来不那么方便,但再往上加五分钟,也足够了。

我决定下楼去看看,为什么都一个小时了,小七连一碟子的酱油都没打回来。我有点担心这小子。

我住在五楼。从五楼下到一楼,用了两分半钟时间,再出门,拐一个弯儿,用了一分钟时间,再走到商店,用了五十一秒。加在一起,一共是……四分二十一秒。这说明小七打酱油十分钟差不多够用了。

商店的门面不大,主要是卖食品和调味品的。经营商店的是两个女人,一个年轻些,一个年老些。年轻的有十八九岁,年老的有三十四五岁。以前我进去过几次,分别买过方便面,还有啤酒、火腿等可以直接食用的物品。酱油倒是没打过,醋也没打过。但我知道里面卖这些。因为酱油和醋都有味道,属于调味品。而且它们的味道还会到处乱飞。

其实刚刚拐过弯儿,我就听见小七在商店里跟人吵架。有好些人堵在门口围观。我挤进去,果然小七在里面跟人吵架。小七一只手扯着那个年轻的卖商品的女孩子,一只手挥舞着碟子,喋喋不休地吵着打酱油打酱油。另外那个年老的女人则扯着小七的衣服,说是让小七放过年轻的女孩子,转而跟她吵。小七说,我不跟你吵。我跟你不在一个层次。

那个年老的女人脸色发白,生气地说,一个打酱油的,还说什么层次不层次。你打酱油,我卖酱油,里面都有酱油两个字,难道不在一个层次吗?

小七扯着那个女孩子的胳膊,冲着年老的女人说,我今年刚刚二十二岁,她正好十九岁。我们才在一个层次呢!

这时小七看见我挤进来了,眼睛一亮,当下就喊了我一声爹,然后笑嘻嘻地对年老的女人说,看看看看,跟你在一个层次的来了。你跟他吵去吧。他是我爹。

年老的女人转脸瞅了我一眼,松开了小七,直接冲着我过来了。她一把扯住我的胳膊,一边把我往她那里拉一边说,好好管管你儿子吧。好好管管你儿子吧。看看他把我的生意都弄成什么样子了。

我不理会她,把她用力往边上一推,走到小七身边,把他扯着女孩子胳膊的手砰地打掉在一旁。然后夺过碟子,看看里面还是空的,不仅是空的,甚至连一点酱油的颜色都没染上。我不由得就恼火起来,说,叫你出来打酱油,你吵架干什么啊?难道吵架能替代得了打酱油吗?

小七很委屈的样子,他小声叫了一声爹,说,我是来打酱油的嘛。可是这个年轻的女孩竟然说她们这里不打酱油。我说你们明明摆着这么多酱油还说不打,那你们打什么?酱油不能打,难道让我打醋去?

那个年轻的女孩子在一边说,醋也不能打。

年老的女人凑过来,好奇地问我,你儿子一再强调说他今年二十二岁了,那你这个当爹的多少岁?怎么瞅着你们像是兄弟?

我看看她,再看看边上的女孩子,没好气地说,你跟她才是姐妹呢!

年老的嘻地一笑说,你眼力很不错哦。我叫张桂枝,她叫张桂叶,我们就是姐妹,还是亲生的姐妹。爹和娘都是相同的。就是做DNA检验也不怕。

我不想跟她们往下吵,我把碟子往年老的女人眼前的柜台上砰地一放,闲话少说,打五毛钱酱油。

小七把捏在手里的那枚硬币塞到我手里,笑嘻嘻地说,爹啊,你继续打酱油吧,我先到一边做几个俯卧撑再说。

我踹他一脚,说道,没里没外的东西,俯卧撑能在公开场所随便做吗?万一有人贪图奖金报了警,你还想不想打酱油了?不打酱油,咱们出来干什么?

小七就不敢做了,站在一边看我打酱油。

我把硬币往碟子里一丢,硬币丁当一声,在里面愉快地打了个滚儿,把正面朝向了天空。我对那个年老些的女人说,快打啊。打完了我们还要出去吃饭。吃了饭我还要到河边的桥上去会见女朋友呢。我在老干部局工作,忙啊,整天忙死了忙死了。咱们登城的老干部比蚂蚁还要多,比牛虻还要难缠,我哪有工夫站在这里吵什么架啊?

年老些的女人听说我在老干部局工作,不禁肃然起敬。她瞅瞅碟子,又瞅瞅里面的那枚陈旧的硬币,想了想,跟她的妹妹张桂叶说,桂叶妹妹啊,去拿一包酱油来吧。拆开给他打吧。这位当爹的工作单位相当的重要啊,咱爹弄不好将来也要落到他手里。要是一不小心得罪了他,相信咱爹将来肯定是要遭到他严厉报复的。

年轻的女孩子撇了撇嘴,你不是说咱这里不打酱油吗?怎么一看见个当爹的马上就改主意了?你不是想争抢着给人家当后娘吧?

年老的女人打了年轻的一下说,贫嘴吧你,看你将来能贫到个有地位有身份有价值有相貌的好女婿不能?年轻的就只好噘着嘴进去取了一包密封程度良好的酱油来,砰地丢到柜台上。

年老的白她一眼,瞅瞅这包酱油,又瞅瞅碟子,转眼跟我说,他爹啊,你这个碟子太浅了,五角钱的酱油肯定盛不下的。就算是能盛下你也端不起来的。你看看是不是先买一个碗,然后用碗盛酱油?

我问她一个碗多少钱,她说不贵,才四元七角钱。我说一包酱油呢?她说也不贵,九角。我盘算了一会儿,把五角钱的硬币揣进怀里,再把碟子也揣进怀里,你是一个很会做生意的女人,水平相当高。我想不佩服你都不可能。我对她说,我不打酱油了。

她说,你不打酱油打什么啊?你都亲自过来了,钱也带来了,还是打一点吧。现在打酱油是一件很时髦的事情哎。

小七很不服气,在一边说,既然打酱油很时髦,那你为啥不给我打?

年老的女人笑眯眯地说,你跟你爹的身份地位都明显不同,你爹打得,你就一定能打得了?要首先权衡权衡自己的重量和层次。在还没有取得资格的时候,千万不要冲动。她认真地嘱咐小七道,冲动是魔鬼呢!

我有资格打酱油我也不打了。我说,刚才我已经做完三乘以十二个之多的俯卧撑了。

她羡慕地望着我,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简直就是无比的爱恋和痴迷了。她结结巴巴地说,你已经开始做俯卧撑了?难道你已经有……了?

