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上海(随笔二则)

2015-12-24 07:58陈东东
山花 2015年23期
关键词:旧居黄浦江都市

我与上海

平常我睡得太过安稳,几乎没有梦。出门在外却常常多梦,总是梦见自己像一个离家许多年的旅行者那样突然回来了。先是走进一座特征不明显,难以辨认的城市,漫步在近乎抽象的街道,然后莫名其妙地一拐,进了弄堂。看见那个水井上方有葡萄藤架的院子的时候,我认出了什么,有点儿激动,要加快步伐。可是脚像是给东西绊住了,很难迈动,我只能用可以形容为艰深的登踏一点点爬楼梯,终于上到三楼,进了东首那个手枪形状的小套间。站在缓慢转动的老式吊扇底下,心想着这地方比我离开的时候还要狭小的同时,我醒了过来。

一位热衷于释梦的朋友告诉我:“回家是旅行者做梦的主题。”不过,有意思的是,为什么每次我梦里返回的并不是现实中我将返回的那个住所,而总是我从小住到二十七岁才离开的旧居?二十七岁以来,我搬去居住,视之为家的房子也已不止一处,为什么它们却从不入梦呢?这么问他只是表达我的疑惑,并不想要个什么答案。他坐在我对面却表情莫测:“做梦,是为了忘记。”他申明,这不是他的理论,是对十七世纪某个梦学专家的征引。

他是对的。尽管在梦里我永远牢记着那个最初的旧居,然而那真的是一种牢记?梦中所历的那个旧居真是出于记忆,而不是纯粹的想象?也许可以这样看待我常常在旅夜里所做的这个梦:每一次,它都从对旧居的记忆出发去抵达幻境,它用为记忆增添越来越丰富的虚构的方式,让你记不起真切的所忆,让你忘记了身在何方,今夕何夕……从这样的梦里醒来的时候,有那么几次,我会认为自己恰是另一个梦——五六岁时在那个小套间里天天被母亲逼迫,只好去午睡而老是梦见的那个人——他站在去往西天途中的边城小旅馆里一面落地钢窗前面,注目着园中的一株广玉兰……

从那个我小时候住在里面的三楼小套间朝向阳台的落地钢窗看出去,一个硕大的广玉兰树冠几乎把整个窗框全都给填满了。这个树冠,来自楼下那个水井上方有葡萄藤架的院子。晴朗的夏夜,月光经树冠筛选后照进小套间,会在打蜡地板上铺开的一张老篾席上形成移动迟滞的斑影。要是让热衷于释梦的朋友来分析,大概,他会指出,我五六岁时被母亲逼迫着午睡而去做的同一个短梦,正是缘于老篾席上的夏夜。在那些夏夜,我父亲跟我,打着赤膊躺在斑影里。他手握一本竖排的《西游记》,就着月光娓娓给我讲师徒一行的取经之旅。《西游记》之后,是《聊斋志异》,再后来是奚若所译的《天方夜谭》。可惜在我父亲手里,商务印书馆万有文库版的《天方夜谭》只剩下破破烂烂的第一册了。这一册,最后也随着我家从小套间里搬走而遗失,不知其所终。

或许我的记忆有误,或许那也只是一个梦。我怀疑,要是没有开着灯,仅靠月光竟然能看清书页上那些字!可要是开着灯,又怎么会有那般诗意地透过窗户投来的斑影呢?我不知道还能不能继续指望那位朋友来替我解释。

如果让我自己来看待我的这几个环套在一起的梦,我会将它们引向我对上海这座城市的情感。这种情感如此难言,只好呈现为梦的形态。最初的,最本质的上海,对我而言,大概就是这么几个环套在一起的梦了。其余的上海,要么让我惊讶,要么让我厌倦。已经许多年了,我居住在让我惊讶和厌倦的上海,它不断扩展,成为让我惊讶和厌倦的国度。我旅行,在这个国度,回到了上海也还像是在旅行……那么,我真的曾经睡得太过安稳吗?很可能我只是梦见自己是一个睡得太过安稳的人,而那个做梦人打算在梦醒后起身回家。

为了这个假设,有一天下午,我真的又去了一趟以前的旧居。从我现在上海的居所走过去,大概要花上十分钟,而从上一次到这一次走进这个叫作中南新村的所在,我大概花了有两百多万个十分钟。可是你并不能真正抵达,你眼前所见的不过是对旧居的虚构和想象,人们则通常称之为记忆——那种改建的、打满补丁的、完全翻新的、分几次装修的、凌乱得合理于现状的变奏,甚至比梦更加热衷于白云苍狗之道。跟上几次重访旧居不一样的是,这一次,你越发意识到,你就只能是那个在梦里才得以回家的旅行者。

