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妞

2016-01-19 01:01戈碧
吐鲁番 2015年1期
关键词:面汤五爷红薯

戈碧



黑妞

戈碧

乍一听到黑妞的讯息,我是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的。五十多年了,我一直以为黑妞死了。我曾经在黑妞的坟前痛哭过,也曾经在十字路口为她烧过纸钱。想不到现在却有熟人从几千里外的老家给我传来了这个陌生的电话号码。我试着拨通了这个电话号码。电话里传来了爽朗而又带点沙哑的声音,尤其是对方呼叫我的小名栓子。这名字只有在我上小学前被人叫过,我确信对方正是黑妞。于是亲切地叫声“黑妞姐”,随即鼻子一酸便哽咽了。电话里同时传来了对方抽泣的声音……

黑妞比我大3岁,生于1948年。我们两家是邻居。黑妞她爹解放前在国民党部队当过兵,被解放军俘虏后遣返回家,没几年就死了,撇下孤女寡母。我父母经常帮助她们母女,两家成了亲如一家的好邻居。1958年“大跃进”之前,我们两家虽不富裕但也粗茶淡饭清贫度日。小孩子们吃饱喝足无忧无虑,整天在一块玩耍,很是开心快乐。

黑妞身体健壮一身胖乎乎的肉;圆鼓鼓的脸蛋上有两个深深的酒窝;水灵灵的大眼睛闪烁着温和而又顽皮的亮光。她说话声音有点沙哑。每天一大早便站在我家门口喊:“栓子,走……到地里剜野菜去。”我便立即提起篮子跑了出去。说是剜野菜,而大多是为了跟黑妞一块玩。当我们走出村口的时候后边已经跟了一,群小伙伴。大伙儿就要求黑妞唱儿歌。黑妞记忆力极好,只要听别人唱一遍两遍便记住了,所以她会唱很多儿歌。大伙有节奏地拍着手,黑妞就和着拍子唱起来:

咯咯咯,天明了,一枝花开成了。

爹一朵娘一朵,剩下一朵拜鹦哥。

拜的鹦哥会扫地,一直扫到南场里。

南场里有个买糖的。啥糖?麻糖。

掐给我点我尝尝。

……

这时小伙伴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个都在伸长脖子咽口水。长这么大谁也没吃过麻糖,更不知道麻糖是什么味道。于是我们便想:早上是不是起早点出去碰上一个卖麻糖的,掐一点尝尝也心满意足了。从此我们便养成了早起的习惯,这习惯或者更有助于上学。那年夏天我们便入学了。

从入学的第一天起,只要黑妞在外边叫一声,哪怕还在甜蜜的梦乡里,也都一个个慌忙爬出被窝穿好衣服背上书包跑出家门,跟着黑妞上学去。

从家到学校有1公里路程,中间隔着一条小河。河上原有一座用红石头砌成的小桥,但现在被拆掉了,听说红石头被拉去炼钢铁了。就连河两岸的树木也被砍去烧成木炭做了炼钢铁的燃料。黑妞跳进没膝深的水里踩着大大小小棱棱角角的碎石把我们几个年龄小的背到对岸去。

那时候学校不留家庭作业。放了学我们把书包往家里一放就去找黑妞玩。玩什么都由黑妞说了算。黑妞说咱玩“盘洁洁”吧。“好——”大伙一致举手响应。但“盘洁洁”的前提是要把小脚丫子洗净。于是大伙纷纷跑到河边把脚丫子洗净,然后围坐在河岸边松软的草地上把白白净净的脚丫子对成一个“梅花骨朵”,黑妞就用手点着唱:

盘盘盘洁洁,石榴骨朵对梅叶。梅叶北梅叶南,梅叶地里开菜园。

葱花、芫荽,小脚蜷回——

“回”字落到谁脚上,谁就蜷回自己的一只小脚。

夜幕降临了,小伙伴们也越来越多。我们就玩捉迷藏,开始由谁当“贼”呢?黑妞就让大伙围成圆圈,她站在中间“数鹡鸰”:

麦秸莛数鹡鸰,鹡鸰飞数给鸡。

鸡下蛋数给雁,雁吃草数给宝。

宝犁地数到你—

“你”就是“贼”。

大伙玩得尽兴,个个跑得满头大汗。大人叫了一遍又一遍,我们总是执拗地回答:“再玩一会儿。”

