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

2016-01-21 15:10柏祥伟
当代小说 2015年7期
关键词:西瓜皮大姑小米

柏祥伟

西瓜是圆的,十几斤重,抱着有些滑。从大姑家一路走出来,五里地的路程,小米淌汗了。经过路边的一棵大柳树时,小米把西瓜放在树底下,坐在了树根上,仰头看着头顶上柳树叶,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穿透下来,随着阵阵清风摇摆,晃得眼睛睁不开。小米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探身拍了拍脚旁的西瓜,她屈起手指弹了弹,西瓜发出嘣嘣的沉闷声。她记不起这是第几次去大姑家拿西瓜了。好像是自从西瓜刚长成个头时,大姑就让别人捎信给小米,让去抱西瓜。大姑地里的活忙,要忙着施肥,剔瓜,锄草,还要守在西瓜地里,不能让过路人把西瓜摘走了。

这次小米去大姑家拿西瓜时,西瓜已经熟透了,大姑切了一个西瓜让小米吃,临走时还要让她抱着这个大西瓜回来。本来小米不想抱西瓜,爸爸害糖尿病十几年了,医生说不能让他吃甜的水果。可是小米不好意思给大姑说,她明白大姑的意思,这西瓜不是给爸爸吃的,是抱给爷爷和奶奶吃。大姑怎么想的呢,爸爸害糖尿病十几年了,后来越来越厉害,前几年又转成肾病了,整天做透析,每天要花四百多块钱,这五六年下来,把家里的钱都花光了,亲戚朋友该借的,也都借遍了。一圈借下来,最后能坚持帮助爸爸看病的,还是小米的这几个姑姑。有钱出钱,最后没钱了,就尽可能地出东西,反正是,谁都看出来了,爸爸这个肾病就是花钱的无底洞,治不好,又死不了,就得这么靠药养活着。给爸爸治病花了多少钱,小米不知道,是的,她真不知道,这十几年下来,给爸爸治病花了多少钱。她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怎么能算清爸爸这十几年治病花的钱呢。有时候,爷爷和奶奶对别人说起给爸爸治病的过程,说起花了多少钱时,奶奶曾经抹着泪给别人说,至少得有三十万了吧。这三十万是多少钱呢?小米想象不出来,三十万对小米是个抽象的数字,小米没有能力想象出三十万是什么样子,有多高,有多宽,又有多长,小米真的想不到。她只记得,有一次,奶奶带着她去县里,找有关单位寻求帮助时,在大楼的办公室里,奶奶哭着对一个中年男人说,领导,你不知道,俺家给俺儿子治病花的钱,一张一张铺开了,能从俺家铺到您这里来。当时那个领导像是被奶奶的哭诉打动了,领导摸着小米的头说,好的,我知道了,你们先回去吧,我知道怎么做了。

这西瓜熟了,天就开始变热了。小米抱着西瓜朝家走,一路上的风扑打在小米脸上,热乎乎的,简直让她有点想困了。怎么能不困呢?昨天半夜了,小米还在写老师布置的作业,早上五点的时候,小米就背着喷雾器去地里给玉米打药,锄草。干完地里的活之后,小米又赶回家,帮奶奶烧火做饭。小米喝了一碗粥,才去大姑家抱西瓜。明天就是爷爷的生日了,这个西瓜正好切给爷爷吃。爷爷自从得了偏瘫之后,半个身子不能动,走路也要扶着墙,可是爷爷的头脑却清楚,他清楚自己想吃什么。真的是,爷爷自从害病以后,越来越想吃东西了,像个孩子一样,想着吃,要着吃。好像是,人老了,思维却简单了,只知道,该吃的就得吃,不吃就没机会吃了。那一天,爷爷扶着墙走到门口,怔怔地看着小米,忽然喊了一句,肉,我想吃肉。他喊声含糊不清,小米还是听清了。小米看着爷爷,爷爷近乎痴呆地盯着小米,他的嘴巴半张着,淌出口水来了。爷爷不是想吃肉馋得淌口水,他得了这个病以后,就不断地淌口水,粘乎乎的,滴答在下巴上。爷爷应该有半年没吃肉了,小米记得,上次吃肉是在过年时,她家吃了一顿猪肉水饺。这哪里有钱买肉吃呢?给爸爸治病的钱都要每天发愁去哪里借。看着爷爷痴呆呆的眼神,小米觉得自己难受极了,好像是自己犯下了什么大错似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小米能说什么呢?即使是去大姑家抱西瓜的时候,小米也对大姑表现得很好,她对大姑说爷爷想吃肉的事,大姑家为了给爸爸治病,把正盖着的新房子都停工了,大姑家集中了所有的钱,都给爸爸治病,小米怎么还能再给大姑提要求呢?这几次,小米从大姑家抱来西瓜,就切开了给爷爷吃,她把西瓜切成了薄薄的一片,塞到爷爷嘴里。小米问爷爷,西瓜甜吗?爷爷含混不清地说,甜,小米问,西瓜比肉好吃吗?爷爷说,西瓜比肉好吃多了。小米笑,爷爷也跟着笑,爷爷笑得满脸的皱褶都展开了。一个西瓜爷爷能吃两天,小米舍不得吃一口,她连吃剩的西瓜皮都舍不得扔。