我得意地说,那当然。你万万没想到吧?哈哈。我抓住小七的胳膊,把小七往外拉,走吧小七,我先满足你的第一个要求,吃饭。

小七跟我抗拒。他不想马上就走,他的眼睛还放在那个年轻的名叫张桂叶的女孩子的脸上,好像她那里有他向往已久的酱油,或者她的脸上可以用来做俯卧撑的场地,还或者……我把小七一松,生气地说,你想继续在这里打酱油你就继续在这里打吧。我不管你了。儿大不由爹是古往今来的真理所在。不听我的话,以后你千万别再喊我爹。就是拼命喊我也只当没听见,耳朵聋了我。

我就自己走了出去。然后小七也跟着走出来了。我就知道他不敢不认我这个爹。他想让我当爹想了好久呢。

我们出来后我听见里面年老的女人在骂年轻的,看看看看,好好的事情让你给搅黄了吧?日后要是咱爹被他报复了,老干部当不成,直接送到农村去监视居住,看你还咋个有脸面活在这个世界上?

年轻的不服气,不就是个打酱油的嘛,用得着这么害怕他?

年老的说,可他早已上升到做俯卧撑的层次了……

2

我带小七找饭店用力吃了一顿饭。吃的是正宗炸酱面。炸酱面里面放的不是酱油,是面酱。酱油是液体的,面酱则半液体半固体。不过炸酱面里面的面酱看上去就像是浓缩后的酱油。起码颜色是一样的。不过小七很满意,说,虽然我没打到酱油,但我却吃到了炸酱面。

我说,虽然我还没结婚,但我却有了儿子。

小七说,虽然我还不知道我娘是谁,但我却有了爹。

我说,虽然我不知道陈慧芳究竟会不会成为我的老婆,但我却知道,我儿小七一定不是她亲自生出来的。

然后我们就一起笑。我付了炸酱面的钱,又给小七一张五元的旧纸币当做零花钱,就打发他回单位去了。

小七临走时抓着我的手,诚恳地说,爹啊,那件事情你一定抓紧时间给我落实了啊。我已经有些如饥似渴急不可耐了。

我说,什么事情能让你如饥似渴急不可耐了?做俯卧撑不是随便可以做的。得考取资格证书。得有了资格证书才能做。否则就是违法的。一旦你因此犯了法,别看你爹我在老干部局工作,手里多少还有一点点权,可也不能包庇你,让你像高衙内那么逍遥法外。

小七说,这个我也知道。即使我一定想做,我把门关紧把窗帘拉上,再偷偷做就是了。放心,连累不到你头上。我说的不是这个,是给我找一个女朋友结婚的事情。

我啊了一声,这个啊,不是不可以考虑的。但你希望的是什么层次的女孩子呢?偏高些的?偏矮些的?不高不矮的?这个马虎不得。万一弄错了,南腔北调了,再想改回来就不那么容易了。

小七腼腆了腼腆,脸跟着红了红,小声说,那个卖酱油的就行。

我想都不想,马上予以否决,不行,别人说不好,她可是万万不行的。她一个卖酱油的,年轻是年轻,可哪里配得上你?如果你不是我儿子,我不是你爹,你就是找个卖烧饼的我也管不了。但是现在不同了,你的身份和地位都有了显著提高,层次也上去了一些,就不能考虑她了。

小七说,其实卖酱油的也不错。找了她以后连酱油钱都省下来了。醋啊味精啊五香粉啊就更不用说了。再说只要不懈地努力,一个人的身份和地位都会慢慢提高的。层次也不会一成不变的。爹啊,你总不能一棍子就把人家活生生的一个女孩子给打死了吃肉吧?

虽然你说的话也有一定的道理,但是还是行不通。起码理论上没有过硬的根据。我想了想,说,你不要过于着急。欲速则不达。等我让你娘,啊也就是陈慧芳出面给你找找看。她在咱登城文化局工作,都快要副局长了。听说文化馆刚刚分配来一批女性的大学毕业生,个个长得都如花似玉、年轻貌美,能跳能唱、载歌载舞的。找那么一个女朋友,把你的层次都捎带着给提高了。

小七听了很高兴,雀跃着说,那行,那就先考虑文化馆里的女大学生吧。万一不行,再回头考虑卖酱油的。

把小七打发走,看看手表,都八点过二十了。登城的河边那座桥在城靠边上,离这里比较远。估计陈慧芳现在已经等在那里,把眼睛都要望穿了。照原计划用脚往那里走肯定来不及,那就只有打辆出租车了。我就伸手叫了辆出租车,跟司机说,到河边的桥上去。

司机瞅着我笑,天都这么黑了,黑灯瞎火的,去那里干什么?是不是想去做俯卧撑啊老板?

我说,我已经在家里认真做过一回,就不必再做了。再说桥那边做也没有地方啊。

司机说,老板你有所不知,据说在桥上做俯卧撑是咱登城最好的选择呢。这些天一到了晚上,有很多人都跑到那里做去。经常那里人山人海、彩旗招展、锣鼓喧天,无数人都排着队等候上桥做呢。有时候流量控制不好,都把人噗嗵噗嗵给挤到河里去了。

我不相信,别的地方不清楚,在咱登城,做俯卧撑是要有资格证书的。否则就是非法行为。而全城取得资格证书的也不过百儿八十个人。要是都人山人海了,那还有什么典型意义?

司机说,法不责众。都人山人海了,想想吧老板,警察哪里管得过来啊?何况一听说是做俯卧撑的,警察躲都来不及呢,哪里敢上去管啊?

我想想司机说得也不是一点道理也没有。不过我可不想到那里去做什么俯卧撑。我是去跟陈慧芳见面的。我就不跟司机讨论这个了,司机见我不说话,就自己说给自己听。他说挤进河里的人有的打捞出来了,有的则被河水冲走了。还有的干脆被鼓出来的钢筋或者石头挂在桥的一侧,上不去下不来,像是在曝光示众。有些人就想出了生财之道,拖着两丈长短的竹竿子在桥上一边等候着,一旦有人落水,或者挂到桥半空,他们就过去讲价钱,讲妥当了,就把竹竿伸下去,让人家抓了竹竿,再把人家给拖扯上来,交钱走人。如果落水了,嘴巴呛了水不能使用,或者光知道喊救命,就是不肯谈钱的事情,那就不管了。还有,落水的如果是乞丐或者民工,那他们的竹竿是万万不肯伸下去的。这已经牵扯到职业道德方面的问题,马虎不得的。

我问司机,他们救一个人收取多少人民币?

