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江—李逵”式人物组合的意义阐释

2015-12-08 09:34
关键词:李逵宋江文化内涵

张 艳

(复旦大学中文系,上海200433)



“宋江—李逵”式人物组合的意义阐释

张艳

(复旦大学中文系,上海200433)

摘要:《水浒传》中“宋江——李逵”这一人物组合作为人们喜闻乐见的文学模式频繁地出现在明清小说中,这一文学现象的存在较之个体形象而言体现出的是更加丰富的意蕴空间。“宋江—李逵”这一人物组合体现出性格对立统一的有机结合,同时又体现出古典小说人物形象塑造的艺术特色、文化内涵及审美意义。

关键词:“宋江—李逵”;人物组合;文化内涵;美学特点

小说通常以故事的形态出现但又不仅仅只是情节的罗列,小说传达某种理念,但又并非单纯的说教,而是通过塑造典型人物形象,借助人物架构情节、传达主旨内涵,因此塑造人物形象是小说的核心任务之一。相对于个体形象,人物组合的出现和安排更加能够凸显作者的用意,具有比个体形象更加丰富的意蕴空间。而当一组合模式一再地重复于不同时期最受人们欢迎的文学作品中时,则其意义已经不仅仅只限于是一种单纯的文学现象,必然是包涵了某种为同一文化圈内所能认同的精神基础,认识这一模式的意义对我们理解文学以及文学背后的文化成因具有重要的意义。

一、人物组合的表现形态成为明清小说常态

1.“宋江—李逵”式的人物组合在明清小说中成为常见的形态

除《水浒传》外,还有《三国演义》里的刘备和张飞;《西游记》里唐僧和孙悟空;《隋唐演义》中的秦琼与程咬金;《说岳全传》中的岳飞和牛皋;《飞龙全传》里的赵匡胤和郑恩,以及《万花楼》中的狄青和焦廷贵等,尤其是牛皋这一形象,就其言谈举止与李逵极为类似,联想到当时“今世人耽嗜水浒传”(胡应麟)的状况,则牛皋之形象脱胎自李逵是很有可能的。然而如果追溯起来,这一组合的出现很早就有,如《论语》中温良恭俭让的孔子与性情耿直的子路,这一师一徒常联袂出现又相映成趣,只是事涉圣人且先秦时期,小说这一文体并未独立,因此很少有人就此人物组合展开评说,然而这一架构作为一种隐形文化基因还是被保存下来,并在明清小说中一再出现。虽然说明清长篇小说常有因袭性的特点,但一种结构模式频繁的出现,并成为人们所喜闻乐见的情节,这一现象本身便具有丰富的意义。

2.人物组合的特征

首先,这一人物组合通常表现为性格互补。如宋江沉稳持重,李逵则嗜血好斗;唐僧不苟言笑,孙悟空却是直言快语的泼猴一个;刘备处处宽厚仁义,广施恩德;张飞却常是高声大叫、性格暴躁;概括而言,这一人物组合的双方具备的是两种完全对立人格,然而性格相反的两人一见面便产生了性格互补的现实效果和强烈的心理感应,这使得后面两人成为铁杆组合显得顺理成章。

其次,这一人物组合表现为主从关系。主从关系就其外在表现而言,鲜明地体现为人物组合中的主导者通常是那个性情沉稳庄重的人,而且多半是以领袖的身份出现,而性格暴躁的那个则是附属者,通常会成为领袖身边最忠诚的保镖和随从。当我们认真剖析这一人物组合时又会发现,这种主从关系不仅仅是外在的形式更体现为精神世界的主导与附属关系。书中写身为主导人物的宋江等常有孱弱、怕事的表现,但就其精神世界而言,由于掌握了意识形态的主动而显得强大无比,是宋江制定了梁山路线并加以实施,而此举的确壮大了梁山事业并逐步走向辉煌。