“1959年真是不平凡。喝的烂菜汤得了阑尾炎。有心去治病家里没有钱。”1959年刚一入冬,生产队的大食堂便几乎断炊了。这时我家出了一件大事:我们县是“浮夸风”最严重的县,小麦亩产近千斤放了卫星。产量高就要为国家多做贡献,生产队里打的粮食全部上交也不够。我父亲是生产队的保管员,眼看着仓库里没了粮食,社员吃啥?他就给队长提议“给社员留些口粮”,结果成了“右倾分子”,不但撤销了保管员职务,还要接受群众批斗。白天强迫劳动,夜里忍着饥饿被“拔白旗”。父亲站在桌子上弯着腰低着头被人拳打脚踢。甚至被人从背后冷不防推下桌子。被抬回家的父亲鼻青脸肿,头磕破了流着血。母亲给父亲包扎好伤口,父亲再也忍受不了这样的凌辱和折磨连夜外逃了。外逃的父亲被视为“流窜犯”,而“流窜犯”的家属是不能享受大食堂的烂菜汤的。我们母子彻底断了生路。恰在这时,母亲坐月子了,又添了一张嘴,母亲没有奶水,小妹妹像鸟巢里待哺的雏鸟一样整天张着嘴哇哇哭……当时我正上小学二年级,只好辍学了。每天提着篮子出去寻找食物——我篮子里装着的可是三个人的生命啊!所以只要能下咽果腹的东西我都是不会放过的:野菜、被人抛弃的白菜帮子、白菜根、萝卜叶子甚至苞谷芯子(捣碎了可以炒着吃)。但我最想捡的是红薯,哪怕能捡到一根或者一块红薯拿回家煮熟就是妹妹一天的伙食。天空中有一只乌鸦在寒风中盘旋着寻找食物。我盯住它落地的地方,跑过去看到土里面果然有一根几乎被啄空的红薯。我大喜过望小心翼翼地捡起来放进篮子里,望着飞远的乌鸦说声:对不起。

“稀面汤照月亮,小孩喝了尿床上……”这是黑妞曾经唱过的儿歌。但大食堂连这样的面汤也早已没有了。现在如果有一碗稀面汤该多好啊!妹妹生下来肚子里还没进过面星哩!这个机会终于来了:一天晚上队长喊社员去南场剥棉杆皮(据说棉杆皮能纺线织布),干到半夜每人发一碗稀面汤。我和黑妞各揣一个大碗兴高采烈地往南场跑去。月光如凉水一样洒在大地上,寒风像尖刀一样刺到脸上身上,浑身冻得直打颤,两手疼痛麻木不听使唤,肚子里轱轱辘辘像狼掏狗咬般难受。好不容易挨到半夜,面汤来了,大人小孩呼呼啦啦围上了饭桶。炊事员给每个伸上来的碗里舀一勺面汤。我像做贼一样站在别人背后把碗伸过去,还是被站在一旁的队长看见了,厉声说:“流窜犯家的孩子没有!滚——”

我的心上像被尖刀猛地扎了一下,手颤抖着缩了回来。转过身流着眼泪往回走。冷不防有人背后拍了我一下,我回头一看是黑妞。黑妞把她的一碗面汤递到我手里,又从我手里要过空碗低声说“你先回去”。

回到家里我把面汤递给母亲,母亲用汤勺喂妹妹。小家伙贪婪地喝了半碗,剩下半碗被我一口气喝光了。这时听见黑妞家大门响,黑妞娘在院子里问:“面汤呢?”只听黑妞带着哭腔低声说“没有小孩的份”。黑妞娘骂了一声然后劝慰黑妞说“睡吧,睡着了就不知道饿了”。

1960年的春天是最漫长最难熬的春天。大食堂早已停伙了,黑妞也不上学了,每天跟我一块去寻找吃的东西。村里能吃的树叶树皮、地里能吃的野菜草根都被饥饿的人们吃光了。我和黑妞就到几里外的邻县境内找吃的东西。邻县没有“放卫星”,大食堂也没有停伙,我们偶尔还能捡到一些烂菜叶坏红薯之类的东西。黑妞比先前瘦多了,脸色又黑又黄,走路也拖拉了,嘴里还总是喘粗气。我们顺着一条小溪一直往前走,蔚蓝的天空中一排大雁排着长长的“一”字形队伍向北飞去。黑妞抬头望着远飞的大雁自言自语说:做个大雁该多好啊!

我问“大雁要飞到哪里去呀?”

“也许飞到有食物的地方去吧!”黑妞答。

突然草丛里跳出一只青蛙来,一蹦一跳蹿到溪水里。我们突然眼前一亮发现溪边水里泡着几扇蒸笼,蒸笼上沾着斑斑驳驳的馒头皮、红薯皮,已被水泡得泛白了。我们兴奋极了,匆忙蹲在溪边蒸笼旁,用手撕着这些馒头皮、红薯皮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填。

“饿了吧,孩子!”

听见背后有人说话,我俩急忙扭过头看:一个中年妇女手里拿着炊笤来涮蒸笼。黑妞忙站起身笑着说:“大婶,我们帮你涮吧!”