司机哧的一声笑了,说,我还以为老板忽然哑巴了呢。

我说,哑巴倒没哑巴。我主要是在想啊,做生意嘛,是要明码标价的吧?要不市场还不就乱套了?一乱了套,经济危机跟着就来了。

司机说,市场调控价,没有一定的标准。如果一定要有标准,还要报物价局审批,还得搞听证会,听说相当麻烦。如今的人都不愿意惹麻烦了。

说着就到达河边。我支付车钱,要过一张车票。司机余外递给我一张名片,说要车就打上面的手机号码,下次可以优惠的。百分之五。

我说,百分之六怎么样?百分之六我下回还坐你的车。

司机说,这已经相当优惠了,不能再下降了。老板你看国际油价像坐了火箭,国内物价也像坐了导弹,咱登城像坐了宇宙飞船。我们做生意的利润空间很小很小的啦。以前我还敢去找个小姐放松放松迷走神经,积累积累社会经验,批判批判资本主义制度的腐朽本质,和封建社会的没落内涵,现在是万万不敢啦。我想是想,可钞票不答应我啦。

我有点同情他,百分之五就百分之五吧。

河边现在似乎是已经清过场了,并没有几个人。也不是绝对没有。但桥上肯定没有。起码看不见有人。倒是有几十个警察在周边不停地蹓跶。看见有人企图接近桥,就马上冲过去阻止。我往桥边走,也被他们给阻止下来。他们把我团团围住,把手里的警棍和枪支都亮出来,仿佛我是一个从西边跑过来的恐怖分子。其中的一个查看了我的工作证,对照了一番照片和本人,跟我说道,市里有专门规定,晚上八点以后不许随便上桥。

我说,我是来会女朋友的,我们约好在桥上见面的。

警察说,她肯定不在上面。要是胆敢在上面,早就被我们揪下来一顿胖扁,连满地找牙的机会也不给她。你还是到别的地方找找吧。

我说,我是咱老干部局的,有做俯卧撑资格证书的。

警察瞅着我说,你是走后门弄的吧?上级口头传达,不许记录,走后门弄的一律作废。如若不服,拘留十天。

我仔细看看,桥上确实没有人,只剩下一片模糊的灯光照着空气,就不再坚持上桥,转身往四处胡乱喊几声陈慧芳的名字,侧耳听听,并没有人给予回应,我就慢慢往回走。估计陈慧芳已经来过了,但她跟我一样上不了桥,只好原路返回。

本来跟陈慧芳见面也没有什么大的事情,就是一般的见面而已。最多能找到个搂搂抱抱的机会。而见面其实完全可以在她那里或者我那里见的。只是她曾说现在我们的关系还不宜公开。公开了对关系的存在和继续向前发展没什么好处,所以弄得我们认识都快两年了,还和搞地下党似的。

我的意思是说,本来我们见面并没有什么大事情要做,但现在却有了。小七让我给他弄个女朋友填补空白,小七自己看中了卖酱油的女孩子,而我则马上给予否决,然后我提议让陈慧芳给他在文化馆找一个层次高的。这就是事情了。我得让她把这件事情办妥了,给小七找个女朋友。小七是个属鼻涕虫的家伙,就让他去粘糊他的女朋友吧。

所以我决定到文化局找她去。

陈慧芳住在文化楼上面。我曾经去过几回文化局。是去办文化局的一个老干部的事情。原来文化局有个副局长,是个女的,她的丈夫是市里一个有一定职权的中层领导干部,有一回到外地开会,酒喝高了后出去看夜景,一不小心嫖了娼。在当今社会,有职权的领导干部嫖嫖娼也不是什么大事情,反而可喜可贺。但不幸的是这一个被人家那边的警察给当场逮住了。逮住了没说的,罚款吧。罚款也无所谓,有职权的领导干部往往同时也很有钱财。但不幸的是他当时没带那么多,当时也不时兴银行卡,就只好打发一个信得过的手下赶紧回来取钱。结果手下的脑袋发热,趁机出卖他,直接跟有关部门说了。结果送钱的变成了纪委干部。结果这个有职权的领导干部就被双开了。

文化局的这个女副局长听说老公做出此种丑陋事情,想想自己受到的种种损失,十分恼火,就天天跟老公吵架,还嫌老公脏乱差,闹腾着要想离婚。吵了几年,她就退休了,退到老干部局那边管理。这时她似乎是被高人指点了一下,忽然就不再跟老公吵架,也不再嫌老公脏乱差,而是与老公一起联手上访,说她老公是受到了无端迫害,是登城的一些贪官做下一个圈套,原因是她老公一身正气、两袖清风,才得罪了登城的贪官群体的。强烈要求上级领导为她老公平反昭雪,恢复党籍和官职,赔偿精神损失若干。于是她也就成了老干部局的一块心病,经常要与文化局长一起做做她的政治思想工作,学习学习中央有关政策和精神,劝阻劝阻她。

这么着我就跟我们局长去过几回文化局。

有一回就遇到了陈慧芳。别人介绍说这是著名的陈慧芳,我就握紧着她的手,诚挚地说,你好你好,听人说过,是文化局一大才女,写得东西朗朗上口、味道十足、时常上报啊。结果她虽然当时有点不高兴,却以为我是知音,就留下手机号码跟我联系上了。之后我才知道她比我年长二岁零三个月加六天,但由于眼界忒高,感觉自身条件过于优势,在登城属于天鹅类人物,一直也没有找到男朋友。

现在我要为小七介绍女朋友,必须要见到陈慧芳。我担心今天不把事情说个清楚明白,弄不好明天我就会忘掉的。或者以为自己已经跟她提起过了。如果这样一弄,小七他一定不愿意。一不愿意,他就有可能去找卖酱油的女孩子。要是我的儿媳妇是个卖酱油的,而我儿媳妇的姐姐又整天色迷迷地过来引诱勾引我,企图做我儿子和她妹妹的妈,我会天天都处在尴尬的境地。那才叫痛不欲生哭比笑好呢!

