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祥伟
1
大年初六,徐勇给我打来电话,说趁过年的空闲,约几个老同学吃顿饭,一起说说话。徐勇在济南工作多年,我身居小城,很少和他联系。他难得回来,也是热情相约,我不好拒绝,只得答应了徐勇。
聚会的地点定在泗河路上的泉林鱼馆。下午三点,我从泗河路上的公交车站牌下车,步行到了泉林鱼馆。进了淘米泉餐厅,房间里的笑声随着空调的暖气扑到我脸上。我愣怔了一下,才看清了坐在饭桌旁的同学,大多是好几年没见面了。徐勇起身招呼我,拉着我的手让我挨着他坐。我点头跟同学们打招呼,有的只记得上学时的绰号,却一时想不起名字来。定睛仔细看,其实在座的同学们都已面目全非了。我没问徐勇现在济南做什么工作,不知道同学们是只顾着相见的亲热逗笑呢,还是有些不可说的顾忌,大伙也没相互问彼此的状况。说笑之间,服务生开始端菜上酒,不大一会儿就摆满了桌子。荤素搭配,色味俱全。徐勇招呼服务生拿了白酒和啤酒。
徐勇说:同学们聚一次不容易,大伙都倒满一杯酒,喝点酒才有心情说话。徐勇说着,先倒满了自己的酒杯,指使服务生给众人倒酒。既然徐勇这么说了,大伙也不好意思坚持拒绝。各自倒满了一杯酒,徐勇说了几句开场白,众人按照我们本地的喝酒套路喝起来。酒饮半杯,脸红耳热,众人的话题才放开了,争抢着谈仕途,聊事业,说挣钱,议论彼此心仪的女人,评价当下的房价。一时间饭桌上闹哄哄的,气氛高涨了,不知不觉就喝光了杯子里的酒,举着空杯对服务生嚷嚷再倒满酒,大口喝,大声说话,彼此掏出手机打电话,发微信,歪斜着身子去厕所撒尿。控制和放纵,开始和结束,酒桌上的场景大多都是这样。醉眼迷离,恍惚之间,就该散场了。先是有几个人接了电话告辞,跟着几个人悄悄溜走。徐勇瞪着红眼珠儿,拍着我的肩膀给我碰杯时,我才发现,房间里就剩下我和徐勇了。
徐勇说:来,咱们再喝一杯,你喝了这杯酒,我跟你好好说说话,其实,这些年来,我一直想给你说说话。
徐勇说着仰头喝干了一杯啤酒,举着空杯让我喝下去。他的表情像是有了几分醉,言语表达却像常人一样清晰,我不知道徐勇要跟我说什么话,看他举着空杯让我喝掉杯子里的啤酒,我只得喝干了,放下杯子问他: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徐勇打了一个饱嗝,直勾勾地盯着我:“我问你个问题,关了灯以后,光去哪里了?”
这真是个无厘头的问题,我愣怔着看徐勇,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怀疑这家伙真是喝醉了。
徐勇盯了我片刻,又嘿嘿笑起来:我知道你回答不出这个问题,我问过很多人,都没答出来,我告诉你吧,我的思考答案是,关了灯之后,光留在了记忆里。
我问:什么意思?
徐勇说:我的意思很简单,人总是有忘不掉的东西,正如一个突然失明的人一样,光就会在他的记忆里。
我说:你到底想给我说什么?
徐勇说:我想说说杜梅,你的中学同桌同学,你还记得吗?
听到徐勇这话,我笑了,徐勇也跟着我笑,他笑得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低下头。
我说:二十多年了,你还没忘了杜梅?