最后,这一人物组合里双方的性格呈现对立统一的有机结合。所谓对立,是指他们的性格差异通常会形成言行举止上的冲突,如子路对孔子除了对老师的尊敬外,其率直的本性又使得他逾越师生之礼,对孔子直言相犯。子路曾问孔子如果为政,“将奚先”,对此孔子回答是“必也正名乎”,子路便道:“子之迂也”,对于这种冒犯,孔子只好叹息曰:“野哉由也”(《子路》);又如李逵在各类场合都是拥护宋江的,但在菊花会上,宋江提出招安之时,李逵却暴怒起来;然而这些细节上的对立并没有影响人物组合的关系,恰恰相反,这二人的行为却又是高度统一的,且人物组合的行为常常是统摄在故事的主体情节里,如宋江和李逵相识于梁山聚义的过程中,并紧密配合在梁山的各项活动中;而唐僧和孙悟空二人也是在取经这一宏大目标下才走到一起并合力完成这一使命。

二、组合形象的艺术价值

1.体现为典型性人物形象的塑造

就文学创作而言,塑造有着典型性格的人物形象既是小说艺术规律的需要,也是具有美学意义的创举。宋江——李逵这一人物组合里的两个人物,就其艺术形象来看都体现为典型性性格。这种性格的塑造和明清小说的成书性质有关。因为英雄传奇和历史演义等多半是由史书或传说中借鉴而来,要重塑历史杰出人物自然也少不了对其强大人生的渲染,人物则必然体现出典型性风格;更兼这些小说又经过民间流传和集体创作这一过程,故其笔墨常呈现传奇性、粗线条和理想化等特点,而并非是个人的、深思的、细腻的创作。因此我们看到这些典型性格的呈现特点通常为突出甚至夸大了其主要性格特征,如渲染宋江的仗义疏财,李逵的鲁莽勇力,袁行霈先生曾指出这些个性具有一定的“类”的意义,给读者以强烈、鲜明的印象;而性格的单一和稳定也呈现出一种“单纯、和谐、崇高”[1]的美。它适应并规范了古代读者尤其是大众欣赏的艺术趣味。

当然,典型性性格的表现不止一种,除了体现单纯和崇高的美外,还应该有多元化性格的体现;而从哲学角度来讲,每一个人物的性格都应该是多种性格的有机统一体,如果没有多元性格互相映衬,互相渗透,那么人物的形象会很容易被视为是僵硬理念的传声筒。事实上,即如《水浒》、《三国》等在塑造单一、崇高的典型性格上堪称典范之作的作品,也招致来自艺术上的严格评判,如鲁迅就指出《三国》“欲显刘备之长厚而近伪”[2],金圣叹亦常批《水浒》中宋江其人很“假”[3]670。可见还原人物性格的多元化之必要。

2.有利于构建情节、拓展情节内涵

人物组合的缘起通常便表现为精彩的故事情节:如《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载“子路少孔子九岁,性鄙,志伉直”,曾“陵暴孔子,孔子设礼稍诱子路,子路后儒服委质,因门人请为弟子”。二人正所谓“不打不相识”;又如宋江和李逵的相识,李逵愈是一路闯祸,便有宋江一路为其周全的情节,这既是两人倾心结纳的基础同时又引出张顺等人,生出“斗浪里白条”等诸多精彩的段落。

人物组合的出现较之个体形象更能增添情节、色彩:由对立性格组成的人物组合,其性格孤立来看通常并不出彩,或者还有单调、沉闷之弊,但在互动中便有了比较的效果,产生出强烈的喜剧色彩。如李逵口无遮拦,经常一语戳穿宋江的场面话,让宋江颇为尴尬,但又不便直言反驳,书中第49回写扈三娘被捉,宋江派人看管起来,李逵便呛声:“那前日叫那个鸟婆赶着哥哥要杀,你今又做人情!你又不曾和他妹子成亲,便又思量阿舅丈人!”此话逼得宋江不得不明确表态:“你这铁牛,休得胡说!我如何肯要这妇人。我自有个处置。”宋江究竟有无此心虽然不能够确知,然而作为一种可能性的存在,也让宋江那向来无懈可击的形象受到了些许影响,就情节效果而言,这一笔点染既含蓄又恰到好处地传递出调侃之意。又如第71回写道:(宋江等)“正唱到望天王降诏早招安,……黑旋风便睁圆怪眼,大叫道:‘招安,招安,招甚鸟安!’……宋江听了他说,不觉酒醒,忽然发悲”。这里写李逵的粗鲁,虽是下意识的反应,但对于宋江来说毕竟是一种压力,同时也是一个反省的契机,让他仔细思考招安的利弊,而宋江的“忽然发悲”足见对于招安,他的内心深处不是没有隐忧,这一情节不仅放大了梁山泊的意识之争,且也对作品所持的路线提出了质疑,并成为此后几度招安失败等情节埋下了伏笔。