到文化楼下面是晚上快十点时分,看看大门已经从里面关闭上去了。看大门的已经踏踏实实地睡着了,且把个鼾声打得惊天动地。我抬头看看楼上的窗户,有灯光的没几个,没有灯光的则比比皆是。我从没进过陈慧芳居住的房间,不知道她的窗户会不会有灯光。我就站在下面喊了两嗓子。我喊陈慧芳陈慧芳陈慧芳。果然没片刻,四楼其中一个没有灯光的窗户的窗子打开了,陈慧芳伸出半个黑糊糊的头来。我又喊了两嗓子,陈慧芳说,你是谁啊?天这么黑,星月无光的,我看不见是谁,不敢随便答应你。

我想了想自己的名字,然后告诉她我是赵前程,老干部局的那个三十一岁的赵前程。

她噢了声,说,原来是老干部局的赵前程啊,你黑灯瞎火的跑楼下找我,叫喊得气喘吁吁,像野狼嗥。有什么紧急事情需要共同处理吗?

我把呼吸弄顺畅些,慢慢说,我到河边的桥上去跟你约会,可那里的警察说你没在桥上。我看看桥上是没有人,评估一下当时的情景,我就到这里来了。

我是没在桥上。警察跟我说,要想上桥,首先得有付出代价来的雄心壮志。我问他们什么代价,他们笑嘻嘻地说牙齿。他们使用了一个词语,叫满地找牙。结果我就不想在桥上了。现在我正在楼上呢。我在楼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下看我,黑暗模糊了我的窗子,我模糊了别人的眼睛。她隔着四层楼那么高的距离对我说,到底有什么事情啊赵前程?

我往回想了想,说,我有个儿子,名叫小七,据他说今年已经二十二岁了。他的层次虽说还没达到做俯卧撑的程度,但也可以打酱油了。他在恋爱方面比较内敛,想让我帮忙给他弄个女朋友先处着。处好了再结婚。他的这一要求我无法拒绝。我想你这里分配来了一些女大学毕业生,个个都长得如花似玉、花枝招展,艺术水平也相当高。想让你给他介绍一个呢。

陈慧芳惊叫了一声说,赵前程啊,你竟然都已经有儿子啦?这么快啊?而且儿子都知道要女朋友了?

我有点得意,晃晃脑袋说,可不是嘛这个。这还不快?一眨眼工夫的事情。看电影时,一个半小时两个小时,一个人哗啦哗啦就过了一辈子呢。比起那个,我这还叫慢的。是不是?

陈慧芳显然非常认可我的说法,她在我头顶上说,是啊是啊。比起电影里面的速度,咱们现在的这种生活,只怕连只蜗牛的速度都比不上哩。想想都让人想要上吊跳井呢!

我说,你看着给找一个吧。小七这熊孩子小时候惯坏了,专门喜欢粘糊人。一泡鼻涕似的。我是丝毫也没办法了。他自己看中了一个卖酱油的女孩子。可卖酱油的哪里行啊?这比打酱油的还要低好几个层次啊。我就想你聪明有才华,高高在上地站着,一定会有办法的。文化馆里的女大学生都是你的下属,你说话她们哪个敢不听?敢不听顺手就弄双小鞋给她穿上。给找个好看一些的,皮肤细白一些的,个子高挑一些的,别到时候生个孙子跟小七一样丑。

陈慧芳笑呵呵地说,行啊。我给问问吧。估计问题不大。要是哪个我问了还不愿意,我连小鞋都不弄,让局长写张字条,直接就开除了她。如今的工作可不好找,事业单位哪里是那么容易进的?她一害怕,还不得乖乖同意了?

我说,谢谢你啦。改天我好好地请你吃饭。

陈慧芳说,好啊,我这人没有别的爱好,最是喜欢吃饭啦。天天吃天天吃,怎么都吃不够。

我说,那行,说定了。我走啦。

陈慧芳说,不进来坐坐啦?你好像还没到我房间里来过吧?

陈慧芳住在四楼上。从下面瞅瞅高度,我就有点犯晕。我说,我是想上去坐坐的。可大门关了,看大门的睡得打雷都惊不醒,我怎么上去啊?

陈慧芳噗哧一笑,只要你一定想上来,就一定有办法啦。

我说,你有什么办法啊?

陈慧芳说,我这里有一根漫长而粗壮的绳子,我把这一头拴到暖气片上,慢慢放下那一头,你抓着绳子慢慢爬上来,怎么样?

我说,这么高,就像你住在云端似的。不会出事吧?

陈慧芳肯定地说,不会出事。我们局长都这么做过很多回了哎。他抓着绳子上来,再抓着绳子下去,回回都一点事情也没有。而且他还说,这样做很能够锻炼身体素质、提高生存质量呢。

我说,做俯卧撑也能锻炼身体,而且还没有丝毫危险性。就算是摔下来了,离地面也不过几十厘米的高度。

陈慧芳说,性质不一样啊。做俯卧撑是一个人做的,这个可得两个人相互配合,才能达到天衣无缝的境界呀。

我想了想,觉得可以试试。主要是她说的两个人相互配合,和达到天衣无缝的境界这话,里面蕴含着好多激素哎!这非常能够刺激人的情绪哎!让人浮想联翩的哎!于是我就说,要不你就把绳子放下来吧。

过了片刻,果然有一根漫长而粗壮的绳子从天上慢慢伸展下来,直达我的眼前。我抓着绳子用力扯了扯,感觉挺结实的,不会轻易断掉,而且绳子上面每隔着十几厘米还挽了一个扣子。这样只要紧紧抓住,是不可能出事的。我就抓着绳子,用脚蹬了墙壁,慢慢往上爬。爬到二层,是一个没有灯光的窗户。窗上拉着窗帘,看不见里面的内容。我停在窗台上休息了休息,继续往上爬。爬到三楼的窗台上,我又停下来休息。这个窗上没有拉窗帘,里面还亮着一盏黯淡的电灯,发出着粉红色的光芒。我瞅了瞅里面,看见一个男人正搂着一个女人在长条沙发上亲嘴。不光亲嘴,男的还趴在女的身上一动一动的,像是在做挖地开荒性质的工作。我被他们的行为烫了一下,赶紧继续往上爬。

等爬到陈慧芳的窗台上,我的身体就像是有火给烤着了,像是我是一桶价格持续不断攀升的汽油,马上就要燃烧起来了。这时我非常希望我是一桶原生酱油,这样不仅燃烧不起来,还可以凝聚一大批打酱油的在身边围观。不过现在我已经顾不上这些了。我抓着窗台屁地一下就钻进去,身子一软,跌倒在窗户里面的地板上。然后陈慧芳就把绳子一尺一尺地收回去,像一条蛇一样在眼前盘成一盘。

3

才隔了三天,陈慧芳就通知我带着小七去相亲。小七很兴奋,缠着问对方到底漂亮不漂亮,懂不懂得外语。懂得的话是哪个国家的外语。我不屑地拍了拍小七的脑袋,说,想想吧好儿子,文化馆通过正当途径招回来的,过关斩将了都,能不漂亮?而且都是大学本科毕业,文学学士学位,能不懂外语?至于懂得哪个国家的外语嘛,起码也得是韩国的吧?