徐勇的神色黯然,他盯着空空的酒杯,似乎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自己:我能忘了一个人,可是一个人对我的羞辱我却忘不掉。
2
看着徐勇黯然神伤的样子,让我想起二十多年以前,徐勇给杜梅送情书的往事。现在想来,徐勇给杜梅送情书,的确是一场羞辱,也许是徐勇作为一个懵懂无知的少年,人生中第一次遭到的羞辱。读高中时,杜梅和我同桌,徐勇因为个子高,在我后排的座位上。那个时候,徐勇沉溺于金庸的武侠小说,在上课的时候,把小说放在抽屉里,低头看得如痴如醉。因为害怕被老师发现,徐勇要求杜梅把扎着的马尾辫散开,用杜梅的头发来遮挡老师的视线。杜梅对此事很不乐意,但是拗不过徐勇的请求,还是每到上课的时候,就把马尾辫散开了,遮挡徐勇在后面的小动作。有一次数学课上,杜梅散开的头发还是没有保护好徐勇,数学老师把徐勇揪了出来,站在讲台下边罚站。同学们边听数学老师讲课,边看徐勇的汗珠儿嘀嘀嗒嗒地淌在脸上。那节数学课上,杜梅的表情一直不安,捏着一根铅笔在作业纸上划来划去,没有心思听老师讲课的样子。我很奇怪,杜梅怎么会有这样的不安。下课之后,数学老师解除了对徐勇的惩罚。徐勇若无其事地跑出教室,不大一会儿又跑回来,他手里捏着三根巧克力颜色的冰棍,把其中的两根冰棍塞给我和杜梅。当时正值八月的炎热天气,徐勇跑得气喘吁吁,汗珠儿滴答在我的课桌上。
徐勇对杜梅说:喏,你吃,咱们三个都吃。
杜梅显然被徐勇的话惊了一下,她涨红着脸侧开了身子,摆手拒绝了徐勇递给她的冰棍。很多同学的眼神都盯过来,盯着徐勇手里那根滴答融化的冰棍。徐勇尴尬地愣了愣,拿着那根冰棍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半晌之后,徐勇拽着我走出教室,我被他拽到教室后边的一棵梧桐树下,徐勇吸着冰棍对我说:今天让杜梅为难了。
我说:怎么了?
徐勇说:我看出来了,杜梅看我被老师罚站,她心里难受。
徐勇怎么会这么说呢,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他。徐勇嚼了一大口冰棍,又对我说:不瞒你说,我让杜梅散开辫子,不是让她帮我遮挡老师的视线,是我喜欢看杜梅散开头发的样子,真好看,你知道吗?杜梅散开头发的样子真是好看。
这个肥头大耳的徐勇原来还是一个情种。我真是不知道该说他什么了。我愣怔着,徐勇忽然探头把嘴巴凑到我耳边,低声对我说:你帮我给杜梅写一封情书,写得越真情越感人越好。
我侧身离开了徐勇,我说:我没写过情书,这怎么行呢?你不怕杜梅生气吗?
徐勇说:杜梅不会生气,她也喜欢我,她应该盼着我给她表白爱情呢。
我瞪大眼看徐勇,爱情?这两个字怎么这么熟悉,又是如此陌生。怎么就这么轻松地从徐勇嘴巴里蹦出来呢。没等我拒绝,徐勇对我又是鼓励又是威胁,他给我的鼓励是我帮他写情书,他把这个月五十块钱的生活费给我表示感谢。如果我不写,他从此就给我绝交,视为陌路人。徐勇竟然这么表示,足以看出徐勇的决心。我不想要徐勇的五十块钱的生活费,让他因此挨饿一个月。可是我又怕徐勇真的跟我断绝友谊。纯真的少年时代,把友谊看作比活着还重要的事,失去友谊,简直就是不可想象的恐惧。
徐勇说:杜梅是我的女人,我要娶她。
徐勇一字一句蹦出这话的时候,他的表情郑重,吐字过于清晰,唾沫星子崩在我脸上。我擦了一把脸,答应了他的要求。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我收罗了普希金和泰戈尔的情诗,又结合了汪国真的煽情和抒情,七凑八拼,写了三张作业纸给了徐勇。现在想来,那些字句里的赞美和山盟海誓的表白,还让人脸红心跳。我不知道徐勇是怎么把这封信给了杜梅,只是那几天里,徐勇脸上有着难以掩饰的焦灼和兴奋。他在幸福和不安中等待杜梅的回应。可是我和徐勇怎么也不会想到,这封写给杜梅的情书会出现在班主任刘老师的手里。在一个星期之后的下午里,上课铃响过之后,刘老师拿着这封信站在讲台上,用抑扬顿挫的腔调朗诵了这封信。下午的阳光从窗玻璃里透进教室里,落在刘老师的脸上,使得刘老师显出了从未有过的神采。他眉飞色舞朗诵完之后,突然脸色陡变,指着徐勇的位置,厉声让徐勇站起来。
刘老师说:这是典型的流氓行为。
刘老师的这句话掷地有声,像一颗石子在寂静的课堂里当啷作响。教室里的同学们都张大着嘴巴,近乎悲哀地看着站起来的徐勇。这时候谁也没想到,杜梅从课桌上站了起来,她离开了课桌,所有同学们的眼神都被杜梅的动作吸引了,都眼睁睁地看着杜梅朝讲台上走,所有人都看到杜梅朝刘老师走过去了。连刘老师都看到杜梅是在朝他走过来了。杜梅穿过了一排排课桌,走到讲台上,她把右手伸到刘老师面前。