要是以一则寓言来说出我与上海,上面所述的刚好管用。显然,旧居也会是一种出身,旧居里难忘的譬如童年夏夜躺在老篾席上“听书”的景象,就简直是一个人旅程的基因。当然,限定词很重要,出身和基因前面,本该加上“上海”这个定语的地方,现在得加上“梦”这个定语。定语的这个“梦”, 真的反过来帮助遗忘吗?我想说,每次,像那个我五六岁时梦见的旅行者一样,在做完回家的那个梦之后,我就会认出自己躺在其中的那间屋子的特殊晦暗。它很可能正是我从小住到二十七岁的那所旧居的晦暗,是我父亲躺在老篾席上讲给我听故事套故事套故事套故事的某个天方夜谭的时候,照进我家小套间的上海的光色。

我们此时是在上海*

我已经无法确定,我能够忆起的自己最初的经历是在几岁,在哪一年。那时候我的确还很小,有一天下午,父母带着我去乘黄浦江上的轮渡,乘到对岸,我不肯下船,于是又乘回来,接着再乘回去,在我执拗的请求和顽强的抗争下,我们来来回回,连续乘了无数趟轮渡,直到,譬如说,听说在黄浦江上还会有一种更好玩的“诗歌船”可以乘,我这才不再坚持,这才在满天星斗和霓虹灯的夜色里回家。那个上船和下船的地点,正是金陵东路码头,那个日子,现在,我愿意认为恰好是8月25号。

从出生开始,我就没怎么离开过上海。黄浦江上的轮渡,属于我和我之上海的一项最初始的记忆,它也成为后来不断改变着的我对上海之感受和定义的一项最根本的依据。将一件漂移之物当成最根本的依据显然离谱,然而用之于上海,我倒觉得并无不妥。二十多年前,有一个下午,我坐在临近外滩的办公室里,黄浦江上汽笛的圆号持续震颤着炙热的空气,一位来自北方的诗人到访。他说起他对上海的观察:上海,你只要给它一双翅膀,它就会立即飞离中国。然而我说其实相反,上海,它是飞来中国的一座都市。如果我说泊来,一定会更确切一些。

上海并不建立在一块坚实的文化大陆上,而是处在这块大陆变动不羁的边缘,它那码头般的文化形态一方面急于启航远行,去历险,去发现,去寻获,另一方面则是迎候,是接纳和搬运。说这种码头般的文化形态有种守望的姿势,应该也蛮真切。而航行在此岸与彼岸间的轮渡,作为一种换喻,在我看来,比码头更为形象地说出了上海独特的都市文化形态里那个穿梭式的事实——迅疾往返于传统与现代和东方与西方的时空之间,织就仅仅可以被名之为上海的这么一方魔幻飞毯。在黄浦江上,轮渡放慢了穿梭的速度,显现出某种上海的诗意。我不知道,我最初那么被轮渡吸引,是否因为还没有来得及磨损的儿童机敏,一下子就了然了这种诗意。

所以,2013年,当我参与策划一项上海的诗歌活动的时候,我很快就想到了这个轮渡码头,想到运用它来开展“外滩艺术计划”。于是,距上海开埠170周年之际,黄浦江上头一回出现了一艘“诗歌船”。那是“外滩艺术计划”的真正首航,8月26号,来自各地的众多诗人到这艘照常运营的“诗歌船”轮渡上,24小时不间断地朗读诗歌。持续出现在轮渡上的诗人,就像“外滩艺术计划”的立意所言,“意欲将诗歌纯净的能量重新注入疲惫的日常……让人们在外滩这个典型且有着象征意义的当代场景里遭遇诗歌,与之对视、对话,交流乃至交融……”而企图一直驻留在轮渡上的诗歌行为的那个灵感,也许,就来自我关于轮渡的最初记忆。