小七眼巴巴看着我问道,那她会不会卖酱油啊?

我不屑地哧了声,连猪都会做的事情,她能不会?

小七想想也是,就让我带他去吃一碗炸酱面,还要多加炸酱。我说,吃个屁炸酱面。过去见了面,我得好好请人家吃一顿晚饭。你呢,顺便跟着蹭一顿吧。我委婉地叹了一口气,谁叫我是你爹呢。

是在陈慧芳的办公室里见的面。这时文化局已经下了班,没有剩下几个人。到处都是空荡荡的阴影。我带着小七上到二楼,陈慧芳和一个个子高高的女孩子站在门口迎接。我先跟陈慧芳握握手,又跟那个女孩子握握手。我说,我是老干部局的赵前程,这个就是犬子,姓戚,都叫他小七。

陈慧芳跟小七握一下手,说小七不错,欢迎欢迎。然后又说,这位是文化馆的舞蹈干部,叫李娜娜。我呢,姓陈,叫陈慧芳。

小七很知趣,马上冲陈慧芳叫了声妈,说,妈妈好。妈妈好漂亮哎。

陈慧芳咯咯笑,笑得天花乱坠,我还没跟你爹结婚呢,儿子都这么大了。也不知是哪个姐姐替我生下来的。

小七瞅着我说,这得问俺爹。他知道。

我仔细回头想了想,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陈慧芳让我们都在她办公室里坐下喝茶,她跟小七交谈了片刻,说,小七哪里都好,没有什么缺点可言,不足之处就是个子矮了点。不过有个叫什么江的早就说过了,这世界上,凡是浓缩的都是精华。希望小七也是精华。

我说,我们小七当然是精华了。要不他怎么会浓缩到这个程度啊?

然后我说,咱们出去吃个饭吧。老干部局情况特殊,在海滨饭店可以记账消费的。咱们就去那里。

接着我们就下去打了辆出租车,我坐在前面,他们三个坐在后面。小七坐在中间,一边是陈慧芳,一边是李娜娜。陈慧芳不时地问小七这个那个的,小七每次都回答得十分得体。好像小七也是大学本科毕业有正式学位、起码懂得一门外语似的。

吃饭的时候说起了在登城相当流行的打酱油一事。我从怀里摸出那个随身带着的碟子,顺便又摸出那枚五角钱的硬币,给他们出了一道题目:请问五角钱的酱油放在碟子里行不行?陈慧芳说行,只要是没有明显破碎的容器都行。连塑料袋子也行;李娜娜说碟子心胸不广,主要是太浅薄了,酱油放进去不动还没什么,一动马上就会洒出来的;小七说问题是人家根本就不卖。如果不是我爹能唬住那个年纪老一些的女人,肯定得栽了。我把碟子揣回去,把硬币夹在两根手指间说,人家也不是绝对不卖,是向你推荐一个碗。但是碗恐怕也不行,一是太贵了,四元七角一只,可以用来打好几回酱油了;二是端起来也不方便,容易洒出来,需要走得非常缓慢。如果换成装可乐的塑料瓶子,把盖子拧紧,就屁事儿也没有了。至于用碟子打酱油,是我给小七出的一道难题。换了我,我也一定打不回来。

小七说,看来我当时的想法是对的。我想问他当时的想法是什么,但这时菜已经上来了,热气腾腾的,大家的眼睛都明亮起来,就没问。后来我一直也没问。我忘记了。

菜上得很快,我们赶紧动手。首先各自喝了一杯啤酒,吃了一只大虾,顺便把一小碗海蜇汤也喝了。李娜娜估计是内地人,她瞅着身子红红的大虾乐不可支。我问她乐什么,她说这只大虾临死前很像是在拼命做俯卧撑哎。

我很吃惊,你也知道做俯卧撑?

她得意地说,那当然。我还有做俯卧撑的资格证书呢!

她这么一说,我就知道小七的这桩婚事有点悬。一个拥有做俯卧撑的资格证书的女孩子,一般地不会嫁给一个连酱油都打不回来的傻小子。不过看上去小七像是一点也不着急。他坐在陈慧芳、也就是他妈身边,一口一个妈地叫,把陈慧芳叫得眉开眼笑,血压一个劲地飙升,两腮红艳,很快就成了一只马上就要下蛋的母鸡。后来干脆陈慧芳就把她这个儿子搂在怀里,一口一个儿啊儿啊地叫,叫得连我都觉得肉麻,急忙揉块餐巾纸把两只耳朵堵上。

吃完饭我签单,打辆出租车,先把陈慧芳和李娜娜送回文化楼,然后再送小七。送小七的时候我提醒他,一定要抓紧多与这个李娜娜联系,展开强烈的外交攻势,宜将剩勇追穷寇,争取早日把这个堡垒给拿下来。我说,看看这个李娜娜,身高快有一米七了,跳小天鹅的时候跷着脚,只怕要有一米七五。你呢,不贬低你,也就一米六多一点吧?比你妈陈慧芳还要矮几公分。再看看人家的长相,说是如花似玉似乎有点过头,可人家的皮肤好啊,还会跳小天鹅啊,是文艺方面的人才啊。更加重要的是,人家有做俯卧撑的资格证书啊。登城的女孩子,能如此年轻地就拥有了这个证书,说明她十分的了不起,背景深远啊,上面有人啊。要是你娶了这么个媳妇儿回来,你小子的层次也跟着就飙升了。

小七瞅着我笑,爹啊,你就甭再为我的婚事操心了。老一辈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爹你给我指出了一条康庄大道,我一定给他走得五彩缤纷眼花缭乱。到时候,你老人家就放心地在家里做俯卧撑吧。

想想这小子说得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我就放心了,说,好好努力吧。身为你爹,有些具体的身体力行的事情我也不能替代你做。牢牢把握住这个机会,万万不可被人家像涮羊肉那么给涮了啊。

小七皱皱鼻子说,爹啊,你老人家烦不烦啊?