西瓜皮还能做什么呢?小米把西瓜皮拿来练习扎针了。好像是,自从爸爸从济南医院里回来,小米就有自己给爸爸扎针的想法了。本来爸爸不想回来,家里人也不想让他回来。可是医院的费用太贵了,每天给爸爸治病的钱都要一千多块钱,这些钱从哪里来的呢?在爸爸住在医院的那些日子里,亲戚朋友都借遍了,借了又没能力还,不能还就不能再张口借第二次。医生对小米的爸爸说,我实话对你说啊,你这病就这样了,用药养着,治不好,也死不了你。你拿药回到你们县城去治疗吧,毕竟呢,小地方的医院,费用少,你能少花钱了。小米的爸爸以为是医生撵他走,以为是医生撵他回家等死,他没理解医生的良苦用心,他以为他回家就是死路一条了。所以在回来以后,小米的爸爸不愿意去县城的医院治疗,他只想在家等死了。他躺在床上,不吃不喝,急得小米的奶奶哭,小米也急得两眼冒泪。这怎么能算个男人呢,害病的男人也不能等死啊,不是有个成语叫垂死挣扎吗?那么,即使死,也得挣扎了再死。小米心里是这么想的,她是暗下决心帮爸爸治病,即使是死也不能等死,即使是死也是被病逼死的,那样死了也心甘。

可是小米能怎么办呢,一个十二岁的中学生,她去哪里弄钱给爸爸治病呢?小米的老师对小米说,你别急,咱们共同想想办法,你要相信,办法总比困难多。小米知道老师是在劝她,老师能有什么办法可想啊,在此之前,老师已经发动学校里的学生给小米的爸爸捐款了。老师不是大款,学生更没钱,有的学生家长听说了,也过来捐款,最少的一块钱,是学生的午饭钱,最多的二百块钱,是一个在镇上开家具店的家长捐给的,学校里的那些老师呢,好像是商量好了,每个老师捐了五十块钱。小米知道,老师能捐五十块钱已经不少了,这些在村子里教学的老师,每月的工资不到两千块钱,他们平时还整天抱怨老师的待遇低呢。他们平时舍不得去饭店吃饭,都是给学生挤在一起吃食堂里的大锅饭。社会上的人都说老师是小气鬼,吃饭穿衣时刻算计,可是老师的确是没钱啊,他们就是每月这些死工资,没人请客,没人送礼,一分钱都得算计着花。老师们能捐这些钱,真是让很多人都惊讶了,惊讶之后也都刮目相看了。就这个情景,老师还能再有什么办法帮助小米呢。