杜梅说:给我。
刘老师侧身躲了躲,他张开嘴巴,似乎要说什么。他的嘴巴张了张,还没等他发出声来,杜梅就跟近了刘老师,她伸手夺过了刘老师手里那封情书。她转过身来就把那薄薄的几页纸撕碎了。刘老师愣住了,所有人都愣住了。站立着的徐勇也愣住了,教室里响着杜梅手里咝咝啦啦的撕纸声。在众目睽睽的注视里,杜梅扬手把撕碎的纸片撒在了讲台上。她挥手撒纸的动作看起来优美极了,多年以后,我在电视里看到杨丽萍美轮美奂的舞姿,一下子就想起了杜梅在讲台上挥洒纸片的动作,就像天女散花一样让人目瞪口呆。
杜梅撒掉手里的纸片,低头哭着离开了教室。她的脚步踉跄,我和同学们都探头朝窗外看,杜梅走在阳光明朗的校园里,就像一张影子一样单薄。
杜梅离开教室之后,就没再回来。教室里充斥着一股莫名的哀伤味道,就像窗外盛开的梧桐花的花香一样,似有似无,却又让人感觉到这种味道的真实存在。浸染着教室里所有人的情绪,就连在课堂上讲课老师都显得无精打采。杜梅的课桌上蒙着一层尘埃,我曾试图擦拭课桌的时候,听到了徐勇在我身后对我沮丧而又恶狠狠的警告:你给我老实点,别动。一个星期之后,关于杜梅的消息才慢慢传出来,杜梅转学平邑县一中读书了。
3
“我一直想找人说说杜梅,这些年了,我一直想找一个合适的人说说我跟杜梅的事,可是我找不到合适的人。我不说心里憋得难受,可是我又不想说,舍不得说,我觉得这是我跟杜梅两个人之间的事。确切地说,应该是我和杜梅的交往中,杜梅带给我的羞辱,打击了我,让我失去了对别人说的勇气。”徐勇低头对我说了这么一通话。他的头埋在胸膛里,微微抖动着。他像是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抬起头来,抓起啤酒瓶子往他杯子里倒满了啤酒。我劝他不要再喝了,徐勇挣扎着推开了我阻拦他的手,他口齿不清地说:“来,咱们再喝一杯。想来想去,只有你是最合适的倾听者,因为你见证了我和杜梅的那点事。”
徐勇仰脖喝下了一杯啤酒,放下酒杯长出了一口气,对着头顶上的天花板说:有时候我在想,一个人到中年身心疲惫的男人,还时常想起他的初恋,是不是一件很傻逼很可笑的事。真的,按照现在的一句流行语来说,真是蛮拼的。可是我总是忘不了我和杜梅的这场还处于萌芽状态的时候、就被羞辱这两个字抹杀了的初恋。我不知道怎么才叫爱一个人,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爱过杜梅,也许我只是迷恋那一场情窦初开的滋味吧,也许我只是舍不得忘掉初恋带给我的滋味。因为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体会到只有初恋带给我的那种疼痛和绝望,在以后的三十年里,我一次次尝遍了让我难以下咽的滋味。虽然我又一次次承受到别人带给我的羞辱,痛苦,绝望,自私。我都能挺过去,都能很快好了伤疤忘了疼。可是我却怎么都抹不掉杜梅带给我的羞辱,初恋的羞辱。
你知道吗?杜梅转学以后,我心里真是绝望极了。我在一天天盼望中感受到了绝望的滋味,就像一把迟钝的刀子在割着皮肉。一下又一下,没错,就是这种让人半死不活的痛苦。抽筋扒皮一般,让我浑身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有一件事,我一直没给你说,现在我不怕你笑话,我想说给你听。在确定杜梅转学以后,我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窒息感。就像有一根看不见的绳子勒住了我的脖子,我连呼吸都觉得困难。痛苦像一道没完没了的魔咒一样折磨着我,掌控了我生活的全部内容。杜梅转学后的那个周末,我曾经做过一件傻事,没错,现在看来就是一件不折不扣的傻事。我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翻墙进入了校园,我用石头打碎了教室里的玻璃,我伸手扭开窗扇子的插销,钻进了教室里。我坐在杜梅坐过的座位上,是的,没错,就是和你挨着的座位。当时教室里一片黑暗,我坐在杜梅的座位上,不知道该做什么,我一动不动地坐了很长时间,我在想象杜梅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样子,我极力感受着杜梅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感受。我想闻到杜梅留下来的味道。可是我什么都没感受到,我睁大眼面对的只是空荡荡的寂静,被黑夜压抑的寂静,被绝望掌控的寂静。