3.拓展出更多的思索空间

人物组合不同于个体存在之处主要在于个体只代表个别,而人物组合的存在则能够勾连起更多的社会关系,且其本身就是一定社会关系的呈现,而正如架构模式可以复制一样,意义也可以不断被重复和推衍。即如“宋江—李逵”这一组合而言,宋江虽然庸弱,但因掌握了“道义”这一理论制高点,便成为这一组合的主导者,而李逵虽然勇猛,但由于不具备思想的独立性,因此便居于附属者地位。同样的模式复制在另外的情境之中显然也是成立的,如宋江招安之后,宋江和皇帝的关系其实也等同于“宋江—李逵”的组合,只是这次却是宋江丧失了名分、等级等优势,因此在昏庸的赵官家面前便彻底失去了其话语权,乃至连梁山众人的生命也不能保全,同样的人物组合方式,同样的一个人,只因组合中关系的转变便有了这巨大的不同,这不由得引起人们产生另外一种思考,即人生的不自主及人类生存那既顽强又无奈的悲剧宿命。在“宋江——李逵”这一组合中,宋江是强者,而李逵是弱者,然而在宋江和赵官家的关系中,宋江又是弱势的,以宋江之圆滑,其生存处境尚且如此尴尬,那么深陷社会关系中的芸芸众生更是不免于此。这一内涵显然不是《水浒传》的主旨,甚至与《水浒传》所宣扬的“忠心报答赵官家”的理念是背道而驰的,但情节和人物的组合与发展已客观上具备了这种推衍空间。

三、人物组合出现的文化背景

1.文治与武功的理念传达

宋江和李逵的主从关系突出地折射出中国传统社会里“文治”与“武功”的理念区别。早在孔子孟子那里便已清楚地阐述了“以力服人”与“以德服人”的区别,而区别对待的结果便是重视道德教育而忽视力量的培养,在今天看来这是一种偏执,但这一理念对中国传统文化产生的影响是持久的。因此,李逵勇猛却居于下属,而宋江等接受经史教育的人却更容易被社会主流所接纳,也很容易取得群众基础从而成为某一集体的领导者。《荀子》中阐述王道,认为“以德兼人者王,以力兼人者弱”,我们可以看到,宋江主理梁山,也基本是沿用此道,反对招安者众,而宋江以不同的方法委婉化解,对武松和鲁智深等人解释招安的理由,以理服人;对李逵则动之以情,盖因二人“情分最重”。李逵此人虽然勇猛,但却没有独立意识,在直觉反抗过后便也唯命是从起来,宋江和李逵的这一关系较之与其他兄弟关系而言,俨然便是孟子所谓“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的观念体现,主仆的意义远远大于兄弟的成分,即宋江是精神领袖而李逵则可“使由之”却未必“使知之”。

然而,辩证来看,尽管有主有次,宋江和李逵这一组合终究体现为共同共生的存在,从中也可看出在意识形态的深处,人们有着文武相济、道术互补的努力。如果没有宋江,李逵的嗜血残暴将会失控,而如果没有李逵的保驾,宋江也会在残酷的斗争中很快丧命,从而也就不能完成其理想。毕竟就漫长的封建社会而言,王道的外衣之下也常有武力作为内在保障。“宋江——李逵”式的组合,既符合了人们内心对于德的崇拜也满足了现实对于力的需求,合二为一,才使得被分裂的文化灵魂趋向完整、圆满的状态。