那一天,小米泪眼蒙眬地走出了学校,她要去找钱啊,她要去找钱给爸爸看病,可是大街上哪里能看得见钱呢,往常上学放学的路上,小米的眼就没闲着,她手里总是拿着一个塑料袋,只要看见街上有丢的矿泉水塑料瓶,喝完的易拉罐,被人丢弃的报纸和烟盒,只要能卖钱的东西,小米就拾起来,一个塑料瓶一毛钱,一斤报纸五毛钱,小米攒多了,就背着去收废品的地方卖掉换钱。十里八乡的村子里,都知道这个捡垃圾卖钱给爸爸治病的小米,很多人也认识这个捡垃圾的小米。小米每次卖完这些废品,都要攥着钱到镇子北边的河岸上坐一会儿,她坐在岸边的水坝上洗洗手,愣怔一会儿,然后再对着水面看看自己水里的模样。小米想看出自己和爸爸长得不一样的地方来,她瞪大眼,看自己的眼睛,嘴巴,鼻子,偏头看自己的耳朵。到底哪里和爸爸不一样呢?小米看不出来,小米听别人在她背后说过,小米长得像她妈妈,一模一样,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这话邻居们说过,大姑和奶奶说过,所有见过小米的人都这么说过。可是小米不相信她怎么会长得像妈妈。怎么想也想不出妈妈的模样,因为在她的记忆里没有妈妈。她听奶奶哭哭啼啼地说起过妈妈,她更不止一次听爸爸恶狠狠地咒骂过妈妈。对于妈妈的叙述,奶奶的哭啼和爸爸的咒骂都是有头无尾的,他们从来没有告诉小米,她的妈妈是怎么离家出走的,他们也没有告诉过小米,她的妈妈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好像是,从小米开始记事的时候,她就知道她有过妈妈,她的妈妈在爸爸得了糖尿病以后就悄悄离家出走了。

妈妈走了十几年了,从来没有回来过,也没有人听说关于妈妈的消息,妈妈好像一颗蒲公英的种子,被风刮跑了,不见了。有人问过小米,你恨你这个不负责的妈妈吗?小米点点头,别人又说,你妈妈太可恨了,她怎么能丢下你们这个家就走呢。小米又摇摇头。其实她不知道她究竟有多恨妈妈,因为从来不记得妈妈的模样,小米对妈妈恨不起来。妈妈在她心里,只是一个抽象的字眼,就像刚上学读书的时候,老师在课堂上教汉语拼音,小米也大声跟着老师念mama,她这么念的时候,心里是没有多少感觉的,可是她回到家做作业,对着奶奶念妈妈的拼音时,她发现奶奶擦着眼掉泪了。收废品的老板娘曾经带着模糊不清的表情告诉过小米,小米,你姥姥家就在泗河北岸的踅庄村,你怎么不去找你姥娘呢?你去找啊,你姥娘肯定会疼你的。小米长到十二岁了,她还不明白姥娘这两个字的具体概念,姥娘这两个字对她来说,真是太陌生了。她只知道,姥娘就是妈妈的娘,是生养妈妈的女人。可是这与小米又有什么关系呢?小米连妈妈都没有了,姥娘又与小米有什么关系呢?都说虎毒不食子,都说麻雀孵蛋也是有感情的,小米见过这样的场景,有一次,她家屋檐下掉下来一个鸟蛋,摔破了的蛋黄小得就像一口痰。可是一个麻雀却围着蛋黄飞来飞去,叫声急促,连小米都能听出麻雀是带着哭声叫出来的叽叽喳喳,叫得人心烦,轰都轰不走。麻雀都能这么心疼自己的孩子,可是妈妈怎么就舍得丢下小米走了呢?这么些年了,妈妈过得好不好?她想不想小米呢?这可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她应该是想的,人心都是肉长的,哪有妈妈不想自己的孩子呢。小米曾经去踅庄村找过姥娘,虽然踅庄村离她家只有七八里路,可这是小米第一次去,她去了却不知道该做什么,该找谁,小米贴着踅庄村的大街走了一圈,就走出了村子,回来的路上,小米哭了。小米不知道为什么哭,可是就是想哭。她的泪水在傍晚里随风纷飞,她的哭声吓得路旁的庄稼都沉默了。她哭了一路,临近家门的时候,把眼泪擦干了。