我爬出了教室的窗户,翻墙离开了校园。我蹲在墙根,第一次真正痛哭了一场。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痛哭一场,我能确定的是,这样的一场痛哭迟早会来的。这是我在成长过程中逃脱不掉的一场痛哭,是我成人礼内容的一项重要的仪式。
我觉得,我在那场痛哭之后,我才开始长大了。因为我从那场痛哭里体会到了羞辱的滋味,杜梅给我的羞辱,班主任刘老师给我的羞辱。可是我一直想不通,是不是我对杜梅的示爱,杜梅也认为是对她的羞辱呢。虽然我是真心喜欢杜梅,是不是杜梅不接受我的示爱,就会认为我对她的示爱就是羞辱呢?这些年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杜梅为什么不会接受我的示爱,在此后的很多年里,杜梅还是决绝地拒绝我每一次在她面前的出现,她毫不犹豫地对我用羞辱这两个字来表明她的拒绝态度。
4
徐勇高中毕业后,考上了济南的一所大学。他在那所大学里读书,交友。像大多数读过大学的学生一样,徐勇跟一个学妹谈过一场在毕业之后就没有联系的恋爱。大学毕业之后,徐勇没有像我一样,回到我们这个闭塞的小城里。依靠多年积攒的人脉关系,谋求一份看似稳定体面的工作。按照父辈们规划的人生轨迹,拿一份可以养活自己的工资。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孩子结婚,生一个人见人爱的孩子。徐勇那时候就算得上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他拒绝了这样安逸的生活,按照现在的话来说,徐勇心甘情愿地在济南那个大城市里,做了一个逆袭的屌丝。
没有人能猜测徐勇一个人在济南闯荡,是不是因为杜梅就生活在这个城市里。徐勇是因为这个城市里,有一个他心爱的女人,他才在这个城市里闯荡。徐勇说,他爱济南这个城市,没有人知道,是因为有一个让他不能忘怀的女人在这个城市里,徐勇才爱上了这个城市。其实刚开始的那几年里,徐勇在济南的闯荡并不顺利。他每年都用大半的时间来找工作,每年都用大半的时间在这个城市里搬家。他像个茫然失措的蚂蚁一样,在这个城市的枝桠末梢里爬行,随时都会被意外的风雨把他刮落在地。徐勇凭着不屈不挠的倔强性格,在一次次的打击里又爬起来。曾经有一年,徐勇的生活惨烈到连吃住都成难题,他也没有回到我们这个小城,跟父母或我们这些同学们求助。他在济南一直关注着关于杜梅的消息,从不同的渠道来源里,知道杜梅大学毕业了,知道杜梅工作了,知道杜梅恋爱了。徐勇听到这些消息的时候,心里说不出来的疼痛,也有些不能释怀的复杂情绪。可是他从没想过去找杜梅见一面。
一直到有一年春天,徐勇听说杜梅结婚了。那时候,正是徐勇贫困潦倒的时候,徐勇忽然冒出了一个想法,他要去看看杜梅,要看看杜梅现在的生活状态。他觉得他只有去看看才放心,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杜梅都结婚了,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可是,徐勇被这种想去看看杜梅的冲动折磨得心神不宁。是的,徐勇想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男人娶了杜梅。到底是什么样的男人进入了杜梅的内心,让杜梅值得付出这一辈子的男人该是什么样子呢?徐勇不放心,确切地说,是他不甘心,他想去验证一下,杜梅到底是不是真结婚了。他想去比较一下,跟杜梅结婚的那个男人到底比他徐勇优秀到哪里。其实就是这个想法,徐勇想去看看,他看看也就死心了。他必须去,想见杜梅的冲动驱使着徐勇去见了杜梅。那个时候,正是徐勇混得穷困潦倒的时候,他去见杜梅的那天,身上只剩下了一百块钱。他的确是没钱了。徐勇内心里把杜梅当做了最亲近的人,虽然六年没见面了,徐勇还是一厢情愿地把杜梅当做了最亲近的人。他固执地以为,杜梅就是他内心里最亲近的人,他以为杜梅和他心有灵犀,他和杜梅有不可言说的暗合之处,他以为无论世事怎么沧桑,他和杜梅也有着血肉相连的感情。
那一天,徐勇揣着他身上仅有的一百块钱,打了一辆出租车,花费了四十块钱的车费,到了杜梅在舜玉路上的家。下车之后,徐勇在路边一个鲜花店里,花六十块钱买了一束康乃馨,他拿着这束康乃馨敲开了杜梅的家门。
门开了,徐勇看到了已经为人妇的杜梅,她挽着发髻,脸上涂抹着淡妆,站在门口愣怔着看徐勇。其实从杜梅开门的那一刻,徐勇就认定了站在门前的是杜梅,怎么不是杜梅呢?没错,站在门口微张着嘴巴看着徐勇的就是杜梅。
杜梅像是一点都没变,她还是那么美丽。
是你啊?
