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平
红照壁
我的前世,
文武百官里最谦虚的那位,
在皇城根下内急,把朝拜藩王的仪式,
冲得心猿意马。照壁上赭色的漆泥,
水润以后格外鲜艳。
藩王喜红,那有质感的红,
丰富了乌纱下的表情,
南门御河上的金水桥,
以及桥前的空地都耀眼了。
照壁上的红,
再也没有改变颜色。
红照壁所有恭迎的阵势,
其实犯了规。这里的皇城,
充其量是仿制的赝品。
有皇室血统的藩王毕竟不是皇上,
皇城根的基石先天不足,
威仪就短了几分。
照壁上的红很真实,
甚至比血统厚重。
金戈铁马,改朝换代,
御河的水,流淌一千种姿势,
那红,还淋漓。
我的前世在文献里没有名字,
可以肯定不是被一笔勾销,
而是大隐。
前世的毛病遗传给我,
竟没有丝毫的羞耻和难堪。
我那并不猥琐的前世,
官服裹不住自由、酣畅与磅礴,
让我也复制过某种场景,
大快朵颐了。我看见满满的红,
红了天,红了地,
身体蠢蠢欲动,不由自主。
一垣照壁饱经了沧桑,
那些落停的轿,驻足的马,
那些颤栗的花翎,逐一淡出,
片甲不留。
红照壁也灰飞烟灭,
被一条街的名字取代,
壁上的红,已根深蒂固,
孵化、游离、蔓延,
可以形而上、下,
无所不在。我的来生,
在我未知的地方怀抱荆条,
等着写我。
少城路
少城路在这个城市,
留下的不止是路。大清八旗子弟,
从北向南,千万里骑步烟尘,
在成都生成朝廷的威仪。
满蒙身上马奶子羊奶子的膻味,
层层脱落,已经所剩无几。
接掌四川的年羹尧提督指头轻轻一拨,
京城四合院与川西民居,
错落成别趣,筑一个城中城。
称作城,城是小了点,
怎么也有黄白红蓝皇室血统,
就不能说小,得比小多那么一撇。
这里的少可以是少爷的少,
皇城少爷就区别了土著少爷。
还可以是多少的少,
京城之外数百座城池,惟有成都,
八旗驻防。
这是张献忠毁城弃市之后,
残垣颓壁,废墟之上的成都满城。
金河水在水东门变幻色彩,
从半边桥奔向了绵长的锦江。
正黄、镶黄、正白为上,
镶白、正红、镶红为中,
正蓝、镶蓝为下。
黄北、白东、红西、蓝南,
四十二条兵街尊卑有序,
以胡同形制驻扎列阵。
毡房、帐篷、蒙古包遥远了,
满蒙马背上驮来的家眷落地生根,
日久天长就随了俗,
皇城根下的主,川剧园子的客,
与蜀的汉竹椅上品盖碗茶、
喝单碗酒,摆唇寒齿彻的龙门阵。
成都盆底里的平原,一口大锅,
煮刀光剑影、煮抒情缓慢,
一样的麻辣烫。
藩库街
平原的成都混淆黎明与黄昏,
岷山上那颗孤星,遥远而苍凉,
落不下去。
城中心风火高墙垫高了二品乌纱,
布政使的四川在这条街上,
囤积钱粮布帛。财政的底细,
在朝廷那里只是个数字,
这里的库丁营帐也只管进出,
下放与递解押京,
流水一样滋养了天府太平。
四川话“打启发”的出处,
因为风火高墙的坍塌。
清末的颐和园摇摇欲坠,一片飞瓦
砸疼了扭曲的蜀道,
砸向东校场都督的阅兵典礼。
叛军哗变,口令就是“启发”,
刀刺挑落银号票号与钱庄,
挑散藩库里的银元宝山,
七零败落。一把火,
惨白了天空。
那时候保路的英雄们,
还在集结民怨与外强的勒索挣扎。
那时候朝廷割地赔款,呛一口黑血,
屈辱开始有了疼痛。那时候,
这里的刀枪指错了地方。
多年以后,另一条路横贯南北,
把这条街拦腰斩断。
街上留下的血痂,还在。
据说发横财的横尸街头,
幸免于难的暴病而终,
这是结局。在这条不起眼的街上,
明火执仗与暗渡陈仓,
都走不出自己的心惊肉跳。
现在街边埋伏一条隧道,
埋伏箴言:这里的银子有点烫。
九眼桥
第九只眼在明朝,
万历二十一年的四川布政使,
把自己的眼睛嵌进石头,
在两江交合最激越的段落,
看天上的云雨。
另外的八只眼抬高了三尺,
在面西的合江亭上,
读古人送别的诗,
平平仄仄,挥之不去。
这都是改朝换代之后,
明末战乱的灰飞烟灭里的复活。
年轻的清的祖上,还在缅怀,
九眼桥过往的绯闻。
那些碎末花边,
不敌秦淮河的香艳,
没有后来的版本记录,
河床上摊开的意象,
又裹了谁的尸体?
一个喷嚏就到了现代,
遗风比遗精更加前仆后继。
岸上的书声翻墙出来,
灯红酒绿里穿行,
跌落成不朽的闲言碎语。
八卦逍遥,一段过期的视频,
贴在桥头的人行道上,
一袭裙裾掀起的强烈暴动,
九只眼都闭上了。
记得薛涛在井边写过佳句,
也有了斑斑点点。
有些印记洗不干净了,
桥没有错,错是错的错。
有人说要来,害怕
误入九眼桥,被路边的男人,
祈求再来一次强暴。
我说只要你不心怀鬼胎,
就没人把你偷了去。
一座桥九只眼睛,
没有哪一只真的闭过,
一览无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