好像是从那天开始,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小米觉得自己长大了。她要帮奶奶给爸爸治病了。奶奶从省城医院带来的药,请村里诊所的医生给爸爸做药物透析,二十四小时做四次。每天这样跑,半夜里还得来给爸爸扎针,扎着扎着,医生就烦了,奶奶对医生说,俺知道,让你一天来跑好几趟,你跑累了。医生说,我累倒是没什么抱怨的,可是小米的爸爸骂我,我一给他扎针他就骂我,你们听不见,他总是偷偷地骂我,他骂我扎得疼,他说他这病是等死的病,他不想再花冤枉钱了。医生说,您家另请高明吧,我是给他治不了这病了。小米这才想起来,是有好几次,爸爸身上正输液的针头不知怎么就掉了,爸爸闭着眼,死人一样一句话也不说。现在小米才明白,这针头是爸爸拔下来的,是爸爸不想活了。那天医生走后,小米走到爸爸的床前,她看着爸爸还是闭着眼,像一截朽烂的木头一样不动。小米觉得心里疼起来,她不知道这种疼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好像是,一下子就从心底窜出来了,让小米疼得浑身都哆嗦,疼得她都站不稳了。小米的身子哆嗦着,极力缩成一团,她觉得实在是站不稳了,她的双腿正在哆嗦着弯下去,一点一点地弯下去,不容小米有一点点反抗的力气,小米摇晃着身子,她的膝盖跪在爸爸床前的时候,小米哭了。

小米哭着说,爸爸,你不能这样欺负我这个十二岁的孩子,你不能这么欺负你的闺女。

小米喊了一声妈妈,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此时发出mama这个发音来,好像是突然就喊出来,不自觉地就喊出来了,她觉得这两个字喊出来是那么舒服,比哭出来的声音还要舒服,一下子就窜出来了,小米喊了这声妈妈,哭得更厉害了,她觉得自己委屈得只能用哭声来发泄了。

小米的爸爸身子剧烈地抖动着,他躺在床上,就像一根燃烧的干柴一样簌簌抖动。

小米哭着说,爸爸,你不能死,求你了,你不能死。

小米决定自己学着给爸爸打针了,她把爷爷吃完的西瓜收拾起来,捏着一根针在西瓜皮上扎。对于针,小米是不陌生的,这个十二岁的孩子,早在几年前就学着用针缝补衣服了。钢针细细的,捏在手指里,硬硬地生出莫名的疼。小米记得,她第一次缝补衣服的时候,钢针不知怎么就穿过衣服扎到手指头上,血珠儿随着疼痛冒出来,让小米叫了一声妈妈。那样的叫声是发自内心的,小米知道了,她只有在疼的时候才会叫出妈妈这两个字。

小米开始扎西瓜,扎第一下的时候,针头扎在西瓜皮上,她的心莫名地疼了一下,好像是针头不是扎在西瓜皮上,是扎在自己身上了,试着再扎,就不觉得疼了,一下一下地,小米掌握着用针扎西瓜皮的力度,扎深了会疼吗,扎浅了会出血吗?小米把西瓜皮扎满了针眼,扎完一堆西瓜皮的时候,小米把针头扎在了自己的胳膊上,她是闭着眼扎下去的,她告诉自己,小米,别喊疼,扎下去就不疼了,扎吧。小米的手指头哆嗦着,她逼迫自己把针头扎进了自己的胳膊上,一股钻心的疼让小米浑身哆嗦,她不敢睁开眼看扎在自己胳膊上的针头,小米闭着眼,任凭疼痛窜遍她的全身,她觉得她的泪水淌出来,落在了疼痛的皮肤上,好像是看不见的手,那一瞬间,小米才觉得有了一点放松。