是我,听说你结婚了,我来看看。
徐勇说着把那束康乃馨递给了杜梅。杜梅的手抖了抖,伸手接过了那束康乃馨。她朝里侧了侧身子,徐勇就跟着进了房间。杜梅的丈夫没在家,只有杜梅一个人。徐勇坐在沙发上,打量着杜梅家的新房。这是一所一百多平米的房子,装修奢华,家具和摆设都显得高档奢侈。房间里的灯光温暖,沙发对面的电视墙上,一面硕大的平板电视正在播放着一部韩剧:画面很唯美,蓝天,白云,大海,俊男靓女。整个房间里显出了一种说不出的气氛,面对忙活着沏茶倒水的杜梅,徐勇忽然觉得拘束不安,连手脚觉得怎么伸摆都不合适。他忽然觉得自己不该来,自己这么贸然敲开杜梅的家门是个错误。杜梅给徐勇倒了一杯茶,放在徐勇面前,用听似平静的语调问徐勇的状况。徐勇回答得词不达意,只是觉得嘴唇在止不住地哆嗦。他接连用了好几个很好,不错,杜梅似乎才听清了徐勇这几年在济南读大学,毕业之后一直在济南闯荡。徐勇说着自己的状况,忽然觉得莫名的伤害,忽然觉得自己处在这个奢华的大房子里,就像一只爬上岸的落水狗一样被人用可怜的眼神注视着。他这才想起来,给杜梅买完这束康乃馨之后,他已经身无分文了,下一顿的吃饭都成了难题。他看着杜梅对他无声地笑,笑得他把头埋进了胸膛里。
也就是在那一刻,徐勇冒出了需要杜梅帮助他的冲动。是啊,他怎么会有这样的冲动呢。倔强的徐勇在那一刻忽然软弱了,这些年来紧绷绷的倔强和骄傲忽然慢慢融化了,像一堆泥塑一样坍塌了。是委屈吗?不是,他是觉得杜梅才是惟一的亲人吗?好像是,自从他见到杜梅的那一刻起,他就想哭,哭什么呢?徐勇不知道他为什么想守着杜梅哭。这真不是个男人,怎么能在自己爱的女人面前哭呢?怎么会这样呢?这是徐勇从来没想过的情景,他想不到他会在杜梅面前哭。杜梅详细问高中时代的事,没详细问他这些年的状况和经历,杜梅怎么没问呢,杜梅的确没问徐勇现在做什么,以后打算做什么。徐勇控制着自己眼窝里越来越满的泪水,他不敢抬手擦眼泪,他害怕自己擦泪的时候,会把眼窝里的泪水全部擦出来。他和杜梅沉默了一会儿,杜梅问他:你饿吗?
徐勇摇摇头,杜梅又问:你需要钱吗?
徐勇觉得自己点头了。在那一刻里,身无分文的徐勇对他心爱的女人点头了。他听着杜梅似乎轻叹了一声,杜梅的手插在衣兜里,窸窸窣窣地摸了一会儿,然后杜梅的手朝徐勇伸过来了。徐勇抬起脸,他看到杜梅递过来的是一张面值一百元的纸币。
杜梅说:别嫌少,你拿着吧。
5
徐勇说到这里,止住话头,抬脸看着我,他的嘴巴哆嗦着,突出的喉结微微蠕动着,我看到他被酒精浸泡的眼珠儿显出了一片晶亮的湿润。
你要杜梅给你的那一百块钱了吗?