“外滩艺术计划”继续进行,一年以后,比去年那艘“诗歌船”首航的日子仅仅提前了一天,8月25日,又有一艘“诗歌船”要以“陈东东号”的名义出发。尽管对于“陈东东号”,也可以称之为首航,然而它不应该被当作一个历史性的标记。发生在此时此刻的这个仪式,也许会让人觉得奇特,感到讶异,甚至似乎有点儿癫狂,然而,当我们想到我们此时是在上海,大概就不会大惊小怪了。就我个人的成长史和诗歌历程来说,这只是流逝着的又一个平常日子。那个流逝之上游,我已经无法确定年份的记忆里反复乘轮渡在黄浦江上穿梭的日子,以及由此上溯的某个现代性的“上海”作为诗歌词汇和意象被第一次写下的日子,我要视之为历史性的标记。

当上海的都市形象还仅仅被几句洋泾浜话语讲述的时候,就已经让人觉得奇特,感到讶异,甚至癫狂了。然而它的确是伟大的发明。作为都市,作为近乎对峙地出现在大陆边缘的曾经唯一的亚洲都市,其文化的、经济的、政治的现实和历史意义自不待言。有人说上海是一百七十年来中国现代性的一个缩影,然而,审视置于中国框架里的上海,这座都市跟整体中国的那种反差更引人注目——可以说,相对于古旧传统的价值系统,开埠直到现在,都市上海成长的进程、发展的格局、演变的结构,一直也更是中国现代性的一个梦影。或许,摩登(至少在上海话里,这个词跟“现代”并不等同),是这种现代性梦影的最佳命名。这个以未来的名义强行嵌入时间现在的摩登,被戏剧性地实在化、事件化、物质化、世俗化、观念化、价值化、理想化、美学化直至妖魔化的摩登,有着春梦和噩梦的双重交叠,有着芜杂迷乱交错的一系列繁复表情,有着截然不同于传统往昔的崭新诗性和诗象。

除了是社会政治和经济生活众多事件、运动、危机和繁荣的策源地,上海也是新文化、新语言乃至新诗歌的策源地。跟那种认为上海不相协或正相悖于诗意想象的看法大不相同,在我看来,上海这座都市的兴起和扩展,不啻于宣告着一种全然不同于往昔的诗意想象的兴起和扩展。从我们所在的这个码头走出去一会儿,就到了延安东路,那条路最早的形态,是作为租界界河的洋泾浜。很可能,就是从似是而非的洋泾浜语言里,开始出现了后来从上海去美国的胡适尝试的新诗歌语言观念的苗头。洋泾浜语言的破坏性创造和任性化翻译,活跃了上海人的话语,开放着上海人的思维,它漫延开来,在速度中变异,也为汉语带来了新的说法。

我相信,人被其使用的语言所界定。人的改变总会体现为语言的改变,而语言的改变,也就造成了人的改变。语言态度,有时则几乎是一种世界观。当有人把洋泾浜语言的各种别扭翻过来对待,翻过来期望,一种全新的世界,说不定也就产生和成立了。某种程度上,上海可以是这么一个全新的世界。上海这座都市的兴起和扩展,不会不缘于终将被一种新语言说出的新诗歌的崭新想象。兴起和扩展着的都市上海,却又再去孕育新诗歌的崭新想象和崭新语言。崭新的上海诗性和上海诗象强烈而微妙,它们完全应该被看作截然不同于往昔中国的这座大都市带给诗歌的直接影响。诗歌体式和方式的革命,跟这种影响密不可分。

许多时候,诗人在都市上海并没有一个独特的位置。都市的风尚和逻辑,令许多诗人的身份,常常隐匿在另一个或几个要么正经凡俗、要么不可思议的身份后面。但诗人独特的感受力,洞见真相和本质的能力,却仍然是上海这种前所未有的文明最敏锐的触角。可以说,正是诗人——以其诗歌——提供了最细致和激动人心的上海感性。而在原创和更为悠深的那个方向,应该说,是诗人——以其诗歌——为上海的都市文明预示着也许并不能实现的远景。然而,我想说,有了对于也许并不能实现的远景的构想和拓展,才有了上海历史和现实的华彩。当上海已经从大陆边缘朝着内地全方位伸展,当现代性的历史进程正在令整片大陆越来越上海化的时候,我会更加愿意自己是一个上海诗人。

这个上海诗人要让自己以轮渡不断往还的方式,去测量和把握现实和想象的上海诗性。他所抵及的两岸,都是离心的边界,也都是向心的内核。我们此时是在上海,将一艘轮渡命名为“陈东东号诗歌船”,大概,正可以更加明确这个上海诗人的诗歌方式。

*2014年8月25日,上海金陵东路码头,陈东东号诗歌船首航仪式上的演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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