小米开始给爸爸扎针了。她学着医生的样子,把药水整理好,捏着带针头的皮管子放到爸爸的肚皮上,爸爸睁眼看着小米,小米说,爸爸,你闭上眼,别怕疼。

爸爸说,你扎吧,我看着你扎。

小米说,你闭上眼。

爸爸摇摇头,小米捏着针头扎进了爸爸的胳膊上,爸爸哆嗦了一下,眼窝一下子冒出泪来。

爸爸说,小米,一点都不疼。

小米抱着西瓜一路回到村里,这一路上,她捡了十八个矿泉水瓶子,塞在裤兜里,鼓鼓囊囊的,使得她走路的姿势歪斜,汗水从她额头上滴答下来,浸得眼生疼,她的马尾辫也洇湿了,软软地贴在脖子上,刺挠挠地难受。该有多久没洗头了呢,小米想不起来,她不是不想洗头发,是实在没时间来拾掇自己的身体。除了老师布置的作业,帮奶奶做饭,小米还要去玉米地里打药,锄草。昨天晚上,奶奶还在为爸爸买药的钱发愁,应该是今天下午,爸爸做透析的药水就用完了,可是去哪里找钱来买药呢?今天早上,临去大姑家的时候,奶奶追上小米,让小米再给大姑要点钱来买药。可是小米看到大姑家盖了半截就停工的房子,实在是没有勇气再给大姑家张口要钱了,大姑家的表哥还要等着盖好新房找媳妇定亲呢,人家都说,穷亲戚帮穷亲戚真是难帮,这话真不假。小米家已经把所有的亲戚都给拖到了困境了,很多亲戚都不敢和小米家来往,很多亲戚都生怕见到小米家的人,他们只是怕小米家再张口借钱。

钱是一个多么奇怪的东西,它有时候让人觉得很温暖,有时候让人觉得很冷酷,有时候让人觉得很高兴,有时候又让人觉得很可怕,可怕到你想躲开它,可是又躲不开,不得不无奈地面对它,任凭它折磨你,欺负你,肆无忌惮地蹂躏你。在某些时候,钱这个说不上来的东西,它会恶狠狠地逼你,你连哭的机会都没有,掐你的脖子,让人连大口喘气的机会都没有。小米这个十二岁的中学生,在这个上午切身体会到了钱这个字眼带给她的感受。小米不敢面对钱这个字眼,可是她又不得不面对,就像她朝前迈开的脚步,正在一步步离家越来越近,离家越来越近的小米,就要越来越面对这个等着用钱买药的家。

小米走进村口,觉得连腿都抬不起来了,她想她该怎么办呢?村街上冷清无人,阳光像大片的雨水一样从头顶上泼下来,恣意流淌在屋顶上,树冠上,村街灰白的水泥路上,泼剌剌地兜头浇在小米身上。小米努力睁着眼,她不知道是真的在这样晴朗的天气里下雨了,还是自己的汗水糊住了眼。小米努力擦了一把眼皮,她看到远处一辆自行车摇摆着朝她骑过来,骑车的是一个穿灰白色衬衫的男人,然后小米听到男人喊出了亢直粗哑的声音:“收头发,剪辫子啦!”

男人的声音是朝四周散开的,小米还是听清了,她觉得男人的喊声像一阵风扑进了她的耳朵里,小米觉得浑身哆嗦了一下,她觉得自己的嘴巴张开了,她听到自己喊出声音来了。

小米喊:“我要卖辫子!”

小米生怕男人听不到似的,又喊:“我要卖我的辫子!”

自行车摇晃了一下,歪斜着冲小米骑过来,自行车停在了小米身旁,一个脸色糙黑的中年男人从自行车上跳下来。

男人偏头看了看小米背后,对小米说:“你要卖辫子?”

小米点点头。

男人似乎笑了笑:“丫头,你的辫子很短啊,不值钱,肯定买不了一个苹果手机。”

小米咬着嘴唇点点头。

男人嗯了一声,折身把背后的挎包拽到胸前,掏出了一把剪子,男人靠近了小米。他把小米的马尾辫捋起来,攥在手里捏了捏。

男人说:“你妈同意你卖辫子吗?你这辫子又薄又短,我只能给你260块钱。”

小米点点头。

男人嗯了一声,似乎犹豫了一下,才张开了剪刀,小米闭上眼,她觉得剪刀靠近了她的脖子,凉丝丝的,发出了嘶嘶的碎响。小米忽然觉得一股莫名的恐惧从她心里窜出来,似乎是靠在脖子上的剪刀要铰断她的喉咙,小米吓得啊的一声大叫,背后的男人被她的啊声吓了一跳。退了一步说,剪断了,别害怕。