2.尊卑等级意识

孔子讲名正言顺,这所谓的名正即是建立在长幼有序等级分明的前提之上的。当然,在孔子的时代,他所主张的君臣父子关系体现为一种相互的关系,而并不是强调关系的主次之分。然而从西汉董仲舒宣扬开始“王道之三纲”开始,这三纲便体现出顺从的意志强压。此后又经朱熹等历代大儒们的不断补充,以致发展成为“名教”。只片面强调下对上的义务,上对下的绝对权威,却没有对责任的要求和对权利的制衡。这显然是对先秦儒学思想的背离,然却是《水浒传》时代里人们的共识。因此我们看到梁山泊虽然号称“八方共域,异姓一家。……一般儿哥弟称呼,不分贵贱”(第七十一回),毕竟还是有头领和小兵之分,即使是梁山108将领,其中又有主仆和上下级之分。而招安的路线更不必说,体现出对君臣父子的无限盲从,也让读者体会出意识的束缚较之国家机器等现实因素反而更为深重,虽无形却又是无处不在,除了极个别人物如鲁智深等人外,梁山之上极少有人能够认识到这种意识的重负,更谈不上摆脱束缚。不独宋江等人对赵官家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即李逵对亦父亦兄的宋江也有着完全的依赖,李逵曾自言:“放着我们许多军马,便造反,怕怎地!晁盖哥哥便做大宋皇帝;宋江哥哥便做小宋皇帝;吴先生做个丞相;公孙道士便做个国师;我们都做将军;杀去东京,夺了鸟位,在那里快活,却不好!——不强似这个鸟水泊里!”(第四十回)——然而究其实质,父子、君臣其本质内涵也是相同的。

3.市民意识

《水浒传》一书是集体创作的典型代表,在民间流传并定型,故而其书中有着鲜明的市民意识。书中的市民意识首先体现为:市民意识的盲从性,这一盲从性主要体现在对主导人物的神话和膜拜。书中常有夸张主导人物之举,如《水浒传》中写宋江的孝义及其疏财仗义等名声在江湖上广为人知,以后更是领导梁山取得了非凡的战功。这种夸饰的手法固然对作品的传奇性有所帮助,但却使人物有失真之嫌。其人既以“孝义”著称,但其身却落草与寇为伍,这其间总是有难圆其说的地方。然而宋江的权谋心机在披上了道德的外衣后反而有了造神成功的效果,因此梁山好汉便放弃了个体意识,将命运的主导权交付在宋江的身上,并最后集体走上了回头路同时也是不归路。书中的市民意识还常表现为意识的简单性,正因为简单,因此盲目神化主导人物,盲从主流教化;也正因为简单,因此对于自身也没有主观的建树,对于李逵这些市民形象的代表,作品中给予了粗线条的处理,如将之定位为一个懵懂和莽撞的人,体现的是人类最原始的冲动。这样的形象几乎没有自我提升的空间,而只能沦为影子和附属。联想到明末市民意识的盛行和最终沉寂于意识形态的收缩的宿命,不能不令人叹惋。这种简单性还表现在书中对于李逵等人嗜血残暴的一面选择视而不见。非但毫无自省意识,且连恻隐之心也无,这种钝化的情感反应体现出社会的底层其意识形态的麻木,而这种艺术处理方式也体现出市民文学过分地追求心灵的释放和主观的猎奇等心态,因此只看重情节的戏剧化效果,而对于作品中的义理常不假思索,对缺点也无意识地喝彩。

书中市民意识的另一体现还表现为对上层阶级(或者说智识阶级)的讥嘲。如在人物组合中,作品固然有意地拔高领袖人物,但在适当的情境之下又常通过小细节对之进行解构,以取得喜剧的效果。体现出社会的底层对于掌握权力和资源的上层虽然持尊奉的态度但也不无质疑和距离感,如写李逵快人快语对宋江的百般做作便形成一种解构关系,金圣叹亦曾指出《水浒》中“写李逵浩浩落落处,全是激射宋江”[3]700,此言虽不免过当,但也揭示出作品中暗藏的春秋笔法。