我知道如今的孩子都一个德性,像老儿歌里面说的那样,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把娘背到大沟里,把媳妇儿背到炕头上……小七忘记没忘记他娘不清楚,忘记了他爹是肯定的。我就不再说什么,把他从车上一把推下去,让司机把我送回家。

回到家里一时睡不着,就很想念陈慧芳了。记得那天我进到她的房间,在黑漆漆的里面呆到天快要亮起来,才让她把绳子顺下去,抓着它一点一点地爬下来。那是我长到这么大年纪,第一次在一个女人的房间里过夜。过得一塌糊涂、无以复加。下到楼下后,我回头想想,仿佛是在做一个醒不过来的梦。往回走的一路上,更像是脚底下踩着的都是棉花。一大片一大片深不可测的棉花。而我呢,身上所有的精力和精华都被抽空了,绵软得紧,回到家里就死去了。结果那天我把到革命老干部钱二毛家去看抽水马桶的事情给忘得死死的,结果钱二毛家的洗手间里充斥了别人的粪便,都流淌到客厅里去了,结果我们老干部局的周局长很不高兴,说是要扣我的奖金,或者停止我的职务,把我下放到农村,去为那里的老干部服务。

当然了,能够在陈慧芳香味迷人的房间里呆大半个晚上,做了许多次梦寐以求的事情,就是扣工资或者直接开除,也是无所谓的。

我倒很希望那个晚上,能够让陈慧芳的肚子里长出一个我的儿子,真正的儿子,不是像小七这般的无赖儿子、假儿子。

睡不着我就下床做俯卧撑。做了几个感到头晕眼花、力不从心,就直接趴到地板上。结果就那么睡着了。过程中还做了一个梦。好像在梦里又去爬陈慧芳的窗户。只是这一次无论怎样爬也爬不到尽头。仿佛那根绳子真的漫无边际的长。最后我从云端上失手跌下来,人就在天上飘来飘去了。

其实那时我根本就不知道,这个梦是在向我暗示什么。早晨起来后,我清清楚楚地能够记住这个梦。由于担心忘掉了,我就趁热打铁,把它记在了我的记事本上。然后又把昨天带着小七去相亲和吃饭的事情也记在上面。吃饭地点也不能忽略了。还有花了多少钱。至于到底都吃了些什么,有的没忘记,有的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了。我就把没有忘记的,比如大虾和海蜇汤记下来,以备查询。顺便我还写了两行:文化馆的舞蹈干部李娜娜说她有做俯卧撑的资格证书,不知是不是为了虚荣在弄虚作假?

估计她不会有。因为连陈慧芳都没说她有。李娜娜怎么敢有啊?

她这么说,是为了提高自己的身价吧?

有可能。

因为现在谁要是说自己有做俯卧撑的资格证书,在登城是很有面子的事情。现在的人,都想活出个面子来不是?

把记事本放回原处,想找一包方便面充饥。但找不到,剩下的只是些盛装过方便面的空袋子。我只好下楼去买。

商店里面还是那两个女人在经营。看见我进来,年轻的那个像是丑媳妇突然看见公爹,一时羞涩得不得了,赶紧红着脸躲到柜台后面去了。年老的那个很惊喜的样子,说,他爹,你来了?那宝贝儿子呐?没随身带着啊?

我挑选了几包味道各异的今麦郞弹面,掏出钱让她找零。我说,我儿子开始是看上你妹妹了,想跟她处朋友呢。可是你想啊,他一个连酱油都打不回去的傻小子,哪里有资格谈情说爱啊?所以我坚定不移地否决了他的无理请求。

是哩是哩,当爹的还没结婚,他着急个屁啊。他爹,你是不是有意中人了?她瞅着我,热切地说,要是你有了,还不好意思亲口说出来,不妨委托我说说。别看我们只是卖酱油的,可我爹却是个革命老干部呢。他1947年参加革命,历任副班长、班长、副排长、排长、副连长、连长……多了。现在还享受着副处级的待遇呢。

我说,你爹多大年纪了?

她说,五十六了。

我算计了算计,说,你蒙我吧?1947年参加革命,1947年到现在有六十六七年了。1947年那会儿你爹在哪儿啊?连你爷爷的腿肚子里都没在。是不是啊?

她掰着手指算了算,脸就红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说,是我爷爷1947年参加的革命哩,我爹是1977年参加的革命。

我觉得跟她谈论这些很没意思,纯粹是浪费时间,就催促她找钱。她胡乱找出一把来塞给我,我往怀里胡乱一揣,就出门了。一出门就听见里面有人哇地哭将起来。像是那个年轻的名叫张桂叶的女孩子。我不知道她哭什么,也不愿意往下想,回去泡了面简单一吃,就去上班。

班上的事情就不说了。说起来很没有情趣和情调的。那些个已经退过休的老干部们是非常难侍候的。冷了热了都不行,不冷不热的也不行。反正他们精力旺盛,无事可做,发泄处不多,就是一门心思要折腾你,不把你折腾神经了不算完事。就是把你折腾神经了,他们照样不完事。总之就是两个字,折腾。

尤其现在不允许随便做俯卧撑了,他们就整天到老干部局里吵闹。一些以前成立起团体,专门打酱油的老干部,现在为了一张资格证书也天天去堵门闹腾。我都不想在那里继续工作下去了,想通过陈慧芳的门路调到文化局去管文化。听说只要你的文化水平不高,认识的汉字不超过一千个,上级领导就十分愿意把你安排到文化局去当官。相反,只要你的文化水平相当高,认识的汉字超过五千个,你在那里就一定要受排挤的。这是登城的官场定律。

陈慧芳以前就经常流露出来这种情绪。

她的文化水平比较高,认识的汉字在一千五百到两千三百之间,在《登城日报》上,每年都能发表几篇歌颂大海与和平的千字散文和十行以内的诗歌,就比较地受排挤。里面的人就给她取了个难听的外号,叫才女。

现在这个世道,叫谁是才子才女的,那一定是在挖苦讽刺你。

4

小七有好几天没过来纠缠我了,甚至连个电话也不给我打。我明白其中的原委,他是与文化馆的李娜娜一见钟情了呢!想想吧,哪个小子有了比较可爱的女朋友,还会有时间和精力去纠缠他的爹啊?哪个不是全心身地投入到追赶女孩子的事业当中,乐此不疲去了啊?甭说爹,连酱油和俯卧撑都不管了。这个我理解。我年轻的时候也曾经这样做过。虽说那时候还没有人打酱油和做俯卧撑。但我理解。所以我就用力吐出一口浊气,觉得可以安安静静地做自己的事情了。

我自己的事情其实也简单。跟陈慧芳谈了两年,我三十一岁了,她三十三岁多了,似乎可以就婚姻问题加以探讨了。况且前几天,我还在她的房间里努力奋斗了大半夜呢。男女之间的事情都做过几回,结婚岂不就水到渠成了?