小米低着头,她不敢抬头,也不想抬头,她觉得男人的手伸过来,小米看清了,男人递过来的红绿颜色几张钱,没错,小米看清了,男人塞到她手里的就是钱,她看清了,就是钱。

小米低着头离开了男人,只是走了几步,小米的脚步忽然加快了,几乎是跌撞着跑起来了。

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轻得像一张纸一样飘起来了,小米一口气跑到村北的泗河岸边,站在靠近岸边的石坝上,她逼着自己睁开眼,小米看到了水面映出自己的影子,她看到了剪掉头发的自己,她对着水面说,小米,这就是你啊,小米。

小米拿西瓜皮学扎针给爸爸治病的事,不知道是谁传出去了,小米卖掉辫子给爸爸买药治病的事不知道怎么就传出去了,是谁第一个说起这事呢,没有人能说得清,反正是,很多人都知道小米这个十二岁的孩子给爸爸治病做了这些让人感动的事,人心都是肉长的,知道这事的人都被感动了,感动的人就把这事当做了新闻来传播。小米卖掉辫子的一个星期以后,县里的记者就来采访小米了,给小米聊了大半个下午,看小米给爸爸做药物透析,看小米背着书包去上学,特意安排小米再去背着喷雾器去庄稼地里打药,抓拍小米在地里劳动的照片。记者叹着气走了,隔了一天,电视台的又来了,还是安排小米重复给爸爸做透析的样子,安排她帮奶奶做饭,去庄稼地里做农活,忙活了多半天,说是要给小米制作一个感动人心的专题片。报社记者和电视的记者说得没错,没过几天,小米的事就出现在报纸和电视上了,更多的人都知道了小米这些年来给爸爸治病的事迹,更多的记者来了,市里的,省里的,拍客团,网站论坛,都来采访小米,让小米一次次重复表演她照顾爸爸的事迹。很多人都说,小米的事迹太感人了,看着看着就掉泪了,这么小的孩子,她不该背负这么沉重的生活担子。她爸爸害病不稀罕,这么小的孩子照顾爸爸治病,这事就感人了,这么多人都是担忧小米的未来,担忧小米会被这么沉重的生活压垮了,担心这个本来应该趴在父母怀里撒娇受宠的孩子,被艰难的现实生活给毁掉了。于是呢,很多人就自发给小米捐款,想方设法解决小米的上学费用,医院的负责人也带着医生专家来看小米的爸爸,要帮助小米的爸爸做尽可能的免费治疗。社会这么多方面的群体都来关注小米,小米似乎有点不知所措,别人都说,小米这下子火起来了,成了一个小名人了。

小米被评为“最美天使”的时候,被省里来的记者接着去了省城,参加电视台的嘉奖仪式的现场直播。这是小米第一次来这么大的城市,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带进了电视台的直播现场,现场的台下是乌压压的一片观众,小米站在灯光通亮的舞台上,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主持人用诗一样的语言朗诵了小米的感人事迹,抑扬顿挫,掌声四起,女主持人的眼里也含着泪水。朗诵完小米的事迹,女主持人向观众介绍小米,她说,这就是咱们的最美少年,她坚持八年一直帮爸爸治病,卖掉自己的头发给爸爸治病,小米是最美的女孩,是一个美丽的天使。

掌声哗哗啦啦地钻入小米的耳朵里,小米觉得眼睛被泪水糊住了,泪眼蒙眬里,小米看到主持人从身后的一个桌子里端出一个白色的托盘。

主持人抬手把托盘里蒙着的一片白布揭开了,她把托盘递到小米跟前,她说,小米,你看,这是什么?小米擦了一把泪,她努力睁大了眼,她看清了,托盘里平放着的是一缕长发,没错,那是小米铰断的辫子。

女主持人问小米,你看,这么多人都在帮你,你觉得幸福吗?

小米点点头,掌声再一次响起来,小米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这样幸福的感觉,让小米觉得,就像妈妈的脸庞一样,让她陌生。小米笑着擦了一把泪,她问自己,小米,幸福就是这样吗?

责任编辑: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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