我要了。徐勇捂着脸,过了老大会儿之后,长出了一口气说:我如果不要那一百块钱,我身上就一分钱也没有了。
我说:我好像明白了,杜梅其实一直不爱你。
徐勇点点头,又剧烈地对我摇头:即便是杜梅不爱我,她也不该只给我一百块钱。这是杜梅对我第二次羞辱,我喜欢的女人第二次羞辱了我。
是的,按照徐勇的讲述,他在最落魄的时候,用身上仅有的一百块钱,花四十块钱打车,用六十块钱买了一束花,然后又得到了杜梅给他的一百块钱。在徐勇最脆弱的时候,他心爱的女人再一次毫不留情地打击了他。
6
“从那以后,在以后的十年里,我再也没见过杜梅。我死心了,真的,我去见杜梅那一次就彻底死心了。杜梅过得比我好,她在济南读书,成长,工作,嫁人,水到渠成地成了大城市里的人,过上了体面优越的生活。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尽管我不能原谅杜梅对我的羞辱,可是还是开始让自己把杜梅忘掉了。其实仔细想想,是杜梅对我的羞辱逼着我去忘记她。也是杜梅对我的羞辱,逼着我没有离开济南,让我有了继续在济南的打拼。那时候,我就想,我一定要好好闯下去,我只有过得好,才能洗刷杜梅对我的羞辱。也是杜梅对我的羞辱让我有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能力。在那些年里,我真正开始做事了,脚踏实地,吃苦隐忍,我抓住了一切能提升我生活质量的机会。没错,现在我是有点钱了,我在济南有了自己的事业,有了房子,车子。我还娶了一个济南的女人做我的妻子,我的孩子也成了名正言顺的济南人。那些年里,我在济南自觉不自觉地扩大着交际圈,积攒着我的人脉。现在,我明白了一句话,不能埋怨人只会锦上添花,却不愿雪中送炭,其实每个人都愿意去做锦上添花的事。假如你是一碗白开水,从热到冷,也不会有人多看你一眼。可是如果你是一碗散发着芳香的蜂蜜,就会有蜂舞蝶拥包围着你,撵都撵不走。这就是你对别人的需要,你对别人有没有需要的能力,现在我做到了。”
“从那以后,你没再见过杜梅吗?”我不想听徐勇这些带着醉意的唠叨,我打断他的话,问他,你一直没有再得到过杜梅的消息?
徐勇愣了愣,半晌才对我点头说:我在今年秋天又见过杜梅一次,是在杜梅父亲的丧事上。当时我没想去,只是几个朋友非要拉着去。我知道那几个朋友想去的原因,是因为杜梅的丈夫位居高官,掌握着审批某些业务的权力,能决定我这几个朋友生意上的利弊。在此之前,我曾听这几个朋友说起过他们和杜梅丈夫的交集。我听到这些消息的时候,我都是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极力回避自己听到关于杜梅的任何消息。
我在去之前很纠结,不想再见到杜梅。二十多年过去了,杜梅在我心里的样子还停留在二十年前,再见到她会是什么样子呢?可是我的几次拒绝都遭到了朋友的激烈反对,他们近乎蛮横地拉着我去了。那一天,我和那几个朋友开着宝马奔驰,一路上浩浩荡荡,说笑开心。好像不是去奔赴一场沉重的丧事,而是去给杜梅的丈夫添加场面和人气。
按照济南的风俗,杜梅的父亲的丧事在济南一个辖区里的小型殡仪馆里举行。我和朋友下车以后,买了花圈,付了礼金。按照风俗在丧事主事人的引领下,去死者遗体跟前做告别仪式,对着死者的遗体鞠躬行礼。进入丧事大厅之后,我极力回避寻找杜梅的影子,当时真是在去与不去的纠结之后,进入丧事大厅,我又陷入了见与不见杜梅的纠结里。一些身材高挑容色清丽的女子不时在大厅里来回走动,我不时瞥她们一眼,以为杜梅就在这些女子中间。可是我确定我没在这些女子中间发现杜梅。