所以我决定约她出来,到我这里把事情好好谈谈。然后呢,如果谈不下去,就关上门做几个俯卧撑,再继续交谈。实在不行,还可以带着她下去打一回酱油。尽管打酱油的档次低了点,可毕竟要一步一步来不是?

上班时趁着局长跟老干部们座谈,我给陈慧芳打电话。她在那边据说是正接待一个从某个什么著名灾区过来的文化部门的感谢团。说是还要请他们去游览风景胜地,然后请他们吃饭。她抱怨说,我们局长都愁死了。上一届的局长把家底糟蹋个干干净净,还欠下一屁股饥荒。现在只好到处借钱吃饭了。但谁也不愿意借钱给文化局的,只好组织文化馆的人下去演出赚钱吃饭喝酒。

我也听说文化局上一届的局长吃喝嫖赌,样样精通,一个半月前被上面给挂了起来,原因是他搞到手一个小蜜,而这个小蜜竟然是上面某领导的一个亲戚的闺女,她回去一说,上面就恼起火来,就把他给挂到一边等待进一步处理。现在的局长焦头烂额是再正常不过。可这跟我和陈慧芳的婚事有关吗?

没有。

但她还是表示一时不能与我见面。我表示理解她,就问那个叫李娜娜的对小七有什么看法,是不是小七现在昼夜不停,天天跑过去纠缠她啊?陈慧芳在那边啊了一声,停顿一会儿才说,这个我也不太清楚。我一直忙着钱的事情,都有好几天没看见李娜娜了,也没看见小七过来没过来。

我笑,说,小七现在已经把他爹我给一脚蹬了。你这个当娘的他自然同样是一脚给蹬了。算了,儿孙自有儿孙福,让他们自己折腾去吧。等你把手头上的工作完成后,马上跟我联系一下吧。咱俩是到坐下来谈婚论嫁的时候了。

陈慧芳咯地一笑,好啊。有时间咱就谈谈吧。熟能生巧嘛。

我比较轻松,就出去想找小七聊聊他未来的娘,主要是想聊聊她的一些优点和长处,以免将来生活在一起时产生什么矛盾,引进阶级观念和专政理论,一时不好调和。

前面忘记说了,小七也在老干部局上班。老干部局办了一个中心,叫老干部活动中心。小七就在那里上班。具体做什么工作我不大清楚。不过在老干部活动中心工作的,主要是一些从农村招来的女孩子,个个都傻傻乎乎、手脚笨拙,但模样还不坏,有的还甚可一看。老干部们一旦过来折腾,局长们有别的事情,顾不过来,就把他们哄到这里来,关上门,拉上窗帘,随时开办舞会,让老干部们搂着她们的腰身捏着她们的小手,在起伏不定的音乐声中跳舞。直到老干部们累得气喘吁吁手脚抽筋,继续折腾的可能性和幅度自然就减少大半。局长们的工作量也随之就消解了许多。

据说这个办法行之有效。发展到后来,老干部们先是故意折腾一会儿局长们,等他们有点不耐烦了,就主动提议过来跳一回舞,焕发焕发精神和青春。当然了,老干部们原则性还是很强的,往往人也搂了,手也摸了,舞也跳了,酒也喝了,肉也吃了,但还是照旧过来闹腾。只不过深浅有别而已。这都形成了客观规律。有时候他们一进门,周局长就笑嘻嘻地跟他们说,要不先跳个舞、吃个饭,然后再说别的?

估计小七就是在那里工作吧。我认识小七也没有多长时间。记得有一天他跑到我办公室里找水喝。喝完了水,他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不肯马上就走。我问他有什么事情,他说没有什么事情,就是看见我眼睛一亮,好像上辈子是一家人似的,愿意跟我面对面坐着,感受我的亲切和慈爱,弥补他生命中的不足。结果我回家他也跟着我回家。结果跟了几回,他就变成了我儿子。

现在回头想想,就是这么简单。

他说他姓戚,说人家都叫他小七。至于他叫戚什么,甚至是不是亲戚的这个戚,我都没问他,他也没详细说。不过知道他叫小七就行了。他又不是我真正的儿子,我又不是他真正的爹,用不着记得过于清晰。况且,这才几天过去,他就不认我这个爹了。我有脾气吗?没有。我伤心吗?也没有。

老干部活动中心就在老干部局边上,同一个大院,隔了一堵墙,墙中间有一道月亮形状的小门,穿过小门就到了那边。我过去时几个女孩子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嘻嘻哈哈的。看见我,她们都赶紧闭着嘴巴,好像她们很害怕我,怕我吃了她们,或者喝了她们。但我有什么可怕的?不就是小七的爹吗?我问她们小七呢?她们开始不告诉我,好像我是来查非法户口的,或者是想来占占小七便宜的。后来一个辫子长长腰身粗粗的女孩子说,小七他已经不过来上班了。另外一个披着刚刚洗过的头发的细嗓门说,他认了一个有钱有势的男人做干爹,就不用再上班了。

她们嘴里说的干爹肯定指的是我。可我一没钱二没势,她们这么说,一定是由小七故意吹嘘出来的,好趁机提高自己的身价,搞乱她们的芳心,让她们对他刮目相看,甚至以身相委。我问她们小七不上班去哪里了?她们表情奇怪地说,还能去哪里?他干爹家呗。

我就回家找去。家里没有人,门好好地锁着,但锁孔里像是灌了铅,我努力好一会儿才勉强打开。不像有人开过的样子。再说我家里的钥匙我也没给过小七,他哪能进来啊。不过既然已经回家了,我就不再去想小七不小七的事情。他一定是去文化馆找那个叫李娜娜了。只是……难道他晚上也住在李娜娜那里?想想不大可能。这才几天啊,李娜娜一看就是心高气傲的女孩子,哪里会这么容易就收留了他?如果真的就收留了他,李娜娜的本来面目就相当可疑了。