四、人物组合的美学特色

1.两仪

《易经》云:“易有太极,始生两仪”,即宇宙间的一切事物和现象都包含着阴和阳、表与里两面,既互相对立又相互依存,天地、日月以及雄雌、刚柔、动静等万事万物莫不如此,这一理论建立并被国人当做规律用于描述万象之间关系至今约两三千年,这一认识在古代文学中的体现也是无处不在的。如对于人性的认识,孟子有性善论,荀子却有“性本恶”的体察,两者运用在现实分析中同样成立。以宋江为例,人们从这个人物身上看到的更多的是其社会性的表现,而这些行为是按照社会的规约而进行的,同时也是道德和文化教育的产物。因为深谙社会的处世之道,因此宋江尽可能地规避或掩饰自己的原始本性,而在特定的情境之下,如在第三十九回写宋江于浔阳楼醉酒之后题写反诗:“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不幸赐文双颊,那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所谓酒后吐真言,揭破了宋江在对弱者的体恤和对官府的逢迎的外衣之下深藏的欲望和戾气。而这一野性和暴戾反而和李逵不谋而合,只是很多时候这一本性被其道德包装所掩盖。因此可以说,李逵的品性恰恰是宋江性格中被道德教化压抑部分的体现。这一结论从《水浒传》的成书过程中也可寻得根据,如作为《水浒传》故事雏形之一的《大宋宣和遗事》,作品里写宋江杀惜的两段文字,与《水浒传》有细微的不同,对宋江勇悍狂侠、性情粗豪的性格多有暴露,而从《水浒传》一书成型的过程来看,李逵等形象显然是后起的,因此我们可以推测,作者是有意识地将某些性格特征进行整合和转移,在依儒家伦理对宋江进行净化和拔高的同时,将另外的部分性格特征安排在后起的人物形象上,这种转移由于基于人物组合通常是同时出现的这一前提,故而并不显得生硬,这样既尊重了事实又突出了主旨倾向,这种手法从思路上来说类似史书“互见法”的表现,体现出小说创作对史传手法的学习和继承。

2.均衡

首先是人物形象上的均衡考量,以《水浒传》而言,仅头领便有108个,一个个写来固然情节上难以承受,而捡择来写又有失衡的危险,而将其划分为类别加以表现便不失为一种好的方法。就梁山好汉而言,大致可分两类,一类是勇者,如李逵、武松等;一类是智者,如宋江、吴用等。而“宋江——李逵”这一人物组合的同时出现便可以勾连起两大类别人物的行为举止,如李逵反对招安,就有武松和鲁智深等开腔附和,而宋江主张招安便又有吴用等人代为分说、解释,于是便产生写一人物组合便有写尽两大类别的效果,而在写两类人的区别的同时,又可以通过勾连、对比写出同一类人的细微差别,如和李逵一起反对招安的众人中,作者写武松和鲁智深,同样是声援,鲁智深表现得客观深刻,而武松则感性急躁。

其次表现在对于情节节奏的均衡考量上。如人物组合这一架构由于其对立统一性,故而能够架构不同风格的情节,如菊花会上,众人欢宴,原本是喜庆的气氛,因为宋江和李逵的意见冲突,情节便陡然尖锐对立起来;而宋江和李逵初次相遇之际,本应是陌生化的表现却构建出一个亲切和缓的场景:

(李逵)问戴宗道:“哥哥,这黑汉子是谁?”戴宗对宋江笑道:“押司,你看这恁么粗卤!全不识些体面!”李逵道:“我问大哥,怎地是粗卤?”戴宗道:“兄弟,你便请问‘这位官人是谁’便好。你倒却说‘这黑汉子是谁,’这不是粗卤却是甚么?我且与你说知:“这位仁兄便是闲常你要去投奔他的义士哥哥。”李逵道:“莫不是山东及时雨黑宋江?”戴宗喝道:“咄!你这厮敢如此犯上!直言叫唤,全不识些高低!兀自不快下拜,等几时!”李逵道:“若真个是宋公明,我便下拜;若是闲人,我却拜甚鸟!节级哥哥,不要赚我拜了,你却笑我!”宋江便道:“我正是山东黑宋江。”李逵拍手叫道:“我那爷!你何不早说些个,也教铁牛欢喜!”扑翻身躯便拜。宋江连忙答礼,说道:“壮士大哥请坐。”(《水浒传》第三十七回)

这里一笔写活了李逵和宋江两个人物:李逵的颟顸衬托出宋江的周到,写李逵的天真又衬出宋江的装样,正是相映成趣。在明写李逵的有趣之后又以暗笔刻画了宋江的心理,因为对李逵“心生欢喜”,故而宋江也兴致勃勃地“想要鱼辣汤”起来,以此又勾连起后文李逵斗“浪里白条”的情节。水浒一书因多写争斗厮杀,故而节奏紧张而风格刚硬,这里插入一段二人相处的细节片段对文章节奏有明显的调节作用。