中年妇女把炊笤递给黑妞转身走了。不一会儿手里拿着两个窝窝头和熟红薯走过来悄声说:“就剩这些了。拿着走吧!别让我们干部看见了。”我们千恩万谢急急忙忙顺着原路往回走。

这是我们入冬以来得到的最丰盛的食物。黑妞只要了一个窝窝头说回家给娘吃。我要再给她一根红薯,她坚决不要,说“拿回家去给妹妹吃吧。”我们高高兴兴地回了家。

走到我家门口看见地上燃着一堆谷秸灰。我正疑惑,只见黑妞娘从院子里走出来,低声对我说“你妹妹丢啦”

“怎么会丢呢?”我急忙冲进院子看见娘坐在屋门口地上哭泣。我二话没说冲进屋里找妹妹,黑妞跟进屋子低声说:”别找了,你妹妹死了……”

过了几天,舅舅请我娘俩去他家躲灾。这是当地的风俗,队里干部是不能阻拦的。临走前我去了黑妞家,黑妞病了躺在床上。医生说她得的是黄疸肝炎。我坐在床沿上对黑妞说“你好好治病,我去舅舅家住几天就回来。地里麦子齐穗了,豌豆角也鼓腔了。我回来就摘些给你吃。还有我表哥养的鸽子答应给我两只,回来给你炖鸽子肉吃。”

黑妞苦笑着说:“是呀,荒春快过去了,有了吃的就该好好上学了。”说着她伸手从床头拿出她上学时用的“千块瓦”书包递给我,这是黑妞自己用碎布头缝成的书包,五颜六色很漂亮。我非常喜欢,曾经要求黑妞也给我做一个。但此时我却推辞说“等你做了新的再把这个送我吧!”黑妞没有说话,眼里含着泪水,执拗地把书包塞到了我手里。

在舅舅家住了十来天,临回来的时候表哥特意扎了个鸟笼,逮两只鸽子放进去送给我。一路上看着青黄的麦穗和饱鼓鼓的豌豆角,母亲说“饿不死人了”我们一边吃一边往书包里装。快到村口的时候书包已经装满了。到了家门口我发现黑妞家大门外地上散落有谷秸灰。我急忙跑过去,看见大门锁着,我对着院里大声喊“黑妞姐——”没人应,又回头问母亲“黑妞呢?”母亲也很惊讶:“谁知道呢?”

一种不祥的兆头袭上我的心头。我急忙跑到对门二奶奶家,二奶奶正坐在院里缝补衣服。我劈头就问:“二奶奶,看见黑妞了吗?”二奶奶抬起头从老花镜框上看了我一眼慢腾腾地说“黑妞——见不着喽!”

我更着急了,转身跑出去看见五爷家开着大门,五爷坐在院子里抽旱烟。我几乎是哭着问:“五爷,黑妞呢?”五爷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头也不抬只管慢条斯理地抽旱烟,然后边往鞋底上磕烟灰边慢腾腾地说:“黑妞——走啦!”我更相信黑妞确实死了。因为大人说“走了”就是死了。我又急忙追问了一句:“埋哪啦?”五爷并不说话,只是用手指了指北方。

我撒腿便往北地跑去,一边跑一边哭着喊:“黑——妞——”我的衣服被荆棘划破了,不知摔了多少跤,鞋子也跑丢了。我疯疯癫癫跌跌撞撞地跑着,远远看见大路旁果然有一堆新土。我料定这就是黑妞的坟,我趴在坟上放声大哭。想想再也不能跟黑妞一块玩耍、一块上学、一块割草放羊剜野菜,我哭;想想荒春过去了新麦就要到嘴了,娘说新麦下来就饿不死人了,而黑妞却没能吃上新麦,我哭;想想我为什么偏偏在黑妞有病的时候去舅舅家呢?没跟黑妞见最后一面说最后一句话,我哭。我一边哭一边扒坟上的土,我要再看黑妞一眼要跟黑妞再说说话。坟扒平了我突然又想,扒了黑妞的房子黑妞会怪罪我的。我要把黑妞的房子拢得高高的,让黑妞永远舒舒服服地住在这里,让过路的人们永远不忘这里的黑妞。我又开始往上拢土,拢、拢、拢……手指磨出血来了,嗓子哭哑了。突然一把钳子似的手拉住了我,我扭头一看是母亲。母亲生气地说“小孩子家瞎掰活啥哩!回家去。”我被母亲拉着往回走,一边走一边扭头哭喊着“黑妞”。

……

“柱子,你在想啥呢?”电话里传来了黑妞粗宏沙哑的声音:你在想当初我走时为啥没告诉你吧,那时我们是偷跑出来的。咱队那个老光棍队长一直想让俺娘嫁给他,俺娘不同意,他就派人白天黑夜监视着我们。俺舅从新疆回去接我们也是偷偷摸摸的。他们家成分不好,舅舅一下学就要劳动改造受批斗。他一气之下就跑去了新疆。后来回去接我们生怕走漏了风声,万一让干部知道了,不但我们走不了还连累舅舅蹲牢房。你妹妹死后俺娘就想用那个办法脱身。你们走后俺娘找五爷帮忙,说我生病死了,让五爷用席子把“我”裹住拉到北地。他把席子和一些旧衣服埋了,让我连夜去了舅舅家。然后我娘说到娘家躲灾住几天就回来,就这样我们跟着舅舅来到了新疆。想想那时候的日子,谁会想到现在能过得这么好……

电话里没声音了。嗨!原来手机没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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