这样又过了几天,小七还是没有来找我。当然了,当初小七叫我爹时,一共给我提了三个要求,一是想吃饭、二是要零花钱、三是帮他找一个女朋友。这三条如今我都给他一一办到了,我也不拖欠他什么了。他想就此消失那就消失了吧。怕只怕日后他要结婚,突然跑过来跟我要房子。我现在住的房子还是我辛辛苦苦地给银行月供,才买到手的呢。万一他真的来要,我上哪里再给他弄一套啊?实在不行的话,就只好把这套腾出来,先给他使用了。

这天是星期天,早上我没事,就起来给陈慧芳打电话,想让她过来看看我的房子合不合她的胃口,将来精装修的时候怎样装修。但她一直也不接。打她的手机她也不接。我很恼火。不知道她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就趴到地板上做俯卧撑。做到三乘以二十七,一身是汗水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我以为是陈慧芳打过来的呢,起来一瞅号码,竟然是老干部局办公室的。

接起来一听,原来是办公室主任老朱。他隔着时空对我说,赵科长你快过来。小七他出事了。

我说,小七出事了?他能出什么事?

老朱说,小七死了。

小七死了?我当时就蒙了一下,头脑里面轰隆一声响,如同被谁丢了个地雷进去,急急忙忙问道,是不是从桥上掉进河里淹死了?

老朱说,哪里是淹死了,是咣当一下摔死了。

我一屁股坐到地板上,声音跟着哆嗦起来。我说,你仔细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河里这就已经枯得没有水了?否则人掉到水里,噗嗵一声,溅起一片水花来。水的浮力缓解了向下的速度,使人不能够飞速下跌,只能缓缓下沉,然后就会漂起来,哪里会摔死啊?

小七当然是摔死的。但不是掉到水里摔死的,水那么软,像狗鼻涕一样软,比人鼻涕还要软,当然肯定摔不死人。他是死在文化局的楼下。老朱说,事情的情况是这样的,今天一早有一个人闲着没事,出来晨跑,星期天嘛,还会有什么事情呢?他跑啊跑啊,跑到文化局这边时,远远看见那里躺着一个人,像狗一样趴在那里,一动不动。这个人开始还以为真的是一条狗死在那里呢,非常高兴,心想这下可好了,可有狗肉吃了。大补啊这个!可过去一看不是一条狗,是一个人。当下急忙叫来110。110又叫来119。119又叫来120。120过来一瞅,说早他哥哥的死悄悄了。然后110一查,原来是小七。再一查,是从四楼摔下来摔死的。再一查,是从四楼的一个房间的窗口掉下来摔死的。四楼的房间里住着咱登城著名的才女,叫……叫……

我提醒老朱,叫陈慧芳。

老朱啊呀一声说,对是叫陈慧芳。警察就把陈慧芳叫过去进行依法讯问。陈慧芳并没有违法抗拒政府,当下就承认小七是从她的窗户往下爬时,不小心失手掉下去的。可能是手脚发软,没有抓牢靠绳子的原因。不过她坚决不承认是她因为这方面的错误导致的结果。她说她还以为小七身手矫健,动作麻利,轻功显著,早已顺利地下去了呢。因为她放下去的绳子已经空荡荡的了,也没有听见下面叫喊救命之类的声音。所以她就收回绳子继续睡觉。

我有点迷惘,问老朱,小七他黑夜里到陈慧芳的房间里去做什么?难道那里面有酱油可打吗?总不至于是去做俯卧撑的吧?

老朱说,警察也问过陈慧芳相同的两个问题。陈慧芳说小七是她儿子,也是她亲爱的老公的儿子。她说她老公叫……老朱停顿了一下,我说出来了,你可千万要沉住气啊。

我说,她老公难道叫赵前程吗?

老朱在那边吃惊地说,天呐,难道你都已经知道了?

我说,我刚刚做过俯卧撑来着的。

老朱在那边明显松了一口气,说,这就对了。做过俯卧撑的,还有什么能不知道的呢?

然后老朱说,赵前程赵科长,你先在家里等候着,哪里也不要随便去,更不要企图躲藏起来。这边公安局的人马上过去。

我答应了。但我想了想,问老朱,小七现在在什么地方?

老朱说,在人民医院里继续抢救啊。不在医院抢救,难道会直接送到殡仪馆去化妆,然后排队等候火化吗?

我说,你不是说他早就死了吗?

老朱在那边笑了一下,说是早就死了,也许并没有真正死了呢。也许经过抢救和输液,小七又重新活蹦乱跳地活回来了呢。现在的事情,哪里敢一口就给说死了啊?他说,赵科长,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我就知道小七他不会轻易死掉的。小七如果能够轻易地就死掉了,他也不会跟我偷偷学习过做俯卧撑了。不过如果单纯地从他连个酱油都打不回来这个孤立和事件上看,他就是已经死掉了也不足为奇。要不为什么要说这个世界上处处都充满了矛盾的两个方面呢?

老朱见我一直不跟他说话,就问道,赵前程,难道你迫切地希望小七已经死掉了吗?

老朱的这个问题相当歹毒,我不敢回答,急忙关掉手机,把它扔到墙角,从怀里摸出那个一直揣着的碟子,瞅了瞅它干干净净的外表和内里,重新揣回怀里。然后我就等候着公安局的人过来带我去做讯问笔录,或者做别的事情。不过趁着他们还没有及时到来,我赶紧找出记事本,把这件事情记录下来。

因为事情比较麻烦,曲折反复处多,要想记录完整,字数相应就多,直到他们砰砰叭叭敲门,我还没有写完。当然了,我让他们先在门外等候片刻,直到把最后一个字写完,画上句号,把记事本放回原处,又摸了摸同样揣在怀里、一直没有取出来过的那份资格证书,才起身去开门。

我不知道我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在这件事情中会承担什么样的责任,但相信他们不会让我去打酱油,也不会强迫我做俯卧撑。这样就很好。

我想回过头来说一下小七问过我的那个问题。那天小七眼睛紧紧盯着我,认真地问我,他说,老赵,你看我像个杂种吗?

就是因为这个问题,我才骂了他一句,我说,小七,我那个你妈。然后我就成了这个杂种的爹。

责任编辑:王方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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