3.秩序

《水浒传》中虽然用了大量笔墨赞美一众好汉的性情飞扬,然而终究108好汉也是要经过严格排序的,这里体现的是根植于民族文化心理深处的传统意识,即对秩序的遵守。无论是西周时期的“和乐且湛”,还是孔子所谓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都体现出对秩序的强调,强调上下长幼有序,各就其位,各称其职。而复杂的礼仪最终又可简化为对“天地君亲师”的表述。《国语》有载:“民性于三,事之如一。父生之,师教之,君食之。非父不生,非食不长,非教不知生之族也,故壹事之”。这里着重说明了“君”、“亲”、“师”三者的意义,强调“民性于三,事之如一”。后来的荀子在《荀子》中又讲到“天”和“地”,所谓“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师,是礼之三本也”,此后这一表述再以帝王和国家的名义,确定次序,并对其意义进行诠释,作为传统社会中具备合法性和合理性的伦理道德,开始深入人心,对民众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各方面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其影响又突出体现在对稳定秩序的意义上。

宋江“自幼学儒,长而通吏”,选择对君权的顺从也许是很好理解,然而令人震撼的不仅在于他自身的最终毁灭,更在于他在此思维惯性下所采取的主动配合的行为方式,即亲手毒杀李逵以实现完全的顺从,这一行为只有用“天地君亲师”等传统观念才可以得到解释。在古代社会里,亲子和师生的关系尤其不同于今天,既是等级的差别也是伦理的归属,也因此,宋江和李逵等人其关系的实质也等同于刘备和张飞,是名为兄弟实为君臣,所以宋江自愿选择“忠心不负朝廷”,而李逵也出于“孝悌”选择顺从宋江:

宋江道:“兄弟,你休怪我!前日朝廷差天使,赐药酒与我服了,死在旦夕。我为人一世,只主张‘忠义’二字,不肯半点欺心。今日朝廷赐死无辜,宁可朝廷负我,我忠心不负朝廷。我死之后,恐怕你造反,坏了我梁山泊替天行道忠义之名。因此,请将你来,相见一面。昨日酒中,已与了你慢药服了,回至润州必死。你死之后,可来此处楚州南门外,有个蓼儿,风景尽与梁山泊无异,和你阴魂相聚。……”言讫,堕泪如雨。李逵见说,亦垂泪道:“罢,罢,罢!生时伏侍哥哥,死了也只是哥哥部下一个小鬼!”……我死了,可千万将我灵柩去楚州南门外蓼儿和哥哥一处埋葬。”(《水浒传》第一百二十回)

同样的情节在《西游记》中也有体现:孙悟空野性发作时,唐僧便动用紧箍咒进行管制,然而二人之间又的确存在着深厚的感情,因此唐僧听说悟空被妖怪吞下肚去,便放声大哭,孙悟空也常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里写君臣父子秩序也写至亲骨肉间的亲情,使得儒家的伦理纲常变得格外打动人心,也正因此,人们才更容易接受以“牺牲”为代价的秩序。而“牺牲”又往往是以“伟大”和“崇高”为目的,因为认可伟大,故而肯定其坚定性,因为坚定便原谅其“狠心”,即使这种“狠心”和“牺牲”充满了悲剧性,但相对于悲剧,人们更加不认可造反等打破秩序之举。

如果说宋江意味的是生活中正面,代表着秩序、理智,令人向往的话,那么李逵即是反面,代表无序、混乱,令人生畏,而“混乱无序作为刺激、调节和例外最终会被吸收和消化在秩序和谐中”[4],这一安排体现出作品乃至作者和读者的意识深处对秩序(包括社会秩序和心理秩序)的向往,而为此所作的“牺牲”在古典文化语境里是有着合理的解释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物组合的组建始于秩序然而最终又在此文化心理的作用下走向人物组合的毁灭,宋江毒死李逵历来也被认为是水浒中最悲剧性的情节之一,这也足以让后人深思和反省的了。

参考文献:

[1]袁行霈.中国文学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35.

[2]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101.

[3]金圣叹.批评《水浒传》[M].济南:齐鲁书社,1991.

[4]李泽厚.认识论答问[J].中国文化,2012(1):11.

[责任编辑王俊虎]

■古代文学研究

作者简介:张艳(1982—),女,山东济南人,复旦大学中文系博士后。

收稿日期:2015-07-16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9975(2015)06-008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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