我和朋友走到死者遗体跟前的台阶上,看到死者周围被鲜花包围着,一些男女或跪或站守在死者遗体周围,我和朋友们在主事人的引领下,给死者鞠躬,听到台阶上那些人发出呜呜的哀哭声,配合我和朋友们的吊唁。鞠躬之后,我跟着朋友们走上台阶,跟围在死者跟前的家属握手慰问。我刚走上台阶的时候,看到一个低头哀哭的女人。她的头发蓬乱着,灰白的头发像是被人薅了几把的枯草,发根里沾着几片肮脏的纸屑。她的哭声吸引了我,是的,我分辨出了这是杜梅的声音,我分辨出二十多年以前的声音。我在迟疑里停下脚步,看到这个低头的女人抬起头来,她的视线顺着我的裤管朝上看,一直看到跟我的视线相对。在那一瞬间里,我看清了这个女人,她的眉毛稀疏了,鼻子软塌,两腮的赘肉朝下巴上耷拉着,整个脸庞就像一只正在失去水分的橘子。
这时我听到旁边的人对着这个中年女人低声说:杜梅,人死不能复生,别太伤心了。
面前的这个女人只是停顿了一下,接着又开始呜呜地哭起来。她哭着低下了头,整个身子微微颤抖着,灰白的头发就像被风吹动的枯草。是的,这是杜梅,这个正在伤心痛哭的女人就是二十多年后的杜梅。
我忽然觉得心里被人揪了一把似的疼起来。
我低头对着这个女人说:别哭了。
我只说了这么一句话,我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其实我什么都不想说。我扭头先自离开众人,迈下台阶。我觉得身后有一个眼神像线一样牵扯着我,我没回头。走出吊唁大厅,一个身材微胖、面色红润的中年男人跟在朋友后面,面色凝重地跟朋友们握手,说着一些客气话。我在门厅前边的松树旁等朋友们走过来,一起朝车上走。这时一个朋友忽然问我,刚才与我们握手告别的那个就是刘处长,你不认识他吗?
我摇摇头,没说什么。上了车子,一股说不出的情绪像一团烟雾一样弥漫了我的身心,乱糟糟的让我喘不过气来,我真是后悔来参加这场吊唁,我再一次见到了杜梅,在二十年后,我再一次受到了杜梅给我的羞辱,是的,杜梅用二十年后的改变再次羞辱了我,她用二十年的时光再次羞辱了我。车里的朋友们像来时一样有说有笑,他们在谈论接下来该去哪个饭店吃饭,要注意饮食养生了,要加强锻炼身体了,要控制饮酒,健康生活了。满车里的人都在讨论中年之后应该面对的话题,他们的伤感和感叹就像在风中飞舞的风筝,沉醉而又迷人。车子在高速行进,我扭头看着车窗外转瞬即逝的风景,车里的这些朋友们,谁也不会注意我心里的疼痛呢。
那天晚上,我和徐勇走出了泉林鱼馆,他的神色忽然变得莫名的欢愉起来,他趴在我耳边说:我以为从那次杜梅父亲的丧事以后,我不会再见到杜梅。可是就在我参加完杜梅父亲丧事的一个星期之后,我在济南大街上开车,经过经八路十字路口等红绿灯时,我扭头朝车窗外瞥了一眼,恰巧看见杜梅从一家美容店里出来。她显然是刚做完头发,一头看似乌黑的长发搭在肩上,容色也格外焕发,完全没有了在她父亲丧事上的悲戚和邋遢。我只是瞥了一眼,就确定了是杜梅。这时候绿灯亮了,我开车朝前走。过了十字路口,放在驾驶台上的手机响起了短信声,我打开信息看了一眼,信息栏里只有两句话:我是杜梅,你有空和我见个面吗?我又看了一遍,就把这条信息删掉了。我不知道杜梅为什么突然要见我一面,反正我不会再去见杜梅,本来就不该见她。
天完全黑透了,昏黄的路灯将我俩的身影拉得时短时长,寒风扑打着我的脸。一群年轻的女孩子从我们身边穿过,她们步履轻盈,欢声笑语,看起来就像一群蝴蝶正在花丛里飞舞。徐勇像是突然醒酒了似的,探身伸手拦住了一辆开过来的出租车。他扭头对我说:我先走了,今天我可什么都没说啊,你就当什么都没听见吧。
我愣怔在原地,不知道该再对徐勇说什么了。
责任编辑: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